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建軍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武漢430079)
馬新朝的長詩《幻河》以獲得魯迅文學獎而引起關注,已經(jīng)有了一些評論文章,然而我認為它們都沒有能夠完全認識到長詩的意義與價值。毫無疑問,《幻河》是新時期以來中國新詩中不可多得的力作,它給我們當代詩歌寫作所帶來的啟示意義也是豐富深刻的,大致有以下五個方面。
一首長詩或者組詩的寫作,其詩思與詩意的產生與發(fā)展并不是無緣無故的,與通常一首小詩可能產生于詩人的忽發(fā)奇想,也許有所不同,長詩或者組詩的寫作要有長期的思想與情感準備,也要有藝術與技巧方面的準備。最近十年來,我一直從事十四行組詩的寫作,能夠深切地認識到這一點。
《幻河》產生的基礎,是詩人在多年以前,曾經(jīng)參加過中國黃河漂流隊,有史以來第一次探險黃河,從源頭到出???,詩人參與了整個的過程,據(jù)說在這個事件中,失去了七條探險隊員寶貴的生命。此事件之后,詩人也寫過一些關于黃河的短詩,把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寫得五彩繽紛,它們也算得上是一些上乘之作,然而詩人終究覺得意猶未盡,所以在多年以后,又才開始立志創(chuàng)作這樣一首驚風雨、動鬼神的大詩。它之所以能夠產生并得到完美的呈現(xiàn),與他那一次對于中國北方的大河——黃河上下的實地考察具有最直接的關系,正是對于母親河的實地觀察與親身體驗,才讓詩人產生了寫作的欲望,并擁有了創(chuàng)作的動力,支撐他完成了這首杰出的作品。
我并不反對詩人寫平常感受,然而,真正有出息的詩人還是要有所選擇、有所積累、有所構想、有所追求。凡是在中外文學史上產生影響的作品,其產生的基礎與方式幾乎都莫不如此。在西方,如果一位詩人在一生中沒有長詩,或者沒有關于愛情的詩篇,在詩界文壇上基本上得不到承認,不可能成為杰出的詩人。而這樣的作品之所以能夠產生,與其開闊視野與主體性的追求是分不開的。謝克強《三峽交響曲》、賀敬之《雷鋒之歌》、郭小川《將軍三部曲》等在歷史上產生影響的長詩,都是如此。所以,一位詩人如果想在詩歌藝術上取得更大的成功,恐怕要有屬于自己的題材領域,要有自己的生命敏感區(qū),要有自己的思想園地。黃河的“七十二個峽谷”、“七十二座雪山”、“七十二座圣殿”等,也許并非實有,然而卻是對黃河之自然環(huán)境與人文歷史的深刻表達與詩意呈現(xiàn),沒有詩人對于黃河的感受與感悟,沒有詩人的生命體驗與思想火花,沒有詩人對于中國歷史上黃河所產生的意義之認識,這首長詩是不可能產生的。寫長江而不到長江,寫長城而不到長城,寫黃山而不到黃山,寫草原而不到草原,也不是不可以寫,但“紙上得來終覺淺”,大詩與大師都是不可能存在的。
《幻河》最重要的主題,就是在對黃河考察基礎上的想象性表現(xiàn),從而抒寫中華民族苦難的歷史進程,以及中華民族博大的思想情懷。自然并不都是歌頌,更多的是對民族文化與自然環(huán)境的一種反思與批判。然而他為什么能夠這樣寫呢?就在于詩人對于本民族的歷史與現(xiàn)實都有著了解、理解與關注的熱度,對于自我所生存的這個民族之歷史的產生與發(fā)展,對于民族的生存與發(fā)展的基礎與土壤,對于本民族所特有的自然環(huán)境與文化環(huán)境,詩人都有自己的思考與探索。據(jù)詩人自述,他對于黃河的歷史與中華民族的歷史,曾經(jīng)查閱過大量的歷史資料,包括許多考古發(fā)現(xiàn)與民間田野調查,因此,他能夠結合自己的實地考察與黃河探險活動的直觀感受,將自我的人生體驗與豐富多樣的歷史與現(xiàn)實內容結合起來,從而以想象的方式,有力地、充分地、完整地表現(xiàn)了詩人所能夠感受與想象到的最原始的東西。
我們有的詩人只關心自己,只關心自己的內心,只關心眼前的生活,對于自己的民族現(xiàn)實與歷史沒有概念,也不愿意去認識,他們從來不想去讀中國與世界的歷史,有人甚至認為歷史都是虛幻的、抽象的、不可信的,那么,也許你開始可以寫一寫自己的人生感受,然面時間長了,你能夠寫的東西就非常有限,甚至有“江郎才盡”之苦。自我生命中的一點小感受,與民族、國家、文化與世界沒有多大的關系,這樣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其思想與藝術生命力也許就不值一提。
李白與道家文化關系非同一般,杜甫與儒家文化關系非同一般,白居易與佛教文化的關系超過了許多人,而它們都是中華民族的最為重要的文化傳統(tǒng)。在馬新朝的長詩里,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也存在種種直接的聯(lián)系,他身上有儒家文化的博大與深厚,也有道家的超脫與遁世,同樣也有佛家的悲世與空凈。歷史不是一句空話,也不是一個影子,詩人對于開封、洛陽與西安的考察,詩人對于黃河上游自然環(huán)境的感受,對于黃河山東段的描寫,都可以看出他對于黃河的歷史做過扎扎實實的研究,并且主要不是書本上記載的歷史,也不是主流意識形態(tài)所認可的歷史,從而表現(xiàn)了詩人自己的歷史觀與現(xiàn)實感,只不過是以詩的方式進行的表現(xiàn)與得到的保存。
值得注意的是,長詩并沒有如實地描寫自己對于黃河的考察過程,也沒有以概念的方式寫中華民族的歷史發(fā)展,更沒有直接寫到中華文化的傳統(tǒng),甚至沒有出現(xiàn)過相關的術語與概念。詩人只是以想象的方式,將所有物質形態(tài)的東西、精神形態(tài)的東西融會貫通,一切都以審美意象的方式出現(xiàn),于是形成了一部多色彩、多曲調、多元素、多聲部的大合唱。
長詩是以與黃河相關的意象進行高度物質化的呈現(xiàn),從雪山的源頭到注入黃海,中間經(jīng)歷了九九八十一灣、九九八十一難,對于中華民族的每一個重要歷史時段,詩人都通過黃河上、中、下游不同的自然環(huán)境,進行了高度藝術化的傳達。對中華民族的古老與穩(wěn)定,詩人通過黃河上游的黃沙與黃土,來表現(xiàn)其蓬勃的生機與活力;而對于今天中華民族的重新出發(fā),詩人則通過黃河之水與大海之水的交匯,黃色文明與藍色文明的共生而得到了豐富多彩的呈現(xiàn)。因此,詩人對于中華民族苦難的歷史與博大精深的文化傳統(tǒng)的表達,全部都是意象化與象征性的形態(tài)。而之所以能夠如此,是詩人完全超越了從前的學者與作家對中華民族歷史與文化的穩(wěn)定敘述。雖然他對于知識性的歷史敘述有所了解,然而詩人自覺地認識到,他所要表達的絕不只是那樣一種知識,而是自己的理解與認識,自己的情感與思想,并且是以高度想象與藝術的方式進行的。所以,長詩中出現(xiàn)了許多神秘意象,如“鶚魚的臉”、“不斷彈奏的琴師”、“黃金的圣殿”、“十萬個圣潔的姐妹”之類的意象,這樣的內容黃河上其實是并不存在的,它們全都出自于詩人的想象與創(chuàng)造。這些意象正是長詩比較難懂的地方,一些重大的歷史事件如花園口決堤事件、開封城被埋事件、黃河改道史等,我們基本上是看不出來的。詩人對于黃河的印象、對于中華民族的認識、對于中國北方文化傳統(tǒng)的了解,完全兌換成了詩人的心象,詩中所保存的完全是詩人的心理世界,并不是外在的物質世界。
在我有限的閱讀范圍內,《幻河》是具有高度的概括力與想象力的一首長詩,詩中所有的一切正是詩人的卓越才華與宏大氣度的外化。在很大程度上詩就是一種想象的表現(xiàn),在觀察與感悟基礎上的想象是詩歌產生的前提,也是詩歌的最主要的思想內容與藝術形態(tài)。
長詩在藝術技巧上具有多種多樣的追求,其藝術的來源不僅是西方的長詩與史詩,還有中國古典詩歌,以及現(xiàn)代中國的一些作品。詩人對于西方經(jīng)典詩歌與中國古典詩歌是相當了解的,據(jù)詩人自述,他為了創(chuàng)作這首長詩,曾經(jīng)長期堅持對《荷馬史詩》、艾略特《荒原》、但丁《神曲》等經(jīng)典作品的閱讀,并且閱讀過相當數(shù)量的西方經(jīng)典哲學著作。
全詩以數(shù)字的方式標明每一節(jié)的存在,而沒有以第一部、第二部的方式進行敘述,全詩以64節(jié)組成,對于這樣的結構沒有任何說明,來自于艾略特的長詩《荒原》與《四個四重奏》。詩中的神秘意象及其以“我”與“你”對話的方式進行展開,來自于偉大詩人屈原的諸多作品。許多相同句式的重復,以及節(jié)與節(jié)之間的反復,來自于中國古代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中的一些作品。長詩在藝術技法上是豐富多彩的,遠遠超出像李季(詩人的一位同鄉(xiāng))以北方民歌為基礎的《王貴與李香香》、《楊高傳》,也超越了賀敬之的《雷鋒之歌》與《放聲歌唱》之類的政治抒情詩。因此說長詩集中了中外古今詩歌藝術技巧之大成而天衣無縫,并不過分。從總體上來看,長詩采取的是一種自由體式,所以開闊大氣、汪洋恣肆,抒情表意似乎沒有任何的限制,無論是抒情還是描寫,無論是敘述還是議論,都運用得恰到好處。不過,節(jié)與節(jié)之間大致平衡,句子與句子之間也大致有一個周期性的起伏,就像黃河之水滔滔不絕,其間自然也有高低不同的變化。中華民族的悲歡離合,黃河歷史的是非功過,詩人自我的成長歷程,對民族傳統(tǒng)的復雜情思,于是多種多樣的情感與思想交織一體,成為了中國新詩史上真正的“黃河”。
詩人思想藝術的來源要多樣化,藝術技巧的學習與創(chuàng)造也是一樣,不可偏執(zhí),對于古今中外一切有益于自我成長與發(fā)展的東西,都需要了解與認識,從而讓自我得到豐富的營養(yǎng),接天地之靈氣,系古今之文脈,大詩與大師才有可能產生。
20世紀以來,中國詩人所創(chuàng)作的許多詩歌作品一讀就懂,包括一些長詩,像李季的《王貴與李香香》,阮章竟的《漳河水》,賀敬之的《放聲歌唱》與《雷鋒之歌》這樣的作品,讓人們覺得沒有多少深度,從而其詩味與詩意也受到了損傷,讀這樣的詩就像品漏了氣的酒。而所謂朦朧詩派與現(xiàn)代詩派的一些作品,往往意象艱深,表情曲折,讓讀者在讀了多遍以后,也摸不著頭腦。《幻河》處于二者之間,給讀者留下的品讀空間是相當大的。
就《幻河》中的每個意象而言,也許并不容易理解;然而就整個意象群而言,則不是太難理解。因為長詩的表現(xiàn)對象就是黃河,就是中華民族的歷史,就是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只不過詩人并沒有有采取直接歌頌與贊美的姿態(tài),而是采取一種記錄、思考與探索的態(tài)度。詩人自我的主體性與創(chuàng)造性是相當強大的,長詩所寫的是詩人自己所理解的黃河,而不是自然存在的黃河與歷史上的黃河,黃河的洪水、黃河的改道、黃河的大旱、黃河的苦難、黃河的博大等,都只是詩人自己的一種理解,以及在理解基礎上的一種想象,在想象基礎上的一種理解。我愿意用幾個詞來概括對于長詩的印象:寬度、厚度、廣度、深度、密度、精度,所有這些方面它都不讓前人,后來者要想超過它也并不容易。因此,詩人在懂與不懂這樣的問題上是有所考慮的,也是有所選擇的。長詩所寫的對象是相當實在的,因為它是以詩人的親自考察為基礎的,而藝術抒寫是以想象為基本方式的,著重于抒寫自我對于黃河的印象,正是因此才稱作《幻河》。全詩就是這樣似真似幻、如夢如醉,長詩里所有的一切就是處于真實與想象之間、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歷史與現(xiàn)在之間、自然與人世之間、天空與大地之間,這正體現(xiàn)了詩人的藝術策略。如果寫得太過明白就失去了本有的詩味,如果寫得過于艱深就失去了閱讀的意義,許多詩人都沒有處理好這樣的問題,而馬新朝卻將本來很現(xiàn)實的東西想象化,把本來很具象的東西哲學化,并且達到了相當?shù)母叨扰c深度,每一部分、每一方面都成為光閃閃的晶體,而這是相當不易的。
《幻河》具有了以上五個方面的特點,并以此為基礎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格,給當代中國詩歌特別是長詩創(chuàng)作以豐富而深刻的啟示。長詩《幻河》具有相當顯著的多種多樣的特點,如其他論者所說的對于鄉(xiāng)村意象的挖掘、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以及對于以數(shù)字為主體的神秘文化的探索,都取得了相當?shù)某晒H欢?,它最大的?yōu)勢卻在于以自我的方式表現(xiàn)常見的題材,以藝術的方式處理歷史與現(xiàn)實中的一切,以詩人的方式進行種種自由的呈現(xiàn)。這首長詩之所以能夠獲得魯迅文學獎,另一組詩《高天厚土》之所以能夠獲得聞一多詩歌獎,似乎都與此相關。詩人的思維與想象達到了一定的高度,他如果能夠長期保持的話,就可以寫出許多同一水平的杰出作品,然而像華茲華斯這樣的詩人都難于做到,何況我輩?不過,我相信馬新朝先生是可以做到的,因為通過其書法作品,我們可以了解到他實在是一位了不起的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