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芳[內(nèi)蒙古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 呼和浩特 010070]
作 者:趙 芳,內(nèi)蒙古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2013級文藝學(xué)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
王安憶的小說《長恨歌》1995年問世,立足上海這個大背景,不僅展現(xiàn)了主人公王琦瑤一生的愛恨糾葛,也展現(xiàn)了上海弄堂世俗生活的真實面貌。通過細(xì)讀文本,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上海弄堂雖然沒有外面世界光亮耀眼,但那份家長里短、平實安穩(wěn)往往能讓人感覺到活著的真實感。因此,本文從上海的弄堂入手,重點分析弄堂給人帶來的孤獨感,以及作者對主人公王琦瑤在不同情境下內(nèi)心孤獨體驗的呈現(xiàn)。
《辭海》把情境定義為:一個人在進(jìn)行某種行動時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是人們社會行為產(chǎn)生的具體條件。孤獨是一種主觀體驗或心理感受,孤獨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離不開個人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又因為人與人之間存在著距離和隔閡,所以一個人會在漫長的獨處中感到孤獨,也會在眾人的環(huán)繞中仍然深感孤獨。因此,孤獨情境既可以理解為能夠體現(xiàn)或傳遞孤獨感的客觀環(huán)境,又可以理解為在不同的客觀環(huán)境下人類內(nèi)心的孤獨體驗。
上海的弄堂是一切世俗生活的發(fā)源地。鴿群在弄堂的上空見證著這座城市的罪與罰、禍與福。流言在弄堂里,從一扇后門傳進(jìn)另一扇后門,就像是無形的浮云,孕育著是非的雨。長久生活在弄堂幽暗和狹窄的環(huán)境中,人們漸漸地就會出現(xiàn)一種自閉的傾向,對政治的淡漠,更是讓他們變得與世隔絕。因此,在弄堂的環(huán)境下,不論是獨處還是與人交往,人們總是被揮之不去的孤獨感所籠罩。
在文章的開篇作者就對上海的弄堂做了一番整體而細(xì)致的描述。作者用中國畫構(gòu)圖的方式來類比弄堂中的明與暗?!澳前悼瓷先缀跏遣龥坝俊?,“那暗是像深淵一樣,扔一座山下去,也悄無聲息地沉了底。那暗里還像是藏著許多礁石,一不小心就會翻了船的?!雹倥美锏陌?,為全文奠定了一個低沉的感情基調(diào),在這樣昏暗的生活環(huán)境中,每個人的心里仿佛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孤獨與寂寥。
在作者的筆下,上海的弄堂從來沒有過陽光明媚的時候,總是陰沉沉的。竹竿上掛滿的衣服、窗臺上擺滿的雜物,把一整束的陽光打散成了斑駁的光影,這光影中還夾雜著流言和塵埃。弄堂里的流言總是帶著陰沉之氣,因為“隱秘的地方往往是流言叢生的地方,隱私的空氣特別利于流言的生長”②。因此,弄堂的陰暗為流言孕育和彌漫提供了有利的場所,流言的陰沉和鄙陋也為弄堂蒙上了一層暗淡的影子。幽暗而又陰沉的弄堂很容易藏污納垢,所以這里夾雜著油煙和泔水的氣味,平凡而瑣碎的日常生活總會讓人感到無聊和清冷。
上海的弄堂有它自己的特色?!斑@種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鱗次櫛比,擠擠挨挨,燈光如豆的一點一點,雖然微弱,卻是稠密,一鍋粥似的。它們還像是大河一般有著無數(shù)的支流,又像是大樹一樣,枝枝杈杈數(shù)也數(shù)不清。它們阡陌縱橫,是一張大網(wǎng)?!雹凵钤谂美锏娜藗?,就像是被束縛在網(wǎng)中一樣,生活都是與世隔絕的。但是,上海的弄堂極具世俗化,一扇小木門后就是幾戶人家的人情冷暖,一個小閣樓就擠著七八戶的家長里短。因此,弄堂的空間便給人狹小的感覺,再加上擁擠的條件,私人的用品或者器具都被迫擺放在弄堂里,廢棄物也填滿了角角落落,不留一點余地,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人們的生活很難保留私人的秘密,隱私也是半遮半掩的。
最初住進(jìn)平安里的時候,王琦瑤以護(hù)士的身份開了一家注射門診。但是寡婦的身份常常引起大家的懷疑。面對鄰居的好奇和打探,王琦瑤總是守口如瓶。即使在嚴(yán)師母、康明遜、薩沙這樣的熟客面前,王琦瑤對自己的過去也是只字不提。平安里和愛麗絲公寓天壤之別的生活環(huán)境,讓王琦瑤總是沉浸在過去的奢華中。平安里的嘈雜和擁擠,讓王琦瑤變得沉默,更讓她那顆原本躁動的心變得冰冷和壓抑。
“愛麗絲公寓是在鬧中取靜的一角,沒有多少人知道它。它在馬路的頂端上,似乎就要結(jié)束了,走進(jìn)去卻洞開了一個天地?!雹軔埯惤z公寓是個綾羅和流蘇織成的世界,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鏡子多。文中這樣描述:
迎門是鏡子,關(guān)上門還是鏡子。床前有一面,櫥里邊有一面,浴間里是梳頭的鏡子,梳妝臺上是化妝的鏡子,粉盒里的小鏡子是補(bǔ)妝用的,枕頭邊還有一面,是照墻上的影子玩的。所以,“愛麗絲”的人都是成雙的,影也是成雙的影,歡喜是成對,寂寞也是成對。什么都是有兩個,一個實,一個虛;一個真,一個假。留聲機(jī)的歌聲都是帶雙音的,唱針磨平了頭,走著雙道。夢是醒的影子,暗是亮的影子,都是一半對一半。⑤
鏡子的作用本來是為了映射王琦瑤的美麗的,但是空蕩蕩的屋子里,只有影子和自己做伴,不論有多少面鏡子,那都是虛幻的。鏡子里的王琦瑤或美麗或衰頹或喜或悲,都只有她自己在欣賞。這鏡像式的生活,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王琦瑤愛麗絲公寓的虛幻和寂靜,這樣的靜是壓抑的,是凝滯的。這也像是一種隱喻,暗示著王琦瑤死氣沉沉的生活和沒有光明的未來。
《長恨歌》中的王琦瑤是上海弄堂里典型的平民女兒。“每天早上,后弄的門一響,提著花書包出來的,就是王琦瑤;下午跟著隔壁留聲機(jī)哼唱《四季歌》的,就是王琦瑤;結(jié)伴到電影院看費雯麗主演的《亂世佳人》,是一群王琦瑤;到照相館去拍小照的,則是兩個特別要好的王琦瑤。每間偏廂房或者亭子間里,幾乎都坐著一個王琦瑤?!雹?/p>
王琦瑤的生活從閨閣開始,到愛麗絲公寓,幾經(jīng)周折與輾轉(zhuǎn),再到曲折深長的平安里始終都是孤獨的。她的孤獨不僅因為她經(jīng)常獨處,還與她在人際交往中與他人之間的隔閡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在上海的弄堂房子里,閨閣通常是做在偏廂房或是亭子間里,總是背陰的窗,拉著花窗簾?!钡斑@閨閣實在是很不嚴(yán)密的。隔墻的亭子間里,抑或就住著一個洋行里的實習(xí)生,或者失業(yè)的大學(xué)生,甚至是剛出道的舞女。那后弄堂,又是個藏污納垢的場所”⑦。通過閨閣的窗戶,王琦瑤能看到形形色色的人,能聽到多種多樣的流言蜚語。這樣的日子就像是“繡花鞋上的針腳,書頁上的字,都是細(xì)細(xì)密密,一行復(fù)一行,寫的都是心事”⑧。她們原本安靜的心,因為對外面世界的向往而變得敏感而躁動,午后的煩悶更是擾亂了姑娘們的心扉,似有似無的瑣細(xì)之聲,更讓她們無聊倍加。再加上“小小年紀(jì)就做了母親的知己,和母親套裁衣料,陪伴走親訪友,聽母親們喟嘆男人的秉性,以她們的父親作活教材”⑨。無聊和孤獨的閨閣生活使她們對弄堂里的平民生活充滿失望,她們不甘心自己的美麗被平凡的弄堂所淹沒。因此,像王琦瑤一樣的小家碧玉們總希望憑借著自己的美麗去闖蕩那個夢寐以求的大上海,去追求她們想要的成功與輝煌。
閨閣中的王琦瑤是自我封閉的,她寧愿自怨自艾,也不愿意向他人敞開心扉。在親情上,她雖然家庭完整父母俱在,但和家人之間缺少溝通與交流,家庭也沒有一絲溫馨的氣氛;在友情上,她因為自身的美麗和聰明伶俐而產(chǎn)生的優(yōu)越感使得她對朋友都加以拒絕,缺乏信任和友愛。因此,時尚開通而又小家碧玉的王琦瑤,從閨閣開始,孤獨就已經(jīng)將她包圍了。
在小說的敘述中,作者有意淡化歷史背景,而是著力描寫上海弄堂中的日常生活。弄堂里的人們好像與外界的翻天覆地的變化有著一山之隔。即使外面發(fā)生著轟轟烈烈的政治運(yùn)動,平安里舊時代的“遺民”們,還是會聚在一起打麻將,喝下午茶,圍爐夜話。對于這樣遠(yuǎn)離塵囂的日常生活,原文這樣描述:
這是1957年的冬天,外面的世界正在發(fā)生大事情,和這爐邊的小天地?zé)o關(guān)。這小天地是在世界的邊角上,或者縫隙里,互相都被遺忘,倒也是安全。窗外飄著雪,屋里有一爐火,是什么樣的良宵美景??!他們都很會動腦筋,在這爐子上做出許多文章??境r魚干,烤年糕片,坐一個開水鍋涮羊肉,下面條。他們上午就來,來了就坐到爐子旁,邊閑談邊吃喝。午飯、點心、晚飯都是連成一片的。雪天的太陽,有和沒有也一樣,沒有了時辰似的。那時間也是連成一氣的。等窗外一片漆黑,他們才遲疑不決地起身回家。這時氣溫已在零下,地上結(jié)著冰,他們打著寒嗦,腳下滑著,像一個半夢半醒的人。⑩
以上看似是自得其樂的生活,其實是舊時代“遺民”對新時代的逃避。王琦瑤、嚴(yán)師母、康明遜、薩沙這四個同病相憐的“遺民”把自己的活動范圍局限在了一間屋子里,一起吃飯聊天是他們一起緬懷昔日逝去的美好時光的唯一方法。同樣作為夾縫中生存的人,其實他們每一個人都有著說不盡的寂寞和委屈。他們害怕與外界交往,害怕人與人之間的芥蒂,害怕自己受到傷害。
因此,“這種熱鬧過了之后的夜晚,人有著說不出的散淡與無聊,做什么都提不起勁,都覺得沒有意思。人來過又走了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空廓和靜,掉一根針都能聽見的樣子”?。因此,白天壓抑著的孤獨,在夜里都會被無限放大,夜深人靜后打更人“小心火燭”的梆子聲,更使得孤枕難眠的人難以安睡。
從閨閣開始,王琦瑤就喜歡舞會上眾星捧月的感覺,伴隨著新上海建設(shè)時期的到來,三十年后,王琦瑤又重新出現(xiàn)在舞會和派對上。此時的舞會和王琦瑤四十年前參加的派對簡直是大相徑庭。昔日派對的主角,如今卻成了坐在邊緣角落的“一個擺設(shè)”。雖然與會者都知道有上海小姐出席,卻無余暇看她,“舞場里放的是迪斯科音樂,混亂粗俗的迪斯科舞步滿場搖動,淹沒了高貴優(yōu)雅的拉丁舞步,卻展示著他們的歡樂心情和奪目青春”。但是,這一切歡樂景象在王琦瑤眼中都是走了樣的。在王琦瑤眼中年輕人們的著裝是庸俗的,他們舉辦的舞會則是喧鬧的。舞會沒有了舊時代的矜持和典雅,給人的感覺總是那么的浮夸。所以,此時的王琦瑤僅僅是舊上海的代表、新時代的點綴??此凭骼暇毜耐蹒?,其實早已成為時代的落伍者。在那個新興的世界里,她只能在孤單落寞中退出潮流的歷史舞臺,目睹著他人的狂歡,承受著自己的孤單。
綜上所述,作者在講述王琦瑤一生的傳奇經(jīng)歷時,刻意地淡化了歷史背景,文中所有的敘述都變成了對不同時期弄堂生活的精細(xì)描寫,她透過王琦瑤瑣碎的日常生活,展現(xiàn)了平凡生活背后,一個遠(yuǎn)離歷史主潮,不能把握自己命運(yùn)的婦女所面臨的孤獨與無奈。作者塑造這個人物形象時,通過對女性內(nèi)心世界細(xì)膩深入的把握,展現(xiàn)了特定時期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 王安憶:《長恨歌》,南海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3頁,第10頁,第4—5頁,第85頁,第86頁,第18頁,第11頁,第12頁,第19頁,第159頁,第154頁。
[1]李傳銀,許燕.孤獨心理研究的回顧[DB/OL].http://www.psychcn.com.
[2]李涵.王琦瑤們的弄堂人生[D].太原:山西大學(xué),2011.
[3]郭佳穎.存在還是救贖——論王安憶小說中的孤獨[J].山花,2011(14).
[4]崔志遠(yuǎn).尋找上?!庾x王安憶的《長恨歌》[J].河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2(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