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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話是人類在他們的童年時期記錄他們生活和抒發(fā)他們情感的百科全書。舉凡歷史悠久、文化古老的民族,都產(chǎn)生過他們瑰麗奇崛的神話,苗族自不例外。在古老的原始社會,苗民祖先們用他們的集體智慧創(chuàng)作出了大量美麗異常的神話。苗族神話神秘而富于幻想,充滿著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反映了苗民先祖?zhèn)兡:膶徝酪庾R。本文從苗族神話的個案出發(fā),試圖分析和挖掘苗族神話中深沉的審美意蘊。
神話是人類童年時代的產(chǎn)物。那時,社會尚處于蒙昧和野蠻階段,人們的抽象思維能力并不發(fā)達,他們對自身以及周遭世界的認識還比較膚淺和狹窄。他們對一些正常的自然現(xiàn)象不能做出正確的解釋(如打雷,刮閃電等),因而只能企求某種超驗的力量。苗族神話中不乏此例?!睹缱迨吩姟防镞@樣描述天地起源:“遠古造天的公公/太初制地的婆婆/他倆造個大鉗鍋/用它來治天/用它來煉地/一次鑄成了兩塊/白的向上浮/黑的向下走”1p9。但這些并不代表苗族先民們無法展示自身的力量,事實上,他們正是在征服和改造的自然的過程中,煥發(fā)出他們?nèi)诵缘撵陟诠廨x。無論是對先民們智慧的謳歌,還是對他們勤勞的贊美,苗族神話到處都閃爍著人性之美。
苗族先民們在與大自然的斗爭中,常常處于從屬和被奴役的地位,但他們并沒有屈服,依靠自身頑強的意志向自然抗衡,在征服自然的過程中極大地改造了整個世界。同時,他們的抽象思維能力得到了顯著性的提高,智慧也得以彰顯,他們開始以問詰的方式來觀察和思考變幻莫測的大自然?!霸谏泻蜕钪卸即嬖谠S多謎,這些謎常常占據(jù)著人們的腦力。一當人們開始思想,他們就試圖來解答,并且盡可能按照他們的知識所允許的限度內(nèi)解答了他們”2。在神話《阿陪果本》中,阿陪果本不僅有“頂天立地的力量”,而且具備超凡的智慧。他為了不讓雷公劈著,將樹皮蓋在屋頂上,并在屋檐下挖了很深的壕溝。樹皮經(jīng)過細雨淋了七年,留下了一層滑溜的青苔。結果,當來勢洶洶的雷公提著大板斧剛踏上屋頂時,就滾到壕溝里去了3p634。在苗族神話里,“雷公”經(jīng)常被視為邪惡的象征,阿陪果本用計將雷公逮住,不僅顯示了他的睿智,也代表了苗族先民們決不向一切邪惡勢力低頭的果敢意志。
《苗族史詩》的《金銀歌》生動地描述了劈金銀的斧頭是如何制造出來的:“現(xiàn)在的金銀是片片/從前的金銀是團團/從哪里找來斧頭/才把金銀劈開/老公雞刨地找食物/刨去又刨來/發(fā)現(xiàn)了古代遺下的斧頭/拿來劈金銀/才把金銀劈開了”1p62。先民們的聰穎慧美,體現(xiàn)在他們非比尋常的想象力。在遠古,養(yǎng)友是苗族智慧的化身。當“月亮造好了/太陽造好了/可是太陽還是不太圓/月亮也不太圓”時,聰明的養(yǎng)友,“他拾起石子/一下子丟進水里/激起圈圈的波紋/圓得好象篩子/他拿圓圓的波紋做樣子/才造成了圓圓的月亮/才造成了圓圓的太陽”1p79。這種類比想象,在我們今天看來也許還稍顯幼稚,但是它正是通過生動形象的表達,傳達了原始人類特有的樸素的審美意識。
遠古時代,勞動只是先民們謀生的手段。他們的頭腦中可能已經(jīng)萌生了一些模糊的審美觀念,但他們不太可能有意識地按照美的規(guī)律去創(chuàng)造,生存是第一需要。先民們面對惡劣的大自然,只有運用自己的智慧和意志去勞作、抗爭,才能勉強生存下去。車爾尼雪夫斯基說:“美是生活”。苗族神話對這些勞動場面的描述,正是原始社會人類生活的藝術反映,同時也充滿著樂觀的情調(diào)和浪漫主義色彩,生存的辛酸與險阻無形中被淡化了。《苗族史詩》中的《古楓歌》,展現(xiàn)了一組苗族先民們勞作的生活圖景。它由《種子之屋》《尋找樹種》《犁耙大地》《撒播種子》和《砍伐古楓》五篇構成,講述了楓樹種失火之后尋找樹種、犁耙大地、撒播種子并砍伐古楓的過程。這是一幅飽含著艱辛與坎坷的農(nóng)事圖,是美的詩意的呈現(xiàn)和表達。《犁耙大地》中,香兩要犁地,但沒有錢買牛,于是,“有個姑娘革妮金/栽有一棵翠柏/根扎在地上/梢伸到天上/全開白花不長葉/結的果子象罐鼎/果子是銀子/她摘送香兩/香兩拿去買牲口/買牛犁山嶺”1p136。讓我們再來看看他們是怎樣得到犁弓、把手、鏵口的?!袄绻菑澢纳綆X/把手是高聳的山峰/鏵口是寬大的石板”1p141。至于牛軛呢,則是姜央受到驚嚇后策馬揚鞭,不小心打成了山谷,“山嶺彎曲象馬脖/這就得到了牛軛”1p142。用這種極富想象力的手法對生活中的困難作藝術化的處理,是苗族神話的一大藝術特色,反映了苗民先民們積極向上、永不退縮的精神狀態(tài)。
苗族神話是一束束記錄原始人類與大自然以及人與人之間相處的美麗畫卷,其中雖然少不了抗爭與糾葛,但無不洋溢著和諧的氣息。中國古代推崇“天人合一”,即人與宇宙的和諧統(tǒng)一。它承認自然界具有生命意義,自然界不僅具有自身的內(nèi)在尺度,而且是人類生命和價值的來源。應該說這種思想與原始社會中蘊涵的和諧意識有著莫大的關系。
當人類的力量還很弱小,大自然的力量卻非常強大的時候,苗族先民們不得不與大自然展開殊死的搏斗,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卻又與大自然建立了一種和諧的關系。歷史正是在這種充滿著悖論的過程中前行。在苗族神話中,天地萬物都是有生命的,都充滿著靈性。于是,“船”也能穿上衣裳,“船穿的是什么衣裳/穿的是都勒水做的衣裳/衣裳整整齊齊/船穿起來很漂亮/高高興興上西方”1p5。在《尋找樹種》一篇中,當種子被鋼鏈栓住時,聰明又善良的太陽王,“砍斷了六個環(huán)的鐵鏈”,讓種子繼續(xù)西行1p130。在原始社會,萬事萬物的身上都被人類賦予了人自身的特征,人和其他生物的關系不是主體和客體的關系,而是主體間性的充分體現(xiàn)?!跋銉扇鱿聴鳂浞N/香兩還沒有去瞧/哪個走到了/田鼠走到了/回來告訴香兩說/你的楓樹真漂亮/棵棵粗壯一個樣”(《撒播種子》)1p152,老鼠不僅沒有破壞楓樹種,而是熱忱地將楓樹種長成楓苗的消息欣喜地告訴香兩,這是一曲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牧歌。苗族神話中也不乏對愛情的描繪,《苗族史詩》的《追尋牯?!菲@樣描繪愛情:“誰從東邊來了/東邊來了個勇休/要跟姑娘談愛情/他一手拿著蘆笙奏/一手拿著木葉吹/笙歌葉曲聲悠悠/姑娘只顧去游方/忘了看牯牛”1p209。袒露而又不失含蓄的表達,展現(xiàn)了苗族人特有的民族風情。值得一提的是,兄妹亂倫也成為苗族神話表現(xiàn)的主題之一,不過,通過藝術的加工,苗族神話里的亂倫卻沒有一絲荒謬與荒唐之感,恰恰透示出一種朦朧的陰陽調(diào)和之美。
苗族神話(包括古歌和史詩)在流傳的過程中,不時融入音樂、舞蹈等藝術內(nèi)容,形成了獨具一格的旋律感和節(jié)奏感,富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苗族史詩規(guī)模宏大,結構完整,并且充分運用賦、比、興等藝術創(chuàng)作手法,使得史詩能誦能唱,韻味無窮。另外,苗族史詩“聲母嚴格相諧,由于苗族語言有八個聲調(diào),使得史詩富有音樂的節(jié)奏音韻的美。長短句的史詩與五言詩史詩大致相同,也諧聲,只是比五言體自由”4p192,從而體現(xiàn)出一種形式上的和諧美。
顧名思義,神話是關于神和英雄的故事和傳奇。不難理解,在生產(chǎn)力極其低下的遠古時代,人們無法真正認識大自然,更遑論戰(zhàn)勝大自然?,F(xiàn)實的苦難往往在神話中化解為樸素的審美情感,藝術的創(chuàng)作使得苦難的生活也充滿了希冀和詩意。藝術的創(chuàng)作不僅僅是對現(xiàn)實的反映,更是對現(xiàn)實的升華,藝術與現(xiàn)實拉開了距離。人們在口耳相傳的神話中構筑起詩意的精神殿堂,以與自身生活情狀形成反差和對照的形式表達自己的追求。
苗族神話深邃而富于想像,她塑造了一群生動鮮活的巨人形象。這些巨人們代表著苗族先民的某種理想,其實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補償。我們認為,這種精神上的慰藉和補償正是驅(qū)使先民們不斷改造世界的源動力。在苗族神話中,這些巨人們力大無窮,法力無邊。他們制天造地,鑄日射月,劈山開河,冶金煉銀,撒播樹種,捏人捏獸傳宗接代,幾乎無所不能。不可否認,巨人們身上閃現(xiàn)著苗族先民們的影子,或者說,巨人們本身就是先民們的化身。因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苗族神話對巨人們的謳歌其實正是對人們自身的贊美。
《創(chuàng)世大神和神子神孫》里記錄了力大無窮的創(chuàng)世大神納羅引勾。他威武無比,“有兩個厚臂膀,還有八節(jié)大柱腳。臂膀大,象山坡,腳板長,兩里多。十二丈布蓋不住他半個膝頭,兩千張蓑衣縫不成他一個褲兜兜。他伸手攬得云,覆手戳穿地。三千擔糕不夠他餐,九百潭酸雨不夠他兩口,打鼻黔象萬頭老虎吼叫,咳一聲嗽象十二個雨公劈山頭”4p187。納羅引勾高大健壯的形象,符合人們對改造世界的巨人的審美期望。在尚未需要多少腦力勞動者的遠古時代,身壯力大者在人類社會生活的最基本內(nèi)容——生產(chǎn)勞動中占重要地位,在人的本質(zhì)力量在創(chuàng)造活動中最直接、最典型的表現(xiàn),因而,其呈現(xiàn)出來的“價值”,由于其創(chuàng)造出的勞動價值也就自然而然地集中在他所從事的勞動之中。接著,神話對納羅引勾在生產(chǎn)勞動中的描述更加凸現(xiàn)了人們豐富的想像力。
“他將粗臂做柄,手掌當?shù)?,把天地切成兩半,從此天啟了齒,地松了牙。天啟齒,天衍不住地;地松牙,地咬不住天。納羅引勾兩腳踩地,兩手撐天。
納羅引勾取了自己四節(jié)腳,一根插在西邊,一根豎在南角,一根立在北緣,一根植在東坡?!?p187
納羅引勾開天辟地,為人們帶來難以勝數(shù)的福祉。不僅如此,最后,無奈之下,他竟然砍掉了自己的四只腳,這種舍身成仁的勇氣和行為,蘊涵著深沉的悲劇精神,具有永恒的審美價值。
這些巨人形象,是一種壯美,一種夸張了的勞動創(chuàng)造的美,一種莊嚴的、剛勁的、雄渾的美,體現(xiàn)出一種崇高感。這種崇高感的產(chǎn)生,是人們在面對現(xiàn)實的有限性時試圖通過想像來證明心靈的無限性。
注釋:
1.馬學良,今旦.苗族史詩[M].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3.
2.劉之俠.苗族神話的分類及其審美趣味,載《貴州神話史詩論文集》.
3.谷德明.中國少數(shù)民族神話選[M].西北民族學院研究所.
4.過竹.苗族神話研究[M].廣西人民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