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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邦客

2014-01-20 13:59阿航
西湖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守財奴餐館

阿航

番邦客——浙南方言華僑也。

去番邦

飛機是在白天起飛的。我想起往下看的時候,底下是個冰天雪地的世界。沒有人煙可言。高聳的群峰刀劈一般,一派蠻荒時代的大寂靜。連綿不絕的單調(diào)白色鋪天蓋地,令人腦門眩暈,令人心口堵得發(fā)慌——我已渾身汗津津。

適才,從北京首都機場出關(guān)時,十多位來送行的鄉(xiāng)人站在邊防海關(guān)玻璃墻外,目不錯珠地瞧著我們一個個過海關(guān)。每過關(guān)一位,他們便會揮舞起手來,臉露喜色。而我們彼此之間,其實是各自為政的——每個即將踏出國門的人,都有一兩位親戚朋友陪同到北京。但不管是誰過關(guān),那堆“親友團”全都會表示上一番,來個歡欣雀躍。黃幻頌是從意大利回來的,事先他以老資格口吻說道,能不能去天堂,就看你能不能順利跨過那道門檻了。那時的我們,屬井底之蛙,正如俗話所形容的那樣,以為國外的月亮都要比中國的圓呢。故而把出國的事兒看得很重,看成是處于人生的十字路口,緊張是在所難免了。飛機上有二十來位我的鄉(xiāng)人。抵達東德的東柏林機場后,擁有歐洲某國居留權(quán)的鄉(xiāng)人利用轉(zhuǎn)機時間,紛紛前往西柏林探親訪友;我和另外十來名初出國門的人留在機場里頭。那是我平生第一趟落在異國的土地上。雖說機場是封閉的,我們?nèi)缁\中之鳥,但與籠中鳥的情形是絕然不同的。該當是夜深時分,候機大廳空空蕩蕩,旅客寥寥無幾。我走到候機室玻璃墻前面,睜大眼睛朝機坪張望。外頭灰蒙蒙的,半明半暗的燈火顯得十分邈遠;兩位身材高大的東德警察打從身旁經(jīng)過時,我深切地意識到,這就是傳說中的“番邦”了。

對于“番邦”,我是自小就聽熟了的。實際上我們那一帶,誰人對“番邦”這個詞兒均爛熟于心?!叭シ钯嵎钽y”是我家鄉(xiāng)人一條傳統(tǒng)的謀生之路;同時也是所有男丁走向社會的志向。我的老家浙江青田縣盤踞在浙南的山旮旯里頭,秀美的甌江穿境而過,素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稱,且人口密度大。我們?nèi)缛舨慌矂樱吭诒距l(xiāng)本土自給自足,那恐怕得餓死的。據(jù)有關(guān)資料互證,在很早以前——是清朝的某個年間吧,我的鄉(xiāng)人就通過陸路的西伯利亞進入番邦謀生計了。老家產(chǎn)一種石頭,石質(zhì)晶瑩剔透,軟可奏刀。鄉(xiāng)人將它雕刻成小猴、小豬等小玩意兒,攜帶至番邦兜售。售罄后就地取材,買賣領(lǐng)帶、皮帶什么的,將它們搭于手胳膊上,街頭巷尾一站,任由冷冽寒風橫掃或似火驕陽扣在腦瓜子上。番人有時嫌他們煞風景,給上一腳,他們就有了“皮鞋踢”的外號。海運通后,鄉(xiāng)人一般從上海出埠,在不見天日的洋輪船肚子里悶上一月兩月,死了的被拋進大海喂魚,活著的如路邊野草頑強生長。我的祖父年輕時節(jié)與一鄉(xiāng)人去番邦,剛抵達上海,什么都還沒來得及開始呢,我祖父的同伴即被汽車軋死在上海的大馬路上了。當年的他們生活在老鴉都飛不到的山窩里,沒見過世面。這次去上海,是他們?nèi)松谝辉獬松稀皶苈返奈葑印?。在車水馬龍的上海大馬路上,祖父和這位鄉(xiāng)人踩高蹺般重心不穩(wěn)、上躥下跳,災難也就無法躲避了。我至今都沒法弄明白,像整個歐洲大陸,最早去那兒的華人卻是我們這個山區(qū)小縣城的人!我老家縣城地處偏僻,交通閉塞,鄉(xiāng)人們因少見識呆如木雞??蔀槭裁雌俏覀兊娜寺氏冉練W洲這塊地皮???這實在是匪夷所思的一樁事兒了。

前往匈牙利布達佩斯乘坐的是小型飛機,我們連同黃幻頌在內(nèi)共八位鄉(xiāng)人。飛機上除我們黑頭發(fā)黑眼睛外,其他人一律黃頭發(fā)藍眼睛,這讓我覺著怪怪的。當年匈牙利屬于免簽證國家,也就是通常所說的“落地簽”的意思。匈牙利海關(guān)人員穿身黃軍裝,似睡非睡地給每位入境者蓋入境章。從機場出來,我的好奇心再度被激活,仰頭看天,天空湛藍,白云清清爽爽。坐上的士后,沿途鳥語花香,真不愧是番邦呀!布達佩斯這座城市的美麗,沒得說的。那條夢中的多瑙河就在眼皮子底下流淌,水波瀲滟,倒映的橋梁、兩岸洋樓歷歷在目。在布達佩斯大街上,一輛正跑著的巴士上,那最后一排玻璃窗后頭,一位金發(fā)碧眼的妙齡女孩招手個不停。我環(huán)顧四周,身后并無他人。這下子我才敢確信——我也如向陽花般地朝著女孩傻呵呵地笑。當年匈牙利境內(nèi)許是東方人面孔不多吧,物以稀為貴,讓我傻傻地竊喜了一回。

從維也納去羅馬

國際列車,維也納至佛羅倫薩。我和留學生弟弟從容上車。我們的鋪位為上鋪,留學生弟弟說,不必這么早上去的。我們坐于車窗前,列車緩緩駛出車站,駛出維也納城區(qū)。奧地利的森林覆蓋率大,沒多大工夫,長龍般的車子即鉆入了由樹木構(gòu)成的長廊,滿眼都是綠色的涌動啊。留學生弟弟說道,要不是去意大利有事順帶,這樁生意我不接的。留學生弟弟前往意大利是辦什么事兒呢?他是去收購日本護照。那年頭,日本觀光客如蝗蟲一般滿世界飛,趾高氣揚,有事沒事端個相機或扛個DV機胡亂拍上一氣,大驚小怪。他們的天敵乃游蕩于火車站廣場或其他旅游景點的阿拉伯無業(yè)游民,以及職業(yè)性的吉普賽小偷。他們將偷竊來的財物收入囊中,將朱紅色的日本護照變廢為寶,兜售給中國的“蛇頭”。留學生弟弟這趟去意大利,就是由于事先接到了小偷“有貨”的電話。留學生弟弟說,護照總是周轉(zhuǎn)不過來,會過期的嘛,又得買新的。

傍晚,我們吃過漢堡喝過水,有尿沒尿的皆去了一趟廁所,然后爬上鋪位和衣躺下。車輪聲有規(guī)律地轟隆轟隆響,火車向前、向前,向著我要去的意大利前進。留學生弟弟說,瞇會兒吧,時間還早。我沒法合眼,腦子里頭孫悟空翻筋斗似的,思維異常活躍。

留學生弟弟之所以選擇這趟列車,是考慮到該趟列車“時刻表”的恰到好處。列車進入亮如白晝的兩國交界地帶停下來的時辰,是為凌晨一時許。我探頭探腦地往車窗外看,空曠的站臺上沒有一個人影子,水銀燈的亮度逼人眼目。真是靜啊,像是太虛之境,針兒掉地上都能聽到了。聲響由遠漸近,步伐整齊——一隊身穿制服的邊檢人員齊刷刷走進我的視野。恍惚間,我以為自己身處二戰(zhàn)時期的某座車站,德國兵進站,搜查即將開始了?,F(xiàn)實中,這些穿制服的邊檢人員溫和多了,他們手中的照明物光柱極細,不傷眼;他們將嗓門壓得低低的,先問候,再查驗證件。我們在高高的上鋪,故作蒙 狀,哈欠連連。事先我跟留學生弟弟鸚鵡學舌了幾句日語,此時拿出裝下洋蒜——相互嘀咕一通后,慢吞吞地將日本護照遞到邊檢人員手中。他們不便直照我們臉面,借著余光,證實我們確為亞洲黃種人,就把護照還我們了,并祝我們旅途愉快。

天亮以后,我們從上鋪下來。那時列車早已行駛在意大利的國土上。意大利的建筑物顯得粗獷一些,天空壓得很低,葡萄園、玉米地一一掠過。下鋪兩位婦女吃自個兒帶的食物,一個小小的抽口布袋,里頭摻雜著豆子、花生、杏仁、葡萄干等,看上去挺讓人眼饞的。婦女微笑著要倒一些給我吃。留學生弟弟說,人家給你、你就要唄,老外挺友好的,沒關(guān)系的。

列車抵達米蘭火車站,停留的時間要長一些,我尾隨留學生弟弟下車走動。米蘭火車站的穹頂是個龐然大物般的鋼鐵架子,顯示出工業(yè)革命時代的霸氣和冷漠。據(jù)說這座火車站由當年“八國聯(lián)軍”侵略中國獲取的賠償銀子所建,不知真假。兜頭碰上三位警察迎面過來,兩男一女,面容肅穆。我心虛膽怯,剎那間面如土色,兩腿打起哆嗦。謝天謝地,他們并未察覺到我這只剛剛偷飛進來的“菜鳥”,讓我逃過一劫。列車再次上路抵達佛羅倫薩站。我們在這兒轉(zhuǎn)乘意大利國內(nèi)列車,前往羅馬。在羅馬火車站,留學生弟弟按我提供的電話號碼給我弟弟打電話,叫他帶錢過來領(lǐng)人。那是一臺投幣電話,留學生弟弟說他的里拉硬幣不夠了,問我有沒有。我背包里還真有幾枚,掏給了留學生弟弟。殊不知“露富”了——我那只好不容易背到意大利的背包于眨眼間不翼而飛了。我弟弟到火車站時,我說背包被偷走了。我弟弟說,這個火車站是阿拉伯人的。我弟弟那話的意思是說,羅馬火車站的阿拉伯籍小偷多如牛毛,防不勝防的。

危樓里的餐館

這家餐館已關(guān)門停業(yè)老長一段日子?,F(xiàn)在,遠在米蘭的老板派他的一位親戚過來張羅,要重新開張營業(yè)。我和老板這位姓張親戚一道兒從米蘭坐火車過來。張是個淺薄之人,他拿著雞毛當令箭,說老板不待這兒的,這店的老板就是我了!這么一家破店,三五人烏合之眾,誰稀罕做頭兒啊。窩在米蘭的老板,是個年歲頗大的人了,他讓張過來重整旗鼓這家破店,真正的目的并非要經(jīng)營餐館,而是要把餐館脫手賣掉。老板當初貪圖“便宜貨”上了當,從他人手中以很便宜的價碼盤下了這家餐館。交易兩迄后,他才知曉餐館所在的這幢樓已被政府有關(guān)部門列為危房,遲早是要拆遷的。老板“老革命碰到了新問題”,腸子都悔青了,為此生了一場病。老板想不能氣餒,要以牙還牙——把這破店打扮打扮,說不定還會有像他這樣的傻瓜自投羅網(wǎng)的吧。

我們粉刷墻壁,打掃堆積如山的垃圾,掛上紅彤彤的燈籠,整整忙乎了個把禮拜。重新開業(yè)的那天沒人祝賀,我們就自己給自己祝賀,放了一串鞭炮;在餐館門口擺了張桌子,滿籃子的炸蝦片任由路人拈了吃。無奈那條街過于清冷了,又是天寒地凍的季節(jié),招徠過來看熱鬧的人并不多,而推開餐館大門踏進來就餐的人就更少了。張給我們鼓勁說道,我們廣告都沒打,就有這么多人跑過來了,形勢不錯啦!我持消極觀點,我說就憑這么幾號人,哪怕他們天天來吃,都保不住本的。張說客人是會帶客人的,今天的客人是火種,火種不可能多的嘛。

不出所料,生意很不好。一個月里客人數(shù)最多的一次為十人,不過那十個青年男女東拼西湊才買了十個油炸冰淇淋、五份春卷、兩瓶大瓶裝可樂。氣氛是不錯了,喧嘩得雞飛狗跳的,路人在玻璃門外頭看看是迷惑住了,但入賬的里拉實在太可憐了。一月中至少有兩天沒客人進門,吃了零蛋。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其中一天,急匆匆跑進一中年人——跑堂忙笑臉相迎,遞上菜譜本。這位開小型卡車的中年人慌忙擺手,說是內(nèi)急借洗手間一用。

起初,張給我們定下了紀律,比如不許離開崗位,不許偷吃餐館食物,不許不穿工裝上班等?,F(xiàn)在餐館沒生意,死氣沉沉,他也懶得管那么多了。白天里,我從餐館廚房后門溜出來,這兒是塊略顯荒涼的空地,幾棵樹,因無人剪枝修整,歪歪扭扭的亂成一團。野草瘋長,野貓成群結(jié)隊。這番邦的貓,許是退化了吧,不會抓老鼠的。像這等都已淪為“野貓”了,還是不抓老鼠,只曉得哭叫,要人類給它們喂食。我們住在這幢樓的二樓,老鼠多得要命。老鼠們除胡亂竄動外,還吱吱尖叫,令人直起雞皮疙瘩。我登上樓梯上了樓。這幢業(yè)已人去樓空的危房共五層,每層有七八個房間,全都一片狼藉。所有的房間,我都進去了。人無聊的時候,就是會做出無聊的事兒的。我在那些房間里有時會待上片刻,根據(jù)眼前所見揣度房間主人是個怎么樣的人,有何種愛好,或者說他們有何隱秘的線索落下——恰好讓我給搜索出來了,有一個房間,顯然是位女士的,攤了半房間半新舊的鞋子,灰塵均勻地灑于上面。這些鞋子毫無光澤,同時卻蒙上了一層私密的意思,像是一堆竊竊私語的物什。因是冬日,窗戶外頭投進來的光照總是暗淡的,整體色調(diào)偏灰黑色。其中一雙紅皮鞋,就像是野地里的一朵花兒,或干脆就是墓地里的一朵花兒吧,在我的視線里漸漸綻放、凸現(xiàn)。

“守財奴”

城里另有幾家中餐館。不過我僅與“守財奴”那家餐館有往來?!笆刎斉笔俏宜降紫陆o他取的綽號,公開場合我是斷然不敢這么稱呼他的。輪休日那天,我四處亂逛,走著走著,抬頭瞧見了中餐館那具有標志性的紅燈籠。那時我口渴了,于是推門進去討水喝。就這么一回交往,我在心里頭就將他給叫成“守財奴”了。跑堂先是以為來客人了,定眼一看是個中國人,頃刻收回了笑紋?!笆刎斉睆睦锩娌蛷d走出來,一點不加掩飾地盯著我上下打量,他說道,我這兒目前不招工人。我對他解釋了兩句?!笆刎斉苯信芴媒o我打了一杯自來水。本來,我的心理預期是瓶裝水;有了落差,我對他沒好感。“守財奴”倒是對我來了興致。嚴格來說,他并非是對我這個人有興致,而是對我現(xiàn)今上班的那家餐館有興致。俗話說“同行帶三分怨氣”,他對米蘭那位老板持幸災樂禍態(tài)度?!笆刎斉钡?,他看我餐館紅,眼睛就出血了,挖空心思要在這地兒開餐館,這地兒有那么好占領(lǐng)的么?這下好了,陷爛泥潭了!

我后來又去過幾次“守財奴”的餐館。說白了,休息的那日還真沒地方好走。戶外太冷,埋頭走路還行,自己給自己提供熱能;但沒法停歇下來,一停歇下來,身上就像沒穿衣服似地冷嗖嗖的。我當然也想過其他法子,買張巴士票坐上暖洋洋的巴士,舒展開身子看窗外風景,一直到終點站??傻搅私K點站你總得下來吧,要不就得重新買票。當然回返是要再買票的,可直接就走,那剩余的時間怎么打發(fā)?如若每到一終點站都買票,人在巴士上不挪窩,就算他人不拿我當瘋子看待,我自個兒的開支也吃不消的。我沒目的地乘坐巴士——在出太陽的日子里,倒是讓我陰差陽錯地瞧了幾個景。其中有古堡、炮臺,以及生鐵鑄造的笨重的大炮。人在山上,視野開闊,那遠在天際的火車就跟蠕動的小蟲似的。底下的城區(qū),紅瓦片的屋脊占絕對多數(shù),襯以綠樹草坪,不能不說賞心悅目了。

其實,“守財奴”也是愿意我上他那兒坐坐的?!笆刎斉边@么小氣的一個人,當然沒什么朋友了。他現(xiàn)在自己不干活——把老婆和子女調(diào)派起來干活?!笆刎斉崩掀砰L得矮墩壯實,在廚房里掌勺做大廚。“守財奴”說開餐館大廚這行當一定要掌握在自己人手中,這樣就不會受氣被動,保證口味不變。“守財奴”老婆有次對我說道,我是一頭耕牛呢,犁田時拉出來,犁了田關(guān)進牛欄?!笆刎斉弊优姸?;歐洲沒計劃生育,他采納自由生育法,有了就生,樓梯階間距般一個接一個?!笆刎斉痹诩彝ブ幸蝗缇靼l(fā)號施令,子女們個個循規(guī)蹈矩:已經(jīng)不讀書的不用說在店里干活了;還在上學的,從學?;貋矸畔聲妥杂X幫著做事了。

“守財奴”餐館里頭有個小餐廳,除周末派用場外,平時一般不用?!笆刎斉豹氉砸蝗俗谶@里,不看報不喝茶,一坐就是大半天,待餐廳客人散盡方出來。我去“守財奴”餐館,自然也就坐這兒了?!笆刎斉迸c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眼睛自始至終盯牢餐館的門。有時候他眼睛雖沒看門,但他的耳朵會擔當起任務;只要懸掛于餐館門楣上的鈴鐺一響,“守財奴”立馬就會轉(zhuǎn)過腦袋,眼睛箭般射過去,嘴上說,來了三個!一晚上下來,當晚就餐人數(shù)幾位,他一清二楚;并且,根據(jù)多年的經(jīng)驗,他能準確辨識出每位客人的消費能力。有時,“守財奴”如同打了激素針一樣興奮起來,大嚷這家伙來了,吃餐高,值咱們農(nóng)村一頭牛的價呢!想必那是一個出手闊綽的客人了。有時,“守財奴”無精打采,說這幾個是“捉虱子”的,做個鬧熱罷了?!笆印备芭!币粚φ?,當然是微不足道了。

討媳婦

在我們南方,“討媳婦”是給兒子討老婆的說法,不知北方是否也是這個意思?“守財奴”的兒子長大成人了,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齡了?!笆刎斉眱鹤拥拈L相是白面書生,身子頎長,勝于其父母。他少小即隨父母來意大利,中國話講得疙里疙瘩?!笆刎斉眱鹤釉c一女同學交往。那女孩為當?shù)匾獯罄耍瑩?jù)說各方面均好。但“守財奴”堅決不同意,三番五次地阻撓兒子與女同學接觸?!笆刎斉钡恼f法是番人不可娶,太不牢靠了,夫妻不會走到頭的。另外,番人的理念與咱中國人不同,他們吃光用光身體健康,夏天下海灘冬天上雪山的,哪像咱中國人天晴防個落雨料——有今天一碗飯吃就得想到明天、后天;自個兒有碗飯吃就得想到兒子、孫子,子子孫孫??偠灾说纳罘绞胶蜕钣^念與“守財奴”是格格不入、大相徑庭的。實際上,在海外老一代華僑華人中,持“守財奴”這等想法的不在少數(shù)。

“守財奴”將“討媳婦”的事排上日程表。因海外華人人口基數(shù)小,可供選擇的余地十分有限,“守財奴”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國內(nèi)。就是在國內(nèi),“守財奴”的“討媳婦”也并非隨隨便便就行的,首要條件得老家一帶?!笆刎斉钡囊馑际抢霞业娜酥?,心中有數(shù);再說風俗習慣相近相同,家庭才會和睦?!笆刎斉币患沂莻€大家庭,至少短期內(nèi)是不會分家的。這位“媳婦”得與他們家庭中的每一位成員友好相處。

“守財奴”回到闊別多年的老家縣城。他將“討媳婦”的消息散布出去,一時間媒婆媒公接踵而來。“守財奴”挑肥揀瘦,擺足了譜。他享受到了有錢人的待遇。“守財奴”有天去縣城相鄰的麗水會親戚,在酒席上和一位當干部的男人搭訕了幾句。過后第二日,那干部在家設(shè)宴請“守財奴”吃飯。“守財奴”忖度叫我吃飯可以,想敲竹杠沒門,就去了。干部非販夫走卒,他不貪蠅頭小利的,他要釣大魚。干部的獨生女兒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亭亭玉立,模樣兒沒得說的。親戚拿腳踢“守財奴”,悄聲問他怎樣?“守財奴”恍然大悟,沒多加思索便點了頭?!笆刎斉碧袅藥讖埮⒂裾辗祷匾獯罄!笆刎斉眱鹤涌催^照片也是滿心歡喜。待到女孩兒出來時,“守財奴”兒子西裝革履前往機場接人?!笆刎斉眱鹤訌臋C場回后一言不發(fā),躲進房間里不出來?!笆刎斉崩掀旁偃P問,“守財奴”兒子說人與相片不符,出入太大,他不要了。這下子可炸了馬蜂窩。“守財奴”心疼為女孩辦出國手續(xù)那一大筆費用,他動真格打了兒子一個耳光,但無濟于事。

“守財奴”再度啟程趕赴國內(nèi)。這“討媳婦”的事兒太過重大了,他沒辦法掉以輕心的?!笆刎斉毙南耄约哼@樣子含辛茹苦地積攢財富,到頭來如無人接捧豈不糟蹋!這回同樣是他那好事的麗水親戚張羅,不多時便替他物色了一女孩子。為了保險起見,“守財奴”先將女孩照片通過快遞郵件寄給兒子過目。兒子打電話來說可以的?!笆刎斉庇X得莫名其妙。在他看來,此女孩與彼女孩有什么差別嗎?半斤八兩嘛。

“守財奴”家“雙媳婦”的事兒在華人圈中傳播開來;實際上最津津樂道于這樁事兒的人并非他人,正是“守財奴”本人。“守財奴”在講這件事的時候,多少有點炫耀的意味。他到底是一個無多大心智、缺乏悲憫之心的土財主呢,擁有了幾個銅板后難免是要露餡露尾巴的。之后我有次在“守財奴”店里蹭飯,見到了他的媳婦。而先前那位女孩兒,為還清“守財奴”的債贖回自由身,在“守財奴”餐館做洗碗工。那天大伙兒的飯,就是她給盛的。

我請了兩天假,搭乘長途巴士前往一同學打工的城市。那座城市與瑞士交界,有個相當漂亮、著名的湖泊。世界各國許多名人、權(quán)貴、富人在湖泊的周遭建有別墅,號稱湖畔別墅群。湖水藍幽幽的,醒目的白色游艇穿梭于其上,水鳥翩翩起舞。不是天堂,勝似天堂。這一切,與一位窮打工者毫無關(guān)系。我跑此地的目的,是為了找個工位。我現(xiàn)在打工的那家餐館,房子屬于危房,歇攤兒是遲早的事兒,故而我得找找下家了。

那趟路程,有點意思。說是長途巴士,其實是輛“掃地車”,沿途不知停了多少站。所經(jīng)路線屬丘陵地帶,山巒不高,但絕少平地,起起伏伏。這樣的丘陵地帶,風光秀美,視野和視角變化多端,一路上倒是讓我大飽了眼福。有些停靠站僅一幢房屋,顫巍巍地上來一位上歲數(shù)的老人;有些??空荆艑W的學生蜂擁而至,一時間彩蝶紛飛,令人眼花繚亂。我是唯一一個從起點站坐到終點站的旅客。我的旅伴時時翻新。一張剛剛看熟的面孔,轉(zhuǎn)眼間就換成一張新面孔了。在山區(qū)的腹地,我見到了郁郁蔥蔥的森林,以及一個碩大無朋的木材場。那么多的樹木碼得整齊劃一,形成方陣,氣勢磅礴。

同學夫婦在一家臺灣人開的餐館打工,男的在廚房做二廚,女的在餐廳做跑堂。那位臺灣老板,我記憶猶新;是一位年紀三十出頭的男人,身材適中,五官端正,一頭黑發(fā),可說頗符“好男人”的形象標準的。臺灣老板在臺灣學的專業(yè)就是廚師,做點心尤其是他的強項。我們大陸人與臺灣人到海外,區(qū)別在于他們是有備而來的,我們是一點準備都沒的。臺灣人或港澳地區(qū)的人來海外,要么有資金支持,要么有手藝在身;而我們是既無財又無才啊。臺灣老板懷揣廚藝,做出的菜肴自然地道、可口;再加上其店堂整潔,餐館生意很不賴。臺灣老板說道,我真不明白你們在大陸都干嗎的,要語言沒語言,要規(guī)矩沒規(guī)矩,要手藝沒手藝,總不至于都不讀書不做事兒的吧?兩岸阻隔,信息互不通達,是沒法子解釋清楚的。

臺灣老板驅(qū)車帶我去一家意大利人開的披薩店。事先他與對方通過電話,知曉那家披薩店缺一個刷盤子的工人。臺灣老板開輛越野車,精神抖擻。他看了我一眼說道,既然出來了,就好好做,不要把大陸的習氣帶在身上。披薩店在郊外,且在山里頭;車子爬了好一段山間公路才到。這兒是個村莊,披薩店門臉不大,是做這附近一所學校的學生生意的。臺灣老板與披薩店老板較熟,寒暄過后落座。他們的講話,我基本上聽不懂。不過我能借助個別單詞大概意會到他們是在說我這個人及崗位的事兒。這其間披薩店老板看了我?guī)籽?。這山上的氣候要寒冷許多,我瞧見窗外落起鹽粒粗細的雪籽。我和臺灣老板從披薩店出來,鉆進車子。走上一程后,臺灣老板說道,他沒要你,說你的手不是一雙勞動干活兒的手。我心里不是滋味。我人長得疙里疙瘩,偏偏一雙手細嫩如蓮藕。以往,我這雙手人見人夸,都說手相好福氣就好;沒曾想我今天卻因為它而得不到這份工作。

活雞宴

抵達法國巴黎火車站,是一位上了年紀的遠房親戚來接我的。熙熙攘攘的火車站里東方人面孔不多,我們很快對上了眼。我用家鄉(xiāng)話問道,你是……大伯吧?我們從火車站出來,他送我到地鐵口,從口袋里掏出一打地鐵票遞給我。他說這是見面禮,巴黎很大,全靠地鐵交通的。

大概是半月后吧,我接到遠房親戚電話,讓我去他那兒吃雞。我乘地鐵去了,他在地鐵口等我。我們一塊兒去了他住的地方。這位我叫他大伯的老人是與一位李姓老人合住的,一間不規(guī)則的房子,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屬法國政府分給李姓老人的福利房。李姓老人比大伯大個七八歲或十來歲光景。后來我知曉,大伯在這撥老人中年齡是最小的,腦子也最靈光,與外界的交往接觸最多。

雞為活雞。一大早,輪到做東的老人便乘坐巴士,轉(zhuǎn)上好幾趟車去郊外養(yǎng)雞場買來活雞,用一個隱蔽的雞籠偷偷帶進巴黎城。我到的時候,那位今天做東的老人在看電視,茶幾上擱了杯冒氣的茶,氣定神閑的樣子。李姓老人早已將雞宰了,鍋里吱吱作響,雞的香味鉆入人的鼻孔。我遞煙給李姓老人,老人擺手說不抽帶嘴的,過不了癮。李姓老人及其他老人抽的是沒海綿嘴的煙,青灰色的煙殼,畫面是只長翅膀的齒輪,顯然具有歐洲工業(yè)革命時代的印記。李姓老人說,他們從年輕時起就抽這個牌子的煙。接二連三地開門關(guān)門,七八位老人到齊了。其中一位老人是拄著拐杖來的,他去年還是前年被車撞了。其他老人問他電視弄起來了沒有,他說沒有。這位拄拐杖老人今年“雙十節(jié)”摸彩得大獎,中了一臺彩電。所有老人,均為民國時代出洋的,故而他們所持的是中華民國護照,每年參加“雙十節(jié)”慶典活動。中華人民共和國對他們而言,只是個遙遠的傳說。傅姓老人說,二次大戰(zhàn)爆發(fā),人都走光了;大使館召集他們?nèi)ナ桂^看電影,頂多去了兩三百人;我們青田人占多半數(shù),還有溫州人和少數(shù)外省人。大伯和他們不一樣,他是從臺灣轉(zhuǎn)過來的,坐過飛機見過世面;其他老人出來是在上海乘輪船的,至今未坐過飛機。他們不坐地鐵,把地鐵說成地洞車;把巴士站說成巴士墩;把零售小商品說成賣散,等等。他們所說的老家方言,和我說的已有明顯差異;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停頓在那個時代了。

這“活雞宴”由來已久,恐怕有二十多年了。當初人數(shù)肯定多得多。老人如霜后的柿子,風吹一陣雨掃一陣,都得掉落個把的。待我參加那時,就眼前這七八位了。老人們來這番邦時,均為活蹦亂跳的小伙子,老家沒留下血脈。到了法國,他們大多有過家庭,與番人女子結(jié)婚,生兒育女。其中一位老人感嘆道,番人是養(yǎng)不熟的鳥,說飛走就飛走了,子女也同樣。孤苦伶仃的老人們?yōu)榻鈵?,也為互通信息和相互關(guān)懷,便有了“活雞宴”?!盎铍u宴”定于每禮拜的禮拜二,風雨無阻,雷打不動。那一日的他們十分生動,說說笑笑,似乎是要把一禮拜憋在心頭的話全數(shù)掏盡方止。

我離開巴黎前最后一次去赴“活雞宴”,飯后老人們說要請我喝一杯。他們領(lǐng)我去了一家酒吧,地段有些偏,店面灰暗。打理該酒吧的是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婆(當然另外還有員工的),嘴唇抹了鮮艷口紅,精神面貌不錯。老人們喝的是一種兌威士忌的咖啡,問我要不試試?我喝下那杯咖啡渾身泛暖。老人們說,他們當年來這兒喝咖啡時,這老太婆還是小姑娘,金發(fā)像綢緞似的。難怪這些老人到了這兒個個老頑童一般,打情罵俏的意思都有了。

吃火鍋

我接到國內(nèi)老家朋友的一封信。老家朋友在信中寫道,青田又到了吃火鍋的季節(jié)了……讀到這兒時,可把我饞壞了。不過,相比較起那“嘴饞”來,更加讓我懷念的是那吃火鍋時的氣氛。冬天來了,天氣轉(zhuǎn)涼了,三五朋友或一大桌子人圍坐于一團,吃著熱乎乎的火鍋,喝著土釀的白酒或者黃酒,高談闊論,嬉笑怒罵,那份快哉,不亦樂乎。我將這信帶給葉姓朋友看。葉姓朋友是二房東,家里住有幾位搭鋪者。我說你與他們說說看,能不能湊起來吃火鍋。

第一頓火鍋是葉姓朋友夫婦請的,吃海鮮,喝葡萄酒。其中一位搭鋪者,溫州人,我們叫他老王的,吃著吃著突然抽泣開了,鼻腔一吸一吸的——終究沒將眼淚落下。他說去年過年,年三十的晚上,我是在工場的縫紉機背上吃的飯……老王人精瘦,出國前在溫州做裁縫,憑一手手藝謀生,旱澇保收,沒遭受過多大委屈。到了這番邦,他重操舊業(yè)。不過這歐洲的低檔衣工場里,貨糙,講究速度快,老王的特長體現(xiàn)不出來。計件工資反倒不如那些出手麻利的“快槍手”。有些衣服工場老板并不喜歡像老王這樣的人做工,說他手做已定型,慢吞吞的,不適合做糙貨。那陣子,老王就失業(yè)在家。老王說道,像今天這樣……一幫人圍在一起吃飯,我來歐洲還是第一次。

老王去菜市場買來海鮮,上超市買了一箱葡萄酒一箱啤酒。老王眼前經(jīng)濟不寬裕,捉襟見肘,他買東西時自然精打細算;不過也不含糊,那六瓶葡萄酒的標價,每瓶在15法郎以上,排得上中等了。老王做得一手好菜。他圍上圍裙,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幾樣小炒清清爽爽,火鍋則色香味俱全。我住的地方與葉姓朋友家屬于同一條地鐵線路,我遠一點,相隔三站路。我從打工的場所坐地鐵回來,提早三站出,去葉姓朋友家吃火鍋;一直吃喝到十一點左右,趕最末一班地鐵回去。

那個冬季,巴黎的天空以灰蒙蒙的色調(diào)見多(可能與自個兒當時的心境有關(guān)吧),西北風如刀子一般鉆進衣服里,特別寒冷。這樣的天氣無疑讓人沮喪??墒?,當我一旦想到今晚有火鍋吃時,我的心情立馬就好轉(zhuǎn)了,由陰天轉(zhuǎn)為多云再轉(zhuǎn)為晴朗天了。我分明記得,我從地鐵口出來走向葉姓朋友家的路上,步伐是何等輕盈,儼然蝴蝶翩飛一般。現(xiàn)在,我們幾人已形成格局,隔三岔五地吃上一頓火鍋,輪流做東,而廚師的工作就由老王擔當了。老王說,我閑著也是閑著,有事做比空著好!大伙坐齊,拿工具旋轉(zhuǎn)出葡萄酒瓶塞,暗紅色的酒液倒入玻璃杯子。不知誰嚷道,為我們在法蘭西吃火鍋,干杯!窗外寒風呼嘯,尖利的風聲從窗戶的縫隙鉆進來;我們吃著滾燙的火鍋,兩相對照,幸福感油然而生。

老王弟弟在荷蘭與做老板的妹夫發(fā)生爭執(zhí),年輕氣盛的他一氣之下偷渡至法國,投奔到老王門下。老王弟弟與老王兩個大男人擠一張單人床。白天大伙上班去后,人高馬大的老王弟弟就躺在他人的床鋪上補覺。精瘦的老王現(xiàn)今更加勤快了,掃地拖地,洗手間和廚房間的磁磚被擦拭得明亮如鏡。葉姓朋友的老婆還是計較上了,有天她把房門摔得很響,說不吃了!我們幾位坐在桌前面面相覷。葉姓朋友開口說道,你這何必呢,過來吃嘛。葉姓老婆在房間里應聲道,這個月的水電費、煤氣費多這么多,人總該明白的吧!老王垂下腦袋,欲說還休的樣子。老王弟弟毫無窘態(tài),筷子敲著火鍋沿說道,吃啊、吃啊。

雕刀生銹了

有一天,我去明明和海娟夫婦家吃飯。他們倆我原先在國內(nèi)老家時就認識的,應該說關(guān)系比一般的熟人要深一點,但尚算不上朋友關(guān)系的。這兩人長相都清秀,文質(zhì)彬彬;尤其是海娟,拿今天的話來說,是可以稱作美女的。兩人都有藝術(shù)細胞,少男少女時期即肩膀上斜掛了畫夾外出寫生,衣服穿得有點小小破格,別具匠心,談吐舉止文氣溫雅。在我們那個閉塞的小縣城里,他們走到哪兒都醒目,讓人刮目相看。

我當年在鄉(xiāng)野水電站開水輪機,視野狹窄,少見多怪。一日,這幫文藝青年來峽谷寫生了,從我上班的車間經(jīng)過。他們目不斜視,如入無人之境地與我擦肩而過。那時節(jié)的我,羞愧得無地自容??纯慈思?,活得多少有品位,多少氣質(zhì)非凡啊。而我,窩在這山旮旯里不見天日,差不多就是井底的一條小蝌蚪了。歲月如梭,一轉(zhuǎn)眼,我與這對當年的文藝青年都跑歐洲來了。只不過,他們來法國的年頭要比我早好些時間。我有天乘地鐵穿過廊道時,不經(jīng)意間與他們夫婦碰上了。巴黎龐大的地鐵系統(tǒng),除人來人往外,尚有幾種人固定在那地兒,在此地謀生計。這其中有乞丐、有窮途末路的藝術(shù)家,再就是擺攤的人了。擺攤的人分為兩種,一種是擁有營業(yè)執(zhí)照、有固定攤位的,一種是沒有營業(yè)執(zhí)照、打游擊戰(zhàn)的。明明和海娟夫婦屬于有固定攤位的那種,他們因此在臉面上流露出了明顯的優(yōu)越感。我走過地鐵廊道時,海娟手中正拿了個如手槍般的東西,向匆匆而過的人們招徠生意,音量不高不低。原來那物什是給人的耳垂打孔的,說是無痛穿耳孔。穿好耳孔,明明眼疾手快地托起一個盒子,上頭排列各式耳環(huán),五花八門,供人挑選。

我看著他們眼熟,便停下了腳步。我叫道,海娟。

他們夫婦為人不錯,說在巴黎碰見很難得,改天要請我上他們家吃飯。這天明明打電話來說,今天休息,過來吃飯吧。我到他們家,見到了明明的母親。明明母親出國很早的,“文革”結(jié)束后不久即來法國了。她先前在單位上班,出來時的年紀已不小,四十出頭了,但她特別有耐心有信心,肯吃苦,對國外生活期望值蠻高的。明明的父親怕是不在了,或與他母親離異了吧,明明從未提起過。明明母親獨身一人來法國打工,幫華人老板帶小孩做家務,在華人衣服工場車衣服等,歷盡艱辛。明明母親有點積蓄,就用來辦理家人出國的費用。陸陸續(xù)續(xù)地,她除了把自己一家人全數(shù)帶出來外,還把其他一些親戚每戶人家給帶出一個。這種現(xiàn)象在我們老家很普遍。那戶人家的那個被帶出來的人,就成“星星之火”了,肩負重任,日后他們?nèi)绶ㄅ谥?,將家人和親戚牽猴子般地一個個帶出來,盤根錯節(jié),一層一層地四面開花。這便是“青田華僑”形成的最基本模式。

明明母親積勞成疾,躺在床上。據(jù)說她是由于長期伏于縫紉機上車衣服,脊椎骨方面出了毛病,病入膏肓。明明母親久治不愈,半身癱瘓,整日價只能躺在床上。但她卻說什么都不愿回國去。本來按照經(jīng)濟條件,她回國內(nèi)找個保姆侍候應當不成問題的。而在這里,明明和海娟他們?nèi)[攤后,就沒人照顧她了。她一個人躺在床上望天花板,看著窗外投進的光影算計時辰,等待他們回來。明明母親對我說道,我要留在法蘭西……親眼看見他們發(fā)達起來!我聽了此話,什么都明白了??磥?,信念對于一個人的肉體和精神的支撐作用,是何其大啊。吃飯時,明明母親側(cè)過臉看我們吃,臉上浮現(xiàn)紅暈?;蛟S,像今天這么鬧熱的場面,平日不常有吧,她是有點小小興奮的。

飯后我和明明聊了會兒天。他說在法國的最大愿望就是睡覺,睡不夠……每天都睡不夠,如果能讓人每天都有時間睡覺,那是最幸福的事兒了!我說你畫沒畫了吧?明明搖頭道,每天起早摸黑的……有點時間還不趕緊睡覺……當年出國時,太多不切實際的想法;我連雕刀都帶出來了,石頭也帶出來了,想在篆刻上下點功夫,可連碰都沒碰過……明明邊說邊趴下身子往床底下張望,他從里頭拖出一捆布包的什物,揚起一小片灰塵。布包里面是各種大小不一的雕刀,銹跡斑斑。明明說,下次搬家扔掉算了。

給你端過白粥的

那個僑務考察團出訪歐洲四國前小半年吧,消息早已傳播過來。那年頭國內(nèi)官員出訪海外尚不多的,過五關(guān)斬六將方能成行。意大利羅馬埠的華人華僑們聞風而動,有關(guān)接待方案早早議論開了,大小會議開了一次又一次。我打工的這家餐館,管事兒做主的顯而易見為老板娘,但碰上出頭露面的事體,她還是更愿意將老板給推出去。這是為避免他人說閑話。老板那天要去開碰頭會,老板娘讓他把兒子帶去,說自己下午與會計師約好談事的。老板說,帶個小孩開會……他要搗蛋,怎么辦?我剛好經(jīng)過,老板娘就叫我和老板一塊兒去。

我們到時,其他人早到了。碰頭會借用老鄉(xiāng)的餐館,桌子排成會議桌形式,坐了十幾號人,烏煙瘴氣。其中有人說,就等你(指老板)了。沒有人看上我一眼——其實,這兒大部分的人我都認得的,他們對我的視而不見,怕是將我當“男保姆”對待了。我領(lǐng)老板兒子在外餐廳玩,他三番五次要進去。我說不行,你爸爸在開會。老板兒子生在意大利長在意大利,不明白開會是啥意思;他趁我不防,直頭直腦跑進里餐廳。里頭正討論得起勁,第一餐安排在誰家,第二餐安排誰家……誰頭天領(lǐng)路做導游,誰第二天派車接送,安排住宿。老板在里頭喊我名字,說你把他帶外面去。我進去待了片刻。他們談到了錢的事宜。僑務考察團出訪得花銷一筆錢,這筆錢靠同鄉(xiāng)會成員自愿捐款。其中兩位成員,我知道他們經(jīng)濟狀況并不好,無產(chǎn)無業(yè),卻也面紅耳赤地湊鬧熱。說白了,這等事兒就如搭了個戲臺兒,有能力或能擠得進去長袖一舞的,顏面榮光;消息帶回老家,講起來是體面事兒,說不定他的家人還以他為榮呢。所以愿打愿挨,總不乏表演者的。

僑務考察團抵達的那幾日,羅馬僑界的幾位頭面人物真是馬不停蹄呢,忙得熱火朝天;嘴皮子燎泡,聲音都沙啞掉了。考察團成員的身影一會兒出現(xiàn)在斗獸場里頭,再一會兒又在梵蒂岡露臉了,老張小李地滿大街嚷嚷。除去瞧景點外,就是吃喝了,頂級葡萄酒喝過了,XO喝過了;地道的意大利火腿肉及意大利海鮮大餐,將每人肚子撐得圓咕隆咚的??疾靾F團長說道,吃太多了,嘴巴都發(fā)苦了,能不能安排一餐清淡的?成員們連聲叫好,說現(xiàn)在最想吃的就是粥了,喝碗白粥配點咸菜比什么都強!于是,這項任務落到了我們餐館頭上。老板在外頭陪客,當車夫;老板娘交待我們煮粥,炒幾樣青菜。老板娘靠在廚房門邊笑著說道,這些當官人,梁山下來一樣,不吃壞掉才怪呢。

僑務考察團要過來了,先聲奪人。馬路上人聲喧嘩,剎車聲、掀車門聲此起彼伏。有一兩位打頭陣的,箭步跑進廚房,板起臉孔問道,白粥好了沒有?我們說好了。那人說馬上上,動作要快,吃了后還要看演出的!外頭餐廳一片稀里嘩啦,前呼后擁。我們將白粥一碗碗端出去??疾靾F成員看見白米粥,眼睛都發(fā)亮了,紛紛嚷道,我們這些土包子,還是白粥、飯最落肚啊。

若干年后在國內(nèi),我有次與考察團成員中的一位碰上。那天是他請客(當然是公款買單了),他以主人身份招呼客人;輪到我時,他說這位先生不認識,自我介紹一下吧。我笑笑說,我是早認識你的。主人說,我們見過面?我說我給你端過白粥的。主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眼睛看著我等待下文。我說,你某某年間不是出訪歐洲四國么,在羅馬的時候,你們要吃白粥,我當年就在那家餐館打工的。主人想了半天,還是一點都想不起來。

翻譯

翻譯年紀五十開外,有個中國名字,同時有個外國名字。他是混血兒,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德國人。翻譯在中國的上海長大成人,經(jīng)歷過“文革”。他在中國的某所外語學院完成學業(yè),不知何故,他選讀的是意大利語而非德語。翻譯從上世紀七十年代出國,不知都云游過哪些國家,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在意大利的羅馬已經(jīng)待了好長年頭。翻譯說,我一來羅馬,就買了個小房子,很小很小的一個房子。我問小到什么份兒上啊?翻譯說,反正很小。我從來不帶人去我家的,也不會讓人知道我住在哪里。通過翻譯自個兒所說的,我大致上了解了他的日常生活起居。翻譯沒事情的時候幾乎足不出戶,他沒什么朋友,不愿揩別人的油,人家也休想揩他的油。翻譯在自己的小窩里過著原始人一般的生活,他不穿衣服,赤條條晃來晃去,做一鍋粥不像粥飯不像飯的東西放在那里,從早上吃到晚上。翻譯在家里唯一做的事情,就是翻閱各類書籍,經(jīng)久不厭。翻譯說,人在家里穿衣服,那是莫大浪費;人吃的食物,能果腹即可,沒必要大魚大肉的,那同樣是一種浪費,而且對身體又不好。

我家因惹上冤枉官司,請翻譯過來翻譯,每次當場結(jié)清翻譯費。翻譯靠給當?shù)厝A人華僑當翻譯的翻譯費維持生計。翻譯收入有限,過著儉樸的日子。他戴頂禮帽,油膩膩的,一身舊西裝,好似從未見他換過,皮鞋已經(jīng)磨出白毛邊了。翻譯自然沒坐騎了,他乘巴士來我家小店,風塵仆仆地從車上下來。我問道,吃過了嗎?翻譯道,來不及了。我吩咐廚師給炒兩個菜。翻譯喜好吃蠔油牛肉、廣東炒飯。翻譯不飲酒,他喝可樂。翻譯說酒會亂性的。有時,他問我有沒有綠茶,那種從中國帶出來的新茶?我剛好有,用玻璃杯給他泡上一杯,綠盈盈的。翻譯捧于手中,遲遲下不了口。

有次從法院回來,我們兩人坐在巴士上談莊子,談逍遙游,談大鵬展翅九萬里……翻譯侃侃而談,唾沫橫飛。正當他談至興頭上時,我得轉(zhuǎn)站了,我依依不舍站起,與他握手說道,下回,再聽你的高論,再聽你教誨哦。我轉(zhuǎn)過身子,尚未邁步,被他一把抓住了。翻譯正色道,錢……你翻譯費還沒給我呢!我一拍腦門說道,都是“逍遙游”惹的呀!有一次,翻譯喟嘆道,我是一個沒有祖國的人。翻譯是個經(jīng)歷過“文革”的人,不知當年他受過怎樣的傷害(他那時是個在校的大學生),反正我隱隱約約感覺到,他的心靈是有過創(chuàng)傷的。翻譯說他這輩子都不會再去中國了。我說你為什么不去德國呢?他說在哪都一樣的。翻譯問我對“祖國”是怎樣理解的?我說我把它理解成家園。翻譯看了我一眼,問怎么解釋?我說,那兒不僅僅是我出生、成長的居住地,更為重要的是我的精神歸宿。翻譯沉默一通,若有所思,而后喃喃說道,如你說的是心里話,那你……是一個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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