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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塔克遜

2014-02-07 06:53
山花 2014年5期
關鍵詞:梁紅甘地營長

木 祥

木 祥,原名成如明。在《民族文學》、《大家》、《青年文學》、《山花》、《邊疆文學》、《滇池》等全國各種期刊上發(fā)表了小說、散文200多萬字。出版了《麗江馬幫》、《青春棚》、《麗江齋女》、《女土司和她的后人們》、《假如上帝還我一雙手》等長篇民族文化散文。作品多次獲得各種獎項,其中《怒江故事》獲“大家·紅河”文學獎?,F(xiàn)為中國作協(xié)會員、麗江市作協(xié)副主席。

1974年,我到西藏當兵,塔克遜是我進藏后的第一個哨所。

后來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一直想寫塔克遜和我的那些戰(zhàn)友。但只寫出幾篇短文。幾篇短文里,我曾寫到塔克遜的海拔,5300米。有時候,總想添上這么一句:生活在這里,與內(nèi)地相比,等于每天都坐在飛機上!其實是想故弄玄虛。做文章做到這個份兒上了??!

文章貼在了博客上,便有人留言,她說,塔克遜的海拔只有5100米。留言者是個女的,自稱年輕時在西藏工作生活過多年,對塔克遜也熟悉。這個人是誰?說的是真是假,讓我納悶兒。網(wǎng)絡上的事,很難分辨真假。

她的這個留言,也沒有引起網(wǎng)友的注意。都覺得5300、5100,兩者相關不大,又是一個枯燥的數(shù)字。我的想法卻又不同,海拔相差200米關系不大,而這個留言的女人讓我產(chǎn)生一種特殊的感情。我想,這個留言的“女人”,會不會是我認識的西藏塔克遜的“故友”?老西藏嘛,三十多年后遇到“故友”,有一種莫名的感動。

然而,一直無法聯(lián)系上這個神秘的留言人,這更讓我對5300和5100這兩個數(shù)字耿耿于懷。在我心里,這不只是懸浮在表面的數(shù)字,它同樣代表著缺氧,高原反應,還代表著沒有綠色的沙漠和高原,更還有我一生中的年少和青春。

塔克遜,越來越讓我刻骨銘心。

那就回憶吧,一幕一幕像電影一樣在腦海里呈現(xiàn)畫面?;貞浭且环N懷念。懷念別人,其實也是懷念自己。

這種回憶讓我內(nèi)心隱隱作痛。

在這種帶著疼痛感的回憶中,一天,那個神秘的“留言女子”終于出現(xiàn)了。這個女子不是出現(xiàn)在我的現(xiàn)實生活當中,而是在網(wǎng)絡上。不知她在哪里知道了我的QQ號,她加了我。

她的QQ昵稱叫“格桑卓瑪”,這名稱帶著非常濃郁的藏地味道。

我迫不及待地在網(wǎng)絡上與“格桑卓瑪”聊起了塔克遜,她卻有意地回避著。

很顯然,她對塔克遜并不了解。這讓我失望。這天,我邀請“格桑卓瑪”視頻聊天,對塔克遜了解與否暫時不說,我想先見一下這位叫“格桑卓瑪”的女子。她沉默了一會兒,同意了。但有個條件,要我給她說幾個塔克遜的回憶片斷。

又說:你不是一直在回憶塔克遜嗎?

我不假思考地說:回憶起塔克遜,不能不說到與它相鄰的一座雪山,一座叫“干城璋嘉峰”的雪山。

是嗎?她說。雪山是不是聳立在離塔克遜二十多公里的國界線那邊?

我驚愕。然后又釋然。任何一座雪山,都可以在網(wǎng)絡上搜索得到,并不能證明她就是我的“故友”。

于是,我很自負地把我的一段描寫塔克遜的文字從QQ上傳了過去:這座海拔8000多米的雪山,我每天都看到它,它常年白雪皚皚,高大巍峨。白天,這座雪山屹立在藍天之下,偶爾也鎖在云霧之中,虛幻縹緲。夜里站崗放哨,高原廣袤靜寂,我背著槍站在空寂的高原,默默地望著它。月明星稀,天空藍得深邃。我腦子里突然冒出這樣的句子:“霜花很亮。星星站在槍刺尖上……”

QQ那邊,“格桑卓瑪”卻給我發(fā)了一個齜牙發(fā)笑的表情。繼而說道:至于你的那些塔克遜的文章,比較出彩的是烏鴉的眼神。在西藏,看見烏鴉有人信,你怎么能看清烏鴉的眼神?

我說:因為在塔克遜的日子里,我自己的眼神是模糊的,所以,烏鴉的眼神也變得渾濁模糊……那時候,我看世界也應該是模糊不清的。

“格桑卓瑪”說:很明顯,在塔克遜,你的心情有些灰暗。

還沒等我發(fā)話,又說:為什么不寫你的那些戰(zhàn)友?

我說:戰(zhàn)友寫得不多,怕灰暗的情緒影響文章的格調(diào)。

突然,我發(fā)現(xiàn)我們聊了許多,還是沒有達到視頻聊天的目的。我為什么一直想要和她視頻聊天?原因是我已經(jīng)從她聊天的內(nèi)容,打字的速度,判斷出她應該是個年輕人。這更讓我增加了對這個“格桑卓瑪”的興趣。

“格桑卓瑪”卻不理我那一套,說:你說的這些還不夠我們“對視”的條件,再回憶吧。

我無可奈何地說:那我就逐步把這些回憶文字放在博客上。

我不知這些文字能不能打動這個“格桑卓瑪”……

我是楊副連長帶到塔克遜的。

楊副連長是我們的接兵干部,因為接兵,他從西藏來到我的家鄉(xiāng)。當年,楊副連長三十來歲。從西藏到內(nèi)地接兵,當然也就可以順便探親。楊副連長在西藏當兵,老婆卻在內(nèi)地,有兩個孩子了。楊副連長兩年能回家探望老婆和孩子一次。

我知道楊副連長是甘肅天水人,是乘坐悶罐車進藏的。悶罐車這個詞,現(xiàn)在聽起來不好懂了。所謂的悶罐車,就是拉貨物的車廂。這種車廂沒有車窗,沒有用餐設備,沒有衛(wèi)生間,沒有座位,它的功能主要是堆放貨物。那時候用這種車廂拉人有兩種情況,一是運送當兵的人,一是加班運送旅客。當然,加班運送旅客,只限于短途,如果是長途,吃喝拉撒會有諸多不便。

從云南去西藏,楊副連長和我們新兵坐在悶罐車廂里。楊副連長沒有帶行李,從西藏來,還要回西藏去,路途遙遠,盡量不帶東西。楊副連長在火車上和我睡在一起。

火車走走停停,緩慢地行進著。除了下車吃飯,其他時間我們看不到城市和村莊,看不到河流和山峰,也很難看到天空中的飛鳥和地上形形色色的人群……所有的風景,都越出視線之外,甚至是想象之外。所以,我們進藏去塔克遜的時候,穿越了西南和西北,但西南西北的概念,在腦海里基本上是空白。

這天的夜靜了下來。蒙眬中我睡著了,火車的“咣當”聲讓我恍惚。感覺是進了一個車站,車站上的燈光從一個縫隙射進悶罐車來,讓我恍惚地看到楊副連長的臉。

我聽到一個人在叫:楊副連長,到天水了。

這是新兵團的王政委在叫楊副連長。聽到王政委的聲音,楊副連長醒了,我也清醒了,大概整個悶罐車里的新兵都醒了,大家都默默地聽著王政委呼喊著“天水”這個陌生的地名?,F(xiàn)在回憶起來,天水車站上除了王政委的聲音以外,還有火車駛過發(fā)出的汽笛聲,火車撞擊鐵軌“咣當咣當”的聲音,還有凜冽的西北風的呼嘯聲……

楊副連長從我身邊起身,他大聲回答著:王政委,知道了!

王政委說:到天水了,你去吧!代我向你老婆問好??!

楊副連長再沒有說話,可能是怕打擾人們的睡眠。楊副連長解開了拴在車門上的鐵絲,推開大鐵門,下車了。

不可能聽到他的腳步聲,但可以想象他靜靜地轉(zhuǎn)身,朝一個小城默默走去的身影。我便想象楊副連長已經(jīng)邁步去和妻子見面了。

天水這個地名,也就很深刻地記了下來。

火車在天水停了一個晚上,一個上午。楊副連長中午就趕回來了,他與家人見面,只有一天的時間。楊副連長的妻子也到了天水火車站,她要為楊副連長送行??吹綏罡边B長的妻子,我突然眼前一亮,就好像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的女子。這天,楊副連長的妻子穿一身黑衣服,襯托出白皙的皮膚。雖然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卻臉色紅潤,身材窈窕,坦然,健康,體現(xiàn)出女性成熟的美。

由于妻子的襯托,楊副連長則顯出英俊、瀟灑的一面。楊副連長對妻子說:這就是我接來的云南新兵。

楊副連長的妻子笑了笑。

突然,楊副連長的妻子指著我說:這就是你說的那個戰(zhàn)士?

楊副連長點了一下頭。

夫妻倆說了句悄悄話。然后,楊副連長認真端詳了一下我,吃驚似的說:我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我只是覺得與他在一起有點特殊的感覺,你一說,提醒了我!

他們的舉止,我感到親切,又有些羞澀,肯定是臉紅了。

說著話,火車就要開了。

在悶罐車門口,楊副連長微笑著向妻子揮手告別。開始的時候,我沒有看到楊副連長妻子表現(xiàn)出太多的離愁??梢钥隙?,在她的印象中楊副連長的遠行是歡樂的。然而,列車越來越快,楊副連長的妻子即隨著列車跑了起來,她越跑越快,卻離我們越來越遠。風吹著她的頭發(fā),在空中飄……慢慢地,楊副連長妻子的影子越來越模糊……

我的眼睛一片濕潤。楊副連長看了一下我,說:已經(jīng)習慣了。

楊副連長的話淡淡的。在他看來,離開和見面,憂傷中蘊含著一種慰藉,一種很篤定的東西。

火車又發(fā)出了無休止的“咣當”聲。到了夜里,楊副連長悄聲對我說:我妻子說,你像她的弟弟。

又添一句:你給人的印象,總是心事重重。

我心里一驚,嘴里反駁道:怎么會呢?

楊副連長卻很肯定,說:這事兒以后慢慢說吧。

到了青藏線上,我的高原反應特別嚴重,什么話也不能說了。整天都默默地看著四周的雪山和戈壁發(fā)呆,什么心事也難產(chǎn)生,就像我的內(nèi)心也只是雪山和戈壁。

翻過唐古拉山,在羊八井溫泉,部隊休整一天。海拔相對低了一些,天氣晴朗,氣候溫和,我的心情開始好了起來,便想起楊副連長在火車上對我說的話。

我心事重重?

楊副連長看人怎么這樣準?他能看出我的心事。我的確是心事重重。我不能不心事重重。

我入伍的時候,心情十分灰暗。當兵前,我在鄉(xiāng)村已經(jīng)是窮途末路。那時候是推薦上學,家里沒什么背景,所以,讀書無望。再一條出路就是招工,去當工人或者公司職員。然而,通過努力得來的招工指標,又被鄉(xiāng)村支書的親戚占了。但是,我的年齡已經(jīng)不小,如果再不跳出農(nóng)村,那就只有結(jié)婚生子,在農(nóng)村終了一生。我又極不情愿一輩子在農(nóng)村像父輩那樣掙扎。

我知道,唯一的出路就是當兵,只能是憑健康的身體走出去。離開,唯一的目的就是離開。可以想象,那時的鄉(xiāng)村,是多么讓我絕望。絕望之時去西藏,我是盲目的。之所以說是盲目的,是因為當時我不知道當兵的地方是西藏,目的地是塔克遜……

在羊八井的陽光下,楊副連長對我說:到部隊了,換一種方式生活吧。到了塔克遜,你的新生活便要開始。

塔克遜。我盲目地到達了這個陌生而遙遠的地方。車在塔克遜前小河邊的操場上停了下來,楊副連長從駕駛室里跳下。

我們十幾個新兵,坐在一輛南京牌輕型貨車上,戴棉帽,穿棉衣棉褲,戴著皮手套,都被厚實的服裝包裹著,如果不細看,誰也不知道這些人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我從貨廂上站起來,伸展了一下笨拙的腰身,看著楊副連長??赡苁歉咴諘邕|闊的原因,楊副連長的身材顯得比在內(nèi)地的時候單薄,臉也明顯地消瘦,皮膚呈現(xiàn)出失水感,有細微的皺褶。

楊副連長站在操場上。操場上是干凈的沙子,是被高原干凈的風淘洗過的沙子。他的身邊有個籃球架,籃球架簡單,兩根圓木支撐起幾塊木板,釘上了籃圈。

楊副連長用手指了指小河的上方。小河上方是荒蕪的山嶺,山下有幾排鐵皮頂?shù)钠椒俊?/p>

楊副連長說:這就是我們的連隊。

又補充一句:是整個邊防連隊最好的房子。

我朝營房看去,鐵皮房面對雪山,墻壁是新刷的石灰,屋頂上的鐵皮在陽光下閃著光亮。房子后面的山不高,全是褐色的沙子,沒有丁點綠色。山上面是湛藍的天空,色彩十分單一。如果沒有一個月的高原適應,眼睛肯定有刺痛感。

我正想擦拭一下眼睛,突然,響起三聲清澈的槍聲!營房上空升起了三發(fā)紅色的信號彈。

楊副連長先是一驚,然后高聲說:有情況!緊急集合!

我們新兵都不知所措。

楊副連長揮手說:不要慌張!我們還沒有武器,先在操場集合,等待命令!

我們剛好在操場站定,羅連長已經(jīng)帶著士兵從營房里跑了下來。士兵們?nèi)蔽溲b,在操場整齊地站好隊列。羅連長和楊副連長簡單地交流了一下,便高聲說:同志們,哨所前線小山包一線發(fā)現(xiàn)敵情,老戰(zhàn)士馬上迂回包圍!新兵負責營房守衛(wèi),并做好山頭瞭望!

老兵們都快速往營房前的小山包前進,我們新兵在楊副連長的指揮下,爬上營房后的山頭。這么一折騰,我們都開始氣喘吁吁……

這是一場演習。

開始,我們都不明白,羅連長為什么會在新兵剛到塔克遜的時候就打演習。后來我才了解到,原來,羅連長與楊副連長有點隔閡。前一年哨所評選軍區(qū)“學習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但要差額選舉,連隊推薦了兩名,實行了無記名投票,最后楊副連長評選上了,可見,楊副連長在戰(zhàn)士中威信較高。當年,大家對“學習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十分看重,羅連長心里有些不服。連長嘛,應該才是積極分子。

先打個演習,羅連長的意思,楊副連長接的新兵,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他想看看,云南兵,有多大的適應能力。

我卻隱約感到了一種危機感,我是楊副連長比較欣賞的士兵,而羅連長權(quán)力又比楊副連長大……

老兵們當然知道是演習,不是真的有什么敵情。演習結(jié)束后,老兵們都是跑著步來到我們身邊的,我現(xiàn)在都記得,老兵們的皮膚,都與地上的泥土差不多,已經(jīng)是清一色的棕褐色,仔細觀察,他們的嘴唇都顯得有些發(fā)青。

老兵們跑到操場,沒有理我們這些新兵,先向楊副連長敬禮,握手,寒暄,笑,大家都露出了潔白整齊的牙齒。楊副連長和這些老兵分別半年多了,有老兵說:感覺如隔世。

有老兵看著楊副連長說:楊副連長白了許多啊!

有老兵說:楊副連長你年輕多了。

楊副連長和戰(zhàn)士們一一握手。說:我什么也沒有給你們帶?。?/p>

看到熱情的士兵,楊副連長有點兒難為情。

說話間,楊副連長從車廂內(nèi)取出一個麻袋。老兵們打開一看,是一袋蓮花包菜。蓮花包菜圓圓的,外面的葉子明顯有些蔫了,扒開外葉,菜葉鮮嫩。我看到老兵們興奮得跳了起來,叫道:我們已經(jīng)半年沒有看到過新鮮菜了!

楊副連長說:分到各個班,每個班三個,算好了的,一個也不準多拿!

已經(jīng)有老兵扛著蓮花菜往哨所跑。

看著老兵的高興勁,楊副連長又拿出了一本影集,這是我想不到的。為什么要給這些老兵看影集啊!沒有想到,老兵們卻爭先翻看著楊副連長的影集。我感到新鮮,看到大家都擠在一塊兒,我只能從側(cè)面看是什么影集。一看,原來是楊副連長的家庭影集。有他老婆的照片,他父母、姐妹、侄女的照片。影集中年輕女性最多。這些照片,有的是在鄉(xiāng)村照的,有的是在城市照的。照片的背景,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春天的花朵。

怎么也想不到,戰(zhàn)士們看到影集會表現(xiàn)出這么大的興奮。不在塔克遜待上兩三年,很難理解這些老兵對綠色和花朵、對女性的渴望。在塔克遜,成天是沙漠的顏色,難得看到一點綠意。街頭漂亮的姑娘更是久違了。

老兵們正津津有味地看影集的時候,楊副連長叫了起來:你們把我?guī)У谋鴣G一邊?。】彀阉麄儙先?!

這時候,老兵們才有些不舍地放下影集,走向我們。他們說,已經(jīng)為他們準備好了屋子。新兵們都順從地跟著他們走向塔克遜的營房。

沒有隆重的歡迎儀式,老兵們把我們的行李帶上,我們就這樣走進了塔克遜。

這種簡單的儀式,卻讓我有著特殊的記憶。

這種記憶同時來自一種味道,至今讓我難忘。

初到塔克遜的那天,我便聞到一種香氣,這種香氣彌漫在整個塔克遜的上空。第一次走進塔克遜的時候,我就被這種香氣感染。后來才知道,這種香氣是塔克遜的牛糞和荊棘燃燒后混合的氣味。塔克遜的燃料,用的是兩種材料,一種是沙漠上的荊棘,一種是草地上的牛糞。

記得當時,我曾經(jīng)站在小河邊,聞著這種味道若有所思。

這時候,楊副連長叫我的名字,讓我快點跟上。

我跟在楊副連長后面,往營房走去。

新兵到塔克遜后,集中訓練了一個月,我分配到了機炮排。機炮排是由機槍班和炮班組成的。我是這次唯一被分配到機炮排炮班的新兵。可以肯定,機炮排是哨所的重點排,要求士兵體力好,文化水平高。我們到塔克遜以前,四川的新兵已經(jīng)提前到塔克遜了,也分了個新兵在機炮排。這個新兵文憑比我高,是排里唯一的高中生,姓甘。湊巧,當時印度的總理是英·甘地夫人,我到炮排的時候,就有人稱他為“甘地夫人”。

甘地夫人年齡比我小一點,因為我當兵前已經(jīng)在社會上漂了幾年,年齡偏大。甘地夫人說,他剛好高中畢業(yè)就應征入伍了。在我眼里,他還有一點學生氣。

我剛進班里,放下行李,甘地夫人就傳給我一支香煙。

我說我不抽煙。

甘地夫人又把香煙傳給老兵,才拉起我的右手,掰開指頭看看。我心里有些緊張,我的手指上都有黃色的焦油。在進炮排的時候,我就決定不抽煙了,抽煙就要給老兵傳煙,我的津貼肯定不夠煙錢。

甘地夫人對我說:煙還是要抽的,給老兵撒一支煙,聯(lián)絡一下感情。

相比之下,排里的老兵更喜歡甘地夫人。有老兵常說:甘地夫人,把你的妹子嫁給我吧。

甘地夫人臉紅了。甘地夫人到塔克遜時間不長,他的皮膚還沒有老兵的黑,但我還是看出他臉上的變化。

甘地夫人說:那怎么可能?

總是會有老兵提起甘地夫人妹子的話題,讓他十分尷尬,神情有些沮喪。

甘地夫人身材修長,文靜秀氣。塔克遜從來看不到女子,從甘地夫人的影子里去尋找一個異性的感覺,只能說是感覺。后來,我也成了老兵,才知道在塔克遜,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話題了??床坏脚?,就在一個英俊的士兵的影子里想象他的妹子,那是唯一的途徑。

我對甘地夫人說:你就說沒有妹子,他們不知道你有妹子。

甘地夫人說:可是,我有妹子。

我想說,那就把你妹子嫁給我吧。但話到嘴邊又忍住了,這話,老兵能說,我可不能說。

我也有些喜歡甘地夫人了。

我和甘地夫人都是新兵,與老兵相比,在一起的時候比較多,不久對他的情況就了解了很多。甘地夫人高中畢業(yè)后,不當兵便要上山下鄉(xiāng)當知青,相比之下,當兵顯然要比下鄉(xiāng)更有前途。甘地夫人告訴我,他退伍后,便會分配到一份正式工作。但是,甘地夫人不想讓哨所的士兵隨便就知道了他當兵的動機。

甘地夫人是高中生,到了塔克遜,書生氣還沒有全部被磨掉。他說話做事都有些“文氣”,并且喜歡看書。當兵人,看書的不多,甘地夫人顯得有點另類。甘地夫人可能感覺到了,于是便很少在宿舍里看書,有時候,他會帶上一本書和一疊信箋,鉆進沙漠里。

我上學不多,塔克遜也沒有什么娛樂活動,同時也可能是受到甘地夫人的影響,也喜歡看一些書。我記得,《紅樓夢》、《艷陽天》、《暴風驟雨》這些小說都是從他那里借來看的。小說看多了,我突然會產(chǎn)生寫作的萌動,所以一直問甘地夫人在看什么寫什么,特別想看他寫的東西,但他都支支吾吾的,從來都沒有承認,所以也沒有看到他的作品。

塔克遜氣候惡劣,加之當時部隊訓練不多,施工也沒有開始,休息的時間相對多一些。星期天,全班戰(zhàn)士都待在宿舍里,天太冷,就在班里休息烤火。甘地夫人卻不見了,他很少在宿舍與我們一起聊天,也不烤火。甘地夫人是去哪里了呢?我有些納悶兒,也沒有人問起。

一天,我從山頭站崗回來,在山路上,看到甘地夫人從班里出來了。我在山上,他沒有看到我。我便站在僻靜處,想看看他要去哪里。我看到他走出宿舍以后,東看西看,好像是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然后悄悄往一個碉堡里走去了。遠遠地,我看到他的身影,在山坡上的小道上移動,看到他的行走,我突然間想起了螞蟻,想起了小鳥的飛翔……我的視線突然一片模糊,趕快擦拭了一下眼睛。

我有些不明白,甘地夫人老是不在班里,現(xiàn)在出門,又去碉堡里干什么了呢?

甘地夫人進碉堡了,我還站在山頭上。我知道,從山頭通往碉堡,有一條戰(zhàn)壕。于是,我從戰(zhàn)壕彎腰前行,朝碉堡方向悄悄移動。風比較大,水泥電線桿的電線“呼——呼——”直響。我輕輕走到了碉堡旁邊,然后慢慢起身,悄悄從碉堡的槍眼往里看。一看,我就明白了,原來,甘地夫人是在碉堡里寫什么東西??此劬珪竦臉幼?,一會兒微笑,一會兒皺眉頭,一會兒又在信箋上寫著什么??赡苁抢淞?,他還會蹦跳幾下,然后搓一會兒手,往手上哈幾口氣。寫什么呢?什么東西那么神秘,不可以在班里寫?

我看不下去了,回到了班里。到了晚飯時間,我才看到甘地夫人從外面回來,臉都凍紫了,手指也好像不太靈活。很難想象,他剛才還在沙漠里,頭頂是烏鴉的鳴叫,四周是雪山環(huán)繞,他就在這種情形下寫作的。

后來的一天,我在班里值日,值日的時候,要整理班里的內(nèi)務,燒開水。在整理內(nèi)務的時候,我無意中在甘地夫人的枕頭下看到一沓信箋,我想,那肯定是甘地夫人的作品。我看四處都沒有人,忍不住拿起信箋,正想翻看,但還是忍住了。

晚上,甘地夫人把我叫到一邊,悄悄地說:你看了我的東西?

我慌張起來。我知道他是說我看過他的作品。

我不承認看了他的作品,我真的沒有看他的作品。

甘地夫人說,他的作品上是做了記號的。

有時候,楊副連長會到我們班里來。楊副連長到我們班里,一般不單獨與我談話,而是面向全班戰(zhàn)士,他不想讓戰(zhàn)士們看出對我有偏向。但我心里明白,他到我們班里來,主要是心里想到我。與班里的戰(zhàn)士交流以后,他會問問我的情況,隨便談一些家鄉(xiāng)的事,讓我感覺親切。

楊副連長和我的關系,戰(zhàn)友們心里也是明白的。班長和老兵們都知道,從前,楊副連長到我們班里的次數(shù),明顯沒有現(xiàn)在多。這種情況,當兵的當然會看得很清楚。老兵們是覺得無所謂,因為,提干、入黨、入團,都按當兵的年限批次來,入伍時間是明顯的階梯。而甘地夫人和我屬于一個層次,是真正的競爭對手。

然而,我心里卻是十分清楚,楊副連長是副職,對我的提拔作用不太大。

楊副連長住在連部,部隊等級分明,軍事化管理,到了哨所,我和楊副連長就不能像新兵連隊那么隨便了。倒不是有特別明顯的限制,只是為了不影響他的工作。但只要我愿意,我肯定可以利用假期或星期天去一次楊副連長的宿舍,楊副連長對此無疑是高興的。楊副連長的住宿、辦公都在一間屋子里。屋子不大,辦公桌,床,再加上有個火爐,感覺有點擁擠。

每次,我在門口喊“報告”,進了楊副連長的宿舍,他就示意我坐下,就在他對面,我們坐在一起,楊副連長很隨意,我卻有一種無話可說的感覺。我不必和楊副連長講班里的事和自己的心事,也不必要求他幫我什么,我覺得我們之間有一種默契,是一種自然的感情,說其他的會太俗氣。當然,楊副連長也不在我面前承諾什么,但我知道他只要有機會,又不超出原則,就會幫助我。

坐在楊副連長的身邊,他愛說起接兵時到我們家鄉(xiāng)的一些趣事,讓我想起家鄉(xiāng),內(nèi)心溫暖。

有一次,楊副連長正在看哥哥的來信,看到我來了,也不停下,而是把信念出聲來,讓我也知道信上的內(nèi)容。楊副連長的哥哥在北京當兵,告訴他,父親病了,已回家探親。楊副連長兩兄弟都在部隊,楊副連長探親,顯然不現(xiàn)實,只能由哥哥代勞。讀到這里,我看到楊副連長眼眶里忽然充滿了淚水。這個情形讓我忽然有些失措,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楊副連長,我想到自己的父母也老了,在邊疆當兵,根本無法照顧老人。我們都知道各自的內(nèi)心,沉默一會兒,又聊一會兒天,我就走了。楊副連長把我一直送到門外,眼神有些發(fā)怔,等我再次告辭,這才想起什么似地說,要注意身體,高寒缺氧——他怕我身體吃不消。

離開楊副連長的宿舍,回班里還有一段坡路。夜很靜,高原的星空遼闊無比,我感覺在一個巨大的空間里行走,感覺自己虛無縹緲,沒有著落。想想自己在塔克遜的處境,想想楊副連長與我情同兄弟,想想他當時所處的位置,又會覺得自己前途分外渺茫。這時我已經(jīng)感覺到,如果要進步,一切都得重新開始……

我的心里有了一種危機感和一種失落感。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班里。甘地夫人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我。我心里有一種感覺,甘地夫人有點和我較勁。

我暗暗下了決心,只有盡最大努力好好表現(xiàn),抓住機遇,找到一條出路。這樣做,也是為楊副連長爭光。楊副連長帶來的兵,我們的進步,會讓他臉上有光彩。在部隊里,苦一點沒有關系,最重要的是要進步,當兵幾年,什么也不進步,等于是白當兵了。

所以,后來的日子里,班里的地,基本上都是我掃,開水都是我燒。我們班住得最高,水要到山下的小河里去挑??吹剿疀]有了,我便主動把水桶挑得滿滿的。

然而,我的活干多了,就顯得甘地夫人懶散了??吹轿页商煸谧龌?,甘地夫人明顯有些尷尬。我想,他可以來做,新兵就是打水掃地,整理內(nèi)務,什么事都搶在老兵前面,不然,你就進步不了。

甘地夫人卻沒有明顯地表現(xiàn)得積極,但也不耽誤正常的訓練和學習,該干的工作,他都盡量干好。在我爭著做內(nèi)務和挑水燒水的時候,他依然讀書。偶爾也會對我說:你太辛苦了。

我聽了心里不是滋味。

后來有一天,我和甘地夫人一起站崗。我們的崗哨分山上崗和山下崗。這天我們倆是山上崗。下崗的時候,要走一段路。

路上,甘地夫人看了看我,猶豫了一會兒,說:不要太認真了,任何事要隨緣,不能過分強求。

我聽了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仔細一想便知道他話里的味道。

我不好說話,甘地夫人繼續(xù)說:依你的條件,在部隊提拔文官差不多,當炮兵要提干,你不行。

我不知怎么回答他。

甘地夫人繼續(xù)說:有的東西,不是能爭取得來的。

我心里有些喪氣,覺得甘地夫人說得對,也不好反駁他。臉上表情肯定不好看,同時,他的話讓我更加感到前途的渺茫。感覺到從前一直心懷大志的愿望,在部隊這個大熔爐里,更像一個沒有邊際的夢了。

我得承認,甘地夫人對我說的話是真誠的,推心置腹的。但我又十分不甘心。我的處境要我做好自己的事,按我的想法去做。

我首先要爭取入團。

正好,第二年,塔克遜開始施工,修筑工事,我覺得是表現(xiàn)的好機會。

哨所的施工由楊副連長負責。楊副連長是副職,負責施工的時候多,所以工作比較重。塔克遜哨所新營房修建的時候,也是由楊副連長負責施工的。部隊施工,一般不請施工單位,除了技術人員以外,體力勞動都由士兵承擔,打土坯,挖土方,抬石頭等都由士兵們干。這就增加了士兵的勞動強度。特別是塔克遜,除了巡邏,還要訓練,而且是在5000多米的高海拔上,如果施工,士兵的艱苦程度不言而喻。當年修建塔克遜營房的老兵,有一部分已經(jīng)退伍,大部分都還留在哨所,他們都有施工經(jīng)驗。對于這些老兵,艱苦的施工剛剛過去,馬上又要開始新的項目。而這次修工事任務特殊,要筑水泥碉堡、戰(zhàn)壕、防空隧道,任務更加艱巨,而且水泥建筑施工,要搶在冬季到來之前,在霜凍期間無法施工。

所以,楊副連長帶領哨所的干部戰(zhàn)士搶工期。

楊副連長把施工任務下達給了各個班排,規(guī)定了完工期限。我們班的任務是要打通一段地下隧道。地下隧道比較長,由兩個班從兩個方向同時進行,在山中間會合。兩個班都不甘落后,但越往前打,隧道越深,石頭越堅硬,施工越困難。我們只能先用鋼釬打炮眼,然后放炸藥爆破。地下隧道還沒有貫通,通風成了問題,放炮以后,隧道里煙霧彌漫,炸藥味很濃,但不能因此而耽誤施工時間,我們都是在爆破作業(yè)后不久就進隧道施工了。進了隧道后,高原缺氧,隧道通風又不好,呼吸更加困難。但打鋼釬是力氣活,士兵們感覺更加吃力。

我和甘地夫人都是新兵,施工的時候,理應沖在前面。新兵都明白,如果關鍵時候不努力,要想進步,是絕對不可能的。但是,甘地夫人來自城市,對打炮錘一竅不通。我雖然力氣不大,但在施工方面比甘地夫人強。甘地夫人卻不甘落后,他對我說,當兵人,應該準備吃苦,干什么都不能找借口,干什么都鍛煉得出來,不然怎么會說是大學校。所以,施工的時候,甘地夫人什么活都搶著干,搶著掄炮錘打炮眼。每次打炮錘,我看著他喘著粗氣,臉憋紅了還堅持。

背地里我勸甘地夫人不要硬拼,打炮錘這事,硬拼不得。甘地夫人用異樣的眼光看看我,看到我表情誠懇,便說:其他的當兵人不干的事,我可以不干,但大家都能干的事,我卻不能不干。不然,我算什么東西?

我聽了倒吸一口氣,知道他是不甘落在我的后面,而且話里有話。我知道,甘地夫人的話里也有點挖苦我平時積極做班務的意思。

我也就沒有多說話。其實,在塔克遜,施工體現(xiàn)的是一種硬功夫。我們班里的戰(zhàn)士,也都在暗暗較勁,誰都不愿落在后面。特別是打炮錘,更是考驗著士兵的體力和毅力,所以,每次輪到誰打炮錘,都會數(shù)著次數(shù),打不滿一定的次數(shù),就不停下來。這可能與班長有關。我們的班長,姓秦,每天很少聽到他說話,都只知道默默地施工,做什么都以身作則。那一段時間,我們都跟在秦班長后面,他打40次,我們都打40次,我們打40次,甘地夫人也不會在39次停下來。打得輕重是一回事,但次數(shù)是不能少的。

一天下午,已經(jīng)施工了半天時間。輪到甘地夫人打炮錘,我站在他的旁邊,看到他好像才打了30多下,突然停下了。他的炮錘是緩慢放下來的,放下后便蹲了下去,嘴里喃喃地說他有點惡心,想嘔吐。洞里光線很暗,我們看不到他的臉。但我們都知道他身體不適,便馬上把他抬到隧道外。我們在隧道里時間太長,走出隧道,我們感覺陽光很刺眼。適應了一會兒,也才看到他的臉是紫色的,嘴唇發(fā)青。

班長說:趕緊把他抬到醫(yī)務室!

進了連隊的醫(yī)務室,我們把甘地夫人放到了一張簡易床上。王醫(yī)生說:讓他平躺下來。

然后用聽診器聽了一會兒甘地夫人的胸口,說道:是缺氧反應。

我們幫助王醫(yī)生打開氧氣瓶,把吸氣管套在了甘地夫人的鼻子上。

吸了一會兒氧氣,甘地夫人才慢慢緩過來。

甘地夫人清醒以后,吃了一次藥,又和我們一起回到了班里。哨所的醫(yī)務室,不可能住院治療。甘地夫人也說沒有什么大礙,只是心跳有些快,呼吸比較困難。

第二天,甘地夫人又進隧道施工了。

秦班長沒有阻攔甘地夫人,他知道阻攔甘地夫人有可能阻攔他的進步。但是,甘地夫人出事后,秦班長有些生氣,對老兵說,施工不能讓新兵賣命,他們對高原適應沒有我們強,老兵要起帶頭作用。

秦班長知道我們新兵的心理,但他對老兵們說:新兵可以多干一點,但不能讓他們太拼命了,這樣會出問題。你們也是從新兵過來的!

秦班長屬于提不起來,也不能馬上退伍的老兵。提不起來的原因是,他年齡大了,超過了提干的年限,但他又是哨所的骨干,而且貢獻最大,如果讓秦班長走,連隊干部覺得對不起他。為什么讓班長退伍對不起他呢?當年,當兵的回到農(nóng)村,基本上是沒有出路的。班長還沒有結(jié)婚,連隊的意思是讓他再多當幾年兵,等到請了探親假,把婚姻問題解決了,然后再走。當兵的,好找對象。

當年,鄉(xiāng)村有句俗話:戴花要戴紫薇星,嫁漢要嫁解放軍。鄉(xiāng)村里,嫁現(xiàn)役軍人光榮,最起碼也要找個退伍軍人。

秦班長留了下來,但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一般情況下,秦班長不批評戰(zhàn)士,話很少,開始的時候,我還不明白他的班長是怎么當?shù)?。但時間長了,我也和其他戰(zhàn)士一樣,對秦班長會心領神會,知道只要跟上他,就會做得很好。

除了施工,秦班長對我們裝備的“八二炮”的技術十分過硬,平時操練打炮,說打哪里就打到哪里。很多時候,秦班長不說話,戰(zhàn)士們都難猜測他心里怎么想的,所以都有些怕他。他走在前面,其他士兵只有跟上。

秦班長在塔克遜的時間最長,參加修過兩次營房。第一次是把營房修在山頭上,后來營房搬到山下來,他又參加了施工。所以,秦班長對施工十分熟悉,是哨所的骨干。

哨所里愛說這樣一句話:“骨干骨干,就是不干”,意思是老兵有了資本,又不能提拔,就可以少干活了,關鍵時候他們才出場。秦班長卻不,施工操練都親自出馬,絕不含糊。特別是這次施工,更是一步也不離開施工場地,他怕施工出問題。甘地夫人打炮錘出現(xiàn)事故,他說:打炮錘是在隧道暗處,而且是在缺氧條件下進行的,如果不注意就更危險了。

秦班長要我和甘地夫人在勞動中量力而行,特別對老兵們說,如果我們倆出意外傷人,便要嚴肅處理老兵。

在我的心里,秦班長在班里做什么都從容,但到后來,卻為我和甘地夫人的事感到為難。秦班長已經(jīng)明顯地感覺到,班里其他人的事都好處理,唯獨我和甘地夫人讓他難以擺平。

在炮班里,甘地夫人文化比我高,秦班長想提他為“二炮手”。但是,甘地夫人提為二炮手以后,我又不好擺了。我雖然文化沒有甘地夫人高,但工作明顯積極,秦班長覺得也不能虧待我。但一個炮班里,只有一門“八二炮”,只能有一個二炮手。我們兩個,哪個是二炮手,他好長時間沒有表態(tài)。

后來,班長把我提為“第二二炮手”。意思是二炮手的助手。

在決定我當“第二二炮手”的前一天,秦班長說要找我談一次話。我感到吃驚,班長找我談話,不是好事就是壞事。秦班長把我?guī)У綇椝巶}庫后面的空地上,我們各自找一塊石頭坐了下來。天氣很好,太陽很亮,有些刺眼,但沒有多少溫度,風吹來還有些涼意。坐在石頭上,我看到秦班長欲言又止,表情很為難。我心里有些發(fā)毛,知道沒有好事了,但又不敢催他,等著他說話。就這樣坐了一會兒,秦班長還是說話了。他對我說了讓我當“第二二炮手”的事。

我當然不好說什么,秦班長的決定,我想他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但我的心里十分不好受,表情也肯定不自然。

秦班長把決定告訴了我,明顯從容了許多??吹轿也徽f話,他又說話了:你是知道的,其他的可以選,可以隨便,炮手就不能選了,要憑能力來,不能論資排輩。你想想看,“八二炮”是哨所的主要火力,如果打起仗來,炮彈打不準,或者炮彈打不出去,問題就大了。

秦班長掏出煙,點燃,吸一口,吐出白色的煙霧,說道:真槍真炮,人命關天??!

秦班長語重心長,我的心里就暖和了。我說:秦班長你放心,我服從需要!

秦班長站起來,拍了拍我的肩。

甘地夫人就當上“二炮手”了。

時間不長,連隊開始發(fā)展共青團員。我想,一個班只可能發(fā)展一個新團員,這次,也非甘地夫人莫屬了。然而,可能連甘地夫人也沒有想到,秦班長極力向團支部推薦了我入團,不久,又讓我當上了班里的團小組長。我有些想不通,秦班長卻對其他戰(zhàn)士說:木祥這個人,適合做黨團工作。

秦班長不愛多說話,說話做事卻讓人深思。

連隊一直想留秦班長,然而,退伍卻是一年一次,每到退伍期間,一種走與留的困惑,總會煎熬著秦班長。這一年的退伍時間,很快又要到了。

1976年9月的一天,哨所里突然放起了廣播,哨所的廣播一般是不開的。這天,由于天氣不好,在宿舍外的戰(zhàn)士也不多。這時候,戰(zhàn)士們都在營房里烤火或聊天,聽不清廣播里在說些什么。突然,秦班長跑進宿舍里來,高聲叫道:哎呀!毛主席去世了!毛主席去世了!

秦班長這樣喊叫著,手也不停地揮拳舞動著,神情十分夸張而悲傷。我們心里一怔,但遠還沒有感覺到這件事的分量,所以對秦班長的悲傷還有些漠然。但大家都不說話,默默地排著隊走出宿舍,等待著連隊的命令。

我的心里也十分沉痛,在痛心毛主席去世的同時,忽然有種無名的孤獨,但看看失態(tài)的秦班長,我就有了一種說不出的依賴感,當時他真像從一幢失火的房子里沖出來,沖著我們喊,失火啦,失火啦!是啊,很快我們也感受到那種烈焰的氣勢和溫度了。

毛主席去世,哨所加強了戒嚴,同時舉行了隆重的吊唁活動。但吊唁活動一結(jié)束,秦班長就向連隊寫了報告,申請退伍。

秦班長的行動,出乎大家的意料。連隊干部以為秦班長有什么情緒,找他談了一次話。秦班長對連隊干部說的話,開始讓人摸不著頭腦:我一直認為毛主席不會死,但還是去世了。

當時找秦班長談話的就是楊副連長。

楊副連長不知道秦班長為什么會說起毛主席。接著,秦班長用從來沒有過的坦然對楊副連長說:我只是在西藏多待了幾年,一個老兵而已?,F(xiàn)在,連隊干部照顧我,不讓我走,我也覺得我走了這個班就不能運轉(zhuǎn)了?,F(xiàn)在,毛主席去世了,讓我想了許多,我得走,明年退伍,一定得走!

這話是楊副連長后來對我說的。秦班長的這些話,也讓我思考,我也是不想離開西藏的一個。其實,我們想留在西藏,是一種逃避,逃避困難,逃避鄉(xiāng)村,逃避現(xiàn)實。然而,世上什么樣的的困難都有可能出現(xiàn),你不克服,困難可能永遠會擺在你的面前,你想繞也繞不過去。

連毛主席都是要死的!

可以說秦班長的離開對我的沖擊并不弱于毛主席,我得重新想想我的過去和未來了。

應該說到那個神秘的女子。

她說她叫梁紅,姓梁的梁,紅衛(wèi)兵的紅。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們站在塔克遜營房前的小河旁。這天,天氣很好,太陽光很耀眼,風很輕很慢,仿佛在做一件很莊嚴的事。沒有樹,除了雪山沙漠,望穿雙眼也看不到樹的影子。小河旁的小草還沒有發(fā)綠,我們的身邊有一部廢棄的手扶拖拉機。沒人知道這部拖拉機是什么時候到達塔克遜的,我后來一直回憶起它。印象里,它被風吹得干干凈凈,輪胎癟了,油漆的顏色暗淡了。沙漠里,它是一件安靜的機器。

我知道的是,梁紅到達塔克遜前,除了偶爾有文工團的女兵來過,從來沒有來過姑娘。梁紅的到來,是塔克遜最為轟動的事件。轟動的原因是,在塔克遜當兵,一年當中極少能看到女性。梁紅能長時間居住下來,更讓我們感到意外和振奮。

梁紅是梁副營長的女兒。

這一年,塔克遜有更大的建筑工程,哨所來了一個部隊工程團,清靜的塔克遜變得熱鬧起來。工程部隊的首長,是梁副營長。梁副營長帶著他的女兒。我很感到奇怪,梁副營長沒有帶妻子隨軍,帶的是女兒。后來才知道,帶女兒的原因是為她在西藏找一份正式工作,有國家指標的那種。

在小河邊站了一會兒,梁紅便在小河里洗衣服。這段時間,楊副連長讓我協(xié)助施工部隊工作,說是協(xié)助,就是為施工單位的測量人員帶路,或者是為梁副營長服務。這樣,我就有機會接觸梁紅。

我到河邊去,是要把梁副營長的衣服拿給梁紅,讓她去洗。梁紅接過衣服就不說話了。我也沒有走開的意思,我說:梁紅,你洗我來幫你漂。

小河里的水清澈明亮,梁紅在水里搓衣服,手浸泡在水里,有些發(fā)紅。水的溫度很低??赡苁俏业拇嬖?,她偶爾抬起頭來。

我打量了一下梁紅,十七八歲的樣子,身材不高,臉白,典型的四川妹子。梁紅在塔克遜也不日曬雨淋的,保持了姣好的容顏。據(jù)我觀察,她自從到塔克遜以來,有時候表現(xiàn)得活潑開朗,有時候又突然間有些憂郁。

梁紅聽我說要幫她漂洗衣服,站了起來,所答非所問地說:把你的衣服拿來我一起洗吧。

我說:不行的,當兵的怎么能讓你洗衣服,部隊有紀律的。

梁紅說:不怕,我父親不知道,知道了他也不會說什么。

我稀里糊涂地回宿舍把衣服拿到河邊,交給了梁紅。我想,反正我也在幫著梁紅,她洗,我漂,這樣洗得也快一些。

洗著衣服,我們沒有其他話說,只聽見水的聲音和搓衣服的聲音,還有遠處烏鴉的叫聲。

就這樣默默地待在一起,只有水聲和我們搓衣服的聲音。這時候,我感覺當時的情境讓我顯得尷尬。兩個年輕人,居然沒有什么話可說,沉默得讓人窒息。其實,應該可以理解,因為我們相互太不了解了。對于我來說,與梁紅在一起,連一絲多余的想法好像都沒有。當然,有的只是緊張,同時腦海里會出現(xiàn)一點現(xiàn)實與理想的差距所帶來的自卑情緒……

衣服很快要洗完了。這時候,遠處傳來了汽車的馬達聲。我和梁紅都抬起頭來,我們看到日喀則方向來了一輛汽車。我一看就知道是部隊的郵車。哨所的士兵也都看到郵車了,全都往小河邊的公路上奔了下來。

我對梁紅說:我想去看看有沒有我的信。

梁紅說:你去吧,看一下有沒有我父親的信。

我馬上跑向了郵車。郵車是軍車的號牌,駕駛員也是軍人,押送郵件的是地方上的郵政員。郵車每次都要在塔克遜??啃多]件。郵件從車上卸了下來,一個大郵袋旁邊已經(jīng)圍滿了士兵。文書打開了郵袋,按信件的順序,在小河邊高聲喊著收信人的名字。有的戰(zhàn)士收到信件,高興地拿著信件回宿舍看信去了,沒有收到信件的戰(zhàn)士,一臉的垂頭喪氣。

想不到真有梁紅的一封信。我什么也沒想,便從文書手里接過信,跑去找梁紅。

梁紅打開信,說:我找工作的事。

我說:你工作的事解決了?

梁紅卻顯得很憂愁,說:只是解決了戶口問題。

戶口問題?我有些納悶兒。

梁紅可能看出來了,說:就是把戶口轉(zhuǎn)到西藏來了,轉(zhuǎn)到崗巴縣來了。

我聽了心里一陣沉重,馬上想到梁紅的戶口到了西藏便是西藏人,而不是四川人了。當然也會想到自己,兩三年就要退伍回到云南,而云南和崗巴,簡直是天南地北,一生一世也不可能見面了,心里便產(chǎn)生了莫名的惆悵。

但是,我依然希望梁紅盡快在西藏找到工作。一個女孩子,與我們相比,在內(nèi)地找工作就更難了。

于是,我便改變了話題,說起了她的家,她的母親。

梁紅說:我明白你們?yōu)槭裁茨敲磁瓮視恕?/p>

我說:在西藏,想念家鄉(xiāng),想念親人,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可以在想念中尋找到一份快樂。

梁紅的眼睛有些潮濕了,低聲說:我家的情況更特殊,父親和我,都想我的母親。

又加了一句:父親還惦記著我的奶奶。

我說:那你怎么不在內(nèi)地找工作,跑到西藏來了?

梁紅說:沒有特殊的關系,在內(nèi)地找工作太難。我父親在西藏二十年了,內(nèi)地什么關系也沒有,只有帶我進藏來了。

梁紅說完,我們又是一陣沉默……

梁副營長身材高大,臉龐黝黑,一臉絡腮胡子,舉手投足之間讓人感到虎虎生氣,在士兵面前很有威嚴。梁副營長在西藏當兵多年,已經(jīng)看不出是四川人了。到了塔克遜,梁副營長要領導工程部隊修戰(zhàn)壕,打隧道,砌碉堡。多數(shù)時候,我都看到梁副營長穿梭在戰(zhàn)壕里和隧道里,臉上衣服上隨時都會沾些泥土沙子。

很少有人知道梁副營長在帶兵的同時,還為女兒的工作犯愁。我知道,梁副營長工作之余才去崗巴為女兒找工作。

施工到了關鍵時候,冬天就要來臨,霜凍以后,施工就得停,就得等到第二年,工程部隊不可能在塔克遜等一個冬天!

楊副連長心里很著急,對我說,你其他工作可以少干,主要是當好梁副營長的通信員。

所以,我隨時都要跟著梁副營長,施工,訓練,出差,每天都不離開。

跟著梁副營長,我看到他也十分著急,每天都在現(xiàn)場督促施工。然而,施工進度卻提不上來。梁副營長的施工部隊是從日喀則調(diào)來的,到了塔克遜,戰(zhàn)士們的生活比在日喀則艱苦多了,海拔比日喀則高2000多米,這里的氧氣,只是內(nèi)地的一半,士兵缺氧嚴重,新鮮蔬菜吃不上,新鮮肉也見不到。士兵的體質(zhì)越來越差,有的士兵已經(jīng)出現(xiàn)浮腫現(xiàn)象。梁副營長不忍心過分催促戰(zhàn)士,施工進度明顯減慢。女兒工作的事,自然也不敢多提。

這天,梁副營長握著拳頭在空中揮了揮,對我說:錘子!得想想辦法了!

梁副營長的辦法,是利用星期天上山打獵,到僻靜的小河里捕魚,為士兵解決伙食問題。

出去打獵捕魚,梁副營長不讓哨所里的干部戰(zhàn)士知道,也叫我不要讓楊副連長知道。我知道,打獵和捕魚,都違反部隊紀律。我想告訴梁副營長,他施工本來就辛苦,星期天應該休息一下,特別是要跑一下梁紅的工作,但不敢開口。

梁副營長曾告訴我,他已經(jīng)調(diào)查到,附近的湖泊小河里可以捕魚。但捕魚的網(wǎng)不知是從哪里弄來的,反正西藏不可能有魚網(wǎng)??梢?,梁副營長是個有心人。后來,食堂里經(jīng)常做出新鮮的酸辣魚,還有新鮮的野味。只有我知道,這些都是梁副營長的辦法。

又是一個星期天,梁副營長要我和他一起出門。我看到梁副營長打起了綁腿,穿上了軍用膠鞋,沖鋒槍挎在了肩上??吹搅焊睜I長的穿戴,我便知道他是叫我一起去打獵。兩匹馬已經(jīng)拉到了營房外的小河邊,我快速打上綁腿,換上膠鞋,背上了槍。我覺得梁副營長威風凜凜,而自己也威風了許多,像是一次特殊的出征。

天色還早,又是星期天,戰(zhàn)士們還沒有起床,塔克遜靜悄悄的。我和梁副營長跨上馬,揚鞭向沙漠深處飛奔。我們騎的是軍馬,高大,力氣大,在沙漠上奔跑十分快,我們的身后揚起陣陣沙塵,馬蹄聲清脆悅耳。很快,我們就進入了沙漠深處,轉(zhuǎn)眼看去,塔克遜變得模糊,在晨曦中顯得縹緲。

我問道:梁副營長,怎么還沒有出現(xiàn)野馬和野兔?

梁副營長說:打獵捕魚,都要到邊緣地區(qū),靠近營房容易暴露目標。

我們繼續(xù)向前趕。太陽出來了,光線明亮刺眼。風越刮越大,沙子打到臉上,有種刺痛感。梁副營長勒住馬匹,我們停了下來。梁副營長轉(zhuǎn)身對我說:把馬拴在河邊,我們先隱蔽起來,目標太大沒有獵物出來。

我們便臥在了一個羊圈里。所謂羊圈,只是山坡下用石頭圍起避風的地方,游牧的羊群路過,都會在這里過夜。時間長了,羊圈里的羊糞堆得有一人多厚。羊糞的味道十分難聞,但其他地方容易暴露目標,我們只能等待。等了差不多兩個小時,一群野馬出現(xiàn)了,大概有三十匹。野馬非常機靈,邊走邊吃草,還豎起耳朵十分專注地探察動靜,一有風吹草動就飛奔進了沙漠,一般人很難打到它們。

我怕野馬發(fā)現(xiàn)我們,說:梁副營長,開槍吧。

梁副營長壓低聲音說:還遠,不容易擊中目標,而且,那么多匹馬在一起,打多了我們也吃不了,等它們分散開的時候,瞄準打一匹。

我只好耐心等待著,因為我的槍法不如梁副營長。

終于等到了時機,梁副營長扣動扳機,“嘩啦”一聲槍響,野馬群哄地炸開,驚慌失措地奔跑起來。我一看,一匹野馬也沒有倒下。

我說:完了!

梁副營長說:沒問題!

果然,馬群沒跑出多遠,一匹野馬便掉下隊來,沒過多久,那匹掉隊的野馬便倒下了。

我和梁副營長快步跑過去,倒下的野馬已經(jīng)沒有氣了。倒下的野馬肥壯,但太重,我們兩人沒有辦法撤到營房。

我又開始犯愁。梁副營長說:沒有問題,我安排好了的,我們晚上不回家,汽車駕駛員就知道打到獵物了,會開吉普車來接我們。

我就只好和梁副營長在小河邊等待。

坐在小河邊,河水平緩,沒有聲音,靜靜地流,明凈透澈。野馬打到了,梁副營長心里高興,抽著煙,眼睛望著遠方。遠方是沙漠,再遠是雪山。良久,梁副營長望了望我,說:你覺得梁紅怎么樣?

我不知道梁副營長為什么會問我這個問題,說道:很漂亮,很能干。

梁副營長笑了笑,說:說實話,我就喜歡這個女兒。

我說:你喜歡她也不應該把她帶到西藏來,太艱苦了。

梁副營長說:這我啷個不曉得,但是,梁紅高中畢業(yè),在內(nèi)地安排不了工作。

梁副營長的意思,即使條件再艱苦,也要讓她找到一份固定的工作。

吸了口煙,梁副營長又說:我很少陪伴女兒。如果在家鄉(xiāng),我沒有關系,不可能讓女兒快樂,只能帶到西藏,內(nèi)心才對得起她。

我心里想,梁紅有這樣一個父親真幸福。

梁副營長卻長嘆一聲,說:你不要說,我?guī)畠哼M藏,是冒著政治風險。

我不解地望著他。

梁副營長接著說:現(xiàn)在是反對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的嘛,弄不好會遭批判。

原來梁副營長帶梁紅來塔克遜,情況還這么復雜……

不久,工程連的吉普車來了,我們就拉著野馬回塔克遜了。連隊這天的伙食,自然得到很大的改善。

然而沒有不透風的墻,梁副營長打獵的事,還是被上級知道了。一個月后,我在梁副營長的辦公桌上看到了一份通報,通報梁副營長目無法紀,擅自打獵捕魚,要給予記過處分。

這天,上級的處分決議傳下來了,我?guī)е臅?,拿著處分決議讓梁副營長簽字。

梁副營長臉色鐵青,想發(fā)火,但又忍住了。他望著處分決定,想了想,拿出筆來,鄭重地在處分決定上簽上了四個字:恰如其分。然后又做出輕松的表情,我知道,梁副營長看上去輕松,但他的內(nèi)心十分不平靜。他自言自語地說:我的這些兵,一個個都要垮掉了,處分就處分吧,等到梁紅的工作安排了,我也可能轉(zhuǎn)業(yè)了。

簽好字,文書帶著決議走了,留下了我和梁副營長。我想勸勸梁副營長,但又怕多余。沉默了一會兒,梁副營長說:什么處分都可以,但士兵不能倒,我也不敢和上面頂啊。我現(xiàn)在不是一個人在西藏,我還有女兒在身邊,我不能為自己而不管士兵和女兒。

梁副營長雖然受了處分,但這不影響他的施工勁頭。施工的進度越來越快。施工有了進展以后,梁副營長一直跑梁紅工作的事。

一天,我和營長到了崗巴縣城。崗巴縣城雖小,但單位齊全,除了黨政部門以外,還有供銷社,醫(yī)院,糧食局等單位。每個單位人都少,房屋設施都很簡易。梁副營長說,梁紅進黨政部門不敢奢望,先把她的就業(yè)問題解決了就行。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有些傷感,這種傷感里有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愛,也有一個男人對社會的無奈。有時候,梁副營長會不由自主地看一下我,那眼神讓人回味。

我們到了崗巴縣人事局。局里就只有一個人辦公,也是個部隊轉(zhuǎn)業(yè)干部,對梁副營長十分熱情。先讓座,泡了茶水,然后說:梁紅的戶口問題解決了,已經(jīng)遷到西藏,又是非農(nóng)戶口,部隊干部的子女,可以安排工作,但要等待招工指標。

招工指標,不是說有就有的,要等待。梁副營長最怕的就是等待,他可以等,但梁紅不能等了。聽到等待,梁副營長就有些苦惱,這樣下去,不知要推到哪一天。梁副營長已經(jīng)等得太多了,遷梁紅的戶口,要到四川公安局開證明,然后跑崗巴縣,跑日喀則地區(qū)人事局,他已經(jīng)跑得有些疲憊了。

梁副營長說:還要等??!

梁副營長是個急性子,他不能因梁紅的事影響塔克遜的施工,如果施工受到影響,他將受到上級的批評,通報,那是絕對不允許的,他也不會做那樣的事。

走出人事局,梁副營長對我說:只好讓梁紅等待一下了。

但是,在塔克遜的等待讓人感到漫長無望。梁紅理解父親,盡量不讓營長看出她的焦慮,不讓人看出的焦慮,才是真正的焦慮。

楊副連長生病了。開始的時候,楊副連長說他飯量不行了。我聽了,沒有太在意,他也只是隨便說說就算了。在塔克遜,我們的食欲本來就沒有在內(nèi)地的時候好。塔克遜根本吃不上綠色蔬菜,看到一點綠色都不容易,吃綠菜簡直是件奢侈的事。我們的食堂里,除了干菜,還是干菜。為了方便運輸和保存,西藏部隊的菜都是壓縮過的,壓得像現(xiàn)在的茶餅。我們食用這些壓縮蔬菜,先用水浸泡,再用香油炒,炒出來后有一種腐熟的味道。如果從日喀則或拉薩的溫室里帶點鮮菜到塔克遜去,那就是最好的禮物。在塔克遜,大米是十多年儲藏下來的戰(zhàn)備糧,吃起來味同嚼蠟。

我們在西藏才待了一兩年就對吃飯感到厭倦了,楊副連長十多年是怎么過來的,無法想象。

楊副連長在西藏十多年了,他的胃,對吃飯不太適應了。

我雖然是梁副營長的通信員,但與楊副連長接觸得多。有一段時間,楊副連長告訴我他的胃痛日益加重。其他人都不知道楊副連長的病情,只有我看到楊副連長飯量逐步減少,并經(jīng)常吃一些胃藥,減輕一些疼痛。楊副連長不同于其他人,身體不好,照樣要帶兵,巡邏施工,摸爬滾打。然而,冬季快要來臨,訓練施工的任務越來越重,我感覺楊副連長是拼命在支撐。

然而,當時人們都對胃病認識不清,楊副連長堅持著,也沒有把它當回事。時間不長,楊副連長明顯消瘦下來。再后來,胃開始出血。楊副連長開始還不知道,一次隨意問王醫(yī)生,他的大便怎么是黑色的,王醫(yī)生才告訴他是胃出血了。

王醫(yī)生的話沒有讓楊副連長緊張,他只是照樣吃藥,堅持待在塔克遜,施工任務太重了。

我看到楊副連長更加消瘦,常常向炊事員要稀飯給楊副連長喝,但他的胃卻一點也不見好轉(zhuǎn),疼痛更加明顯。

王醫(yī)生建議去住院。

這一天,楊副連長十分沮喪地回到宿舍,沉默地坐在床上。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楊副連長說:當兵的住院,算什么呢?

我知道,楊副連長是日喀則軍分區(qū)“學習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是部隊的典型,典型住院,首先是楊副連長想不通,但他沒有對住院的事馬上表態(tài)。而且,只要出了宿舍門,楊副連長便會振作精神,看不出他是病人,也看不出他情緒發(fā)生了變化。楊副連長的堅持讓我心里更加難過。

我暗暗勸楊副連長還是要去住院。他說:現(xiàn)在,連隊干部少,我暫時走不了。

楊副連長還告訴王醫(yī)生說:只是胃上的問題,不是大毛病,就不要聲張了。

王醫(yī)生說:胃出血處理不好,影響很大,要認真對待。

楊副連長說:等干部休假回來后便去住院。

時間不長,楊副連長的血色素只有八克了。本來,高原上生活的人,血色素都高,而楊副連長的血色素,連內(nèi)地人的正常水平都達不到。加上高原缺氧,身體顯然支撐不住了。時間過了兩個月,楊副連長感覺不住院不行了,決定去住院。

住院是去日喀則,有醫(yī)生護士護理,通信也難,我基本上沒有和楊副連長聯(lián)系過。沒有想到,住院后,醫(yī)生就對楊副連長進行了胃切除。然而,才一個多月時間,楊副連長又來到了塔克遜。

手術后的楊副連長,更加的消瘦,臉上沒有血色,雖然看起來還很精神,但我猜這是他努力振作的結(jié)果。楊副連長心里想的,從來是塔克遜的施工,他說,一定得堅持。但堅持不了多久,又支持不住了,一是血色素降低,二是高原反應增強。王醫(yī)生說,如果再不住院治療,便有可能有生命危險。

這一天,連隊干部戰(zhàn)士都堅持要送楊副連長住院。楊副連長流淚了。

楊副連長對我說:我可能就此結(jié)束部隊生活了。楊副連長一臉落寞,大有一種壯志未酬,英雄遲暮的感慨。

十一

有時候,從施工場回營房,走在沙子路上,我會突然想站一會兒,看一下沒有盡頭的沙漠,高聳的雪山,想一下心事。這種時候,偶爾會聽到營房后的山脈里傳來悠遠的回聲——高大年,高大年……“高大年”這個名字,在雪域沙漠里由高而低,低回婉轉(zhuǎn)。

高大年是電影《決裂》里的主人翁,一個工農(nóng)兵大學生,為了與“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徹底決裂,與學校鬧翻,毅然出走。老師同學都在找他,在大山深處呼喊他的名字,大山里便發(fā)出這樣的回聲——高大年,高大年……回音的效果產(chǎn)生特殊的意境,給人的印象很深。《決裂》在塔克遜放映不久,戰(zhàn)士們都對“高大年”的回聲記憶猶新。

聽到這種回聲,我會莫名其妙地想到梁紅此時在哪里,她會不會聽出這種聲音里深藏的意蘊?

我隱隱覺得,制造這種回聲的人,心里可能有個“梁紅”。如果沒有“梁紅”,任何回聲都不會在塔克遜產(chǎn)生如此的效果。那么,是誰在重復回音的效果?是誰在通過傳遞重疊的回聲消除寂寞呢?這時候,“高大年”這三個字已經(jīng)淡化了,內(nèi)在的意義突顯在空靈的回音上。

沒有想到,制成這種回聲的人,是子正祥。

循著聲音找去,在塔克遜的一個角落,我看到子正祥突然會大叫一聲:高——大——年——

我一時間怔住了。

子正祥是和我一起入伍的云南兵,連隊里唯一的僳傈族戰(zhàn)士。一起到塔克遜的新兵,大多數(shù)是云南人,而且是一個縣的。子正祥的家鄉(xiāng),在海拔3000米的高山上。由于各方面的原因,子正祥沒有讀過書,但身體好,黝黑的臉龐,隨時都掛著笑容。那種笑容是真正的微笑,一種滿足的笑容,從容的笑容。

子正祥沒有文化,連縣城都沒有到過。當兵入伍以后,來到了塔克遜,他走得這么遠,好像一下子到了天外。

剛到新兵連隊,子正祥看到大家早上都在刷牙,領到津貼以后,就到街上去買牙膏和牙刷。走到百貨商店,他不懂漢話,就指著像牙膏的鞋油說要買。第二天早晨新兵看到他刷牙后的樣子,滿口都是黑顏色。新兵們想了半天才知道是怎么回事,都不敢笑了。

帶兵的楊副連長知道以后,才買了一支牙膏把他的鞋油換了,但故事卻在整個新兵連隊里傳開了。這件事在整個新兵連里流傳了很長時間,并作為一個云南新兵的故事,被帶到了西藏的大部分地區(qū)。

進藏以后,其他帶兵干部都不愿意接收子正祥,楊副連長把他帶到了塔克遜。

到了塔克遜,子正祥在連隊當飼養(yǎng)員,負責喂豬,喂一匹軍馬和軍犬。軍馬和軍犬都是退了役的,沒有用的老馬和老犬。它們都年紀大了,已經(jīng)沒有用處,也就沒有了去處,便留在連隊里。子正祥飼養(yǎng)的馬和犬都步履蹣跚,只有那群豬活蹦亂跳。

豬廄在塔克遜的小河邊,冬天,小河里的冰漫延到廄里。夏天,豬和老馬、老軍犬都走在小河邊。它們知不知道喜馬拉雅山的影子在水上飄?

冬天,我看到子正祥經(jīng)常挑著一對鐵桶,身上穿著棉衣棉褲毛皮鞋,顯得有些笨拙,但他的臉上總是帶著微笑。他走過的路上,灑著一些水,這些水馬上就變成了冰,他的衣襟上,也可以看到一串串的冰溜子。我站崗的時候,從遠遠的一個角度看他,他嘴角上冒出的白霧讓我感覺到冬天的漫長。

為什么子正祥會突然叫一聲高大年?

他內(nèi)心里想些什么,誰都說不清。

楊副連長聽到了,讓我找子正祥聊一聊。楊副連長說:估計子正祥心里有事。

梁紅說:子正祥的呼喚,讓人有心碎的感覺。

一天晚上,我找到了子正祥。他的臉上沒有了笑容,表情很嚴肅,說:你來得正好,我想請你寫一份訴狀。

我驚愕,子正祥為什么還有官司,在塔克遜,與世隔絕,哪里來的官司?

看到我不解,子正祥拿出一封信來,讓我讀。

原來,子正祥的未婚妻與人發(fā)生男女關系了,被其父母發(fā)覺,要子正祥寫訴狀。當年,軍婚受法律保護,只要子正祥一紙訴狀,那個人少不了坐兩年班房。

我沒有寫過訴狀,但我還是想盡一切辦法把訴狀寫好,我還請甘地夫人幫忙潤色。訴狀寫好了,我來到子正祥的宿舍,想念給他聽。

子正祥卻說:訴狀我不想寄了。

我愕然,也生氣,這么大的事,怎么就能算了呢?

看到我不解,子正祥說:他離開家鄉(xiāng)三年了,未婚妻有另外的想法,也是正常的,反正也不可能結(jié)婚了,由他們?nèi)ィ€大家自由。

十二

梁紅的工作終于解決了,她被安排在崗巴縣百貨公司上班。

沒有想到的是,梁紅首先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我,這讓我既高興又覺得溫暖,當然等這些都散去,我還發(fā)現(xiàn)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高興可以理解,因為她的工作終于落實了,這是我們大家都盼望的;失落則是因為她就要離開塔克遜了,而我,也要離開西藏。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很可能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

當然,梁紅的父親還帶著部隊在塔克遜施工,她暫時還會到塔克遜來。這天,梁紅又來了。梁紅說,到了塔克遜,像是到了自己的家一樣。這么說著,她顯得異常興奮。梁紅還是喜歡去山下的小河邊,她不是去散步,就是去幫她父親洗衣服被子,如果她不來,梁副營長的衣服被子都是我洗的。

梁紅說: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美麗的雪山和沙漠,我到塔克遜這么長時間,為什么沒有感覺到?然后不等我回答便自言自語:心情決定一個人看風景和對事物的態(tài)度。

當時,這話我似懂非懂,把衣服遞給梁紅,說:不要搶我的工作。

梁紅說:還是我洗吧,讓你休息一下。

當然,我也會去幫助梁紅,我們還是去了小河邊。她彎腰洗衣服的時候,我站在她的身邊。

梁紅一邊洗,一邊抬頭對我說如果交通方便,她會每個星期都來見她的父親。

我心里希望她也是來看我的。

工作問題解決了,我覺得梁紅坦然了許多,這天,梁紅有些羞澀地對我說,她總是希望能幫我做點什么,總是希望能和我在一起。

一瞬間,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意,然而,有一件事我不能不對她說。

我說:我可能要退伍了。

她說:你怎么知道?

我說:當兵已經(jīng)四年,超期服役了,沒有進步的話,退伍是肯定的。

梁紅看起來略有些傷感,說:怎么不要求再干幾年?

我說:不好意思再干了。

我想留在西藏,但不可能是部隊。我想留在西藏,但不好意思把這事告訴梁紅,因為成功的可能性不大。

知道我要走了,梁紅透露出無限的留戀,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后來某一天,梁紅又到了塔克遜,正好遇上連隊組織撿牛糞。梁紅說,這天她沒事,想和我們一起去沙漠撿牛糞。出去撿牛糞,士兵可以單獨行動,只要撿回牛糞就行。我就答應了。

這天,梁紅穿一件白底藍花棉襖,扎兩條小辮,一臉喜悅。她說,這是她到塔克遜以后第一次進沙漠,她喜歡去看草原,看牛羊,看藏民的帳篷。

梁紅說:在崗巴,單位里沒有年輕人,下班后,就一個人待在宿舍里,聽風的聲音,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感到特別孤獨。

我安慰她說:以后,崗巴年輕人會多起來。

梁紅說:不太可能。這次和你撿牛糞,感覺是最后一次和你在一起。

我明白,梁紅說的是實話,退伍離開塔克遜以后,要想再回來,簡直可以說是天方夜譚。

我說:我要是能留在西藏就好了!

梁紅高興起來,說:你回云南也找不到工作,為什么不留在西藏,留在崗巴?

我突然后悔,之前為什么舍近求遠,去聯(lián)系留在阿里而不聯(lián)系留下崗巴。可能是考慮到面子上過不去,怕人們說閑話?,F(xiàn)在,已經(jīng)快到退伍的時候了,再聯(lián)系時間已經(jīng)來不及了。

說著話,我們繼續(xù)往沙漠里走。沙漠里沒有路,像茫茫大海。我們從營房前的小河出發(fā),再從小河回來,那就不會迷路了。這是我們撿牛糞的慣例,因為小河邊草相對多一些,有草的地方,就是放牛的地方,就容易撿到牛糞。再說,口渴了,可以從小河里取水喝。

我們順著走的這條小河,我覺得是真正意義上的小河。河水自然地從沙漠里流出,河床、窄而彎曲。河水不大,沒有水草,能清晰地看到干凈的沙子。河水沒有聲響。河里面還有魚,不知道它們吃什么,怎么藏身。里面的水,是最為純凈的水。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已經(jīng)只能看到遙遠的天邊的雪山,根本看不到人影和帳篷。

突然,我看到幾個黑點向我們移動。

是羊群?不對。羊群的數(shù)量非常多,而這些黑點不多。是藏獒,也不會是,因為沙漠里的藏獒不會沖著人來。我隱約感覺到可能是狼。

果然,我發(fā)現(xiàn)朝我們奔來的是狼群!在沙漠里遇上狼群,是件非常危險的事。

我怕嚇著梁紅,先沒有告訴她我們遇上狼了。但看到狼群離我們越來越近了,我告訴梁紅說,我們遇上狼了。你不要怕,我?guī)е鴺尅?/p>

梁紅的臉都嚇白了,下意識地拉著我的手,我感覺到她的手冰涼,身子有些發(fā)抖。

我心里也十分害怕。狼數(shù)量多,我知道,即使鳴槍,也不一定能把狼嚇走。我讓梁紅背靠著我,注視著前方,怕受到狼群的兩面夾擊。我把子彈上了膛,看情況再開槍。

狼群在我們的前面轉(zhuǎn)著圈,它們可能看到我手里的槍。

梁紅說:快開槍,把它們嚇跑,不然,我們走不了。

我怕槍響之后惹火燒身,它們因為憤怒向我們發(fā)起攻擊,那樣的話我們不可能有活命的可能。

但狼坐在前方注視著我們,沒有離開的意思。我舉起槍,朝著狼群的方向放了一槍。槍響以后,狼一動也不動。我們相持了很大一會兒,我看到遠方來了藏民的馬隊,都是帶著獵槍的。狼群看到有馬隊來,才一溜煙跑了。

藏民看到狼群跑了,看到一個當兵的帶著個內(nèi)地姑娘,有些詫異,告訴我們說,趕快回去吧,再晚更危險了!然后打馬揚鞭,跑向沙漠深處。

我和梁紅都舒了一口氣。沙漠靜了下來。靜得讓人窒息。突然,梁紅轉(zhuǎn)過身來,抱住了我。什么聲音也沒有,我們緊緊地相擁……后來,我吻了她。這是我第一次吻一個女孩,感覺是那樣的圓潤,立體,純粹……

已經(jīng)是傍晚,我們才背著牛糞回到了塔克遜。

十三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士兵退伍時間,哨所里的士兵都在猜測,悄悄地議論,哪些人可能會在今年的退伍名單里。

我說:不用猜測,我是今年要走了。

大家都相信我會退伍。這時施工已經(jīng)結(jié)束,梁副營長的施工部隊已經(jīng)離開塔克遜,我又回到炮排里。

好些老兵都估計自己會走了,都在做退伍回鄉(xiāng)的準備。誰都沒有想到,甘地夫人會在退伍老兵的名單里。這時我已經(jīng)知道,甘地夫人要退伍了。

甘地夫人說:情況你知道了,也不瞞你了。

接著又說:我是自己要求退伍的,一來身體不適,二是退伍后,我剛好可以參加今年的高考。他已經(jīng)知道全國恢復高考制度的消息了。

退伍期間,士兵的思想比較復雜,有的要走,有的要留,走和留都關系到自己的命運和未來,情緒波動也在所難免。

一般來說,面臨退伍的士兵,自己的部隊生活基本畫了一個句號,入黨入團提干的夢想都可以拋開,作離開的準備,憧憬未來的生活。然而,甘地夫人知道自己要退伍了,一切都還和從前一樣,站崗,巡邏都不請假,工作也不馬虎。這是我想不到的。甘地夫人對退伍與留隊,議論得不多。知道自己要退伍了,他的心情十分復雜,但從不露聲色,照樣參加連隊里的各種活動,班里的任何活動,也從不落下。

星期天,或者休息的時候,我看到甘地夫人還往沙漠或碉堡里跑,我知道,他除了看文學書籍外,還要做數(shù)學題什么的。我看到他的枕頭邊裝著許多的復習資料。

我和甘地夫人都是要退伍的老兵,但是,在退伍老兵當中,我知道甘地夫人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士兵。我覺得甘地夫人肯定能考上大學。

相比之下,面對馬上面臨退伍,我是失落的。退伍了,離開部隊,我感到失望,感覺無法面對家鄉(xiāng)父老。這時,報刊電臺上開始報道“反對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有兩位內(nèi)地退伍的軍人,到藏安家落戶。我突然想留在西藏,在西藏安家落戶,只要不回家鄉(xiāng),找個理由就能留下來。我到現(xiàn)在都不明白,為什么當時回鄉(xiāng)會像一件令人羞愧的事?近鄉(xiāng)情怯?我是懷著極大的抱負來到兵營的,我這樣一無所有地回家,簡直極傷自尊,無地自容。

那些天,我一個人獨自待在宿舍里,看報道,聽廣播,了解關于退伍軍人反對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的報道和事跡。我懷著一種希望給西藏阿里地區(qū)普蘭縣巴嘎鄉(xiāng)革委會寫信,要求退伍后落戶到他們的鄉(xiāng)村。我要求留在西藏,并且選擇了最艱苦的鄉(xiāng)村,我只是想表達自己的決心。需要說明的是,在表面上、形式上,我是要求留在西藏,為的是建設西藏,反對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實際上,我內(nèi)心有著另外的想法。

結(jié)果,一直沒有阿里地區(qū)的回信。沒有回信就得退伍。退伍對我的影響,只是在情緒上,不能影響在班里的工作。況且,甘地夫人要退伍了,他的言行,也影響著我。所以,我感覺自己要退伍了,但還是參加哨所的各種活動,特別是巡邏,一些老兵也找借口請假,但我不。一生中最后幾次參加邊防巡邏了,站好最后一班崗,對得起自己,對得起部隊,對得起楊副連長。

巡邏條件十分艱苦,早晨四五點鐘起床,冒著嚴寒出發(fā),到達邊界前下車,步行上山占領高地。邊界線上海拔更高,氣候變化異常,因為當時邊界線還不明確,去遲了如果兩邊的巡邏兵碰到一起,后面到達高地的一方就很被動。

這天,又輪到我們排巡邏。我和甘地夫人都參加了這次的巡邏,我們坐在一起,穿著軍大衣,毛皮鞋,戴著皮手套。

清晨,天氣晴朗,天空清晰,星星眨眼,雪山朦朧。

正是一月份,溫度十分低,塔克遜哨所前的小河都凍冰了。

巡邏車朝雪山出發(fā),馬達聲聲,車輪滾滾。說是巡邏車,其實只有卡車的輪胎是越野性的,并前后驅(qū)動。而士兵們,也只能是乘坐在貨廂上,任憑冷空氣嘶吼、肆虐。

一個小時后到了邊界線上,我們馬上下車,扛上武器往山頭上爬。我和甘地夫人這天都不當二炮手,我們要退伍了,二炮手讓新戰(zhàn)士承擔,培養(yǎng)他們的實戰(zhàn)能力。所以,這天巡邏,我和甘地夫人都當三炮手,負責背八二炮底盤。我和甘地夫人每人背一半的路程。甘地夫人首先背上了八二炮底盤,我空手跟在他的身后。

雪山下沒有風,雪白得晃眼睛。天亮了,我們都戴上了墨鏡,怕雪的反光傷了眼睛。戰(zhàn)士們加緊往上爬,快到半山腰了,突然,一聲巨響,我們聽到了雪的流動聲!我們都知道可能是雪崩要發(fā)生,我們都經(jīng)過訓練,知道遇到雪崩要趕緊朝高處爬。所以,我首先考慮沖向高處。

邊跑,我邊對甘地夫人喊道:丟掉炮盤!

扛炮架和炮筒的戰(zhàn)士馬上丟了武器便跑。甘地夫人當然知道首先要丟掉炮盤,但甘地夫人的炮盤背在身上,脫下背帶不太容易。

我的話音剛落,雪已經(jīng)滾了下來。

大多數(shù)士兵已經(jīng)跑到了高處,我雖然耽誤了時間,但還是跑了出來,雪崩下來,只壓住了我的腳,而這時,我發(fā)現(xiàn)甘地夫人不見了。

我們從巡邏車上找出鐵鍬,挖雪,想盡快把甘地夫人挖出來。

電報也發(fā)了出去,當時,沒有無線電話,只能發(fā)電報。

救援部隊到了,但雪太深,無法挖出甘地夫人。甘地夫人被埋在了雪山里。

我們回到塔克遜,清理甘地夫人的遺物。東西不多,只是些文學書籍和他創(chuàng)作的作品,以及高考復習資料。

戰(zhàn)友們看著甘地夫人的遺物忍不住哭了。

十四

四年過去了。我在塔克遜當兵四年,經(jīng)歷了許多,遭遇了許多,眼看就要退伍離開,懷念之情難以言說。同時,我一直努力留在西藏,但事實上已經(jīng)不可能了。我就要離開西藏,離開塔克遜。

我早已告訴過梁紅我要退伍了。我們都知道我們注定要天各一方,但我們對此也無能為力,這是命運安排下的,唯有遵從。梁紅在電話那頭說:我們是有緣無分,命運讓我們相遇,又讓我們離開。

電話里我能聽到她的抽泣。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就像塔克遜外茫茫的沙漠。其實,我們從開始認識,就注定要天涯海角,各自一方。

我退伍的時候,梁副營長已經(jīng)完成施工任務,離開了塔克遜。楊副連長從醫(yī)院回塔克遜來,他雖然病了,但還不能轉(zhuǎn)業(yè)。楊副連長在西藏當兵的時間比我們的年齡還長,但他是干部,在西藏服役要十五年以上,并且年齡也達不到轉(zhuǎn)業(yè)時間。其實楊副連長也不想走,他是軍區(qū)“學習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就這樣走了,他心里不是滋味。

本來還在住院,楊副連長回塔克遜,為的是歡送老兵,我想,他是想來送送云南的老兵,包括我。

臨走的頭天晚上,楊副連長把我叫到他的宿舍里。我們并排著坐在床上。燈光很暗,我看著楊副連長臉色黑里透黃,瘦了,眼睛往里陷。我心里有些酸,千言萬語,每次都是欲言又止。

楊副連長表情淡然,他不想讓我看到內(nèi)心的憂傷,輕輕地笑笑說:這幾年,軍隊整頓,部隊提干的指標很少,也沒有在塔克遜招收駕駛員和其他技術兵,你們這批兵,有點虧。

楊副連長覺得,他接來的兵,就是他的兄弟,有沒有作為,都牽著他的心。

說這話的時候,我明顯地看得出來,他覺得十分對不起我。

就要走了,我也不能表現(xiàn)得太傷感,那樣,楊副連長會更難受。幾年來,楊副連長一直關心我,我卻什么也沒有報答他。我的心里感到很內(nèi)疚。我想送楊副連長點什么禮物,但在塔克遜,什么也買不到。連隊的司務處里賣一些日常生活用品,我便去買了兩雙尼龍襪子,一對枕巾,送給楊副連長,不管他有用沒用,反正是自己的一點心意。

楊副連長也已經(jīng)有了準備,用信封包了100斤全國通用糧票送給我,說:不能亂用掉,回去用來拉關系,搞個工作。

當年,100斤糧票,不是個小數(shù)目,真可以辦一點事。我了解過,當時的退伍軍人,一般都不安排工作,都要回原籍。楊副連長在為我做最大的努力,希望我在退伍后作最后的沖刺。

離開塔克遜的那天,汽車還是停在塔克遜下的小河邊。汽車??康奈恢?,與我們?nèi)胛榈剿诉d那天一樣,汽車旁邊,還是那個球場,小河,沙地,一切都沒有變。只是汽車由“嘎斯車”變成了“解放牌”大貨車。我們還得坐在貨廂上離開塔克遜。我們都穿著軍大衣,戴著棉帽。我們都戴上了大紅花,太陽光下紅花很鮮艷,風特別輕,好像是特意為我們送行。

秦班長與我站在一起。今年,秦班長堅決要求退伍。

坐在車上,先是沉默,然后,秦班長突然痛哭起來。連隊干部知道秦班長對塔克遜有感情,也對退伍有氣,所以,他的哭泣沒有讓人感到突然。然而,秦班長邊哭邊叫道:甘浩,甘浩啊……

甘浩是甘地夫人的名字,多年來,大家都只叫他甘地夫人,甘浩這個名字反倒陌生了。這個時候,秦班長叫起甘浩,大家更加想念甘地夫人了!

秦班長很長時間沒有提起甘地夫人了,現(xiàn)在退伍了,突然傷心起來,說:過去,我每天看到雪山,仿佛就能看到甘浩,眼看就要離開這座雪山,我才明白我將永遠離開甘浩了!

我的眼淚落了下來,我曾告誡自己不要落淚的,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淌下來。

在場的干部戰(zhàn)士都淚流滿面。我和楊副連長把手緊緊握在一起,千言萬語,難以言說。

我使勁抑制住感情,松開了楊副連長的手,趕快上了車,一個人躲著流淚。汽車很快就起程了。我從解放牌汽車的貨廂上站起來,拼命地揮著手。汽車轉(zhuǎn)過彎,塔克遜就看不見了。我站在汽車上,想起了甘地夫人,想起了一些詩句。這些詩句,只是一閃念,沒有想到要寫下來,沒有想到要把它們記住。雪山慢慢遠去,我遙望著熟悉的雪山,沙漠,小河,我的眼睛一片模糊……

幾經(jīng)輾轉(zhuǎn),我回到了故鄉(xiāng)。

回到家鄉(xiāng),正好趕上高考報名。我理所當然地想到甘地夫人,如果他活著,正是忙著復習考試的時候。我想,他一定能考上大學。接著,我又想,自己怎么不參加考試?甘地夫人考大學,我可以考中專!

于是,我找來了復習資料,開始復習功課。真是頭懸梁錐刺股,終于考上了一所中專學校,結(jié)束了農(nóng)村生活,命運也就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中專學校畢業(yè)后,我安排了工作,之后是找對象,成家,賺錢買房子,生孩子,養(yǎng)孩子……一直奔波到了現(xiàn)在。

我讀書和工作期間,也嘗試和梁紅通信。由于交通條件的限制,我們的書信來往很少,有時候,信件還會丟失。都說距離產(chǎn)生美感,我和梁紅的這種距離,產(chǎn)生的只是分離。幾年后,通信終于中斷了,兩個人的感情,也在一種不知不覺中消失,消失得那么自然,不留一點痕跡。

和楊副連長也有過通信。最后一封信,是他的家屬回復的,信中的內(nèi)容是告訴我,楊副連長得胃癌去世了。楊副連長死在天水——他的家鄉(xiāng)。天水,這個地名讓我心里隱隱作痛,久久不能釋懷。

十五

……西藏、塔克遜,我還能寫什么呢?值得回憶的事物還很多,值得懷念的戰(zhàn)友也還很多。貼在博客上的文章,都是想到哪里寫到哪里,完全沒有章法。我偏執(zhí)地認為,自己喜歡的東西,沒有章法也無妨。我寫西藏、寫塔克遜,逐步到了忘我。更忘記了我是在為一個留言的女子寫文章,慢慢覺得,這些文章是寫給我自己看的。更加覺得,與一個女子視頻聊天的欲望是多么俗不可耐。

漸漸地,我把那個神秘的留言女子給忘了。然而,這天,神秘女子說話了。她在QQ上說:你的這些東西,是散文?是小說?是回憶錄?

我說:三不像?

她說:你是真誠的。

我還沒有說話,視頻聊天的請求發(fā)了過來。

我有些猶豫,不知道當時是怎么想的。時隔幾分鐘才打開視頻。一看,我驚呆了!視頻里出現(xiàn)的不是梁紅嗎?!

我不敢看了,思維都快停頓下來了。

QQ里又發(fā)了一個笑臉“表情”過來:嚇著了吧!

我說:你不是梁紅嗎?!

圓臉,小嘴唇,黑眼睛,小辮……

又覺得自己說話荒唐,三十多年過去了,如果是梁紅,只應該是她的神靈!

但馬上意識到這也不奇怪,我突然覺得,是這個女子用高科技手段,根據(jù)我的文字描述制作出畫面來忽悠我。

然而不是,她說:我就是我。

意思是說,視頻里出現(xiàn)的,就是這個留言人。

她解釋說:是梁紅,你猜對了。我是梁紅的女兒。

我激動地說:原來如此!難怪你對我的敘述這樣感興趣!

我忙問她媽媽的情況。

她說:媽媽在西藏崗巴工作沒有找對象結(jié)婚,三十多歲了才從西藏調(diào)回四川來。后來結(jié)婚,生了我后婚姻不幸……

我憂傷地說:在西藏當兵、工作,就是這樣付出的啊。我語無倫次。

我們繼續(xù)視頻聊天。

我記不起當時我的眼里有沒有淚水。我面前視頻里出現(xiàn)的,是一個漂亮而嚴肅的女孩。

我說:真是有緣,和你媽媽失去聯(lián)系,又能找到你。

她說:其實,找到你,是因為你的文章。

我說:有網(wǎng)絡真好。世界變小了。

原來,梁紅回四川后,年齡大了,人也安靜了,喜歡上了寫作,寫了兩本詩,兩本散文,一本小說,都與西藏有關,與崗巴和塔克遜有關。梁紅的女兒說,我寫的內(nèi)容,與梁紅文章里的內(nèi)容,驚人地相似。所以,她根據(jù)年代,覺得我與她的母親應該認識。

我無言,邀她們母女來麗江。

她說:這要征得母親的同意。

后來的結(jié)果是,梁紅也不愿與我聯(lián)系了,說往事不堪回首。又說,太信息化了,一點神秘和念想都沒有了,我們那點印記還是保留在記憶里比較好。

是啊,記憶里,那里是那么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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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14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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