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 杭州 310018)
當今社會對于大多數(shù)日本人來說對“英語的普及”、“少數(shù)語言的保護”等話題都已經(jīng)不再新鮮。一國的語言在世界上擁有高度影響力的國家,其在國際社會上的影響力就大,相反其影響力就弱。政治、經(jīng)濟、軍事和文化等各領域力量懸殊不均的國家在國際政治舞臺上接觸的時候,影響力弱的國家會自發(fā)地積極地同化影響力強的國家的語言,使自己的國力得以提升;而處于強勢地位的國家的語言則經(jīng)常蠶食其他國家的語言,促使影響力弱的國家使用自己國家的語言,以此增強對周邊國家的影響和支配。
170年前,在經(jīng)歷了兩次鴉片戰(zhàn)爭之后,東亞地區(qū)原本以中國為核心的“華夷體制”崩潰。日本面臨著一邊是“衰敗的大清國”,另一邊是“培理來航”,在西方列強的重壓之下,處于“焦慮”狀態(tài)中的日本開始了國語的改革,即所謂的“國語政策”的施行。
至今為止,日本國內(nèi)有關“國語政策”的研究成果可謂汗牛充棟、包羅萬象。其內(nèi)容大致可分為以下四個類別:1)“國語政策”中“言文一致”的研究;2)“國語政策”中漢字廢除和限制漢字的研究;3)“國語政策”中代表性人物及其主張和相關組織的研究;4)日本在殖民地朝鮮、臺灣以及“滿洲國”等“大東亞共榮圈”等地區(qū)實施的“國語政策”的研究。從研究對象的時間設定來看,有跨越幾個世紀從德川幕府時期直至明治維新前后的縱向研究,也有從日本本土延伸至日本外地的橫向研究。在這些研究中較有代表性的著作包括:田中克彥的《從語言看民族和國家》[1]、酒井直樹的《過去的聲音——有關18世紀日本言論的語言地位》[2]、柄谷行人的《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起源》[3]、子安宣邦的《漢字論——不可回避的他者》[4],此外還有韓國研究者李妍淑的《“國語”的思想——近代日本的語言認識》[5]。
與日本研究者相比,近年來中國的研究者對日本“國語政策”的研究主要以“言文一致”運動為主。比如,魏育鄰的《“言文一致”:日本近代文學的形式起源——從歷史到歷史化》[6]和《日本語言民族主義剖析——從所謂“純粹日語”到“言文一致”》[7],以及北京大學齊一民的博士論文《日本近代言文一致問題初探》[8]等都是此類研究中具有代表性的論文。齊一民的博士論文全面地深入日文文獻,對“言文一致”相關的歷史典籍進行了系統(tǒng)地整理,并對“世界語言潮流”進行了梳理,其中歐洲的從書面語言向口語化語音方向的“整體轉(zhuǎn)型”無疑是中日文學改革的一個“分流”的觀點,具有其他論文不可比擬的新穎性和創(chuàng)新性。魏育鄰和齊一民在各自的論文中雖然也提到了日本“漢字”問題,但兩位研究者的研究重心仍是“言文一致”運動。
在專題研究“漢字廢除和限制”的相關成果中,陳月娥的論文《從原敬的“減少漢字論”看近代日本東西方文明的撞擊》[9],以近代日本著名政治家原敬的“減少漢字論”為切入口,梳理和廓清了明治時期各種日語文字改革言論和明治政府的國語政策,探討了當時日本政治意識形態(tài)影響下漢字的處境。作者的另一篇論文《日本“漢字論”中的他者——以明治時期的文字改革論為中心》[10]則圍繞“支那”和“西洋”問題,分別以漢字和羅馬字為媒介物,指出在文字改革運動中,“支那”是“否定性的他者”,而“西洋”則成為“肯定性的他者”。陳月娥的論文《何謂“語言的近代性”——評述日本語言政策與語言思想之相關研究》[11],則把重點放在了日本學術界,對至今為止的日本語言政策的主要研究進行了概要性評述,分析了促成這些研究的學術動態(tài)和背景,同時,對這些研究存在的不足之處進行了梳理。
綜觀上述研究,不難發(fā)現(xiàn)日本的“國語政策”其立足點之一即是要削弱近千年來中國對日本的影響,盡快地擺脫大清王朝的陰影,構(gòu)筑與西洋列強的平等關系,迅速地進行現(xiàn)代化的改革,成為能與西洋列強相抗衡的現(xiàn)代化國家。因此,日本在西洋文明的“一國、一民族、一語言”的重壓之下,不得不進行語言的改革和統(tǒng)一。主要實施的政策有漢字廢止限制、言文一致、統(tǒng)一表記和制定標準語。以往的研究中,中國學者一般都聚焦于日本國語政策中的日本“語言民族主義”、“東方主義”和“他者論”等中日關系的敏感問題在國語政策中的反映。除此之外,我們還應該看到其中所經(jīng)歷的復雜歷史過程。本文在前人的研究基礎上,進一步研究“國語政策”中的“廢除和限制漢字”現(xiàn)象,通過對“國語政策”各流派及其代表人物主張的梳理,回溯了“廢除和限制漢字”運動的變遷,探討了這一運動中所表現(xiàn)出的矛盾性。
首先,我們需要明確日本的國語政策始于何時?日語中原本只有口語,一直到公元五六世紀才從我國傳入了漢字。在歷史的長河中,日本的書面文字特別是漢文、漢文訓讀長期被精英和政治階層所獨占,掌握在一小部分特權(quán)階級手中。丸山敏秋認為在漢字的“音讀”*音讀是起源于中國的讀法,可分為吳音、漢音和唐音三種。還有因誤讀等原因廣為流傳的俗音。外又加上了“訓讀”,這是日本文化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發(fā)明[12]91。漢字在具有眾多優(yōu)點的同時也存在字數(shù)多、筆畫多、發(fā)音難等特點。
日本的“國語政策”并非是黑船到來后才發(fā)生的現(xiàn)象。筆者曾經(jīng)在論文《幕末維新時期日本的中國認識模式》中指出,在18世紀末,日本其實就已經(jīng)通過蘭學開始研究歐洲,特別是在醫(yī)學、天文學、歷史學、地理學和航海術等領域。相應的蘭學者們開始從另一個角度對中國文化的崇拜進行審視并展開批評。由此,日本不再把儒學看作唯一絕對的文化價值,開始認識到儒學只不過是世界上存在的多樣文化之一,進而促發(fā)了對儒學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再認識[13]63。
筆者認為排斥漢字和漢語的現(xiàn)象,在江戶時代的國學者和研究西洋的學者中間就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江戶后期因《經(jīng)世秘策》和《西域物語》而聞名的數(shù)學家、經(jīng)濟思想家本多利明*本多認為,日本應以征服世界、成為世界第一強國為終極目標,為實現(xiàn)這一目標,他提出日本以勘察加半島、滿洲、庫頁島等地為主要擴張地區(qū),并且主張學習歐洲,實行“開拓制度”(即殖民制度)。(1743-1820)曾指出,“日本應該比支那更有名譽,因為日本從神武以來皇孫沒有失傳過,也沒有被他國侵犯過”[14]149。他進而認為,“文字應該是以記錄事情,述說感情為宗旨”,“支那文字有數(shù)十萬之多,如果要全部記住的話,需要花費一生的時間,就算有人能夠把它們?nèi)坑涀?對于國家來說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益處。文字應該是以記錄事情,述說感情為宗旨,使用我們的假名更加方便。在國外,一個博學的人不僅要能夠通曉三十多個國家的語言,連他們的國情物產(chǎn)也能通曉,而我國優(yōu)秀的儒學者卻連一國之事都搞不明白。因此不應該把精力都用在文字上?!盵14]29筆者在論文《幕末維新時期日本的中國認識模式》中指出,本多認為日本的平假名文字以及歐洲的拉丁字母比漢字更為優(yōu)越。在本多看來,與漢字相比,日本的平假名文字更便于記憶和書寫,故提倡從漢字文化中自立的言論。類似的語言革新的傾向在18世紀的日本近世是一個頗為引人矚目的現(xiàn)象,它對日本作為近代國家特征的生成起到了重要作用。[13]63本多僅僅只是持有這種看法的日本漢學家中的一人而已。在此不得不指出的是,當時只存在對漢字漢語重新評價的“異論”,但并無任何的“政策”可言。
對日本的“國語”——日語進行真正意義上的整理和統(tǒng)一始于19世紀。統(tǒng)一前的日語,其方言和階級語言的差異很大,不同社會階層之間進行交流時,存在一定的困難。在國家的主導下,日本只用了一個世紀的時間就強制性地完成了日語由“自然狀態(tài)”到“標準國語”的轉(zhuǎn)變。
明治維新后,日本的國語政策中最主要的爭論就是“漢字廢除”和“漢字限制”,大致的觀點可分成三類:1)廢除漢字,使用假名和羅馬字,使用新體字;2)限制漢字的數(shù)量;3)尊重漢字,不做限制地使用。
“廢除漢字、使用假名論”最初的倡導者是前島密,也是日本“國語政策”最初的倡導者。1866年,前島密上書第15代將軍德川慶喜提出了“漢字廢除的建議”。此時正值封建制度即將瀕臨崩潰,幕府并沒有對這份建議書多加重視。但是,之后出現(xiàn)的“國語·國字”改良論者的意見和主張幾乎都包含在這份建議書中。這份建議書的宗旨就是要全面地普及國民教育精神。前島主張,為了富國強兵,必須普及對國語的教育,廢除學習困難的漢字,以假名文字為國語。與此同時,明治政府第1代文部大臣森有禮也提出了將羅馬字定為國語的言論。這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日本社會輿論的支持。
前島密和森有禮有關“國語”改革的主張受到了極大的擁護。擁護者們在日本先后成立了把假名文字作為國字的“假名會”*1880年(明治13年)-1882年(明治15年)在兩年的時間設立了小規(guī)模的假名文字使用論者的諸團體(“假名之友”“伊呂波會”“伊呂波會文化”等)。1883年(明治16年)合并為一個組織“假名之會”。和建議使用羅馬字的“羅馬字會”。兩個組織的內(nèi)部雖然意見并不一致,但是該會會員卻在不斷地增加。1887年可謂是最昌盛的時期,僅東京本部的正式會員就達到5009人,加上聯(lián)絡委員的人數(shù),該會總?cè)藬?shù)超過1萬。但是,由于其內(nèi)部意見不一致限制了該會的發(fā)展。主張使用歷史假名的“假名之友”和主張使用發(fā)音式假名的“伊呂波會”、“伊呂波文化會”之間無法達成一致。由此,各部會的機關雜志也分道揚鑣開始另行發(fā)行,“假名會”的運營陷入了危機。在部會內(nèi)部意見不統(tǒng)一的情形下,“假名會”的活動也隨之衰退,1887年末,部會的活動處于停滯階段。到了1890年“假名會”的活動徹底停止。就這樣,“廢除漢字、使用假名”的運動走向了衰亡。
最初的“羅馬字使用論”始于南部義籌。南部閱讀了大庭雪齋*1805-1873江戶后期的蘭學者、醫(yī)師。的《譯和蘭文語》后,從西方諸國的國語獨立中得到啟發(fā),希望日本的國語也能夠獨立。為此,提出借用羅馬字修改日本的國語,但是,到底該采取什么樣的方法,卻沒有在《修國語論》(1869年)[15]中提起,僅僅指出了“西方文明諸國都是這樣做的。”1872年南部向文部省提交了“改換文字”的建議書。有趣的是南部自身就是一個漢學者,像這樣精通漢文的學者卻主張漢字的廢除和限制,這在南部之后也大有人在。在此須指出,當時的日本文部省對“羅馬字的使用”在政策上也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但是卻苦于沒有任何具體的措施,“羅馬字使用論”也這樣不了了之。
1877年“羅馬字使用論”擁護者之間也開始結(jié)盟。1882年矢田部良吉的“用羅馬字來拼寫日語”的主張得到支持。1884年外山正一發(fā)表了“對主張使用羅馬字人士的通知”,提出應該與“假名使用論”擁護者們相互提攜。同一年,外山又發(fā)表了“羅馬字會發(fā)足的趣旨”,這一趣旨促進了“羅馬字使用論”擁護者之間的團結(jié),聚集了近70余人。1885年“羅馬字會”正式成立,外山和矢田部等人都是該會的創(chuàng)立委員。“羅馬字會”成立后,共推選出40名調(diào)查委員,外山正一任委員長。
但是,“羅馬字會”也發(fā)生了和“假名字會”相同的問題。有關使用羅馬字來拼寫日語,該采用何種方法,分歧無法獲得統(tǒng)一,進而在部會內(nèi)部產(chǎn)生了對立的兩派。最后,外山等人在聽取了黑本*美國長老派教會宣教士、醫(yī)生,1859年來日,在傳道的同時編著了和英·英和辭典,也是黑本羅馬字的創(chuàng)始人。等外國人的意見后擬定了原案。三個月后,發(fā)表了“羅馬字的日語拼寫法”。矢田部向書寫調(diào)查委員會解說了羅馬字的使用方法*速學羅馬字。,這就是后來所謂的“黑本式”拼寫法*又名“標準式”。。但是,即使外山和矢田部再怎么努力,實際上不合理的地方還是很多。
時至今日,“羅馬字會”內(nèi)部出現(xiàn)的“黑本式”和“日本式”的兩種拼寫方式還是處于對立狀態(tài)。內(nèi)部對立最厲害的時期是1887年至1889年。此時該會會員人數(shù)已經(jīng)達到7000人,可以說是該會最昌盛的時期。但是,就是從這個時候起該會的活動開始衰退,走上了與“假名會”同樣的命運。1892年提倡“使用羅馬字”的運動終于畫上了休止符。
使用羅馬字作為日本語言的標記符號是不切實際的想法。中田祝夫和林史典在《日本的漢字》[16]中指出:其一,羅馬字不可能區(qū)別同音異義詞(用假名書寫也同樣不可能);其二,用羅馬字書寫往往詞不達意,要表達詞的深刻意義,最終不得不使用漢字;其三,日本語的音節(jié)最多的構(gòu)成法是“一個子音加一個母音”,一旦羅馬字化后,所構(gòu)成的字便不可能通過人的視覺來記憶。
社會教育家丸山敏秋也在論文《日本的國語政策與漢字教育》[12]88中談到,用假名正確地書寫漢字是件難于想像的事情。丸山舉例了,“母親與父親和弟弟去八戶”一文。如果把這句話使用假名來書寫的話,就成了,“はははちちとをとうととはちのへへいく”。丸山指出讀起來不但花費時間還且容易讀錯。去掉漢字的目的是為了便于理解,結(jié)果卻適得其反,反而變得更加難于讀懂。同樣的道理,如果采用羅馬字來拼讀那就難上加難了。
“假名使用”和“羅馬字使用”的言論雖然盛行一時,但是,最終還是沒能在當時的日本社會上獲得有效地推行。很多日本人都承認學習漢字是一種負擔。但是,漢字卻承載了千百年以來的文化,如果把正在使用的漢字就這樣給簡單地廢除,無論從感情的層面來講,還是從漢字在生活中所占的重要地位來說都是無法辦到的。日本人雖然認識到了廢除漢字采用假名和羅馬字可以減少語言學習的負擔,但是要全面地廢除漢字,依靠假名和羅馬字來替代漢字作為日常交流的文字來使用,這也很難得到支持和認可。
漢字全廢即使在理論上有一定的優(yōu)勢,但是,根本沒有考慮實際情況,可以說與現(xiàn)實社會是完全脫節(jié)的。一部分日本知識分子對此進行了反省,提出只有把社會的現(xiàn)實問題考慮周全之后,再慢慢地改進,說不定還能行得通,這成為了“漢字限制論”擁護者們的觀點?!皾h字限制論”主張把日常使用漢字的數(shù)量控制在一定的范圍內(nèi),限制漢字數(shù)量的增加。
最初提出“漢字限制論”的人物是福澤諭吉*矢野龍溪、原敬等也是“漢字限制論”的提倡者,當時“漢字限制論”得到了報刊的廣泛支持。。在其1873年發(fā)表的《文字的數(shù)字》一文中可以得知,福澤“限制漢字的數(shù)量”的言論并非他的最終目的,他的最終目標是要全面地廢除漢字[17],“漢字限制論”只是他在政治上的一種手法而已。總的來說,從一開始把“限制漢字”作為目的人本來就很少。
進入明治20年代后,有關“國語”改革的言論一時變得非常的低調(diào)。甲午戰(zhàn)爭勝利后日本在三國干涉下不得不把遼東半島歸還給中國,由此,也使日本國民自覺地把目標放在了國家的獨立和國語的發(fā)展上。這種自覺表現(xiàn)在國語和國字的改良問題上。甚至有人認為“日本人使用中國的漢字,多多少少總會受制于中國。因此,除去上述的使用假名和使用羅馬字的言論之外,又出現(xiàn)了“新國字論”。在這一時期,很多有關“新國字”的言論以及相關的具體方案被提了出來。三宅雪嶺*三宅雪嶺(1860-1945),思想家、文藝評論家,對歐化主義進行批判,創(chuàng)辦了雜志《日本人》。對新國字的提出感到失望,他這樣說道:“雖說是新國字,但是畢竟是太難了。能夠創(chuàng)造出世界一流的文字當然是好事,如果不是的話,到底不是我們所希望的。如果僅僅只以日本的文字作為新文字,感到自以為是,是很無聊的事情”。[18]
“新國字論”雖然以失敗告終,但對于日本國民而言,自覺地尊重“國語”,并以此引發(fā)認真的思考卻是一個難得的契機。1894年,日本國語學者上田萬年*后來成為國語調(diào)查委員會委員。從歐洲留學歸來在演講《國語與國家》中指出作為國語的日語與國家的關系,對國語沒有被很好地重視感到惋惜,感慨如果要確保國家的獨立,就必須好好地保護這個國家的國語。上田的發(fā)言后來成為促進日本國民的國語和國家自覺性的指導精神。1895年上田的專著《為了國語》[19]出版,第二年,上田為了促成“國語調(diào)查會”的成立又進行了公開演講。
與上田的意見相反的佛學家、哲學家和教育家的井上円了[20]卻提出了“漢字萬歲,萬萬歲”、“漢字漢學萬萬歲”,“以語聲保存於吾等精神之中,與其文字之形一起,印在頭腦中留下印象”的言論,極力保護漢字和漢學。
甲午戰(zhàn)爭后,反對漢字的呼聲與日本帝國主義的興起相結(jié)合而愈演愈烈。1900年,日本帝國教育會向國會提出了“有關國字國語國文改良的請愿書”,要求以日本政府為主導進行調(diào)查,實行國字國語的改良。1902年文部省設立了以上田萬年為主事的國語調(diào)查委員會*后改稱為“國語審議會”。,這也是日本國語政策最初的委員會。即對之后的日本國語政策的改革指明了方向,也是國語審議會的先驅(qū)。
1908年,“臨時假名使用法調(diào)查委員會”成立。委員之一的森鷗外極力反對文部省的方案。1922年,森鷗外逝世。上田接任會長后,該委員會發(fā)表了“常用漢字表”*“常用漢字表”:在無法實現(xiàn)廢除漢字的前提下,開始重新評價漢字的優(yōu)點。“常用漢字表”主要指日常生活中使用漢字的基準。此外,日本在太平洋戰(zhàn)爭失敗后,在GHQ的監(jiān)督下廢除漢字向表音文字轉(zhuǎn)變的過程中,把使用頻度較高,在短時間內(nèi)還可以使用的漢字稱之為“當用漢字”。1981年,“當用漢字”改為“常用漢字”,也宣告了日本將繼續(xù)使用漢字的決心。,對漢字進行了大幅度地限制。此時漢字的總數(shù)為1962字(常用漢字表),簡體字是154字。當然這個漢字的使用限制,須借由報刊和出版社等報道機關的協(xié)助才能得以推行??梢哉f,當時日本的媒體是積極支持“限制漢字的使用”政策的。但是,由于第二年關東大地震的原因還是沒能得以實現(xiàn)。
1945年日本戰(zhàn)敗后,在GHQ(聯(lián)合國軍隊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的監(jiān)督下*《美國教育使節(jié)團報告》稱:日本語大致都以漢字書寫。幾乎所有的有識之士都承認,對學生來說,記這些漢字是個過重的負擔。在初級教育階段,學生們只是記和寫這些文字,就需要占用極大部分學習時間。在受教育的這個最初期間,為記憶這些文字而白白浪費掉本來應該用以學習廣泛有益的語文知識、數(shù)學技巧以及有關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基本知識的時間。[21],日本的保守層在失去勢力的同時也加速了國語的改革,由國語審議會主導的委員會*國語審議會的委員是從報社干部、中小學校長中選拔,此外,還有不少是“羅馬字”提倡者。頻繁地舉行會議。1946年通過內(nèi)閣告示和訓令公布了把“法令、公用文書、報刊、雜志以及一般社會”使用的漢字限制在1850字內(nèi),并規(guī)定無法用漢字表示的語言,須使用其它的語言或者使用假名來解決。
同一年,來日美國教育使節(jié)團打著“民主主義的市民精神和國際理解的成長”的口號在日語中開始啟用羅馬字。審議雖然通過,但是事實上卻很難實現(xiàn)。最終日本政府參考了1924年的“假名拼寫法改訂案”*1924年(大正13年)臨時國語調(diào)查會總會表決了表音式的“假名拼寫法改訂案”。,繼而對假名進行改訂,以現(xiàn)代語音為基礎的假名的表音化終于被全面的認可。
當時,日本社會的大多數(shù)人接受對假名的改革,同時也存在一些反對的聲音。1951年10月30日,日本政府決定依據(jù)憲法對公文書和法令的措辭盡可能地做到平易化;經(jīng)過多次改訂后,1981年日本政府又制定了“常用漢字表”,把漢字限定在1945字以內(nèi);1986年7月1日,日本內(nèi)閣告示第1號又重新修定了1946年日本內(nèi)閣告示第33號的“現(xiàn)代假名”??梢哉f,戰(zhàn)后日本的憲法對“漢字平假名混合的口語體文章”的改革和推行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綜上所述,近代日本把“國語”作為關系國家存亡的大問題提出。“國語調(diào)查會”始于世紀之交的1900年,直至2000年“國語審議會”解散,期間雖然經(jīng)歷了100年,但是不管是“廢除漢字論”還是“限制漢字論”,最終都很難付諸實現(xiàn)。
2010年6月26日,日本《朝日新聞》第10版刊登了一篇對前日本語學會會長、早稻田大學名譽教授野村雅昭的訪談。標題是《莫要再增加漢字,日本語或?qū)缤觥?。在訪談中野村極力反對正在醞釀并即將付諸實施的對“常用漢字表”的修改,他說:“我們應該限制漢字的數(shù)量,如果不那么做的話,日語就會滅亡!”
然而,2010年11月30日,日本內(nèi)閣發(fā)布了新版漢字指南《常用漢字表》,增加漢字196字,刪除5字,共計2136字。同時,在日本具有代表性和權(quán)威性的朝日新聞和讀賣新聞等報社也從2011年12月26日開始對中國人名的讀音標記系統(tǒng)地采用中文的原音標記。朝日新聞社的這些舉措顯示了日本國內(nèi)對漢字讀音以及漢字使用能力的重視。從對野村的訪談到采用中文原音標記,我們不難看到,100多年前日本人對漢字的糾結(jié)矛盾在21世紀的今天又開始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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