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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約

2014-01-26 17:42競舟
青春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老關(guān)

競舟

生物鐘也會有停擺的時候。毓萍醒了幾次,外面依然昏暗,無法判斷時間。天空像千年的冰窟窿,青灰色中間隱約綴著細小的破洞,透出些亮光,帶著寒意。東邊最亮的地方也比不上馬路上那些迷迷糊糊的燈光。也許是醒早了,歲月在這具干枯的軀體上留下無數(shù)折痕和坎坷,即使休息過度也會引起渾身酸痛,她躺在床上不愿動彈。腦海里交替出現(xiàn)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面,毫無邏輯,卻具有毋庸置疑的清晰度,所有畫面都折射出不同時期、不同狀態(tài)下的自己,很陌生,仿佛前世今生,就這么突然地浮現(xiàn)出來,帶著各種表情,讓她疲憊不堪。過不一會兒,短暫的意識全部陷落,沉入深深的混沌之中。夢中又是另外一番景像。

毓萍伸手到床頭柜上,摸到手表,就著窗簾縫里透出的一線光線看了看,表很舊了,表面蒙著一層霧,看不到里面的指針。應(yīng)該有七點了,她穿衣起床。沒有人需要她這樣做,這是多年來一直保持的生活習(xí)慣。起來后把飯準(zhǔn)備個大概,大兒子一家吃過飯,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毓萍把餐桌上的碗收進廚房,打開電視,坐在沙發(fā)上,邊看電視手上做些輕巧家務(wù),等鐘點工到來。這時,世界是她的。她可以大聲對電視機發(fā)表意見,如果主持人置若罔聞,就拿起遙控器,就像國王舉起權(quán)杖。不過這些天,連電視也免了,她有好多事情要做。

收藏了一輩子的舊東西,好像都長在身體上了,丟棄像割肉一樣難受??蛷d地板上凌亂得像廢品收購站,大大小小的紙盒、抽屜,擺滿客廳地板,所有人都在六十年的光陰里來回穿梭,五十年代和八十年代之間相隔一步,七十年代和二零一二年相互重疊在。已經(jīng)忘記很多年的人或事,借著照片或者信件,忽地涌到面前,充盈血管,讓她年近八十的骨骼承受不住。時間也老了,全皺在一起。

因心臟病住過兩次醫(yī)院后,毓萍意識到,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她不想把這些瑣屑事情留給孩子們,到那時,可能什么都留不下來。有些東西,毓萍是希望想留給兒子,甚至孫子們的。她不僅希望自己的生命在他們那里得到延續(xù),還有她經(jīng)歷的一切,那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最后剩下的都是信件、筆記本、相冊之類的小物件。偏偏這些讓毓萍無法取舍,每一件都很重要。以前每隔幾年就要拿出來翻檢一次,看完之后,又原封不動地放回原處。這回,她是下了狠心,必須要放棄大部分。

她每天拖著像被水泡饅頭一樣虛弱的身體,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坐就是一天。先從相冊著手。她準(zhǔn)備了兩只牛皮紙文件袋,寫上兩個兒子的名字,一個小躍,一個小進。把影像清晰些的留下,分別裝進兩個文件袋,其它一律撕毀。相片由小到大,由舊到新,由黑白到彩色,兩個兒子像兩棵健壯的樹苗,不舍晝夜地向上躥升,終于定型為現(xiàn)在的模樣,家庭成員由原來的四個逐漸擴張為八個,一派欣欣向榮的景像。

毓萍把準(zhǔn)備處理掉的相片碼整齊,重新審視。相片在她手中由慢到快地翻轉(zhuǎn),自己也由慢到快地衰老,像一個先于她而制定的固定程序,沒有任何更改的余地。到最后一張,她的體積只相當(dāng)于過去的一半,鮮柿子變成了柿餅。人老了,再加上消瘦,無論身邊多少兒孫繞膝,多少榮華富貴,看上去都有種說不出的孤單,就像中秋十五掛在夜空中的月亮,雖然四周有星星圍繞,卻總是一派凄清。她把手里的相片一張一張撕碎,扔進垃圾簍中。邊撕邊看,像臨終告別。偶爾目光停在某一張上,忍不住遐想一會兒。一些早已了無痕跡的過往便在眼前生動地浮現(xiàn)出來,只是每次細節(jié)上都會有些微差別,感受也應(yīng)時而變。無數(shù)次重新審視、回味之后,留在她記憶中的事情已經(jīng)偏離真相越來越遠,成為她一個人的歷史。這也是毓萍前些年經(jīng)常跟丈夫發(fā)生爭吵的誘因之一,他們都相互指責(zé)對方記性不好,歪曲事實。實在是閱歷駁雜,缺憾太多,不平太多,不自覺中,難免會移花接木,讓往事以自己能接受、愿意接受的樣子留在記憶中。

室內(nèi)光線似乎比剛才亮了些,墻上的鐘面依然模糊不清,時間特別慢,大概是要下雨,空氣幾乎不流動,從窗戶看出去,視線被深不可測的昏暗遮擋住,四周很安靜,風(fēng)在窗外嗚咽,有吹斷樹枝的聲音,噼噼啪啪,被風(fēng)折斷的樹枝像動物的骨骼,白得瘆人,疼痛在空氣中一縷一縷地漂浮著。

她不記得孩子們是什么時候出門的,自己剛才在哪里,是否吃了飯,一點也不覺得餓。扔掉的舊物仿佛都鉆進了大腦,亂七八糟擁堵在那里,阻斷了大腦與全身的聯(lián)系,讓她無法確定自己正處在怎樣的狀態(tài),是睡是醒。大概臨近中午了吧,鐘點工該要來做飯了。

茶幾上只剩下信件了,主要是家信。她已經(jīng)叮囑過孩子們,將來這些信件都要跟她放在一起火化,裝進骨灰盒里,埋進墳?zāi)?。她愛她的孩子們,希望來生還能彼此相認。只有一封信例外,她把它拿出來,壓在枕頭下面,打算在自己還能做主的時候,把它處理掉,但不是現(xiàn)在。

信是一個男人在六十年前寫的,伴隨她的時間比任何家庭成員都要長,雖然當(dāng)年曾給她引來不少麻煩,但更多時候卻是她生命中莫大的安慰。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老得像胡楊樹根,只有自己才能確定自己是否還活著,一件牽扯過去舊情感的東西,就如同結(jié)婚禮服,不能再穿,丟了又可惜。

在許多個無望的時刻,她雙眼空洞地望著天花板,心中默念這封信,盼望能出現(xiàn)奇跡,那個愛她的人突然站在面前,拉著她的手,開辟另一條生活之路??呻S著時間流逝,他們一次次搬家,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她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她也曾想去找他,還沒行動就覺得荒唐了,就像拿著一顆葡萄籽去尋找生長它的那株藤一樣。不過,她一直留著它,留著夢里的這縷陽光。

毓萍目光落在那封有些卷邊的信上。房間里很安靜,窗外也很安靜,她也很安靜。她伸出手,準(zhǔn)確地捏住它,沒有發(fā)出聲音,信封已經(jīng)沒有紙的質(zhì)感,像棉布一樣柔軟,甚至有織物的凹凸紋理。這時,一陣電話鈴聲響起,那聲音悠遠渺茫,仿佛穿過了重重迷霧,從時間深處傳來,讓毓萍心里那根繃了六十年的弦錚錚地發(fā)出一陣顫音。她感覺到了心跳,不規(guī)則的,疲憊的,卻是劇烈的,仿佛心臟在做最后一搏。不時襲來的眩暈感讓她閉上眼睛,身體輕得像灰塵,驟然彈起,又徐徐沉降,沉降,下面是無底的幽冥。

毓萍拿起聽筒,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找鐘毓萍。毓萍覺得意外,不過,幾乎是在判斷出性別的同時,她就從那邊發(fā)出的幾個簡單音節(jié)里聽出了鄉(xiāng)音。家鄉(xiāng)的氣息讓她心底涌出許多溫情和親近感。

他說,他叫沈健吾,是毓萍的大學(xué)同學(xué),后來同事過一段時間。

沈健吾。

聽上去像是個惡作劇。毓萍低頭看手上,信紙已經(jīng)展開,抬頭是“毓萍”,落款是“沈健吾”,電話里的聲音像一個配音,雖然電話里的男人遠沒有信中的男人那么讓她確信無疑,但她相信,兩者之間必定存在著某種聯(lián)系。也許是個冒牌貨吧,可又有誰會想到去冒充他呢,一個老夫子。

他終于來了。

那個男人的驚喜也是顯而易見的。雖然聲音很小,有些飄忽,毓萍并不十分確定里面發(fā)出的每一個音節(jié),但明白他所傳達的意思。

為什么是今天?毓萍掩飾不住心中的詫異。

今天有什么不同嗎?

常聽人說,心想事成。果真有這樣的事情?別人會以為這是我杜撰出來的。

長久的思念一個人,差不多就是一種杜撰。就像給人畫像,照著畫還走樣呢,更別說憑印象畫了。我也一直在杜撰你。

怎么找到我的?

這不難。公安系統(tǒng)是全國聯(lián)網(wǎng)的,只要存心找,就能找到。你還好嗎?

還好。只是時間太快了,六十年,幾乎還沒察覺,就過完了。

如果從我們認識開始算起,已經(jīng)有六十五年了。

六十五年,那不就是一輩子么,簡直難以置信。毓萍瞄了一眼信的落款處,時間是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再往前推五年,一九四八年。是的,那時他們剛進大學(xué),在所有男生中,只有他別別扭扭不敢跟毓萍說話,畢業(yè)分配時,他要求和毓萍分在一起,后來經(jīng)常變著法兒約單位年輕人出去玩,每次必邀毓萍,卻從來不敢單獨約她。

工作后的第二個元旦,單位組織元旦聯(lián)歡會,毓萍正在臺上跳舞,忽然看見兩個穿軍裝的人走進禮堂,徑直走到沈健吾身邊,把他帶出了會場。從此,沈健吾便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了。后來有一些捕風(fēng)捉影的消息傳來,說沈健吾家庭背景有問題,被遣送回老家接受隔離審查。

元旦過后,毓萍收到一封信,是沈健吾寫的,約她元旦那天晚飯后去單位外面的白楊林里散步。毓萍來不及細想,立即用圍巾裹住頭,匆匆向單位外面的白楊林跑去。到那里才發(fā)現(xiàn),信是從單位附近的小郵局寄出的,時間是他出事前兩天。

他大概不會來了,她想。

那天,毓萍在小樹林里一直待到很晚,恐懼和懊悔讓她感覺天就要塌下來,埋葬她的全部快樂和幸福。北風(fēng)追趕著滿地落葉,發(fā)出沙沙響聲,遠近看不到一點燈光,天上有幾個星星忽隱忽現(xiàn),毓萍感到蝕骨的寒冷。那時她還不曾料想到,這段還未開始就戛然而止的愛情,對她意味著什么,更不會想到,他會成為她一輩子都在等待的那個人。沈健吾是她一生都解不開的謎,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毓萍把信小心地保存起來。她不敢對任何人說,甚至不讓自己去想那封信,免得忍不住拿出來看,引火燒身。那些日子,她茫然若失。就在讀到信的那一刻,她的心一下子被占滿了。沈健吾的邀請對她來說無異于一個大大的承諾,她發(fā)現(xiàn),自己這幾年一直在等,等他開口。命運跟她開了個玩笑?,F(xiàn)在,他在哪里呢?

有好幾年時間,毓萍都無法冷靜考慮自己的婚姻,身邊的女同事都相繼結(jié)婚生孩子了,她更加孤獨。一有時間就悄悄去白楊林走走,看著白楊林由枯轉(zhuǎn)榮,鳥兒在林間筑巢繁衍。而她,她的心,卻在不可逆轉(zhuǎn)地一天天枯萎。

后來你再沒跟我聯(lián)系過。

你無法想象那些年我有多狼狽,能活下來已經(jīng)是奇跡,我不能連累你。再說,幾年一過,估計你也結(jié)婚了,我更不能去打擾你。

我曾經(jīng)找過你,沒找到。

電話那頭沉默著。

毓萍覺得慚愧。自己認真找過嗎?在那個年代,所有人都在慶幸自己不是沈健吾,出身好的和出身不好的,都避之唯恐不及,果真找到了,她又能怎樣。

我曾經(jīng)收到過你一封信。

信?

時間是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我記得這個改變我命運的日子。那些往事,我們就不去說它了吧。

他們的談話變得有些滯澀。沈健吾語氣一轉(zhuǎn),跟她聊起孫子輩的趣事,說著便兀自笑起來,毓萍也跟著笑了,他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像群山一樣忠實地回應(yīng)著她的每一個細小閃念,他必定是智慧超群的,她一輩子只欣賞這樣的男人。

毓萍更加確定,跟她說話的這個人就是他,沈健吾。雖然聲音中掩飾不住滄桑和疲憊,甚至有生命腐敗的氣息,但一高興就沾沾自喜,還是和過去一樣。

毓萍沒有沈健吾相片,連合影也沒有,但他的樣子一直清晰地印在她的腦海里,清瘦,白皙,穩(wěn)重,個子不高,處事小心翼翼,偶爾大笑時,滿臉都是嘴,牙齒潔白,卻很少笑。他具備舊知識分子身上所有的長處和短處,是個無法讓人看一眼就愛上的人。不過,時過境遷,這些特征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虛構(gòu)的,毓萍已無法加以甄別,在六十年的時間里,她的孩子從無到有,從小到大,都是她的杰作,此刻,憑借耳邊似曾相識的聲音,虛構(gòu)出一個人的樣子,對于她來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尤其是他尾音中那一縷沙啞,是無論隔多少年都不會忘記的。記得有一回,他很神秘地湊到她耳邊,毓萍以為他要對自己說什么悄悄話,可是他卻說,通知你看到了嗎?毓萍沒回過神來,問,什么通知?他說,今天晚上全體在食堂開會。毓萍白他一眼,走開了。臉上的潮紅好一會兒才退去。

生命的軌跡原來只是一個圓圈,它會在某個面目全非的時空里,遭遇完全相同的感動??倳心敲匆粋€機會,只要你足夠執(zhí)著。

記憶像一塊落滿灰塵的玻璃,正被兩只顫抖的手細細擦拭著??墒窃讲粒瑢Ψ降臉幼釉侥:?。毓萍想,也許自己從來就不認識這個叫沈健吾的人,他們只是兩個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在茫茫人海中偶然地相視一笑,隨后各走各的路。如果真是這樣,她所懷念的,竟是一個陌生人么?換種說法,就是一個假設(shè),這個假設(shè)曾經(jīng)支撐她走過許多艱難歲月,成為她最可靠也是最虛無的避難所。在這個假設(shè)里,她過著另一種生活,是一個幸福的女人。

毓萍搖搖頭,不讓自己再想下去,這就像把搖搖欲墜的建筑上的一根頂梁柱猛然抽去,那種毀滅比肉體的朽壞更可怕,她不能容許自己這樣做。

沈健吾說,他結(jié)婚很晚,孫子現(xiàn)在才上小學(xué)。其它都是正常人的生活,工作,升職,衰老,撫育孩子,跟老婆吵架,結(jié)交新朋友。老婆過世后,孩子們也大了,他才開始透過在公安系統(tǒng)的關(guān)系,尋找毓萍。

是因為寂寞?

別這么說,毓萍。不是因為寂寞才找你,如果寂寞,我會去找自己身邊的女人,找年輕的女人,而不會辛辛苦苦去尋找千里之外的你。之所以這么多年沒跟你聯(lián)系,是不想影響你的生活。其實在我心里,你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也許這話有點唐突,我是想,我們都已到了朝不保夕的年齡,沒有那么多時間矜持了。我要把心里話都告訴你,不想悶在心里帶到另一個世界去,再苦自己。

毓萍感到詫異,六十年未見,他竟然和自己如此相像。她相信,他們之間一定存在著某種心靈契約,她在等,他就來了。一個女人鍥而不舍的懷念,蒼天也不能無動于衷。

他說,毓萍,我想去看你。

這不可以。

為什么?

我已經(jīng)老得你都認不出來了。

衰老并不能阻止愛情。

像現(xiàn)在這樣不是很好嗎?把彼此放在心里。

不,不好,我想面對面看見你,握著你的手。這樣我才能確認你是我愛過的那個女人。我們都已經(jīng)風(fēng)燭殘年,越是臨近大限,越是希望能圓掉心里最頑固的那個夢,就讓我們像好朋友那樣在一起待幾天,好嗎?

毓萍感動著,溫暖著,一遍一遍瀏覽手里那封信,其實在她心里,沈健吾想要的那種面對面的注視已經(jīng)實現(xiàn)。

雖然經(jīng)歷了數(shù)不清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政治運動緊一陣松一陣,夫妻感情好一陣壞一陣,毓萍從沒想過去毀那封信。只要確信它在那里,和自己在一起,毓萍就感到踏實。血是熱的,肌肉是飽滿的,再兇猛的雨雪風(fēng)霜,打到臉上,自然就融化了。她始終相信,世上有個人心疼她。所以,那融化冰雪的溫度,一半來自她,一半來自他。

當(dāng)大街小巷到處貼滿標(biāo)語的時候,毓萍的不安達到了極點。她抽出大量時間,把所有印有字跡的紙張、書籍、信件和照片都一一過目,以最嚴厲的目光審視它們,發(fā)現(xiàn)問題立刻扔進火里,連《辭海》都不放過,手里抓一只鋼筆,逐字逐句看過去,隨時將一些條目抹黑。唯獨那封信,她既沒有刻意想到它,更沒有去找,因此躲過了一劫。

她曾問自己,如果當(dāng)時找到了,會把它燒了嗎?她知道自己沒有這個勇氣。這是她收到的唯一的一封情誼曖昧的信。只有它能證明,自己實實在在地年輕過,被人輾轉(zhuǎn)反側(cè)地愛慕過。尤其是在一九五三年,這封信就像一支玫瑰花,悄悄從刀把、鋤頭中間脫穎而出,任何人看見了都會被它感動,而它,只屬于她。即使六十年之后,它依然可以向世人證明,一朵不知名的小花曾在世上靜悄悄地開放過。這一點,除了她自己,沒有人會想到。身邊人都覺得,她生來就是這個樣子,一個不折不扣的老太太,給某個男人做過老婆的普通女人,沒有任何值得懷念之處。兒孫偶爾看到一張她年輕時的照片,目光會來來回回在照片和人之間逡巡好幾遍,臉上才露出將信將疑的笑容。晚輩的目光比鏡子更能反映一個女人衰老的程度。

丈夫老關(guān)去世后,她把這封信拿出來,與家人的信件放在一起。倒也奇怪,從那以后,這件一直照亮她的內(nèi)心,給她無數(shù)安慰和溫暖的東西,突然像顆冰糖雕成的鉆石,一旦放進嘴里,立刻失去了原來凌厲誘人的光芒,變得含糊其辭,再也不能引起她神秘的激情。也許老關(guān)是對的,一封信藏了六十年,并不證明愛情的偉大,只能說明你賊心未死。

七十年代末一個夏天的傍晚,老關(guān)在家里翻箱倒柜,準(zhǔn)備把幾件老家具拼拼湊湊,拿去改成衣櫥,清理一只樟木箱時,在箱子底層鋪墊的舊報紙中間發(fā)現(xiàn)一封信,寫信時間是一九五三年,信封、信紙,因為極少被翻閱而顯得簇新,只是折痕處有些泛黃和裂紋。老關(guān)看完,兩眼冒血,把信往毓萍面前一拍。

這是怎么回事?

毓萍最看不得他那副粗魯樣子,可是當(dāng)她把信抽出來,忽然眼前一亮,立刻把信握在手里。老關(guān)一看就后悔了,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他剛要上來搶,毓萍身子一閃,跨進廚房,抓起一把刀橫在自己的脖子上,兩眼使勁瞪著丈夫。就這樣,毓萍保留下了這封信,卻給他們的婚姻留下一道無法彌合的創(chuàng)傷,成為后來許多次家庭風(fēng)波的起因。

老關(guān)指著毓萍的鼻子怒吼道,說,是誰給你寫的信?

毓萍平靜地說,是我自己寫給我自己的。

老關(guān)七竅生煙。這叫什么話!可是轉(zhuǎn)念一想,這個答案聽起來荒唐,卻是他最愿意接受的。這個叫沈什么的,從來沒聽毓萍說起過,也沒聽別人議論他們之間的任何事情。他懷疑世上是否真有這么個男人,這么賤的一個男人,居然給他的老婆寫情書。在他看來,寫情書是要放低姿態(tài)的,身為堂堂男子,如果在婚姻還沒開始時就對女人低三下四,以后怎么辦?結(jié)婚后,這就是個軟肋,沒結(jié)婚,又是個話柄。他這輩子就從沒給任何女人寫過情書,照樣可以活得如魚得水。這種天花亂墜的浪漫主義,只有言情故事書中那些花拳繡腿的男主人公才會去做。況且,一個整天苦著臉在房間里沖來沖去做家務(wù)的女人,有什么可取之處?思來想去,他最后選擇相信老婆的解釋,選擇將憎恨全部傾瀉到她一個人身上,這相對來說比較容易做到,也公平合理。這個不安分的女人。

有一回喝醉了酒,老關(guān)流露出多年來內(nèi)心那股陳舊的嫉妒,目光迷離地望著毓萍說,世上真有這個叫沈健吾的男人嗎?毓萍木然說,沒有。他笑了,我就說嘛,即使有,也一定是個浮夸的人。這叫什么情書啊,革命啊戰(zhàn)斗啊啥的,還說連做夢都夢見跟你一起學(xué)習(xí),陳詞濫調(diào),他到底是在寫入黨申請書還是寫情書?我看不出來,虧得你還保留這么多年,這正好說明,沒有男人愛你,你寂寞。出軌有兩種,一種是肉體,一種是靈魂,相比較,后者更可恨。你們這些女人??!老關(guān)從桌子對面伸過手來放在毓萍手上,胡亂摸著,向毓萍抬一抬下巴,膩膩地問,你們,干過那事嗎?

毓萍渾身顫抖,順手一揮,把他的手打掉,同時把桌上的盤盞也全部推到地上,菜湯、碎瓷片四處飛濺,家里一片狼藉。

后來,她養(yǎng)成了收藏舊物的習(xí)慣,家里一切有縫隙的地方都被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落滿灰塵,而那封信就在這些舊物中間,誰也別想一下子就找到,甚至連她自己也不能肯定,信在哪件舊物里裹著。雖然搬過幾次家,房子面積越來越大,家里居住條件看起來還是沒有任何改善。破東爛西,房間里到處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霉味。只要家人說要幫她清理東西,她立刻回絕,態(tài)度十分堅決。她用枯瘦的手攔住他們說,我喜歡這樣,希望你們尊重我。你們家里那些高檔東西是好,可那些跟我沒啥關(guān)系,只有這些東西跟我有關(guān)系,都給我留著。

因為這件事,毓萍沒少跟兩個兒子鬧別扭,他們說,把你這一屋子?xùn)|西全拿去送給收破爛的,他不一定能給你一百塊錢。毓萍說,那是當(dāng)然的,這些東西對收破爛的來說一文不值,但對我不一樣。你們就依我吧,我也活不了幾年了,我死后,所有的東西你們愛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我沒意見,現(xiàn)在不行。

幾點了?

是不是覺得累?

是啊,這輩子活得實在太累了,真想睡上三天三夜。

可我還有很多話想跟你說。

你說,我聽著。

還記得以前我們單位外面那片白楊林嗎?

記得。那是我們青年先鋒隊義務(wù)勞動時種下的。

我前幾年去看過,林子比我們那時候擴大了很多,樹都長得有將近一摟粗了,風(fēng)一吹,沙沙的響。

我也聽別人說過,那里已經(jīng)成為當(dāng)?shù)匾粋€景區(qū)了。

我一直想約你去那片白楊林,在我們種的樹上留一個記號。

你說的是六十年前還是現(xiàn)在?

沈健吾笑了,輕輕地說,就現(xiàn)在,等你休息一下。一直想著再去一次,哪怕和你在那里待上一天,半天,重溫丟失的年華,這輩子就算對得住自己了。

毓萍抿起嘴,眼角的皺紋更深了。她感到力不從心,但很滿足。對毓萍來說,沈健吾說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只要他的聲音還在耳邊持續(xù)不斷,這個世界就值得她留戀。

窗外的劈裂聲由緩至急,毓萍知道,一棵大樹正在傾斜,被蛀空的內(nèi)質(zhì)已經(jīng)掙脫表皮的強勁拉扯,奔向泥土。時間像電影膠片,從毓萍眼前匆匆劃過,女人的一生原來也可以這樣度過。困倦潮水般襲來,她感到身體燥熱,像燈油將盡時的爆燃。

火車在飛馳,毓萍感到極度疲勞,她知道這是最后一段路程,她必須咬緊牙關(guān)堅持住。白楊樹林就在眼前了,綠森森地連成一片,毓萍裹著頭巾,加快了腳步。全身血液循環(huán)也隨之加快,面頰上泛起淡淡的紅潤,雙腿像被一股力量推著向前邁步,蓬松的短發(fā)發(fā)出嗦嗦的聲音,她嗅到了青草和泥土的芳香。

楊樹林大得望不到邊,里面建起了樓臺亭閣,挖了蓄水池,池里安裝了噴泉。附近的老人、孩子在樹林里閑坐,嬉戲。他就站在樹林邊緣等她,毓萍走上前,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目光中,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那是當(dāng)年他欠她的。

一雙手輕輕將她托起,在空中慢慢旋轉(zhuǎn),大地和天空都圍繞著他們,毓萍感到眩暈,晨霧像白紗裙一樣在腳下聚散起伏。

毓萍掙扎著醒來,手上有溫暖的體溫,她睜開眼睛,看見沈健吾蒼老安詳?shù)哪?,他坐在她身邊,正看著她。毓萍臉上綻出一個笑容。

我睡著了。

睡吧,我陪著你。

毓萍伸出手,沈健吾把手輕輕地放在她的手心里,毓萍輕輕地握住,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轟”一聲巨響。大地震顫,塵土飛揚,大樹從根部折斷,倒在泥土里,樹梢上,幾支新發(fā)的枝椏透出健康的灰綠色,滿樹的葉子兀自招搖著。倒下的大樹迅速失去水分,風(fēng)化成了沙,軟軟地隨著風(fēng)飄散開來。

早上臨出門前,小躍發(fā)現(xiàn)母親還沒有起床,敲了敲她的房門,沒應(yīng)聲,推門進去,窗簾低垂,房間里光線很暗,窗臺上擺著一盆玫瑰花,是母親十幾天前買的,只有一根枝干,可能是拉窗簾時不小心,把它從中間折斷了,葉子已經(jīng)干枯,酒杯型花骨朵倒垂著,風(fēng)干成了標(biāo)本,具有了某種永恒的意味。

小躍拉開窗簾,發(fā)現(xiàn)母親靜靜躺在床上,已經(jīng)停止呼吸。左手耷在床邊,掌心向上,四指彎曲,像是正握著什么。右手里捏著一張紙,他幾乎蠻橫地把紙取出來,是一封舊信,落款是沈健吾。

小躍感到陣陣心酸,母親心中那團悄悄燃燒一輩子的火焰終于熄滅了,她的苦,他能理解,卻幫不了她。在他們兄弟二人尚未成人時,就風(fēng)聞過有這樣一封信,它曾讓這個家風(fēng)雨飄搖?,F(xiàn)在他終于看到了,一封很平常的求愛信,言辭閃閃爍爍,并不激動人心,唯其如此,他才覺得母親可憐。

遺體火化時,家人們把毓萍交代的信件全都放在她的腳下。當(dāng)一縷青煙順著高大的煙囪決絕地涌向天空,那封信也融在其中,不分你我。

他們不相信有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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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富起來之后……:記維吾爾族“老關(guān)工”克力木·依莫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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