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興勤
在宋、金雜劇中,出現(xiàn)了許多以詼諧的對話或利捷的口辯為主體的語言類技藝,這自然受到魏晉之時清談之風(fēng)的影響。劉義慶的《世說新語》,無疑是最出色的摹仿范本。它的玄遠(yuǎn)冷峻、凝練含蓄、才情蘊(yùn)藉、意味深長,為后世所稱道。“下至繆惑,亦資一笑?!保?]42甚而清談成了“名士底資格”[1]220的標(biāo)志。后世,雖說社會氛圍有了很大不同,然而,這一風(fēng)氣卻涵養(yǎng)出士人文化品格的追求,借口辯、詞藻以騁其才。尤其是唐宋兩代,詩歌發(fā)達(dá),士人又將吟詩與口辯巧相融合,互為譏嘲以逗樂,且被視為雅事。宋人彭乘《墨客揮犀》(卷五)曾記載,孫次公罷陜漕將赴京,遣一使先往,道經(jīng)鄭州,拜謁鄭州守李獻(xiàn)臣。獻(xiàn)臣“好為雅言”,欲請其吃飯,卻問:“餐來未?”該使誤以為打問次公情狀,乃據(jù)實(shí)以告。獻(xiàn)臣糾正說:“不問孫待制,官人餐來未?”因當(dāng)時俗語稱“遭杖為餐”,來人聽后,很是尷尬?;氐? “不敢仰昧,為三司軍將日,曾吃卻十三。”聞此語,獻(xiàn)臣掩口而笑,曰:“官人誤也。問曾餐與未曾餐,正欲奉留一食耳?!保?]339以濫用雅言,鬧出了誤會??磥?,雅言應(yīng)當(dāng)用在適當(dāng)?shù)膱龊?,否則,將會弄巧成拙?!独m(xù)墨客揮犀》(卷八)還記載另一件事,曰:
慶歷中,河北大水,仁宗憂形于色,有走馬承受公事使臣到闕,即時召對。問:河北水災(zāi)如何?”使臣對曰: “懷山襄陵?!庇謫?“百姓如何?”對曰: “如喪考妣?!鄙夏?。即退,即詔閤門,今后武臣上殿奏事,并須直說,不得過為文飾。[2]510-511“懷山襄陵”,語出《尚書·堯典》,謂: “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毕逭?,上也。是說水勢甚大,將山包圍,且漫過丘陵?!叭鐔士煎?,《尚書·舜典》曰: “二十有八載,帝乃殂落,百姓如喪考妣?!闭Z出此。河北雖發(fā)大水,但不致“懷山襄陵”。若果然如此,百姓早葬身魚腹。以“如喪考妣”,形容百姓遭水之狀,亦欠妥切。本為赳赳武夫,識字無多,也掉起書袋,故作雅言,在金殿之上竟然大肆賣弄,結(jié)果弄巧成拙,搞得皇帝很不高興。無獨(dú)有偶?!包h進(jìn)者,朔州人,本出溪戎,不識一字。一歲,朝廷遣進(jìn)防秋于高陽,朝辭日,須欲致詞敘別天陛。閤門使吏謂進(jìn)曰: ‘太尉邊臣,不須如此?!M(jìn)性強(qiáng)很,堅欲之。知班不免寫其詞于笏,侑進(jìn)于庭,教令熟誦。進(jìn)抱笏前跪,移時不能道一字,忽仰面瞻圣容,厲聲曰: ‘臣聞上古,其風(fēng)樸略,愿官家好將息?!绦l(wèi)掩口,幾至失容。后左右問之曰: ‘太尉何故忽念此二句?’進(jìn)曰:‘我嘗見措大們愛掉書袋,我亦掉一兩句,也要官家知道我讀書來’”[3]76。本想在朝廷上體面一下,將告別語預(yù)先寫在笏板上,并背誦一過。不料,到得殿庭,卻“移時不能道一字”,倉促之際,說了一通不著邊際的話語,欲爭得體面反而丟盡顏面,也是為風(fēng)氣濡染所致。
當(dāng)然,這里所說的“雅”,是指業(yè)已“俗”化的“雅”,是以詩句、對句、俏語的形式作人物間交流的“雅”。雅語、俏語、詩語,運(yùn)用得當(dāng),在調(diào)節(jié)氣氛、闡明事理等方面,有獨(dú)到之功。就唐、宋文獻(xiàn)所載而論,雅語的表述,大致可以分作如下幾種類型:
一是口語調(diào)侃。
口語調(diào)侃,是指巧妙運(yùn)用俗語、口語,揭舉對方之缺陷、陋習(xí)或其他方面的問題,造成令人忍俊不禁的喜劇效果。
如唐張鷟《朝野僉載》 (卷六)稱:“司刑司直陳希閔以非才任官,庶事凝滯。司刑府史目之為‘高手筆’,言秉筆支額,半日不下,故名‘高手筆’。又號‘按孔子’,言竄削至多,紙面穿穴,故名‘按孔子’。”[4]132為官卻缺少任職之才能,以致小事都處置不了,難免為人所鄙視。高手筆,本指文章之大家,此借以狀文思遲滯、沉吟不決、秉筆支額之態(tài),可謂窮神盡相,婉而含諷。又因其饾饤公文,竄削甚多,致使“紙面穿穴”,足見文筆之劣。紙上之“孔子” (小洞),與圣人之孔子,同是一詞,意義迥異。以“按孔子”指稱其才拙思困之情狀,耐人尋味。
唐劉肅《大唐新語》(卷一三)曰:
則天初革命,恐群心未附,乃令人自舉。供奉官正員之外,置里行、拾遺、補(bǔ)闕、御史等,至有車載斗量之詠。有御史臺令史將入臺,值里行數(shù)人聚立門內(nèi),令史下驢驅(qū)入其間。里行大怒,將加杖罰,令史曰: “今日過實(shí)在驢,乞數(shù)之,然后受罰?!崩镄性S之。乃數(shù)驢曰:“汝技藝可知,精神極鈍,何物驢畜,敢于御史里行!”諸里行羞赧而止。[5]190
在唐代,御史大夫?yàn)檎?,職位較高,而監(jiān)察御史官位較低,僅正八品,且多以新進(jìn)為之。至于監(jiān)察御史里行,職級則更低。唐太宗始置此官,由布衣馬周充任。武太后時,復(fù)置此官。因當(dāng)時選員甚濫,魚龍混雜,如御史臺令史故意驅(qū)遣驢子沖撞于眾御史之中,亦是借諧音而生發(fā),以譏刺御史里行起用之冗濫。而狄仁杰嘲弄侍郎盧獻(xiàn),是由其姓為話題,謂“盧”(盧)字配“馬”乃作“驢”(驢)。盧獻(xiàn)回敬, “狄”字犬邊有火,乃是煮熱狗。則是以拆字為戲,譏誚對方。
又如宋錢易《南部新書》: “杜審權(quán),大中十二年知舉,放盧處權(quán)。有戲之曰:‘座主審權(quán),門生處權(quán),可謂權(quán)不失權(quán)?!智?,崔沆放崔瀣,譚者稱‘座主、門生,沆瀣一氣’?!保?]71此處是借姓名的巧合或相類、相關(guān),連接成句,創(chuàng)造出新意,由名字之“權(quán)”,引申至權(quán)勢之“權(quán)”,由單個人名的“沆”與“瀣”的對接,生發(fā)出氣味相投、上下勾結(jié),啟人聯(lián)想,使之具有了諷刺意味。
再如,宋趙令畤《侯鯖錄》 (卷八)載:“有士人誤中秋賦求人作謝啟?;驊蚺c一對云:‘蓮花里點(diǎn)燈,偶然而已;草屋上失火,茅著可知。’”[7]197賦,貢士曰賦。所謂秋賦,當(dāng)是指秋時所舉行的科考。該士人本所學(xué)無多,誤打誤撞被錄取,故為人所譏誚。蓮花生于藕上, “藕”與“偶”諧音,“燃”與“然”音同,是借諧音而生發(fā)?!懊┲迸c“卯著”,又是諧音。卯,卯眼,器物接榫處凹入的部分?!懊?,猶言撞上、碰巧。這里,是運(yùn)用諧音巧借,語義轉(zhuǎn)換,譏刺士子的僥幸中式。又如《續(xù)墨客揮犀》 (卷八)曾載,“有一故相遠(yuǎn)派在姑蘇,有嬉游,書其壁曰: ‘大丞相再從侄某嘗游?!惺咳死铊?,素好訕謔,題其傍曰:‘混元皇帝三十七代孫李璋繼至?!保?]503文中所述及的這一“故相遠(yuǎn)派”,未必與“故相”有多少瓜葛,是否相識都在不可知之中,但為了抬高自己身價,卻以“再從侄”自稱。這種拉大旗作虎皮、虛張聲勢者,歷朝歷代不乏其人。他們從中未必真的能撈到多少好處,但卻可以滿足一下虛榮心理。李璋看不慣這一行徑,故自稱為“混元皇帝三十七代孫”?;煸实?,即老子李聃。宋真宗尊老子為太上混元皇帝。此題句與“故相遠(yuǎn)派”所題并列,前者是肆意賣弄,后者為故彰其丑,兩相對照,就形成了強(qiáng)烈的諷刺效果。
此等例子甚多。如:“有一新先輩,少年有風(fēng)姿,為貴族之有勢力者所慕,命十?dāng)?shù)仆擁致其第。少年欣然而行,略不辭遜。既至,觀者如堵,須臾,有衣金紫者出,曰:‘某惟一女,亦不至丑陋,愿配君子,可乎?’少年鞠躬,謝曰: ‘寒微得托跡高門,固幸。待歸家試與妻子商量,看如何?’眾皆大笑而散?!保?]284貴族勢家擇婿心切,不問其本人婚否,令十?dāng)?shù)仆從強(qiáng)挾擁至府第,欲許之以女。有風(fēng)姿之少年,以“歸家試與妻子商量”作答,解自身之圍,既反映出他性格的機(jī)敏,也體現(xiàn)出此人忠實(shí)于夫妻之情,不以權(quán)勢相誘而負(fù)心的可貴品質(zhì)。作品所設(shè)的情景與人物之對答,充滿了喜劇情調(diào)。同樣,《墨客揮犀》 (卷二)所載“愛孟子不曉其義”,也頗有情趣,中謂:
王圣美為縣令時,尚未知名,謁一達(dá)官。值其方與客談《孟子》,殊不相顧。圣美竊哂其所論。久之,忽顧圣美曰: “嘗讀《孟子》否?”圣美對曰: “生平愛之,但都不曉其義。”主人問:“不曉何義?”圣美曰: “從頭不曉?!敝魅嗽? “如何從頭不曉?試言之?!笔ッ涝?“‘孟子見梁惠王’,不曉此語?!边_(dá)官深訝之,曰:“此有何奧義?”圣美曰:“既云孟子不見諸侯,因何見梁惠王?”其人愕然無對。[2]292
達(dá)官因官高且自視飽學(xué)而倨傲,對來訪者“殊不相顧”,只管與人大說《孟子》,自以為精通此書,無人比及,由“嘗讀《孟子》否”的問句來看,儼然是一種目中無人的情態(tài)。當(dāng)聽到對方回答“從頭不曉”時,更是大為愕然。作品正是通過二人巧妙對話,層層鋪墊,最后始將《孟子》中自相矛盾處揭出,“既云孟子不見諸侯,因何見梁惠王”,使對方無言以對,瞠目結(jié)舌,達(dá)到了很好的諷刺效果。
二是以詩譏誚。
吟詩、作對,本是文人之雅事,但在唐、宋文獻(xiàn)中,“雅”亦染上了“俗”的色彩,成了人們互為譏誚的工具?!八住钡膬?nèi)容,以“雅”的形式表述,使“雅”、“俗”互為包蘊(yùn),乃是當(dāng)時令人注意的一個文化現(xiàn)象?!冻皟L載》(卷四)謂:
隋牛弘為吏部侍郎,有選人馬敞者,形貌最陋。弘輕之,側(cè)臥食果子嘲敞曰:“嘗聞扶風(fēng)馬,謂言天上下。今見扶風(fēng)馬,得驢亦不假?!背☉?yīng)聲曰:“嘗聞隴西牛,千石不用軥。今見隴西牛,臥地打草頭。”弘驚起,遂與官。[4]86
牛弘,史有其人,性寬裕,好學(xué)博聞,有淡雅之風(fēng)。且“須貌甚偉”,故瞧不起“形貌最陋”的馬敞,擬之于“驢”。豈不知,馬敞面對權(quán)貴,卻志不稍屈,以臥地之“?!被鼐矗S護(hù)了自身尊嚴(yán)。難能可貴的是,牛弘并不因?qū)Ψ降姆创较嘧I而懷恨在心,利用職權(quán)打擊報復(fù),卻為對方的才思敏捷而感佩,任之以官?!洞筇菩抡Z》 (卷一三)所載裴略事,亦與此相類,曰:
溫彥博為吏部侍郎,有選人裴略被放,乃自贊于彥博,稱解白嘲。彥博即令嘲廳前叢竹,略曰: “竹,冬月不肯凋,夏月不肯熱,肚里不能容國士,皮外何勞生枝節(jié)?”又令嘲屏墻,略曰:“高下八九尺,東西六七步,突兀當(dāng)廳坐,幾許遮賢路?!睆┎┰? “此語似傷博?!甭栽?“即扳公肋,何止傷博!”博慚而與官。[5]188
裴略借詠竹之機(jī),既抒寫出自己不愿俯仰于人之情志,又對權(quán)臣的心胸狹窄不能容人、阻擋賢者之路予以譏刺,可謂入骨三分。還有的將批判的鋒芒,指向當(dāng)時的官吏任用、銓選不公:
則天革命,舉人不試皆與官,起家至御史、評事、拾遺、補(bǔ)闕者,不可勝數(shù)。張鷟為謠曰:“補(bǔ)闕連車載,拾遺平斗量。杷推侍御史,椀脫校書郎?!睍r有沈全交者,傲誕自縱,露才揚(yáng)己,高巾子,長布衫,南院吟之,續(xù)四句曰:“評事不讀律,博士不尋章。面糊存撫使,瞇目圣神皇?!彼毂昏送朴芳o(jì)先知捉向左臺,對仗彈劾,以為謗朝政,敗國風(fēng),請于朝堂決杖,然后付法。則天笑曰:“但使卿等不濫,何慮天下人語?不須與罪,即宜放卻?!保?]89
唐姜晦為吏部侍郎,眼不識字,手不解書,濫掌銓衡,曾無分別。選人歌曰:“今年選數(shù)恰相當(dāng),都由座主無文章。案后一腔凍豬肉,所以名為姜侍郎。”[4]90
上一則故事,即反映出當(dāng)時授官之冗濫。但是,武則天得知沈全交訕謗朝廷,卻不加治罪,一笑置之。此氣度、情懷,也非常人可比。后一故事,以“凍豬肉”比擬“眼不識字,手不解書”的姜侍郎,也一針見血,透及骨髓。
如果說,上引諸例,都多少與政治、時事有些瓜葛,而另一些嘲謔,則每見于文人日常交往或自我解嘲。宋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卷一〇《談謔》載:
貢父晚苦風(fēng)疾,鬢眉皆落,鼻梁且斷。一日,與子瞻數(shù)人小酌,各引古人語相戲。子瞻戲貢父云:“大風(fēng)起兮眉飛揚(yáng),安得壯士兮守鼻梁?!弊写筻澹暩负迱澆灰?。貢父晚年鼻既斷爛,日憂死亡,客戲之云:“顏淵、子路微服同出,市中逢孔子,惶怖求避,忽見一塔,相與匿于塔后??鬃蛹冗^,顏?zhàn)釉?‘此何塔也?’由曰:‘所謂避孔子塔也?!保?]125
貢父,乃劉攽之字。人稱其“天資滑稽,不能自禁,遇可諧諢,雖公卿不避”[9]404。因其秉性如此,故蘇東坡才就其患風(fēng)疾“鼻梁且斷”而作文章,戲改劉邦《大風(fēng)歌》,嘲笑其鼻梁難以保住。另一客人則借圣賢姓名,分別指代劉攽之鼻涕、鼻孔、鼻尖各部分,以杜撰之故事,譏嘲其因病而帶來的心理、面容之變化,未免有點(diǎn)惡作劇。然而,政治空氣寬松,以致文人口無遮攔,將圣賢姓名任意取來,以作談資。這在明清兩代,是不可多見的。與此記載相類者,還有《續(xù)墨客揮犀》(卷六)中吳伯虎事。中云:
吳伯虎朝奉,狀甚丑,鼻有孔而無準(zhǔn),每出廛市,孺童爭隨而笑之。元豐中登第,上見之,亦為之笑。時有贈伯虎詩者云:“眾人皆有鼻,公鼻最堪論。涕出應(yīng)難興,香來卻易聞。雖然無壽相,知是有山根。見說登科日,欣然動至尊?!被蛴邢嗾咧^伯虎曰: “君以丑勝天下,亦貴人之相也。”[2]476
是根據(jù)對方的相貌缺陷肆意嘲弄,亦乏溫柔敦厚之致。同書卷六還曾載述:
文思副使方圭,好為惡詩,逢人即誦數(shù)十篇,其言喋喋可憎。宋丞相以資政殿學(xué)士知揚(yáng)州,圭假道淮上,一日,宋宴客于平山堂,圭談詩于座。宋惡之,欲已圭之辭。時望見墅外一牛就樹磨癢,宋顧坐客胡恢曰:“青牛持力狂挨樹。”恢應(yīng)聲答曰: “妖鳥啼春不避人?!彼喂笮?。圭曉其意,洎飲罷,至客次,奮拳擊恢,眾救之乃已。[2]483
方圭本非詩家,卻肆意賣弄,喋喋不休,故惹人厭煩,當(dāng)然會自取其辱。宋祁、胡恢即景起興,以詩相嘲,也是意中之事。魏泰《臨漢隱居詩話》亦載其事。不過,稱方圭為“武士”。武士亦“好作惡詩”以趨風(fēng)雅,風(fēng)氣可見一斑?!独m(xù)墨客揮犀》(卷八)還稱:
王顯公宣義知大演場,頗為游謁之士所擾,遂作一詩揭于賓館,自是稍退。其詩云:“滿屋生涯齒一,戴靴賓客日相過。欲抽己俸憂家累,待掠民錢奈法何。一飯共君愁里飽,三杯聽我苦中歌。更拚一具窮槍,唾罵憎嫌總?cè)嗡?。”?]500
為官俸祿有限,卻屢為打秋風(fēng)者所糾纏,不得不賦詩以自解,亦見其處世之一法。為絕“游謁之士所擾”,竟然用雅語吐露心跡,時人之趣尚大致如此。
還有人為求得“雅”,不得不捏造事實(shí),填寫入詩。宋時,“李廷彥獻(xiàn)百韻詩于一上官,其間有句云: ‘舍弟江南沒,家兄塞北亡。’上官奭然傷之,曰:‘不意君家兇禍重并如此。’廷彥遽起自解,曰:‘實(shí)無此事,但圖屬對親切耳?!保?]500
世風(fēng)對人們生活情趣、行為方式的影響可以想見。
三是借詩述事。
這一類與以詩相嘲相比,所吟之詩,不僅是互為嘲諷的工具,而且包含進(jìn)更多的生活內(nèi)容,敘事成分加重,為穿插故事、補(bǔ)述內(nèi)容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成為支撐情節(jié)框架的一個有機(jī)成分。
據(jù)唐張鷟《朝野僉載》(卷三):
唐冀州長史吉懋欲為男頊娶南宮縣丞崔敬女,敬不許。因有故脅以求親,敬懼而許之。擇日下函,并花車卒至門首。敬妻鄭氏初不知,抱女大哭,曰:“我家門戶低,不曾有吉郎?!迸畧耘P不起。其小女白其母曰: “父有急難,殺身救解。設(shè)令為婢,尚不合辭;姓望之門,何足為恥。姊若不可,兒自當(dāng)之?!彼斓擒嚩?。頊遷平章事,賢妻達(dá)節(jié),談?wù)邩s之。[4]57
唐代婚配重門第,據(jù)唐劉餗《隋唐嘉話》記載,“高宗朝,以太原王、范陽盧、滎陽鄭,清河、博陵二崔,隴西、趙郡二李等七姓,恃其族望,恥與他姓為婚,乃禁其自姻娶。”[10]33崔敬官職雖低微,但因求婚者吉姓非望族,故拒之。后,吉懋以勢相挾,敬始不得已而允之。其妻則不明就里,與女兒抱頭痛哭。倉促之際,小女兒挺身而出,以詩自我表白,愿代姊出嫁,果所嫁得人,婿“遷平章事”。情節(jié)與清人蒲松齡《聊齋志異·姊妹易嫁》相似,極富戲劇性。又,錢易《南部新書》:
盧家有子弟,年已暮,而猶為校書郎。晚娶崔氏子。崔有詞翰,結(jié)褵之后,微有慊色。盧因請詩以述懷為戲,崔立成詩曰:“不怨盧郎年紀(jì)大,不怨盧郎官職卑。自恨妾身生較晚,不見盧郎年少時?!保?]49-50
盧、崔聯(lián)姻,自然考慮的是門當(dāng)戶對。但是,男女雙方卻年齡過分懸殊,且一“年已暮”,一“有詞翰”,雙方條件很不般配。但在當(dāng)時的條件下,妻不可能休夫,只能嫁雞隨雞。夫請妻賦詩述懷,妻以“不見盧郎年少時”回應(yīng),足見年齡的差距,給這一婚事帶來的陰影。同書所載另一則故事,亦與此相類,謂:
陳嶠字景山,閩人也。孑然無依,數(shù)舉不遂,蹉跎輦轂,至于暮年,逮獲一名還鄉(xiāng),已耳順矣。鄉(xiāng)里以宦情既薄,身后無依,乃以儒家女妻之,至新婚近八十矣。合巹之夕,文士競集,悉賦催妝詩,咸有生荑之諷。嶠自成一章,其末曰:“彭祖尚聞年八百,陳郎猶是小孩兒?!弊徒越^倒。嶠頗負(fù)詩名,常有《閑居詩》云: “小橋風(fēng)月年年事,爭奈潘郎老去何?!保?]72
妙齡女卻嫁給一年近八十、貧困潦倒者為妻。新婚之際,老夫少妻,兩兩相對,是多么尷尬,難怪人有“生荑”之諷。生荑,即生稊。荑,通稊。《易·大過》:“九二,枯楊生稊,老夫得其女妻?!蓖蹂鲎⒃? “稊者,楊之秀也?!庇髦咐先巳⑸倨蕖j悕鼙娙舜叽俨贿^,賦催妝詩,以“小孩兒”自稱,乃是自我解嘲之語。八十老人竟然也裝嫩,故“座客皆絕倒”。本書另載杜羔妻事,則與此有不同。謂:
杜羔妻劉氏,善為詩。羔累舉不第,將至家,妻先寄詩與之曰:“良人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如今妾面羞君面,君若來時近夜來?!备嵋娫?,即時回去。尋登第,妻又寄詩云: “長安此去無多地,郁郁蔥蔥佳氣浮。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眠何處樓?”[6]53
在這里,詩則成了溝通夫妻感情、激勵丈夫進(jìn)取、抒寫思婦情懷的工具。詩歌,令夫妻間的生活平添了許多雅韻與情趣。明洪楩所編《清平山堂話本》,將此故事與羅燁《醉翁談錄》乙集卷二“王氏詩回吳上舍”雜糅為一體,作為頭回標(biāo)于《簡帖和尚》卷首,可見其影響之大。
此類以韻語述事,也每見于宋人著述。有人曾題詩于驛壁曰:“記得離家日,尊親囑付言。逢橋須下馬,過渡莫爭船。雨宿宜防夜,雞鳴更相天。若能依此語,行路免迍邅。”[7]160告誡行人注意旅途安全事項(xiàng),則純用口語。隱者楊樸,托言妻能詩,以“更休落魄貪杯酒,亦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7]164詩句,擺脫皇家籠絡(luò),被放還山。性情狂放的詩人潘閬,以《掃市舞詞》:“出秋霜,價錢可。贏得撥灰兼弄火。暢殺我”[2]286,來狀己優(yōu)游林下自由之態(tài)。有舉人投書索米,某縣尉無力支付,戲以詩作答曰:“五貫五百九十俸,虛錢請作足錢用。妻兒尚未厭糟糠,僮仆豈免遭饑凍。贖典贖解不曾休,吃酒吃肉何曾夢。為報江南癡秀才,更來謁索覓甚甕?!保?]285敘述自家貧困之狀,讓對方止息此念。劉原父敞新娶,歐陽修戲之以詩:“仙家千歲亦何長,人世空驚日月忙。洞里桃花莫相笑,劉郎今是老劉郎”[7]176,以調(diào)侃增加歡樂氣氛。穎妓曹蘇哥與所愛不得聚首,情懷凄悒。一旦得與同伴聯(lián)騎出城,遂登高慟哭,既而酣飲。晏殊以詩述其事,曰:“蘇哥風(fēng)味逼天真,恐是文君向上人。何日九原芳草綠,大家攜酒哭青春”[7]177,以詼諧之詩句寄意,使所述之事充滿情趣,耐人尋味。這恰是韻語、雅語的妙處。
還有些詩句,述事之成分較弱,但抒懷之程度卻加深,且出之以俗語,使之情趣盎然。此類詩句與上引數(shù)例相似之處,在于化雅為俗,以俗見雅,利于傳播人口,在由“雅”向“俗”的轉(zhuǎn)化方面,邁出了可喜的一步,同樣對戲曲語言風(fēng)格的形成,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如南戲中的“大風(fēng)吹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論短長”, “畫虎畫犬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萬般辛苦事,沒興一齊來”,“萬兩黃金未為寶,一家安樂值錢多”,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過死別共生離”, “修道成人不自在,須知自在不成人”, “是非終日有,不聽自然無”,“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等,無疑是受到此類詩的影響。
四是以謎增趣。
謎,乃是一種游戲。在劉勰看來, “謎也者,回互其辭,使昏迷也。或體目文字,或圖象品物,纖巧以弄思,淺察以衒辭,義欲婉而正,辭欲隱而顯”[11]160。它的出現(xiàn),與古時之“諧辭之隱言”一脈相牽?!白嵳撸[也;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也”[11]160, “辭淺會俗,皆悅笑也”[11]159。然往往“意歸義正”[11]159, “大者興治濟(jì)身,其次弼違曉惑”[11]160?!肚幕⑿颉返淖髡?,稱謎托物譎諫,以助風(fēng)化,亦是此意。一般認(rèn)為,謎語創(chuàng)始于春秋,自魏而后,不用弄臣,士夫間之嘲謔而逐漸演化為謎語,至唐、宋則盛行。①錢師南揚(yáng)曾描繪這一現(xiàn)象說: “猜謎之事,至兩宋而大盛,不特供文人之嘲謔已也,列于百戲,且為元夕之點(diǎn)綴矣?!?《謎史》,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68 頁)
以出謎、猜謎以見其機(jī)趣,乃文人慣用之伎?!端逄萍卧挕?中)曾載:
樹者,木也。以“公”配“木”,乃為“松”;以“鬼”配“木”,則為“槐”。在這里,年紀(jì)幼小的賈嘉隱,巧妙運(yùn)用拆字格,對長孫無忌、徐二位大臣作了恰如其分的描述,可謂機(jī)智過人。
同樣, 《朝野僉載》所敘駱賓王助徐敬業(yè)反,欲令中書令裴炎“同起事”,所采用的方法,即是以謎語作讖語:
裴炎為中書令,時徐敬業(yè)欲反,令駱賓王畫計,取裴炎同起事。賓王足踏壁,靜思食頃,乃為謠曰:“一片火,兩片火,緋衣小兒當(dāng)?shù)钭!苯萄浊f上小兒誦之,并都下童子皆唱。炎乃訪學(xué)者令解之。召賓王至,數(shù)啖以寶物錦綺,皆不言。又賂以音樂、女妓、駿馬,亦不語。乃對古忠臣烈士圖共觀之,見司馬宣王,賓王欻然起曰: “此英雄丈夫也?!奔凑f自古大臣執(zhí)政,多移社稷,炎大喜。賓王曰:“但不知謠讖何如耳?!毖滓灾{言“片火緋衣”之事白,賓王即下,北面而拜曰: “此真人矣?!彼炫c敬業(yè)等合謀。揚(yáng)州兵起,炎從內(nèi)應(yīng),書與敬業(yè)等合謀。惟有“青鵝”,人有告者,朝廷莫之能解,則天曰:“此‘青’字者十二月, ‘鵝’字者我自與也?!彼煺D炎,敬業(yè)等尋敗。[4]117
“非”、“衣”組合,乃成“裴”字; “兩片火”,乃“炎”字,所用亦是拆字格。關(guān)漢卿《錢大尹智勘緋衣夢》雜劇,則以之為關(guān)目,結(jié)構(gòu)劇情。
又如,周密《齊東野語》 (卷一七) “姓名相戲”條曰:
前輩有以姓名為戲者,如陳亞有心、蔡襄無口之類甚多。劉攽嘗戲王覿云:“公何故見賣?”王答曰:“賣公直甚分文?!?/p>
近楊平舟棟以樞掾出守莆田,劉克莊潛夫,弟希仁,俱以史官里居。郡集,寓公王曜軒邁戲之云:“大編修,小編修,同赴編修之會?!焙蟠逶?“欲屬對不難,不可見怒?!蓖踉嘎勚?。乃云:“前通判,后通判,但聞通判之名?!鄙w王凡五得倅而不上云。王又嘗調(diào)后村云:“十兄,二十年前何其壯,二十年后何其不壯?!眲?yīng)之曰“二畫,二十年前何其遇,二十年后何其不遇?!贝松浦o也。[12]322
“覿”由“賣”與“見”組成,故曰“見賣”?!皵憽保质怯伞胺帧迸c“文”組合,故以“直甚分文”作答,起到很好的諷刺效果。后一則,是借對方的經(jīng)歷、遭際互為調(diào)侃,又由名字生發(fā)。劉克莊之“克”,乃上下結(jié)構(gòu),由“十”、“兄”二字構(gòu)成?!扒f” (莊),上為“艸” (又作“廿”,意謂二十),下為“壯”,故有二十年前后之說。“王”,今為四畫。于省吾《甲骨文字釋林》:“‘十’字初形本為直畫,繼而中間加肥,后則加點(diǎn)為飾,又由點(diǎn)孳化為小橫?!睋?jù)此, “王”中之“十”字,當(dāng)為一直畫?!岸痹偌右恢碑媱t為“王”字,此戲指王邁。同樣,王邁之“邁”(邁),又是由“艸”和“遇”組合,故又有“遇”與“不遇”之說,仍用拆字體以戲謔之。
猜謎之智力游戲活動,竟然滲透進(jìn)文人生活,并影響到劇作家創(chuàng)作之構(gòu)思,當(dāng)時人們的行為趣尚,可以想見。
其他如《明皇雜錄》 (鄭處誨)、《諧噱錄》(朱揆)、《酉陽雜俎》 (段成式)、《桂苑叢談》(馮翊)、《甘澤謠》 (袁郊)、《聞奇錄》 (于逖)等唐人筆記,皆載有各類謎語。南揚(yáng)師《謎史》曾詳加論及,此不贅述。
至宋代,謎語則出現(xiàn)更多。尤其是周密的《齊東野語》,于卷二〇專列《隱語》一目,收有各類謎語二三十條。由如上所引資料可知,猜謎之戲,已成了文人活動的常態(tài)。日常小聚,杯酒或話語之間,穿插此類游戲,使場上氣氛活躍許多,勞累的身心得以緩解,且不失雅道。人們自然樂意為之。當(dāng)然,其影響遠(yuǎn)不止此,已演化為流行于市井的伎藝,當(dāng)時就有商謎、詩謎、字謎、戾謎、社謎、道謎等多種類型。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五“京瓦技藝”一目載及: “崇、觀以來,在京瓦肆伎藝,……劉百禽弄蟲蟻,孔三傳耍秀才諸宮調(diào),毛詳、霍伯丑商迷,吳八兒合生,張山人說諢話?!保?3]461-462如此看來,商謎既與小唱、嘌唱、般雜劇、傀儡、手伎、喬影戲、諸宮調(diào)、合生、說諢話等伎藝并稱,說明它已發(fā)展為作為文化商品推向市井的獨(dú)立伎藝。至于如何施之于場上,宋人亦曾敘及?!抖汲羌o(jì)勝》“瓦舍眾伎”云:“商謎,舊用鼓板吹《賀圣朝》?!眳亲阅痢秹袅讳洝肪矶枴靶≌f講經(jīng)史”條,也曾記述道:
商謎者,先用鼓兒賀之,然后聚人猜詩謎、字謎、戾謎、社謎,本是隱語。有道謎,來客念思司語譏謎,又名“打謎”。走智,改物類以困猜者。正猜,來客索猜。下套,商者以物類相似者譏之,又名“對智”。貼套,貼智思索。橫下,許旁人猜。問因,商者喝問句頭。調(diào)爽,假作難猜,以走其智。杭之猜謎者,且言之一二,如有歸和尚及馬定齋,記問博洽,厥名傳久矣。[14]320
可知,當(dāng)時的猜謎游戲,先用鼓板、器樂吹奏《賀圣朝》曲子以招徠游人。表演者借用“物類相似”故意轉(zhuǎn)移人們的視線,使之造成錯覺,或“假作難猜”,讓人分心走神,將其引入誤區(qū),以使猜謎之過程曲折多致,引人聚觀?!稏|京夢華錄》卷六“元宵”記載:
正月十五日元宵,大內(nèi)前自歲前冬至后,開封府絞縛山棚,立木正對宣德樓,游人已集御街,兩廊下奇術(shù)異能,歌舞百戲,鱗鱗相切,樂聲嘈雜十余里,擊丸、蹴踘、踏索、上竿、趙野人倒吃冷淘、張九哥吞鐵劍、李外寧藥法傀儡、小健兒吐五色水、旋燒泥丸子、大特落灰藥榾柮兒雜劇,溫大頭、小曹嵇琴,黨千簫管、孫四燒煉藥方、五十二作劇術(shù),鄒遇、田地廣雜扮,蘇十、孟宣筑球,尹常賣五代史、劉百禽蟲蟻、楊文秀鼓笛。更有猴呈百戲、魚跳刀門、使喚蜂蝶、追呼螻蟻。其余賣藥、賣卦、沙書、地謎,奇巧百端,日新耳目。[13]540-541
則進(jìn)一步證明猜謎之戲世俗化、市井化?!吧硶刂i”,伊永文箋注《東京夢華錄》,釋“沙書”甚詳,且與“地謎”并稱,似是一碼事,恐未確。“地謎”,即指地攤的設(shè)謎者。將謎寫在許多紙片上,或放地面,或掛繩上,出幾枚小錢,抽簽取號,讓人去猜,勝者略有獎賞。20 世紀(jì)50年代,在集市上尚見有玩此戲者,當(dāng)是古之遺風(fēng)。既然將此游戲推向市井坊巷,當(dāng)然是以贏利為目的,說明猜謎之類的文人雅事,已成為市井百姓喜聞樂見的表演者與圍觀者現(xiàn)場互動的藝術(shù)形式。而且,還出現(xiàn)了不少以此名家的專業(yè)藝人。除上述“記問博洽”的有歸和尚、馬定齋、毛詳、霍伯丑之外,還有胡六郎、魏大林、張振、蠻明和尚、周月嚴(yán)、東吳秀才、陳赟、張月齋、捷機(jī)和尚、魏智海、王心齋諸專業(yè)藝人活躍于移都杭州。
猜謎之戲走向市場,且與其他伎藝同在一個場合下演出,各類伎藝間的相互借鑒成了可能之事。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五“院本名目”中“打略拴搐”列有“猜謎”一類,中收《杜大伯》《大黃》二種,當(dāng)是由此伎藝植入?!半y字兒”類中的《盤驢》《害字》《劉三》《一板子》,也許與此有關(guān)聯(lián)。
我國的傳統(tǒng)戲曲,是一種表演藝術(shù),更是一種施之場上的對話藝術(shù)。因?yàn)閼蚯慕邮苋后w,往往來自社會的不同階層,且年齡、性別、身份、文化程度參差不齊。這就要求戲曲的語言,必須雅俗共賞。戲曲離不開演唱,但賓白在其中也起到相當(dāng)重要的作用。藝人們常說的, “千斤賓白四兩唱”,“戲是一樣的戲,各自口里見高低”,便是講的這個道理。然而,戲曲語言因?yàn)橐┲趫錾?,受表演時、空的限制,還要考慮到接受群體的需求,不同于生活中語言,故必須要精煉,不能啰里吧嗦,還應(yīng)“念起來清晰響亮,簡潔有力,節(jié)奏明確”[15]71。而文人應(yīng)對之時的調(diào)侃之語,一般都很簡練、有力,往往一語破的,恰到好處。如上文所引的“權(quán)不失權(quán)”“沆瀣一氣” “高手筆” “監(jiān)察御史里行”等,皆是此例。又如,王辟之《澠水燕談錄》載:
張文寶,永州人,博學(xué)有文。從子仲達(dá)以詩一軸示文寶,自衒《鷺絲詩》最為得意,云: “滄浪最深處,鱸魚初得時?!蔽膶氃?“更宜雕琢?!敝龠_(dá)云:“如何雕琢?”文寶云:“詩固佳矣,但鷺絲腳太長爾。” 仲達(dá)赧服。[8]125
仲達(dá)詩句“滄浪最深處,鱸魚初得時”,對仗固然工整,意境也很美,然卻與事理不合。鷺絲鳥之腿盡管很長,但決不會伸至水之“最深處”。張文寶以“詩固佳矣,但鷺絲腳太長爾”輕輕點(diǎn)破,使得自負(fù)能詩的張仲達(dá)羞愧不已,無地自容。此類話語,倘若移之劇曲,施之場上,當(dāng)會引得觀者哄堂大笑。文人,既受特定歷史時段文化環(huán)境的制約,同時,又對時下的社會風(fēng)氣起著一定程度的引導(dǎo)作用。他們的地位,“處于貴族與平民之間,在社會流動十分劇烈的時代,恰成為上下升降的匯聚之所”[16]85,階級關(guān)系首先在這一層面上“發(fā)生最深刻的裂隙”[16]85。有的文人,若考取功名,便得以躋身于統(tǒng)治階級的行列,而那些科場不利、迍邅終生的讀書人,有的則淪落為流落市井的書會才人。如張山人,宋洪邁《夷堅乙志》卷一八“張山人詩”條謂:
張山人自山東入京師,以十七字作詩,著名于元祐、紹圣間,至今人能道之。其詞雖俚,然多穎脫,含譏諷,所至皆畏其口,爭以酒食錢帛遺之。年益老,頗厭倦,乃還鄉(xiāng)里,未至而死于道。道旁人亦舊識,憐其無子,為買葦席,束而葬諸原,揭木書其上。久之,一輕薄子至店側(cè),聞有語及此者,奮然曰:“張翁平生豪于詩,今死矣,不可無紀(jì)述?!奔疵P題于楬曰:“此是山人墳,過者應(yīng)惆悵。兩片蘆席包,勑葬?!比艘詾榭跇I(yè)報云。[17]342生前好為十七字詩,死后以蘆葦裝裹埋葬,人以十七字詩譏誚,足見其貧困潦倒之狀?!稘扑嗾勪洝芬噍d:
往歲,有丞相薨于位者,有無名子嘲之。時出厚賞,購捕造謗?;蛞蓮垑凵饺藶橹?,捕送府。府尹詰之,壽云:“某乃于都下三十余年,但生而為十七字詩,鬻錢以口,安敢嘲大臣??v使某為,安能如此著題?!备笮?,遣去。[8]125
既言此張山人亦長于十七字詩,知兩書所載,大概為同一人。若推論不謬,蓋此山人即張壽,覓食于市井,既“說諢話”,又會占卜,還以十七字詩知名,與市井百姓乃至官員人等均有交往,憑借口頭功夫?qū)こ靡率?。這一張山人,還是比較本分的。另有一些功名失意的讀書人,則滯留京師不去,還時而聚眾鬧事,“大閧肆罵”?!洱R東野語》卷六“杭學(xué)游士聚散”條謂:
杭學(xué)自昔多四方之人。淳祐辛亥,鄭丞相清之當(dāng)國,朝議以游士多無檢束,群居率以私喜怒軒輊人,甚者,以植黨撓官府之政,扣閽攬黜陟之權(quán),或受賂丑詆朝紳,或設(shè)局騙脅民庶,風(fēng)俗寢壞。[12]110
官府不得不布告通衢,限令其出境。結(jié)果,眾游士雖然相率而去,但仍留檄文或詩,聲討官府,口稱“吏議逐客”,“斯文將喪”, “尼山草木枯無華”。后來,官府只得作些讓步,以京尹待罪、教官降級而息怨。讀書人的能量可想而知。他們的行為舉止、言語文章,都會不同程度地對市井百姓產(chǎn)生一定影響。藝人在表演技藝時,將他們有趣的語言、獨(dú)特的表述方式吸納進(jìn)來,則是很可能的事。同時,他們也會吸納、融合市井語言,以化雅為俗。正是這種雙向互動,加快了通俗伎藝文化品位提高的進(jìn)程。上引諸例之語言,是經(jīng)過認(rèn)真提煉的語言,雖說淺顯易懂,比較生活化,但因其議論精辟,下語簡潔,寓意深刻,故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宋、金雜劇的語言,大多類此,決不是偶然的。
其次是語言須富有機(jī)趣。戲曲語言既要擯除道學(xué)氣、時文氣,又要注意字句的錘煉與推敲,使場上對話新鮮生動、活潑有趣,語誚而味濃,妙理自出。唐、宋筆記中所載人物之對答,有相互照應(yīng)、生發(fā)之妙。《朝野僉載》中牛弘,執(zhí)掌為國遴選人才之大權(quán),就不應(yīng)當(dāng)以貌取人,更不該以“得驢”對來訪者譏嘲。這是對其貌不揚(yáng)的馬敞的人格侮辱。馬敞見其視來者于不顧,徑直“臥食果子”,并以牛“臥地打草”回敬,可謂窮神盡相,十分得體?!赌蛽]犀》中的“愛《孟子》不曉其義”,開頭以達(dá)官對客的大談孟子作鋪墊,又由“忽顧圣美”,將來訪者王圣美推出,然后轉(zhuǎn)入二人對話。達(dá)官步步緊逼,傲氣凌人,圣美一再退讓,謙恭有加,終于反逼出“既云孟子不見諸侯,因何見梁惠王”一句,化被動為主動,將達(dá)官置于十分尷尬的境地。上面的語言,正是為情節(jié)的轉(zhuǎn)換作鋪墊、作橋梁,近乎宋、金雜劇之臺詞。同樣,該書所敘榜下?lián)裥觯逻M(jìn)者為豪門健仆所擁, “欣然而行”,引得“觀者如堵”,雖非人物對話,但在情節(jié)推演中已作了感情上的鋪墊。權(quán)貴見其前來,仗恃自身豪貴的家庭背景,料其必當(dāng)應(yīng)允,故親自出面為女提親。面對此情,新進(jìn)并未斷然拒絕,卻以退為守,將家中妻子順帶敘出。這一機(jī)智巧妙的應(yīng)答,使故事波瀾陡起,情趣頓增,所謂出語尖新,此當(dāng)是一例。
《啟顏錄》載:
陳朝又嘗令人聘隋,隋不知其人機(jī)辯深淺,乃密令侯白改變形貌,著故弊衣裳,詐為賤人供承。客使謂是貧賤,心甚輕之,乃傍臥放氣,與之言語。白心甚不平,未有方便。使人臥問侯白,曰: “汝國馬價貴賤?”侯白即報云: “馬有數(shù)等,貴賤不同:若是伎倆有,筋腳好,形容不惡,直三十貫已上;若形容不惡,堪得乘騎者,直二十貫已上;若形容粗壯,雖無伎倆,堪馱物,直四五貫已上;若彆尾燥蹄,絕無伎倆,旁臥放氣,一錢不直?!庇谑?,使者大驚,問其名姓,知是侯白,方始慚謝。[18]13
此事又見《朝野僉載》等書。侯白乃隋朝才學(xué)之士,陳朝使者不知,以貌取人,視其為供驅(qū)使之下人,故“傍臥放氣,與之言語”,這當(dāng)然是對人的不恭。恰巧來使問“馬價貴賤”,侯白遂將各種馬之價值一一敘說,最后始將“旁臥放氣,一錢不直”之馬推出。這種借題說事、指桑罵槐、巧用比喻、旁敲側(cè)擊的表達(dá)手段,正為宋、金之時戲曲場上演出所常見。宋雜劇的“三十六髻(計)” “二圣鐶(還)”“減半難行”“取三秦”“移果桌”以及金院本之“向里(李)飛(妃)”等,大多用的這一方法。如此鋪敘內(nèi)容、安排人物對話,使得情節(jié)的敘述風(fēng)生云起,波瀾時出,詼諧多趣。而最富譏刺意義語句的推出,又往往安排在層層鋪墊之后,令人大笑之后,仍回味不已。正如宋人唱賺,正堪美聽處,不覺已至尾聲。
再次是詩與故事的互融、語言動作性的強(qiáng)化與戲曲的逐漸成熟。
唐、宋之時,敘事文學(xué)得到很大的發(fā)展,傳奇小說、宋人話本、諸宮調(diào)的出現(xiàn),為戲曲的如何敘事,提供了借鑒。戲曲表演空間難度的擴(kuò)張、時間長度的延伸,均與這一文化背景有關(guān)。這一問題,本文姑且不論。唐、宋筆記中的借詩述事、以事帶詩的表述方式,對戲曲的走向成熟,同樣有藕斷絲連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朝野僉載》所載崔敬小女,在迎親的花車臨門、姐姐卻拒絕出嫁的關(guān)口,卻借詩述懷,向母親請求代嫁。在這里,詩成了情節(jié)轉(zhuǎn)換的關(guān)捩,連接故事的橋梁,“詩”與“事”得到很好的融合。且人物對話,用詩這一形式出示,這既是對漢樂府風(fēng)格的承繼,也是雅、俗文學(xué)的對接,與傳奇《游仙窟》敘事手法亦有某些相似。《南部新書》所載盧郎與崔女、陳嶠與少妻,頗耐人深思。這兩則近似扭合的婚配故事的描述,是以喜劇的外殼遮飾悲劇的內(nèi)核,關(guān)漢卿《玉鏡臺》《謝天香》諸劇的構(gòu)劇方法,似有此類故事的投影。《南部新書》中杜羔妻與夫的以詩對話,作感情交流,《侯鯖錄》所記行客以過來人現(xiàn)身說法的題壁詩,歐陽修調(diào)侃劉原父再娶之詩, 《墨客揮犀》中縣尉婉拒“投書索米”某舉人的游答之詩等,于強(qiáng)化詩歌在故事敘述功能的同時,也在有意無意地將詩歌這一高雅藝術(shù),向通俗化方面轉(zhuǎn)化。如“江東三虎”之一的楊億(字大年), “嘗戒其門人,為文宜避俗語”,然在其所作上表中,卻有“德邁九皇”之語。因“九皇”諧音“韭黃”, “德”與“得”音近,故門人鄭戩看后,說道: “未審何時得賣生菜?”楊億聞之大笑,乃改動數(shù)字。[19]16楊億既強(qiáng)調(diào)為文避俗語,恰說明俗語俚詞在當(dāng)時很流行,以致影響士大夫文人的文字表達(dá)。
此等事例甚多,如俚諺有語: “趙老送燈臺,一去更不來?!痹诋?dāng)時不少人“不知是何等語,雖士大夫亦往往道之”[19]23。三司使田元均,“為人寬厚長者,其在三司,深厭干請者,雖不能從,然不欲峻拒之,每溫顏強(qiáng)笑以遣之。嘗謂人曰:‘作三司使數(shù)年,強(qiáng)笑多矣,直笑得面似靴皮?!看蠓蚵?wù)邆饕詾樾Α保?9]23?!懊嫠蒲テぁ?,即是一民間俗語。即使著名文士,也不避俚俗。梅堯臣以詩知名,三十年終不得一官職,后受命修《唐書》,“語其妻刁氏曰: ‘吾之修書,可謂猢猻入布袋矣?!笫蠈υ? ‘君于仕宦,亦何異鲇魚上竹竿耶!’”[19]28“猢猻入布袋”、“鲇魚上竹竿”,均是流行民間的俗諺,也用于士夫家庭生活。清人趙翼《七十自述》: “寸寸鲇魚上竹竿,生平一第最艱難”[20]898,即用其意。文人之相嘲,亦用俗語。晏殊幕僚王亢,身體肥胖,另一幕僚張琪,目之為牛。琪骨瘦如柴,亢目之為猴?!岸艘源俗韵嘧I誚。琪嘗嘲亢曰:‘張亢觸墻成八字’,亢應(yīng)聲曰:‘王琪望月叫三聲?!蛔鵀橹笮Α保?9]16。民間的用語習(xí)慣、說唱伎藝的表達(dá)方式,已滲透進(jìn)文人生活的層面,使他們下意識地采俗入雅、化雅為俗,以致采謎語入戲。新、舊文化的碰撞,在宋代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
這種借詩敘事、以詩述懷、化雅為俗、采俗語入詩、“事”與“詩”相融的表現(xiàn)方法,也給戲曲的發(fā)展頗多啟示。上引諸條中陳嶠的自我解嘲、崔氏女的以詩述懷、杜羔妻的用詩對話,均近似于戲曲人物的臺詞。后世戲曲經(jīng)常使用的韻白、獨(dú)白、上場對、下場對,就仿佛有這類作品投射的印痕。
還有一點(diǎn)令我們注意的是,此類語句還帶有很強(qiáng)的行動性。上引崔氏詩,雖短短四句,卻連用兩個“不怨”,盧某的年邁、職卑,她似乎都不在意。至第三句以“自恨”一轉(zhuǎn),始道出“不見盧郎年少時”一句,內(nèi)在心理的隱痛、遺憾、怨懟皆凝聚于此,表現(xiàn)出她豐富而復(fù)雜的思想情感。
戲曲是一種綜合藝術(shù),是視覺藝術(shù)、聽覺藝術(shù)、空間藝術(shù)、時間藝術(shù)相交融的產(chǎn)物。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進(jìn)程中,它又以開放的姿態(tài),不斷地吸納、融合各類伎藝,來充實(shí)、完善自身。雅語、誚語、俗語的大量流行,對戲曲語言的成熟,尤其是登場人物對白之風(fēng)格的形成,無疑起到積極的促進(jìn)作用。當(dāng)然,笑話類文獻(xiàn)中人物對話,更注意情緒的鋪染以及令人發(fā)笑之關(guān)鍵所在的揭舉,同樣影響了戲曲人物口白語言風(fēng)格的形成,但因其類似俳優(yōu)且多為散語,此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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