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鑫
那時,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
學(xué)校簡易的兩排紅磚瓦房,一排全做教室,一個年級一間房。另一排,安排著兩個班和教師的辦公室。隆冬的天氣,窗戶上玻璃完好的很少,就用塑料膜繃著。可早已被淘氣的同學(xué)戳滿了窟窿,任北風(fēng)呼啦來呼啦去的。我們就縮著腦袋在擠來擠去的不安分的氛圍中學(xué)習(xí)著。老師看我們實在冷了,就喊聲“跺腳”,頓時,班上就歡聲雷動、塵土飛揚五分鐘。
依稀是一個陰冷的下午。我由于發(fā)燒,口渴難耐,下課后便伏在桌子上不想動。
“我給你采的,吃了就好了?!币粋€細(xì)細(xì)的聲音在我的耳邊說著。我抬起頭,是我后桌一個叫蓮的同學(xué)。我很詫異地看著她,因為平時她很膽小,我很少和她說話的。
“這是什么?”
“野甘蔗,我發(fā)燒時媽媽給我一吃就好了?!蔽铱戳丝?,這是一把帶著泥土的草,葉是綠的,根部嫩嫩的、白白的,還沾著些苔蘚。她用凍得通紅的小手捧在我的面前,眼睛忽閃著看著我,意思是讓我立刻就吃下去。我遲疑地嚼起來,真的很甜,很涼爽,絲絲涼意沁人心脾,嗓子也感覺好多了。
同學(xué)們見了,都過來搶,蓮細(xì)小的身體哪能護(hù)得住,情急得哭了。
那是個食品匱乏的年代,同學(xué)們都沒有零食吃。學(xué)校邊上有個定點代銷社,由一位常年咳嗽的老頭經(jīng)營著。在我的印象里,他總是繃著臉,就像見他的人都要求他似的。也真是的,農(nóng)村的婦女生孩子需要紅糖,還需要送點時令新鮮菜果給他,才能多買上一二斤的。同學(xué)們也沒有什么零花錢的,就是有,也只能買點水果糖在人前不時地炫耀一下。
在我愣神間,蓮已掛著淚沖出了教室。我目光好奇地尋著她那孱弱的身影拐進(jìn)了校園后面。學(xué)校后面是個水塘,繞過水塘,爬上一道坎是片農(nóng)田。初冬的農(nóng)田啥也沒有,一些凌亂的枯草隨風(fēng)狂舞著。她翻過了兩道田埂,在一個偏僻的排水渠邊蹲了下來。她一根一根拔了起來,可根卻斷了。這樣反復(fù)幾次以后,只見她從兜里摸索出削鉛筆的小刀來。一根根地挖了……然后又飛快地折回到水塘邊,攀著小樹,弓著身體洗著草上的泥。等她跑回教室,上課鈴已敲響了。她從我的身后用凍得通紅的手,小心地遞給我草的時候,那溫而潤的眼神,使我至今想起來都是那么地溫暖和感動!
蓮沒上多久就退學(xué)了。聽說是她的媽媽病了,弟妹沒人照應(yīng),她回去照看弟妹去了。自此,我再也沒見過她。
每每當(dāng)我冬天感冒時,或者在曠野里看到白薊時,我就想到她,想到她凍紅了的手,想到她掛著淚奔跑的樣子,還有捧在手心里帶著泥土和苔蘚的野甘蔗。
章奶奶不是我的親奶奶,是我的鄰居。
小時候父親上班,母親勞動,我和弟妹就托她照應(yīng)。奶奶一副慈顏,眼睛不大,身體矮小。腳也是裹過后成年又放開的,這樣走起路來就一晃一晃的,有點像結(jié)巴說話似的。我和弟妹有時背著她亦步亦趨照樣子走,惹得別人大笑。奶奶就似打似摸地用她那條永不離身的毛巾嚇我們。
其實,奶奶的命好苦,一生養(yǎng)了十幾個兒女,死的死,殘的殘。用她的話說“真是哭瞎了眼”,有了風(fēng)淚眼,就離不開毛巾了。她是個閑不住的人,一年到頭,總是最早起來。人家自留地上圖省事,種上一兩樣蔬菜夠吃就行了,奶奶卻啥都種點。桃樹、梨樹、葡萄、柿子樹,屋前屋后也都栽上。她說孩子們多,別看人家有吃的眼饞。當(dāng)然,這孩子里也包括了我。我們就在這吃了春天望秋風(fēng)的日子里一天天長大了。
那時,電視還是個稀罕物,奶奶就充當(dāng)了媒介。誰家長,誰家短的,總是在吃飯的時候,倚著門框,有意無意地,嚼著飯菜發(fā)酵開來。只不過奶奶總是善意地唏噓,并無惡意,所以她常常有事沒事地“唉”一聲,為此,等我們稍大了點,有段時間很是嫌她。可每想到她在我們一放學(xué)回來就問候我們這樣那樣的,考出好成績她也跟著笑得合不攏嘴的神情,覺得還是奶奶好。有了她,家里曬洗的衣服,就不愁突然遭雨淋,養(yǎng)的家禽,也不曾丟過。有次,只有媽媽在家,膽道蛔蟲病犯了,疼暈了,幸虧奶奶發(fā)現(xiàn),才得到及時搶救。這樣受惠的小事是說不完的。
我和奶奶分別最長的一次是我畢業(yè)工作后,其時,我已經(jīng)住在城里了。等我回來,奶奶快九十歲了,我來到了她住了一輩子的老屋。屋子已經(jīng)和奶奶一樣老,濕漉漉的墻根下滋滿了鮮綠的青苔,在夕陽下閃著亮,蓬勃著頑強的生命力。
每一次回想,都是一種溫暖和甜蜜。
讀臺灣作家林海音女士的《城南舊事》,當(dāng)“小偷”被抓走時,我是幾天飯都沒心思吃。
人的一生中,誰又能不遇到呢?在這初冬的黃昏里,記憶亦如青苔般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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