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妮
一
桃河水蕩漾著漫上岸來,似在發(fā)出熱烈的邀請。水中央,有幾個粗壯的水泥橋墩參差不齊地從水中生機勃勃地冒了出來,像是吃了增長素,每天竄高一大截。
橋梁公司的書記夏光新陪新來的年輕總工程師方天嬌沿河邊走來,觀察著正在施工中的橋墩。他指著河中心那座最高的橋墩上面一個影子說:“那就是經(jīng)理何大豐?!闭f著他就用手擋在嘴邊沖橋墩上喊了一嗓子:“老何,公司新調(diào)的方總工程師來了?!?/p>
見那影子在橋墩上閃了閃,眨眼出現(xiàn)在簡易扶橋上,晃晃悠悠向河邊走來,老遠就伸出手來嚷著:“歡迎,歡迎方總工程師加入到我們橋梁公司的行列?!彪x岸邊還有幾米遠呢,他縱身一跳,就到了他們身邊,一把抓住方天嬌的手就是一陣搖,疼得方天嬌咧了一下嘴,他覺著何大豐的兩手就像是兩把鉗子。
何大豐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說:“我們這些日子正為這下一步的‘掛籃施工發(fā)愁呢,這下好了,方工程師來了,問題就解決了。不然,我只有和老夏從橋墩上往下跳了!”他扭頭看一眼夏光新:“咱們可是給集團公司立了軍令狀的,是不是老夏?”
夏光新笑了一下說:“軍令狀可是你立的,我是舍命陪君子,被你硬拉上賊船的。我這次可真是要被你害死嘍。”
何大豐說:“話可不能這么說,我是說到時候完不成任務(wù)耽誤了工期,咱倆一塊跳的?!?/p>
夏光新說:“我還不知道你肚子里想的什么?你從小在你老家的汾河邊長大,在水里就像你家炕頭一樣。我可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旱鴨子,到了水里比石頭還沉哩。你說他這不是在害我么?”夏光新轉(zhuǎn)向方天嬌。
方天嬌挺有興趣地看他們逗嘴。不過,他也從何大豐似乎很熱情的話里嗅到了一絲看不起的味兒。他打量著集團公司很有名氣的經(jīng)理。只見他身材很魁梧,足有一米八。兩眼挺大,盯人看時帶有一種挑戰(zhàn)氣,從頭到腳全是黑黝黝的,尤其是兩只胳膊,就像是兩根黑鐵棒子。方天嬌不由得低頭看了看自己那兩根白白靜靜的胳膊,何大豐炫耀般地伸出自己油黑的胳膊靠近方天嬌的胳膊說:“方工,要是在咱倆的胳膊上扎一刀,我這胳膊上流出的是血,我猜你那胳膊上流出的準(zhǔn)是牛奶。你信不信?”
方天嬌隱隱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傷害,覺得胳膊似乎真像扎了一刀似的。不過,他微笑著岔開話說:“何經(jīng)理,我們這座橋的工期有多長?”
一聽方天嬌這樣問,何大豐認真了,想了一下說:“滿打滿算還有一年八個月,橋墩施工在月底就可完工,主要就是橋梁施工,要知道,我們是第一次接觸‘掛籃,也就是這個,技術(shù)上叫什么來著……”
夏光新說:“懸灌梁箱型施工?!?/p>
“對。”何大豐接著說:“直接從橋墩上開始往兩邊打水泥,我總覺著有那么點玄……主要是怕出事。”
方天嬌說:“不能心急。”
何天豐說:“不急,嗨,就剩這么幾個月了,能不急么?”
方天嬌突然問:“你沒結(jié)婚吧?”
何大豐愣了一下,說:“沒、沒有哇??蛇@……”
方天嬌說:“心急吃不得——奶!”然后顧自上了浮橋,一晃一晃地走到那座最高的橋墩跟前,瞇起眼睛,觀察著。
夏光新看著別處,無聲地笑了。
何大豐半天沒回過神兒來,低聲咕囔一句:“吃奶,誰吃奶了!這幫大學(xué)生……”他搖晃著頭。
二
吃過晚飯,公司里的助理工程師韋林立趁方天嬌身邊沒人,慢慢地踱過去,用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口氣說:“方總,什么時間有空,我把施工資料移交一下,另外,還有些技術(shù)數(shù)據(jù)單獨和您交一下底?!?/p>
方天嬌沒來之前,韋林立就一直兼任著總工程師的角色。而現(xiàn)在新總工來了,他既不能一下子撒手不管,又不能管得太多。不管,有鬧情緒之嫌;管,又有越位之嫌,還不尊重新總工。這時候只能把握好分寸,見機行事,既熱情又謹(jǐn)慎。
“我說你就別方總方總的了,要不就叫我名字,要不就叫方工?!狈教鞁膳み^頭來,看著韋林立說:“咱們應(yīng)該是一屆的。你是華東交大,我是西南交大……”
韋林立笑了一下說:“我知道。其實分下來的時候,我們還在一張桌子上吃過飯呢。不過,您直接留在了總公司技術(shù)處,而我呢,則直接來到了基層一線上。一晃,這么多年了呀。”韋林立嘆息了一聲。
方天嬌說:“其實,在基層一線,我們所學(xué)的知識才能用得上?!?/p>
“話是這么說的,可誰都想進機關(guān)。別的不說,就說這一身肉。”韋林立像何大豐一樣拉開袖子露出自己的黑胳膊,拍拍方天嬌的肩膀說:“咱們是一批分下來的,可你呢,當(dāng)上官了,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是正科級了,您的全身白凈的沒根雜毛,哪像我這身黑肉,像醬肉……”
方天嬌說:“我知道,你其實心里挺恨我?!?/p>
韋林立認可道:“說實話,是有那么點兒。本來我想著把這座橋的懸灌梁技術(shù)搞成功了,把我的高工評上。現(xiàn)在就是搞成功,那也全是您的功勞,我充其量只是個協(xié)助。”
方天嬌承認韋林立說得有道理,但并不完全對:“這個,評高工應(yīng)該與這個沒有關(guān)系的,主要是看一貫的業(yè)績考核。”
韋林立說:“這些我也知道,可業(yè)績還不是……好了,不說這些了。不過,您到咱們橋梁公司來,大家伙都挺高興的,說咱們這下可以實現(xiàn)零的突破了。”
“什么零的突破?”
韋林立仍很專注地說道:“這幾年時間里,咱們公司里分來不少年輕大學(xué)生,可都是清一色男子漢。要說呢,咱們這些人雖不是百里挑一,但也是要個兒有個兒,要模樣兒有模樣兒,又有文化水兒。瀟灑風(fēng)流,俊俏英武,強悍矯健,這些方面都不乏其人的??删褪枪至耍覍ο蟪闪艘粋€老大難問題。現(xiàn)在公司里除了夏書記是從部隊上轉(zhuǎn)下來的,早已成了家,剩余的全是單挑。你在機關(guān)里沒有聽說么?咱們橋梁公司還有一個稱呼,叫‘光棍公司。”韋林立把“您”換成了“你”。
方天嬌似有耳聞,但他在公司里注意看了那些年輕人,再差也端莊周正,絕沒有歪瓜裂棗??伞肮夤鞴尽庇悬c太冤枉、太委屈了! 韋林立說:“現(xiàn)在姑娘們都喜歡奶油小生。上次給何經(jīng)理介紹的中專生懷疑他是非洲移民來的呢?!?
方天嬌聽著樂了,說:“那何經(jīng)理呢?”
“他倒挺樂觀,說自己勞動者本色不變。我看他挺悲哀的??烊?,再拖快成老大難了。”韋林立看著方天嬌:“我就看出來,你是高手?!?/p>
方天嬌急忙搖頭:“我自己也還沒找呢?!?/p>
“那你是胸懷大志。不過,何經(jīng)理橋梁施工有一套,兩年前當(dāng)了經(jīng)理,算年輕有為。你來了,總工帶個拖斗,不能不讓人有想法?!?/p>
“帶拖斗,我?guī)裁赐隙???/p>
“虧你還是機關(guān)下來的。你是總工程師,后面括號是正科級。何經(jīng)理也是正科級。兩個正科級都那么朝氣蓬勃,都那么有水平,以后有好看的了。”
方天嬌如夢般初醒,霎時明白了許多。他覺得在下邊就是不一樣,太鍛煉人了。他對韋林立說:“不管怎么說,咱們都是一屆的,你今后要多幫助我呢?!?/p>
“我也要靠你呢?!表f林立說,“其實,你要和何經(jīng)理搞好關(guān)系,抓住主要矛盾就可以了?!?/p>
方天嬌說:“什么是主要矛盾?懸灌梁施工?”
韋林立搖了下頭,做出一個曖昧的動作:“找媳婦!”
“找媳婦!”方天嬌受到鼓舞,有點摩拳擦掌:“行,那就看我的吧!”
三
橋梁公司的年輕人多,坐在一起的時候就議論何經(jīng)理最近愛發(fā)火了,嘴里還常帶臟字出來。年輕人開始私下里八方聯(lián)系,漫天撒網(wǎng),給經(jīng)理找媳婦!
書記夏光新卻最先帶來一個令人震奮的好消息。在他們施工的桃河對岸有一個大鎮(zhèn)子,就叫桃河鎮(zhèn)。那天夏光新到縣城因為征地的事找土地局,卻意外地碰到了一位當(dāng)年的老戰(zhàn)友,老戰(zhàn)友轉(zhuǎn)業(yè)回到縣城后,把妻子和小兒子的戶口轉(zhuǎn)到了縣城,因為有規(guī)定,兩個女兒就留在了鎮(zhèn)子上。老大今年二十七歲,老二今年也二十四歲了,都還一直沒有找對象。夏光新來不及多問其他情況,就急忙拿了老大姑娘的一張照片,抄近路匆匆趕了回來,連老戰(zhàn)友準(zhǔn)備的飯也沒有吃,征地的事情也沒有來得及談。
何大豐有點哭笑不得,說道:“老夏,連你都這樣,怎么就沒有一點輕重呢?你說是征地工作重要還是找老婆重要?”
夏光新并不急,把姑娘的照片放在桌子上,然后似自言自語道:“找媳婦這件事情,說重要也重要,說不重要也不重要,就看放在誰的身上了。”
何大豐很不以為然地說:“不就找個老婆么,還重要不重要的!”
夏光新沒理何大豐,自顧繼續(xù)往下說:“咱們這些四海為家的筑路者,一般解決個人問題的途徑,可以因時而異,開始從家鄉(xiāng)找,說老實賢慧會過日子;后來從城里找,門當(dāng)戶對。不過,這種途徑悲劇較多;后來的大學(xué)生,大都學(xué)校談好的,不成問題??蓪τ谀銈冞@些人,就得從現(xiàn)實出發(fā)來考慮了。因為現(xiàn)在城市農(nóng)村沒什么差別,所以最理想是找個能理解自己、彼此能照應(yīng)、離駐地近些的,白天去抓生產(chǎn),晚上能搞革命?!?/p>
何大豐笑了起來:“沒想到夏書記你肚子里還真有一套呢!那你說吧,我該怎么辦?”
“你是領(lǐng)導(dǎo),你找不到媳婦,大家就更沒信心了。這個頭你也得帶。要提到講政治的高度,所以說你找媳婦也就是政治?!?/p>
何大豐說:“老夏,你不愧是書記的料。早聽說你在部隊年年是先進指導(dǎo)員,看來真的?!彼f著話,似乎無意地踱過去悄悄瞥了一眼那照片,頓時被震住了,不由得放下一開始裝得很矜持的架兒,端詳起照片來:“我說老夏,你這是用的美人計呀??磥砦疫@是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了。行,我何大豐服從組織決定?!彼麥惖较墓庑赂埃骸跋旅孢@一切就由你來安排吧?!?/p>
夏光新胸有成竹,得意地哼了一聲,不聲不響地走了出去。他去找方天嬌和韋林立了,他覺得下面得由這倆小子出面了,而且他覺得事不宜遲,明天就可以見面。
韋林立說:“這事得聽方工的,他這方面肯定有經(jīng)驗?!?/p>
方天嬌說:“為了何經(jīng)理,是得把咱橋梁‘光棍公司的名稱去掉。讓我想一想,你們安排明天見面?!?/p>
夏光新立即就掏出手機打電話,“嗯呀”了半天后放下電話,說:“好,同意了,就明天?!?/p>
四
何大豐今天要相親,橋梁公司幾乎都知道了。一大早,不少人主動跑到何大豐的住處要當(dāng)參謀,搞策劃,卻讓方天嬌全趕走了。
夏光新請示說:“我這個介紹人,做點什么呀。”
方天嬌說:“夏書記的前期使命已光榮完成,下面就聽我們的安排?!?/p>
夏光新連聲說:“行行,這也是政治呀!”
方天嬌說:“知道,要講政治?!彼麑ο墓庑碌吐暯淮藥拙?,夏光新點頭走了。
方天嬌留下了韋林立和另外兩個在公司里看著挺機靈的年輕人。
方天嬌對韋林立和梁山、張美他們?nèi)齻€如此這般一番詳盡交代。然后讓他們?nèi)ゴa頭接人。夏光新說姑娘是從桃河鎮(zhèn)坐渡船過來的,名叫桃花。
韋林立他們?nèi)齻€人到了碼頭,看見渡船已靠岸,人很快地都走無了,船頭站著兩個姑娘,不上岸,像是在等什么人。
梁山問:“韋工,怎么是兩個人?”
韋林立有點懵,說:“大概是讓何經(jīng)理有點挑選的余地吧?!?/p>
張美說:“現(xiàn)在關(guān)鍵是我們要先看準(zhǔn)選準(zhǔn),不能接錯了?!?/p>
韋林立看了兩眼后,肯定地說:“接后面那位,前面這位一看就還嫩著呢。”他示意一下梁山:“你先行動?!本秃蛷埫劳撕罅?。
梁山大聲地“咳”了兩下,引起了船上兩位姑娘的注意后,便顛顛地跑上前去,對著后面那位姑娘說:“請問您是桃花嫂子吧?我是橋梁公司的,奉我們何經(jīng)理之命前來迎接您?!?/p>
那位姑娘就低了頭,臉紅了。前面那位姑娘卻扭頭爽郎地笑了起來,問梁山:“光接她,怎么不接我?”
梁山看她兩眼說:“我們經(jīng)理沒說接您呀。”
那姑娘大聲說:“告訴你們那個什么經(jīng)理,我姐的事,我說了算?!?/p>
這時桃花說:“這是我妹妹杏花,從小就這個樣兒,像男孩兒。”
梁山輕盈地躍上船,幫著提東西——一個紙?zhí)岽?,里面裝了兩件衣服。剛走幾步,張美迎了上來,一邊接梁山手里的袋子,一邊熱情地叫著嫂子,說是何經(jīng)理等急了,就又讓他來接了。
兩個姑娘不由愣了一下神,這兩個年輕小伙子怎么都這樣黑呀!
遠遠地看見橋梁公司高高的門牌了,韋林立一路小跑地過來,掏出懷里的照片朝兩位姑娘一對照,說:“是不是接錯了,把仙女給接來了?”
而兩位姑娘看見韋林立,簡直要叫出聲了,眼前這一個小伙子更黑了,黑得全身裸露的皮膚油光發(fā)亮,幾乎和頭發(fā)眉毛融為一體了。倒是那一口白牙,像是鑲了瓷,陽光下白得直閃爍。
“我說這么漂亮的姑娘,在城里什么白面書生找不到,偏跑到這工地上找個土不拉嘰的黑小伙兒!”韋林立像是故意要讓兩位姑娘聽見,所以聲音很大。
梁山有點著急,忙對桃花說:“我們何經(jīng)理可棒了,人長得特精神,去年終評了先進,上臺領(lǐng)獎的大照片還在墻上呢,比明星還好看。”
韋林立撇一下嘴說:“好看頂什么用?我看他現(xiàn)在都有點傻了。去年有個公司來挖他,年薪三十萬,他就是不去。他要是自己干,早發(fā)了!”
梁山說:“韋工自己傻,反而說別人。你不是也沒去嘛?!?/p>
韋林立說:“我不是不去,是嫌年薪太低。就我和何經(jīng)理這號的,沒個五十萬免談?!?/p>
桃花吐一下舌頭,問道:“干什么呀?就要五十萬?”
梁山說:“有人要聘他們?nèi)バ迾?,開的工資。哼,我們經(jīng)理就那么便宜!就是經(jīng)理愿意去,我們也不答應(yīng)呢。何經(jīng)理人多么的好……”
張美也沉不住氣了,插話說:“何經(jīng)理人善意,待部下好。我剛分來的時候,怕艱苦,他就和我談話,別提多溫柔了。也不知誰教他的,特別會體貼人?!?/p>
韋林立說:“他兇的時候你沒見過?那天晚上我偷著下河洗個澡,被他發(fā)現(xiàn)了,罵了我好幾個混蛋,還差點揍我,多虧我腿快,跑了!”
梁山說:“那是那陣桃河里漲水,何經(jīng)理怕出危險……”
就這么說著,到了公司里,書記夏光新慈眉善目地在門前恭候著。韋林立三個年輕人尾隨著來到公司接待室里,又是開電扇又是倒茶,還忙著切西瓜。夏光新則慢條斯理地聊著橋梁公司的事和他們施工的這座桃河特大橋工程,中間不時地插進何大豐的有關(guān)情況。說者看似隨意,實則全是溢美之詞。
在何大豐的房間里,方天嬌看了看表,估算了一下時間,對何大豐說:“現(xiàn)在,該你出馬了。”
剛才還急不可耐的何大豐這會兒卻膽怯起來,說方天嬌:“我怎么有點、緊張,要不,你陪我去?”
方天嬌說:“這可不行。我一去,你看誰給誰烘云托月呀?還有你的戲呀!”
何大豐醒悟道:“對對,你是不能跟我在一起的?!闭f完,壯起膽子,干咳幾聲,往接待室走去。把腳邁進接待室里時,竟然還有點氣喘吁吁的了。
兩個姑娘打量著何大豐,只見他站那兒,雖也挺黑,可和那三個黑小伙在一起,也就顯得不那么醒目了。并且他比韋林立三個人都高,顯得挺魁梧,就一下子把男子漢的勁頭體現(xiàn)了出來。再加上畢竟是初次見面,再出息的男人也難免不好意思,臉上就套了些紅來,更顯得紅光滿面了。兩個姑娘的神情都有點呆。
夏光新說韋林立他們?nèi)齻€:“你們?nèi)齻€傻小子,還呆在這里干什么?撤了!”
韋林立他們?nèi)鐗舫跣?,忙不疊地跟在書記身后跑了出來。那個叫杏花的姑娘也隨后跟了出來。屋子里就留下一男一女了。
夏光新故意走慢了兩步,就聽見何大豐說:“吃瓜吧,這瓜沒有污染,真正的綠色食品。”
桃花笑了一聲說:“你的那些工人可真逗哩,把你夸成一朵花了?!?/p>
何大豐“咳“了一聲說:“年輕人一見漂亮姑娘話就多,再說,我和他們?nèi)缤值?,那還不凈揀好的說了。你也別全信?!?/p>
“我倒覺得他們都挺實在的?!?/p>
“我們這兒的小伙子都實在,我也挺實在的。哎,我說你別光捧著瓜不吃呀,其實我也緊張哩,頭回見,都這樣。你吃瓜吧,我覺著這事就跟吃瓜似的,吃開了就覺出甜來了?!?/p>
桃花又笑了:“你倒是挺會說的么……”
夏光新看見方天嬌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就迎上去把他拽到了一邊,低聲說:“第一步初見成效,兩人開始會談?!?/p>
方天嬌往接待室那邊探了一下頭,說:“只要這第一關(guān)闖了過去,后面就全是優(yōu)勢了。說不準(zhǔn)呀,姑娘們還會把咱們橋梁公司這些黑小伙子當(dāng)成現(xiàn)今男子漢的本色呢!”
梁山過來告狀說:“方工,韋工存心不良,總在姑娘面前說何經(jīng)理的毛病?!?/p>
方天嬌說:“這也是一招。光說好還行哪,說多了人家就該不相信了?!?/p>
五
何大豐陪著桃花去桃河邊上轉(zhuǎn)。
太陽很好,寬寬的河水蕩漾著,波光有點晃眼。河中間有條小船,船頭蹲著個老漢,用手挑起網(wǎng)來,上面掛有小魚。
何大豐說:“這老頭就是在這桃河上擺渡的,兩岸的人來人往就靠老漢這只小船?,F(xiàn)在要修大橋了,修高速路了,今后就沒有人再來乘老漢的小船了。老漢很難受,夜里還哭過,聲音很大。老漢沒兒沒女,一輩子就生活在這條小船上。”
走了一段路,就看見一片長勢很旺的野生桃樹覆蓋了半個山坡,樹上結(jié)了不少的小桃,毛茸茸的。
何大豐過去挑了一棵茂盛的桃樹,讓桃花坐在樹蔭下,說:“別把你也曬得跟我們一樣了?!?/p>
桃花說:“曬黑了才好呢?!?/p>
何大豐對她這句話非常贊同,連聲說:“好好,曬成個黑姑娘,再嫁個黑小伙,將來再生個黑小子!哈哈,太美了!”他大聲喊了一句。
桃花的臉就羞紅了,雙手捂了說:“難聽死了。”
何大豐從桃樹上摘下個小毛桃來,用手搓掉了毛,捧給桃花說:“你叫桃花,再吃個小桃子,將來準(zhǔn)生個小子哩。”
“昨天看你那樣老實,沒想也是滿肚子的壞水!”桃花舉起胳膊要打何大豐,沒想?yún)s被他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很大也很有力量,汗津津的;她頓時覺得自己全身都似乎被他攥在了大手里面。這時何大豐順勢輕輕地一帶,她就軟軟地倒在了他寬闊的懷里,全身都要融化在桃樹下的綠蔭里了。
她聞到了他的氣息,原來這些筑路架橋的人的氣息是這樣的,是與別人的氣息不同,讓她心跳加速也使她心靜平安。小時候,她跟著媽媽到爸爸的部隊去,看到那么多的軍人,軍人的氣息也是與普通人不同的,那是一種排山倒海般的氣息讓人振奮,給人安全。她從小敬慕像爸爸一樣的軍人,可是卻沒有結(jié)識過那一個當(dāng)兵的。長大后,她漸漸地看懂了村子里和她一塊長大的郭喜生的目光,可郭喜生的身上總帶著一種說不清的泥巴氣息,那氣息讓她迷亂,甚至都無法看清楚自己。而這一刻,那些過去做過的夢,清晰的朦朧的和難以啟齒的,都凝化成眼前的這個結(jié)實的軀體,一個能看得見抓得住的黑小伙。
桃花閉上了眼睛,但她知道,此時這已經(jīng)不再是夢了。
正當(dāng)何大豐覺得大功告成的時候,半路卻殺出了程咬金。下午,何大豐哼著老家的梆子腔往工地走,耳邊響起一陣節(jié)奏分明的腳步聲,他一抬頭,面前站著桃花的妹子杏花,大紅色的緊身體恤,把胸前兩坨坨繃得要跳出來,短短的牛仔褲,讓一雙腿更顯得美麗修長了。
何大豐咽了口唾沫,心里覺得她這身打扮在工地上不好,容易讓橋上施工的工人分心。他看了一下周圍,那些職工們都伸脖子扭身子的把眼睛往這邊瞟。他于是急著想離開,剛往旁邊一拐,卻被杏花攔住了。
杏花一雙圓睜的杏眼盯著他。
何大豐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吱唔著說:“你怎么、不休息……你姐她……”
杏花冷冷地說:“本事挺大的呀,才一天工夫不到,就把我姐騙到手了!”
何大豐忙堆出笑臉來,連聲地說:“哪里哪里,其實本人……”
“你把未來描繪得那么美妙,你自己相信嗎?騙子的本事可不??!”
何大豐說:“我只是說好的多了點,那可不能說是騙?!?/p>
杏花若有所思地看著遠方說:“這么多年,我父母一直不在我們身邊,我姐她在鄉(xiāng)下一個人孤單怕了,想急著找個依附。她就像根自己生長的藤條,指望著能找棵大樹支撐。”她扭回頭看著何大豐:“我承認你是大樹,但卻是棵沒根的樹,沒有栽在她的身邊。”
何大豐不以為然地說:“這是你姐的事,相信她會做出選擇?!?/p>
“選擇什么?選擇老公?選擇自己的下半生?我姐這些年孤獨一人,很容易上當(dāng)。你以為我是陪她來相親的?我在家里就勸她不要來,可沒有勸住,我就跟著來了?!?/p>
何大豐聽著有點惱火了,忍不住說:“你一個小姨子,不覺得管得太寬了么!”
杏花沖他一撇嘴:“這樣的稱呼,叫得太早了點吧?!?/p>
何大豐噎了一下,自己后悔失言了,趕緊陪笑臉說:“這個、我用錯了詞……”
杏花哼了一聲,一扭身,甩開長腿“咔咔”地走了。
何大豐心說不好,晚上找方天嬌拿主意。他說:“方工,她那個妹子是專門跟來設(shè)置障礙的,而且滿嘴時髦話,跟狐貍精似的,我根本不是她的對手,恐怕要糟。這事你一定要幫我?guī)偷降?,把這些障礙破了,我知道,你是戀愛專家么?!?/p>
方天嬌一笑說:“何經(jīng)理這可是誤我清白了。”
何大豐說:“我這人不會用詞,你就別計較了。你是對這些事有見解有經(jīng)驗,那個狐貍精似的妹子就得你這樣的人去降,不是說一物降一物么?!”
其實方天嬌心里也想去見見這位時髦的妹子,就一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樣子說:“為了何經(jīng)理,更為了咱們橋梁公司摘掉光棍帽,看來我只好豁出去了?!?/p>
六
方天嬌非常自信地去見狐貍精杏花,一見面就說:“我們兩個參謀長談?wù)劙?。?/p>
杏花看著這位挺年輕又挺帥的什么總工程師,有點兒發(fā)愣的感覺,在何大豐跟前的那種氣勢頓時不知跑那兒去了。這么白凈漂亮的男人應(yīng)該是在城里大街上呀,就像畫報上的那些個奶油小生。她張了張嘴,卻一下子不知道說什么了。
方天嬌接著說:“聽我們公司小梁講,你是你姐這次相親的參謀長,我呢,是我們何經(jīng)理的參謀長。咱們中國人在談戀愛的時候有個毛病,就是參謀長要比本人還重要,主要就是看參謀長怎么樣去參謀了。你說這是不是封建殘余?”
杏花好不容易接上話:“我說不是殘余,是多余?!?/p>
方天嬌頓時抓住了狐貍尾巴:“說得真對,純粹就是多余,倆多余。多余的參謀長,不管你如何去參謀,永遠都不可能按照當(dāng)事人的心里去想去做,這不都參謀錯了呀!談戀愛搞對象這個事,只有當(dāng)事人自己的感覺才是正確的,別人的看法和意見僅供參考,有時候連點參考價值都沒有。比如說,有的人喜歡圓臉蛋,可我就不喜歡。我在學(xué)校讀書我們班里有一個女孩子,臉幾乎就是用圓規(guī)畫出來的,那個圓呀,嘖!”他夸張地用手比劃了一下。
杏花不禁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
方天嬌忙說:“放心,你不是圓臉蛋的?!?/p>
杏花頓時很窘,臉竟紅了一下,急道:“你們這些修橋的,沒有一個好東西!”
“不能這樣講,修橋鋪路乃人生積德之大事情,怎么說沒有一個好東西呢?”方天嬌將了杏花一軍,仍然往下講:“再說了,我們國家是一夫一妻制,這個是沒法去比較選擇的。有人喜歡桃花,可也有人喜歡杏花——你別瞪眼睛,我只是個比較,說的是花兒。桃花是很鮮艷,可缺少點杏花那種白色的純凈。你讓人家怎么去選擇?選擇什么都不好。所以,媒婆一般都很難當(dāng)?shù)?,一有事情首先想起來罵的就是你。很不好當(dāng)?shù)?。?/p>
“你說誰是媒婆?”杏花差點吼起來。
“我,我就是。你別急,我還有話。我記得中國有句古話,說是‘寧拆十座廟,不散一門親。把兩個人拆散,就算是拆對了,可人家還會記你一輩子,不管今后找到什么樣的主,再好也會產(chǎn)生矛盾的,這一產(chǎn)生矛盾第一個就會記起你,記起被你拆散的那一個,而且這時候記起的都是那個人的好處了。所以成人之美別說是在中國,在全世界上都被視為美德?!?/p>
“我怎么是拆散別人了?”杏花急了:“嚼舌根子給我栽贓?!?/p>
“不是給你,是給咱倆。”
“誰給你咱倆了!”
方天嬌一笑,繼續(xù)說:“就說我們經(jīng)理和你姐這事吧,拆散不好,硬捆一起也不好,中國還有古話呢,捆綁不成夫妻,還是得尊重他們當(dāng)事人的意見。我說咱們倆切不可陷得太深,就是管得太多。我現(xiàn)在很害怕職工們說我不幫忙是嫉妒經(jīng)理呢。而你呢,也別讓人誤會你阻攔是嫉妒你姐。是不是?”說完,方天嬌還溫文爾雅地伸手拉了拉杏花的手,算是告辭了。丟下杏花一個人在哪里,越想就越生氣,不但給這個出言不遜的小白臉活生生地教訓(xùn)了半天,而且聽他那話里的意思,倒好像是我們姐妹倆爭寵似的,真是欺人太甚了。
杏花氣呼呼地追出去,卻碰上了匆匆過來的韋林立。她劈頭蓋腦喊道:“告訴你們那個小白臉,我饒不了他!”
韋林立嚇了一跳,隨即便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他陪著笑臉說:“你別和他生氣,他就是那么個樣,仗著自己長得帥,就喜歡賣弄一下自己的小聰明,尤其是在女同志跟前?!?/p>
杏花說:“他怎么曬不黑,每天不干活?”
韋林立說:“他是剛從機關(guān)下來的。你放心,在我們橋梁公司就沒有曬不黑的,過些日子你就看吧?!?/p>
杏花說:“怎么,我還真要在你們這里住下去呀!”
韋林立笑了一下說:“那就看你自己了。你要是愿意長期住下,當(dāng)然歡迎了?!?/p>
杏花說:“我說你們這里沒一個好東西,你看,又來了一個……”
韋林立知道自己話失了口,就改了語氣說:“我是奉我們夏書記之令,來請你們姐妹去參觀我們工地的?!?/p>
杏花撇了一下嘴,說:“你們工地有什么好參觀的,不就是修橋嘛。”扭身要走,卻又想了想,叫住韋林立說:“你等著,我去喊我姐?!闭f完就扭著身子呱噠呱噠地走了,留下韋林立望著她的背影浮想聯(lián)翩。
現(xiàn)在的架橋,機械化程度都比較高,除了來回馳騁的車輛和高高矗起的大橋墩旁昂首挺立的大吊車外,現(xiàn)場幾乎看不到幾個人影。場面沒有想象的那般熱烈,卻也不冷靜。桃花遠遠地看到橋墩上站著一個人,手里揮動著一面三角小紅旗。她問韋林立:“那個人在干什么?”
韋林立說:“那是何經(jīng)理,在指揮塔吊呢。”
桃花臉就紅了一下,掩飾說:“那倒簡單?!?/p>
韋林立說:“看上去簡單,實際可不那么簡單。多揮一下少揮一下都不行,揮多大幅度都有講究。塔吊司機就是看著小紅旗在操作呢?!?/p>
杏花說:“可我怎么看著他都在亂比劃?!?/p>
韋林立說:“這是心理問題。同樣的動作,嫂子就看著美得像舞蹈。是吧,桃花嫂子?”
桃花沒吭聲,低了頭沿著河邊往前走,繞過一大蓬葦子,就看到方天嬌和十多個工人在水里抬著什么,一個個都只穿著一個褲衩,光著黑油油的脊梁,像一條條泥鰍。那鋼鐵的東西看上去挺沉,十幾個人費了好大勁才從水里抬起來,慢慢地往岸上走,方天嬌在旁邊喊著號子。桃花就說:“也真辛苦呢?!?/p>
韋林立說:“這一段地基軟,吊車沒法立,就只好用人工了。”
杏花說:“那小白臉怎么光在旁邊咋呼,就不上去抬?”
韋林立說:“那叫指揮。這么多人在一起,需要有一個統(tǒng)一行動,就得有一個大家都信服的人做指揮,讓大家統(tǒng)一行動,這樣勁才能使到一起。”
杏花譏諷說:“看他那個奶油身板,也就能站旁邊咋呼了,太陽曬長些,還要曬化了呢。”
這時,方天嬌來了個側(cè)轉(zhuǎn)身,就面朝著他們了。桃花慌忙說:“咱們走吧,一個個跟光腚似的,還看呢,沒羞沒臊的!”
杏花說她姐:“你以后可有的機會來欣賞了?!?/p>
桃花說杏花道:“閨女家沒大沒小的,你愿看就看,扯我干什么?”
杏花故意追問道:“姐,扯上誰了?“
桃花氣呼呼地扭身對韋林立說:“你看她那個樣兒,也想讓你給她從那堆里找一個呢。就那個白的吧。”
杏花“哼”了一聲說:“就他!我看至少有五六個可以候選。”
桃花擰她一把:“我看你瘋了!”
韋林立咬一下嘴唇,驚嘆道:“媽呀,一個工班呢!”忽然醒悟道:這里面并不包括自己的呀!
七
桃花杏花姐妹倆第三天一大早就坐船回桃河鎮(zhèn)了。
方天嬌對何大豐說:“下一步的工作,你要抓緊時間聯(lián)絡(luò)加深感情。”
何大豐說:“人在事中迷。你就幫人幫到底吧?!?/p>
方天嬌想了想說:“這姐妹倆是兩個性格。那個老二性格開朗潑辣,很有自己的性格。但嫂子是個內(nèi)向的人,許多事情自己拿不定主意,容易相信別人的意見。你現(xiàn)在還不能完全說有把握,說不定那狐貍精在旁邊兩參謀三參謀的,就把你給參謀掉了呢?!?/p>
何大豐連連點頭說:“正確正確,我也這樣想哩。所以說應(yīng)當(dāng)主動進攻。”
至于方法,決定用舊的方法——寫信。并讓韋林立幫忙。方天嬌說:“信要寫得非常感人,把我們筑路人的生活寫得非常有意義,讓她一看就會愛上……”
何大豐說:“對,先寫信,把感情弄牢固了。這可不是隨便劃拉的,韋工,我是請求火力支援哩。”
韋林立湊近對何大豐說他想去讀研究生:“本來我去年就考取了,是我的母校華東交大??晌铱紤]兼著總工,一走就剩下你一個人,技術(shù)力量太弱,就沒有走,你當(dāng)時也不同意。學(xué)校答應(yīng)為我保留一年學(xué)籍……現(xiàn)在學(xué)校來函了,讓我回去繼續(xù)讀書,只要參加個答辯就可以了……”
何大豐聽后沉思了半天,“嘖”了一下嘴說:“原本我覺著你就是咱們公司的總工了,也報上去了??刹恢馈阍偃タ荚?,就是答辯我能幫上你什么忙?”
韋林立說:“我想抽時間復(fù)習(xí)一下答辯材料,還有論文也得抽時間寫。”
何大豐說:“行,技術(shù)方面的事就讓方天嬌多抓點?,F(xiàn)在你除了給我寫信,其余時間就抓緊復(fù)習(xí)吧?!闭f完拿起桌子上的安全帽準(zhǔn)備走。
韋林立叫住了他,頓了一下試探地問道:“這信、你準(zhǔn)備是周報呀還是月報?”
何大豐也想了想說:“剛進入情況,需要聯(lián)絡(luò)加固感情,我看就還是先周報吧,等火候加到一定的程度,感情差不多了,再改月報。你說呢?”沒等韋林立表態(tài),他又說:“你就放開拉個初稿,反正我還要修改潤色一遍的。你可要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復(fù)習(xí)考研上啊。”
韋林立說:“沒、沒問題?!?/p>
何大豐一只腳已跨出了門外,卻又想起一個問題,把頭縮回來,手指放到嘴邊說:“關(guān)于這些,屬于機密,不要讓他們知道,也包括夏書記。只限你、我和方工。”
韋林立問:“為什么?”
何大豐說:“你還嫌影響不大呀!”
韋林立說:“可是,給你找媳婦是咱橋梁公司的一件大事情呀,是全員參與的?!?/p>
何大豐擺兩下手說:“行咧,還全員參與哩,就這樣我都夠丟臉的啦!”
韋林立望著何大豐的背影,苦笑了一下,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兒。
第一封信寄出去半個月后,桃花的回信來了。何大豐忐忑不安地把信折開一看,嘴一下子咧了老大,嘴角都快扯到耳根子了。他把信扔給韋林立,一臉的喜悅:“你看看,咱在姑娘眼中是什么形象?!?/p>
韋林立一目三行地看了一下信,“不光是夸你呀,還夸大伙呢?!被瘟藘上履X袋,說:“也不看是誰寫的信呀,我早就說過了的……”
何大豐說:“喲,還真喘上咧?,F(xiàn)在要趁熱打鐵,爭分奪秒。馬上進行第二封。”他自言自語道:“看來該考慮下一個程序,結(jié)婚咧。哈!”他情不自禁了。
八
日子過得非??欤Q坶g進入秋天了。就在桃河上那些大橋墩朝兩邊伸展開來的巨臂不斷地長、長……眼看就要拉住手的時候,橋梁公司的“光棍”帽子也摘掉了。何大豐到桃河鎮(zhèn)接回了桃花,去的時候坐著公司里的那臺“皮卡”小貨車,沿著河岸邊的公路繞著走,回來的時候車就拉東西了。何大豐則和新娘乘船從桃河上回來,這線路也是大家研究考察了的,說這樣走順,接親不能走回頭路。
杏花也在船上,這次她的身份是伴娘了。
天空很干凈,像是特意為今天的好日子清洗了一遍。接親的船隊在河道里穿行,秋天的蘆葦蕩變得金黃色,隨微風(fēng)起伏著,一片燦爛,白色的蘆花漫天飛舞,就有蘆花灑到穿著紅襖的桃花頭上和身上。何大豐低聲對桃花說:“你看,連桃河都在祝賀我們呢?!?/p>
桃花沒有吭聲,她沉浸在當(dāng)新娘的幸福中。小紅襖裹著她窈窕的身材,胸部高聳,更顯她嫵媚。可是她對這漫天飄揚的白色蘆花卻隱隱地有著另外一種感覺,是什么?她一下說不清,眼下也不愿意去多想。而杏花卻伸手去抓那飛來飛去的蘆花,不時發(fā)出一聲尖叫來。桃花看她一眼,嗔道:“從小就是這個樣,總是瘋!”
方天嬌帶著幾艘小船前來迎接,說是來保駕護航的。當(dāng)船快要靠近的時候,方天嬌喊了聲:“一、二?!贝蠹冶阋蛔忠活D齊刷刷地叫了聲:“歡、迎、嫂子——”
桃花就羞得低了頭,臉就紅了,和她身上的衣服成了一樣的顏色。
何大豐說:“在公司里我和大家都是弟兄們,沒有什么經(jīng)理和工人之分。所以大家就這么叫,以后你就習(xí)慣了?!?/p>
梁山站在船頭說:“我們經(jīng)理帶了頭,往后就好了,嫂子就給我們穿針引線,新娘子就蜂擁而來了?!?/p>
一個年輕工人說:“來多了就可以挑了,年輕的可以優(yōu)先?!?/p>
張美打斷他的話說:“該同志說這話可是沒一點風(fēng)格,不像是咱橋梁公司的人?!彼f著話用眼睛瞟了一下船上的杏花,剛好看到杏花正也看著他呢,就晃了一下,心里一陣喜悅,大聲說:“該進行下一個項目了。”
方天嬌是接親總指揮,他讓兩艘小船走在接親船的兩邊,接著,兩條紅綢帶飛了過來,把新郎新娘繞在中間,護衛(wèi)著在河道里繞著大橋墩走開了S形,前面的小船上載有鑼鼓家什,“鏗鏗鏘鏘”地敲著點兒,橋墩上早有工人點燃了懸掛在上面的鞭炮,隨著“噼啪”聲,彩屑就落滿了桃河,落滿了小船,落滿了新郎新娘一身,也落滿了伴娘一身。
杏花望著大呼小叫前后指揮,卻又從容不迫的方天嬌,不由在心里夸贊說:“別說,這個小白臉還真有一套呢?!?/p>
船靠了岸,岸邊是用一條不到二尺寬的木板搭成的橋,踩上去晃晃悠悠的像在蕩秋千,兩邊則插滿了前不久公司里為了迎接上級檢查時制作的小彩旗。方天嬌大聲宣布:“請新郎新娘過彩橋?!?/p>
何大豐繃了臉說:“方天嬌,你出什么洋相,這么窄,兩個人怎么過?”
大家都擠了過來,笑著樂著。
方天嬌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是橋梁公司的經(jīng)理,還不知道怎么過橋嗎?今天,咱們橋梁公司終于摘掉了‘光棍帽子,你為我們大家娶回了嫂子。至于過橋的方法,扛、背、馱,多著呢,我相信難不住橋梁公司的經(jīng)理吧。”
何大豐想了想,一咬牙,背起了早已羞成一團的桃花,踏上了顫悠悠的木板橋,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晃,向岸上走去,兩旁的職工們就拍著巴掌在唱:“今天架得這是什么橋?今天架起一座連心橋呀;我背上背得是什么人?是我的愛人呀;這橋怎么這么長呀?是我的快樂長呀;這橋怎么這么牢呀?是我的愛情牢呀;背上我的愛人走過這座橋呀,走過橋去生他一個小寶寶呀;生個小寶寶呀,長大又來修大橋呀……”
何大豐知道這詞兒準(zhǔn)又出自韋林立之手,心里一激動,就脫口而出了:“生個小寶寶修大橋,生個男孩子!”
夏光新仍然扮演著年長者的角色,在公司門口恭候迎接著大家,把客人們讓到會議室里,長條桌子上鋪了毛毯,擺著瓜子、水果和糖。新郎新娘則被送進了新房里。這原是何大豐和夏光新兩個人的臥室,現(xiàn)在夏光新搬出去住在了會議室隔壁的實驗室里。屋子里新買了雙人床,買了嶄新的鴨絨被,上面也擺了個紅雙囍字。只是屋子小了點,大家都擠了進來,就顯得有點人滿為患了,幾個工人就跳上了床,梁山搶坐在鴨絨被上,大聲宣布:“嗨嗨,我可是頭一個用了新被子?!?/p>
何大豐說:“經(jīng)理夠嗆,手下的工人就也夠嗆!”
梁山“呵呵”地樂,說:“明年再添一個夠嗆的小修橋工!”
張美說:“經(jīng)理現(xiàn)在滿意了,但是不能有驕傲情緒。咱們公司里跳光桿舞的還很多呢,這任務(wù)嫂子也得擔(dān)著點呢?!?/p>
這時,就聽見方天嬌在外面喊:“房子里的所有人員趕快出來,招呼客人用餐了?!?/p>
等屋子里的人全都走了,桃花這才抬起頭,有點不解地問何大豐:“他們要我擔(dān)啥任務(wù)……和你們修橋嗎?”
何大豐說:“哪里呀,他們哪會舍得讓你去修橋,那都是男人干的活。他們是想通過你把鎮(zhèn)子上的姑娘多往我們公司領(lǐng)一些,我們這里的單身漢還多著哩。現(xiàn)在我有媳婦了,還是這樣的漂亮。他們肯定會有想法的。剛才張美的意思就是,讓我飽漢子不要忘了餓漢子們?!?/p>
桃花就伸出手軟軟地搗了丈夫一拳,說:“你的那些工人,都是一幫子鬼精鬼精的搗蛋分子?!?/p>
“明天他們就老實了?!?/p>
桃花不解:“怎么,他們怕你?”
何大豐說:“不是怕我,是怕羞。明天一看到咱們,就會想到今晚咱們做了什么了。”
桃花臉就又紅了,卻又滿含著幸福,把頭抵在了何大豐的懷里。何大豐張開雙臂,摟住桃花,凝視著懷里的女人,她的臉皮真是很薄的,就像是一層紅紗。難怪她這么愛臉紅呢。那兩只眼睛就像是兩汪水了,比桃河里的水清,也比桃河里的水溫柔,既像是一股涓涓細流在淌啊淌,又像是滔滔大浪在涌啊涌,連腳下的這塊土地也要泡酥泡軟了呵!
桃花微合著眼瞼,她又一次更強烈地感受到了男人的那股神奇力量。今天,他是真正地屬于自己了,此時他就在身邊,一個壯實的黑小伙兒。這就是男人,強壯的男人,能給自己依附的男人。她覺著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一根長長的藤,繞著這棵大樹,一直往上繞啊繞啊——
藤與樹一塊長著、長著——
方天嬌帶著一股勝利者的神色過去給伴娘杏花敬酒,她正被一幫小伙子圍著。方天嬌過來正好解了她的圍。
方天嬌仍然稱她為“參謀長?!?/p>
杏花將手里的酒杯往桌子上一放,兩手往腰里一插:“本姑娘是有名字的。”
方天嬌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噢,對了,是杏花,挺漂亮?!?/p>
“你說什么漂亮?”
方天嬌搖晃了兩下腦袋,解釋著:“都漂亮,名字漂亮,杏花也很漂亮?!?/p>
杏花問道:“你見過杏花嗎?”
方天嬌說:“笑話,杏花怎么沒有見過?”
“那你說說,杏花是什么樣兒?”
這下還真把方天嬌難住了。他吃過杏,也遠遠地看見過杏花在春天里怒放的景象,但卻從來沒有去注意杏花開的時候是什么形狀。不過,他想杏花應(yīng)該是白色的,形狀應(yīng)該是五個瓣。但他還是怕說岔了,腦子很快地轉(zhuǎn)了一下,就來了幾句虛的,閃爍其詞地說道:“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白色的,像雪一樣白,很雅致也很美麗,透著一股馨香……”
杏花笑得彎下了腰:“告訴你,杏花不是純粹的白色,在花苞中間有粉色的蕾絲兒,沒有任何的味道。哼,你這個小白臉,也有露怯的時候呀,光知道拈花惹草挑好看的了,要不,怎么會不理會呢!”
方天嬌那張善辯的嘴張了張,卻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好緘口了。心里卻在想,這個狐貍精妹妹是不能小視的。
九
施工建設(shè)指揮部要組織一次技術(shù)競賽大比武,通知各個建設(shè)單位都要參加。何大豐提出讓韋林立帶隊去參加,說這橋一開始施工他就當(dāng)技術(shù)主管,沒有人比他更熟悉了。
韋林立表示不愿意帶隊去,說這些應(yīng)該是總工的事情。再說競賽比武的時間恰好和他答辯的時間差不了幾天,幾乎就無法錯開。
何大豐有點不高興,說韋林立:“你這個人,總是關(guān)鍵時刻上不去。讀研究生的事今年不行還有明年么,只要我還在這個橋梁公司當(dāng)經(jīng)理,就讓你去考哩,考上就讓你去讀,絕對不攔你。我說話算話,不然我現(xiàn)在就給你立個字據(jù)?!闭f著就拉開抽屜找紙和筆。
韋林立看著何大豐,嘆了一口氣說:“好吧。不過,讓我?guī)ш犎ヒ残?,參加比武的人員得由我來選?!?/p>
何大豐聽了后,沉默了一會說:“這我得和夏書記商量一下,還有方天嬌?,F(xiàn)在施工也挺緊張,這你也知道,尤其是‘掛籃正在節(jié)骨眼上,一下子把許多技術(shù)骨干抽走了,會不會影響呢?”頓頓,又“嗨”了一聲說:“其實,這種比武競賽又不是頭一回搞了,我看也就是那么回事兒。你帶幾個去一下,說明咱們參加了。重在參與嘛?!?/p>
韋林立說:“既然只是參與,那誰帶隊去都是可以的了,不一定非得我去?!闭f完起身走開了,把何大豐一個丟在哪里發(fā)愣。
方天嬌堅決支持韋林立的想法,讓他在全公司里抽調(diào)技術(shù)尖子組成個比武班組。他說:“這是對外提高橋梁公司聲譽的大事,不能隨意對待。建設(shè)指揮部為什么要組織這個比武競賽,一定有他們的意圖。如果我們在比武中得個最后一名,那就是我們在這市場競爭中自己把自己打敗了,這對公司今后的發(fā)展影響很大?!?/p>
夏光新也表態(tài)說:“我看這樣行,組織一個優(yōu)秀班組,能在比武中得個第一,走到哪里說起來也硬氣。就是將來在公司里也可以開展科技攻關(guān)的。”
這樣一來何大豐就不好再說什么了。他對韋林立說:“行,你就在全公司里挑人。不過,這樣一來你就等于給自己戴上套了,比武砸了鍋,你也在橋梁公司里砸了。有些話我就不好替你說了?!?/p>
韋林立說:“我知道,不就是個考研嗎,大不了我不去讀了,到那兒都一樣干?!?/p>
何大豐說:“我都可以讓工程停下來配合你。”
夏光新應(yīng)道:“咱們也應(yīng)當(dāng)考慮一下,要是比武得了第一怎么獎勵他們。”
韋林立帶著一股情緒說:“要是失敗了,我知道怎么辦??梢堑昧说谝?,你們讓我走就是了?!?/p>
何大豐這下火了,沖著韋林立吼道:“讓你走讓你走,好像是我攔著不讓你走了,是我把你這個人才壓制了。不要說是考個研,就是當(dāng)橋梁公司的經(jīng)理也沒說的,能當(dāng)集團公司經(jīng)理才好哩。”
韋林立嘟囔著說:“哼,我知道你現(xiàn)在是用不著我了,可以沖著我發(fā)火,讓我走了。全忘了當(dāng)初怎么來求我,讓我給你牽線搭橋了?!?
何大豐的耳朵不笨,聽到了,大聲道“我說同志,不要把這兩件事往一起扯么,那是什么橋?我們修的是什么橋?是百年大計,千年大計呀……”
韋林立站起來也大聲道:“我看你純粹是過河拆橋。”
不管怎么說,韋林立帶著由他挑選出的尖子骨干組成的班組,參加了施工建設(shè)指揮部舉行的比武競賽,還真獲得了第一名。他們回到公司時,受到了夾道歡迎的待遇,上次用過的鑼鼓家什又全部搬出來敲了個熱鬧。何大豐代表公司里宣布:參加比武的每人獎勵五百元,但沒有韋林立的。當(dāng)沒有人時,何大豐對韋林立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不用參加施工了,全力以赴地復(fù)習(xí)考研,然后你就可以離開橋梁公司遠走高飛了。我不攔你,絕對不攔你……將來,嗨,說什么將來呢!”
韋林立大聲喊:“不要這樣好不好,我只是想考個研。”
何大豐沒有理會韋林立的態(tài)度,繼續(xù)說:“將來,將來學(xué)完了要是你還想回來,回咱橋梁公司,我是舉雙手歡迎你回來。”
韋林立默默地站了起來,走開了。
自從比武班組一回來,方天嬌就什么話也沒有說。剛才這一幕他也看到了,他有點猜不透韋林立腦子里究竟是一種什么想法了。
十
大橋墩就如雨后的春筍般不斷地從桃河里竄出來向上長,而懸灌梁的T形巨臂也在伸展著,漸漸地就要拉著手了。方天嬌說越是就要合攏的這個關(guān)鍵時刻越是要小心謹(jǐn)慎,一點細節(jié)都不敢馬虎。他每天都頂著巨臂內(nèi)快要達到40℃的高溫,和工人們一樣只穿個褲衩在里面頂班作業(yè)。工人們一班一換,他一連頂好幾班,最后都暈倒了,被工人們抬了出來。幾個月時間下來,他人整個的瘦了一圈兒。但有一點很奇怪,他盡管每天都和大家一塊在太陽下面曬,可就是曬不黑。有一些地方倒是曬得脫了皮,有了紅點,但皮褪掉后卻更加白了。這就讓大家很嫉妒。有幾個黑小伙子就纏著他,要他傳怎么曬不黑的經(jīng)驗。
時間過得很快,眨眼間大半年的時間又過去了,這期間公司里發(fā)生了一些事兒,首先是夏光新到集團公司黨委舉辦的“八榮八恥”理論集訓(xùn)班學(xué)習(xí),時間是二十天左右,而何大豐妻子的預(yù)產(chǎn)期也快要到了,時間離得很近的。兩件事剛好碰在了一起,讓何大豐不知如何是好了?,F(xiàn)在正是施工的黃金季節(jié),公司里必須時刻保證有領(lǐng)導(dǎo)在位。方天嬌雖然也是公司領(lǐng)導(dǎo),但他是技術(shù)主管,不可能來主持全面工作。韋林立已考取了華東交大的研究生,何大豐兌現(xiàn)了當(dāng)時的諾言,讓他帶工資脫產(chǎn)去讀書學(xué)習(xí)了,有了事情他也沒有了可以商量的人。這些日子何大豐的脾氣很壞,動不動就訓(xùn)人,職工們都躲著他,遠遠地看見他就繞開走。公司有許多小年輕開始悄悄地議論這么一個問題,就是一個男人在自己有了老婆后突然脾氣變大了,為什么會變大了?
不管何大豐急還是躁,電話卻是一個接一個的打來了,先是說妻子已經(jīng)住進鎮(zhèn)醫(yī)院了;接著說是難產(chǎn),醫(yī)生說是要做剖腹手術(shù),讓家里人來簽字……等再一個電話打來的時候,告訴他生下一個男孩,母子平安……最后一個電話是杏花打來的,氣沖沖地告訴他,再不回來,就見不著她姐了!說完就“啪地”扣了電話,沒讓何大豐說一個字。
何大豐又喜又急,給夏光新打電話詢問歸期,人根本就沒有找到,說是封閉管理。他猶豫了一會又去和方天嬌商量。方天嬌似乎早知道他要說什么,不等他開口就說:“明天懸灌梁澆注要停一天,等水泥凝固一下。趁這時間你趕快回去看看你兒子,處理一下。公司里有事我先頂著。”
何大豐千恩萬謝。這會兒他真正理解了什么是雪中送炭啦及時雨啦等等的深刻含義了。于是收拾起平時積攢下來的幾桶奶粉什么的,匆匆動身就往桃河鎮(zhèn)趕。誰知到了家門口,杏花卻怒沖沖地攔住不讓他進門,拉長個臉問道:“你是誰?跑到這里干什么?”
何大豐一個勁地陪著笑臉點頭哈腰,模樣挺像影視劇里討好日本鬼子的漢奸。
杏花仍然不依不饒,一把推開他說:“你這時候跑回來,你知道我姐是死是活?”
何大豐的腦子“嗡”地一聲似乎要炸開,仿佛一下子沒了空氣,嘴一下結(jié)巴起來:“你、你不是在電話里說、說,母子平、安……”
這時桃花在屋里聽見了,就喊了句:“不管是死是活,他既然回來了,總要讓他進來吧。”
聽到了桃花的聲音,接著就也聽到了嬰兒的“啊啊”哭聲。何大豐的心放下了,寬了心,呼吸也順暢了。他對杏花說:“我知道,這次多虧了你。不過,你總得讓我進去呀。”
杏花仍然不讓開門口,就像一尊把門的將軍:“你走開。就是來住店,也得登記呢?!?/p>
何大豐急忙說:“登記過了的,去年這會兒就和你姐去登記過了,證就在你姐那兒保管著哩?!?/p>
杏花看著何大豐身上沒來得換的沾著水泥漿的衣服,在心里有點原諒了他,臉雖然還板著,攔在門框上的胳膊已放了下來。
何大豐見放行了,就猛地直沖了進去,把杏花帶了個趄趔。
看到丈夫站在床前,桃花就低著頭哭了,說自己真的死過了一次,因為是難產(chǎn)。恰好省婦聯(lián)組織的巡回醫(yī)療隊在鎮(zhèn)上,就給做了開刀手術(shù):“刀口有這么長,現(xiàn)在想起來都挺害怕的?!碧一ㄓ檬衷谛《亲幽菈K比劃著。
何大豐的嘴微微動了動,他想解釋自己為什么不能趕回來,但又覺得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有用,把所有的理由加在一塊都不是理由。憋了半天,他理屈詞窮道:“都怪我?!?/p>
“怪你,怪你什么?我才不聽你檢討呢?!碧一ㄒ话蜒蹨I又笑了,在床上一扭身把身邊的一個小棉被卷兒抱了過來:“還不快看看你的兒子?!?/p>
何大豐慢慢地湊過來,眼前是一個粉嘟嘟的小巧又稚嫩的生命,頭發(fā)稀稀的,卻很黑,眼睛閉著,正在熟睡呢。瞬間,一股熱浪從胸前直涌到了嗓子眼上,何大豐覺著世界上的一切都在這個小生命面前黯然失色了。呵,這就是兒子,自己的兒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續(xù)呵!是未來,是希望,是男人的成功呵!他想大聲喊,卻覺著一切聲音在兒子面前都寂然無力了。
他現(xiàn)在真后悔沒有早一點回來了。
桃花點了他一下說:“你傻愣著干什么呀,快抱抱他呀!”
何大豐有點笨拙地伸出手去,卻被身后的杏花喝住了:“你聞聞你的手上,都是水泥味油味兒!”說著把一盆水和香皂放了過來。
何大豐乖乖地過去,又打香皂又抹香水,該洗的地方都洗到了,然后進來先向杏花攤開雙手:“你檢查,合格了么?”
杏花卻扭了頭:“誰愛看你那兩只黑爪子?!?/p>
何大豐過去小心翼翼地抱起兒子,看眼睛,看鼻子,看嘴,看了個沒夠,一邊說:“沒錯沒錯,是我的兒子。”頓頓又說:“你看,他在打量我呢?!?/p>
桃花說:“你呀,捎回來的衣服和玩具,汽車槍炮的,都是小子玩的。你就這么肯定能生個小子?要是生個丫頭,看你怎么著?!?/p>
何大豐說:“你這么能干,怎么會呢?其實我最擔(dān)心的不是你生個啥。而是你這么白,我是這么黑,會不會生個大花臉呢?沒想?yún)s生了個紅的?!?/p>
“小時候越紅,長大了就越白。我們家不會出現(xiàn)兩個黑鍋底兒?!?/p>
何大豐抱著著兒子轉(zhuǎn)了一會,突然問道:“哎,他怎么不撒尿?”
桃花嗔他一眼說:“真是世界上什么樣爹都有,還有盼兒子撒尿的?!?/p>
何大豐說:“我總得洗洗尿布呀。”話沒落音,就見桃花伸手把兒子接了過來,說:“真是說啥來啥,你兒子給你任務(wù)了?!苯忾_小棉被,把濕了的尿布拿出來。
何大豐接過尿布就要出去拿臉盆。桃花說:“哪有濕一塊洗一塊的,攢多了再洗?!?/p>
何大豐心里說,要等攢多了就洗不成了,明天一早還得趕回工地去呢,但他不好開口,要等時機。于是他換了個話題說:“得給兒子取個名哩。”
桃花說:“鎮(zhèn)里有個先生,我給問了一下,他說咱孩子名兒里要有個‘橋字好?!?/p>
何大豐一聽就點頭贊成,說:“好好,我這輩子就是與橋打交道,橋就是我的杰作?!?/p>
桃花有點憂郁:“先生說咱孩子命里缺木,生在水邊的人缺木會有四災(zāi)八難的。而橋?qū)倌镜??!?/p>
杏花在旁邊說:“你就聽那先生的?”
何大豐說:“我在路上想也了個字,叫楠,這是一種非常高大結(jié)實的樹,象征著力量和堅強。也跟橋差不多。”
杏花在旁邊挖苦道:“叫楠就堅強,叫橋是不是就讓人人踩呢?你們真會聯(lián)想。還叫有文化呢?!?/p>
說歸說,兒子的名還是依了他父親何大豐的,叫了楠。
十一
何大豐知道自己不能在家里停留很長時間,所以就抓緊時間進行表現(xiàn)。他出去買了鮮活的鯽魚,回來就在灶間忙乎。他早就打聽過了,說鯽魚能下奶,而且還請教了熬鯽魚的方法,打鱗去內(nèi)臟后不要沖洗掉血,就那樣放鍋里,而且不能急,要用文火慢慢熬,還不能多加調(diào)料,湯越熬越白,味道也就越鮮。湯還沒熬好,遠遠地就聞見了鮮鮮的香味兒。桃花內(nèi)心里享受著丈夫伺候的快樂,卻又說杏花:“你去幫他一下呀,熬個湯也這么難產(chǎn)。”
杏花卻反而在床上躺下了,說:“他回來,就讓他忙乎。光知道當(dāng)?shù)?,不知道受罪?!?/p>
何大豐這多年單身在外邊,也學(xué)會了做幾樣菜,今天就露了一手。他把幾樣菜端了過來,把鯽魚湯放在桃花跟前,說:“多喝點,下奶哩?!?/p>
杏花譏諷道:“姐,你看他花樣不少,卻沒有一樣是為你做的,全是為了給他兒子下奶?!?/p>
桃花的臉上綻著滿足的笑,嗔道:“誰讓咱就是奶媽子的命呢。”
何大豐一副表功的模樣,伸出手來說:“忙碌了半天,咋也應(yīng)該表揚一下吧,你看我這手上都燙了幾個泡呢?!?/p>
杏花說:“反正我姐正好有治燙傷的藥呢?!?,
何大豐伸手就想要,卻被桃花打了回去,嘴里小聲說:“你個傻……”
何大豐就扭頭看杏花,一副不解的神情。
杏花說:“看我做什么,我沒有。”說著就往碗里夾了些菜,起身出去了。桃花看了一眼杏花的背影,就撩開胸襟說:“燙哪兒了,我給你上藥?!?/p>
何大豐沒想到那藥會是奶,他看見桃花認真地擠出幾滴潔白和奶水來,心里忽然一陣焦躁,說:“就這么一點兒呀,干脆你也讓我吃幾口得了?!?/p>
桃花瞪他一眼說:“你別得寸進尺,這是給我兒子的?!?/p>
抹完藥,吃過飯,何大豐就開始忙碌,首先洗尿布,接著是床單、桃花的衣服,后來干脆把杏花的衣服也洗了,總之是能洗的全洗了,一直忙到晚上11點多,兩只胳膊都有點抬不起來。桃花說:“得了個兒子就燒得連覺也不睡了,就不能明天再積極?!?/p>
何大豐拖著兩條腿坐到床邊,看著桃花:“我必須給你說實話,給你坦白?!?/p>
桃花一驚,說:“出什么事了?在外邊不正經(jīng)了?”
何大豐說:“你怎么能往這方面想?”
桃花說:“那是怎么了,你快說呀?!?/p>
何大豐“吭哧”一兩下說:“夏書記在外面開會,公司里就我一個干部。這幾天大橋懸灌梁就要合攏,工地上沒有干部不行。最多也就是十多天的樣子,等大橋一合攏,我就能回來多住些日子,還能趕上兒子過滿月,咱們好好地慶賀一下?!?/p>
桃花并沒有完全聽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就說:“這不挺好的嗎?那天郭喜生來看兒子,也說是應(yīng)該好好慶賀慶賀呢?!?/p>
何大豐沒有理會郭喜生說什么,仍按照自己設(shè)想的鋪墊往下講:“今天,我是從工地上偷著跑回來看你們娘兒倆的?!?/p>
“沒告假?”
何大豐點了下頭:“明天一大早我必須趕回去。等大橋合攏,我準(zhǔn)回來?!?/p>
桃花一聽,看著兒子傷心地說:“誰知道大橋合攏后又有什么事。這一年多來那回不是說好回來,到時卻又變了?!?/p>
“這回不會變了,情況特殊?!?/p>
桃花嘆息一聲說:“開始時杏花就和我說過,說你們工作性質(zhì)很特殊的,要我多想一想??晌覜]在意,只是覺著你們工作雖辛苦,人卻好,一個個都那么實在。我們結(jié)婚都一年多了,卻在一起的日子還不到一個月。以前吧,是我一個人,不管咋苦咋累也就是我自己??涩F(xiàn)在,外面下雨了,刮大風(fēng)了,我就會想起你,你在外面咋樣呢?不會還在工地上忙碌吧?,F(xiàn)在就是把兩個人的苦加一塊兒了?!?
何大豐的桃花這樣說,心里真的很感動,被人掛念是很幸福的呢。他說:“我這次回來,看見你,看見我們的兒子,真的不想回去了。只要和你們在一起,什么也不要都值。”
桃花說:“你也別那樣想……”
何大豐說:“現(xiàn)在有這么個說法,就是我們公司將要改制,上一個臺階的。那樣的話,我也就是副處級了。這么多年一直在基層,也該上個臺階了。這樣我就可以到集團公司里去分房,咱們?nèi)揖涂梢赃M城了,你也就熬出來了,我們的兒子今后也有了奔頭?!?/p>
桃花說:“你一口一個兒子,就知道兒子。”
“是啊,有了兒子,才知道什么是兒子,什么是真正的生活了??涩F(xiàn)在又一想,我們公司里的那些年輕人,哪一個不是父母的兒子呀。父母一輩子辛辛苦苦地供他們上學(xué)念書,參加了工作,也是指望著老有所養(yǎng)老有所依呀。我們是建筑施工單位,整天的爬高爬低的,和水泥鋼鐵打交道,稍有不慎就會傷筋動骨的,因此時時刻刻都要小心。這樣我呆在家里心里也不安寧。”
桃花說:“我知道攔不住你,就是硬攔住了,你心還在工地上?!?/p>
“你真是一個懂事的好媳婦,娶了你是我何大豐一生的福氣?!焙未筘S上床摟住了桃花。
桃花依偎在何大豐的懷里,撇撇嘴說:“我說呢,一回來就什么活都干了,還以為你真模范呢?!?/p>
“干活那還是真心的在干哩?!焙未筘S說:“明天我走的時候你先不要和杏花說,等我走了你再告訴她?!?/p>
“為啥?”
“我怕她損我。你看她那厲害樣兒。你是這樣的溫柔,脾氣是這般好。卻有這樣一個厲害的妹妹?!?/p>
桃花說:“你想錯了。她把你支使得團團轉(zhuǎn),還不是故意讓你多干點活,好消了我對你的怨氣。你回不來,她一直對我說你工作肯定忙,走不開,能走開早就回來了。她嘴上對你狠,心里卻在維護你呢。”
何大豐沒想到杏花卻在背后為他說好話,嘴里卻不認輸:“她真有這么好的心,怎么一開始就不同意咱們的事呢。當(dāng)大橋架通了,火車開過來的時候,她就理解了我們這些修橋鋪路的了?!?/p>
桃花從何大豐的懷里抬起身子說:“洗了一晚上,也不把你這身衣服洗一洗,都有味兒了。哎呀,這兒還撕爛了,也不縫一縫……你快脫下來。”
何大豐快樂地脫著衣服,說:“要不這人人都得有媳婦呢,女人就是心細哩?!?/p>
十二
施工出現(xiàn)了問題,2、3號橋墩出現(xiàn)了蜂窩麻面。雖然用水泥抹了一遍,但還是在建設(shè)指揮部組織的聯(lián)合大檢查中被發(fā)現(xiàn),責(zé)令立即炸毀,并對橋梁公司進行罰款。何大豐是公司經(jīng)理,首當(dāng)其沖地做了檢查,在建設(shè)指揮部召開的施工單位現(xiàn)場會上亮了相,滿頭滿臉都是汗。接著通報就也下來了,有橋梁公司和他何大豐的大名。
何大豐覺得很不光彩。他在內(nèi)部進行檢查,尋找出問題的原因,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是大家對新配置的拌合設(shè)備儀器功能不了解,仍按老經(jīng)驗老比例配制水泥砂漿。集團公司就要求公司里辦幾期學(xué)習(xí)班,重點學(xué)習(xí)新設(shè)備的正確操作和使用,除了集團公司派人來教授了兩節(jié)課外,平時的教學(xué)指定由方天嬌擔(dān)任。
何大豐的腦子里突然就有了那么一種預(yù)感,是什么?他也一會兒說不清楚,就想起了方天嬌來公司時任職命令后面的那個括號。而且最近也有一股風(fēng)吹得很厲害,說是橋梁公司就要升格了,不然不會一下子配備這么多新設(shè)備的。那么……他不好往下想了,想得再多也只是在盲目猜測,還讓自己掉頭發(fā)。何大豐不去考慮那么多,他覺得上級會把這一切安排好的。他每天和大家一起認真地聽專業(yè)課,認真地記筆記??粗教鞁稍诖笸队皺C下隨意地點著,大屏幕上就出現(xiàn)了各種曲線和圖形,心里就著實服氣了。心里說這中專生就是不能和人家這本科生去比。心里這樣想,學(xué)習(xí)上也就下了功夫,從不無故缺課,每次測驗他都在全公司里排第一名,這就更加喚起了大家學(xué)習(xí)的勁頭來。其實,何大豐知道是方天嬌在判卷時對他手下留情,一半也是為了激勵大家。
何大豐也就佯裝不知情,心里還是充滿對方天嬌的好感。
學(xué)習(xí)快結(jié)束時,有一天,何大豐和方天嬌被同時通知到集團公司去,除了組織部門的人外,集團公司的兩位主要領(lǐng)導(dǎo)都在場,而且是在輕易不使用的三樓小接待室里。何大豐感覺到了不尋常,不自覺地打起了精神。他悄悄地瞥了一眼方天嬌,看見他也有點緊張,身板兒挺得直直的坐在哪兒,像個小學(xué)生樣一動不動。
也是大學(xué)畢業(yè)的總經(jīng)理開始談話,說為了集團公司今后的更大發(fā)展,通知他們,橋梁公司正式升格為副處級單位。同時集團公司也加大了對橋梁公司的投入,許多舊設(shè)備都要進行處理更換,還要接受一大批的大學(xué)生進來,把橋梁公司建設(shè)成一支真正有專業(yè)知識有競爭力的施工企業(yè)。不然,在競爭愈來愈激烈的市場大潮中就要被淘汰出局的??偨?jīng)理和何大豐是一個地方的老鄉(xiāng),也比較熟。說完這些后他看著何大豐,有點意味地說:“在這方面,我想你應(yīng)該是有思想準(zhǔn)備的。”
不等何大豐理解透總經(jīng)理話里的含義,組織部長就宣布了對他們二人的任命:方天嬌擔(dān)任橋梁公司經(jīng)理,何大豐為副經(jīng)理,夏光新仍然擔(dān)任黨委書記。鑒于現(xiàn)在總工程師還沒有合適人選,仍由方天嬌兼任。
何大豐如同正游在風(fēng)平浪靜的水中,冷不防被一個突然而來的浪頭打翻了,腦子里霎時空白一片,茫茫然了。他曾趁來集團公司開會和匯報工作的機會,不止一次地找過老鄉(xiāng),就是做總經(jīng)理的工作,要求將橋梁公司升格,這樣做自然有他心里的小九九了。他卻沒有想到真正升格了,帶來的頭一個變化竟是他先栽了。鬧了半天是給方天嬌辦了件好事,自己卻仍在原地踏著步了。
他似乎聽到方天嬌在旁邊說什么:“……能力、不夠……還要學(xué)習(xí)……”是一種姿態(tài)還是一種謙虛?那么自己也不應(yīng)該沉默,也應(yīng)該表表態(tài)的。他覺著接待室里人的眼睛都在盯著自己看,在等著自己說話呢,便忙說:“我……服從組織安排?!鳖D一下覺著還應(yīng)當(dāng)說些什么:“我一定配合好……工作?!彼鋈幌肫鹩幸淮卧诔燥堉虚g他和方天嬌談起公司升格的事來,方天嬌顯得很不熱心,并婉轉(zhuǎn)地勸他個人不必去費這些勁兒,讓領(lǐng)導(dǎo)去考慮這些事吧。很明顯,方天嬌預(yù)料到了升格會給他帶來一次施展才華的機會的,但他沒有去搶這個機遇,是機遇自己來的,或者說是何大豐去爭取來的。他覺得現(xiàn)在自己是什么話都不好說的了。
總經(jīng)理對他們兩位說:“我們集團要想在群雄競爭的市場中立于不敗之地,就要不斷地進行專業(yè)化隊伍建設(shè)。把橋梁公司升格也是時代發(fā)展的需要。希望你們二位要團結(jié)協(xié)作好,把橋梁公司建成集團的一個龍頭企業(yè)?!彼戳丝春未筘S:“原來還準(zhǔn)備再成立隧道公司,計劃讓你去隧道公司當(dāng)經(jīng)理……”
何大豐有點沖動地說:“我寧在橋梁公司當(dāng)副經(jīng)理,也不去隧道公司當(dāng)經(jīng)理?!?/p>
總經(jīng)理笑了笑,繼續(xù)說:“允許你們在全集團內(nèi)選調(diào)一些骨干和優(yōu)秀人才,我給你們開綠燈。橋梁建設(shè)是需要一些專業(yè)化的人才的。”
離開集團公司后,方天嬌要回橋梁公司,何大豐說他還有點事,就一個人到市里去轉(zhuǎn)。其實他也沒什么大事情,就是有點不想和方天嬌相跟著回去。他感到頭有點昏沉沉的,想沉在水里游一游,清醒一下。他走到一家浴池的門口,侍者十二分熱情地招呼他進去,又湊近他耳邊說洗完澡還有其他服務(wù)呢。他突然一下子又清醒過來,便不去洗了。
原來指望著公司升個格,自己也能上個臺階的,這樣到了副處級后就可以參加集團公司里的排隊分套房,家屬和孩子就可以堂而皇之地進城了。可鬧半天公司是升格了,自己卻成了副的了,級別仍然沒上去。遺憾么?好像是有那么點兒;而且好像也吃了點虧似的。那么,后悔么?好像不后悔,在哪個位置上都是干工作,何況并沒有降低了職務(wù)待遇什么的。只是面子上好像有那么點拉不下來,原來在公司里是一呼百應(yīng)說話一錘定音的,現(xiàn)在卻要聽另外一個人的了。不過也無所謂,配合好就可以了,副職倒也可以輕松一些,不用事事操心,弦也不用時時繃得那么緊了。這樣一想,在公司里就好說了,從此埋頭干活就行了。最難的是不好向桃花交代,她懷著那么大的期望……
在一家超市的柜臺前,何大豐看中了一件碎花襯衫,那花兒就如同桃花,他就買了下來。又給兒子買了幾件玩具,都是大型載重汽車什么的?;氐焦竞?,他想趁這個機會回去看看兒子和媳婦,可不巧的是上級又來了一個質(zhì)量檢查團,公司里鑒于前期施工一直是何大豐負責(zé)的,情況比較熟悉,就決定由他全程陪同檢查。何大豐就又走不開了,他不由想起桃花怨悠悠的那句話:“就怕到時候又變卦了……”
但不管怎樣,工作還要干的。何大豐把東西打了個包,托人捎了回去。自己就全力以赴地陪著上級檢查團開始了工作,先是內(nèi)部,接著是工地現(xiàn)場,工期、質(zhì)量、安全,一項一項查得很仔細很認真,完全不是平時那種呼呼啦啦來一幫子人蜻蜓點水走過程的那種了。何大豐就感嘆說上面也在改變工作作風(fēng)了。
這檢查一下子就是一個星期過去了。這期間,桃花打來了一次電話,那會兒何大豐正在工地上陪著檢查團,河面上的風(fēng)非常強,對手機的電波傳輸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所以聲音效果非常不好。何大豐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聽見桃花說讓他以后不要再買那么貴的衣服了,她也穿不出去。讓他把買衣服的錢省下來,寄給他母親。她現(xiàn)在有了兒子,就體會到老人把兒子拉扯大實在不容易哩。
何大豐就很感動,覺得這個媳婦很親切、懂事,心里就越發(fā)地想回去看一看了。但還是那樣,想歸想,工地上的事情太多,方天嬌又剛上任,對許多事情并不是很熟悉,還是迫切地需要他來幫他扶一把他的。如果自己立即對公司里許多事情就不聞不管了,大家就理解為他對這次調(diào)整有異議,有牢騷,這不是他何大豐的性格。而且畢竟就在他當(dāng)經(jīng)理的時候,方天嬌還很配合他的,在許多事情上還很支持他的。他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
當(dāng)然,他也明白,還是要控制好時機和把握好分寸的,就是要幫方天嬌也要少出頭露面的才行,要維護好新經(jīng)理的威信和面子。
十三
桃花看兒子能自己坐在那里玩了,就搖了小船到河里來撈豬草。這種草俗名叫水葫蘆,豬特別喜歡吃,而且極能長膘。鎮(zhèn)上養(yǎng)豬的人家經(jīng)常來撈水葫蘆去喂豬。郭喜生家也養(yǎng)豬,是鎮(zhèn)上最大養(yǎng)豬專業(yè)戶。養(yǎng)豬場占了很大一塊地,所以用的水葫蘆也多。桃花撈的水葫蘆就是賣給他那個養(yǎng)豬場的。兒子在船上很乖,不哭也不鬧,大概他把晃晃悠悠的小船當(dāng)成大搖籃了。
一絲風(fēng)也沒有,河水顯得很平靜,就連葦梢兒也是一動不動。小船劃過去,尾部留下一道長長的漣漪,許久不散。桃花撈一會兒水葫蘆,劃一會兒船。抬眼望去,似乎就能望見何大豐他們正在修建的那座大橋。雖然也就是一百多里路,可他就是難得回來一趟。而且聽說這座橋修好后他們又要到一個更遠的地方去修另一座橋了,那回來一趟就更不容易了。桃花想著,手上就松了勁,讓小船在無風(fēng)的河面上蕩著,眼前就無來由地浮現(xiàn)出一團霧來,迷迷茫茫的。她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想著當(dāng)時真是鬼迷心竅了,咋就會愛上了這個居無定所的修橋的黑小伙呢!
迎面劃過來一艘大船,船頭上站著一個人,敞開著白色的衣衫,指點著大船上的幫工們用網(wǎng)抄子在撈水葫蘆。當(dāng)桃花看清那人是郭喜生時,就有些心神不定,一時忘了避開,小船就朝著大船直撞了過去,當(dāng)她清醒過來,船已撞了上去,一晃悠,聽見“撲通”一聲,桃花扭著一看——兒子沒了,清凌凌的水面上冒出了一長串的小氣泡。桃花失聲慘叫一聲,在河面上引起巨大的回聲來,不顧一切地朝著冒氣泡的地方跳了下去,濺起的水波紋又讓氣泡也沒了蹤影。她扎在水里胡亂摸索了兩把,只摸到兩手水草。她掙扎著冒出頭用變了調(diào)的聲音喊著:“何楠,我的兒子——”
站在大船上的郭喜生,看著河面,不緊不慢地脫掉白襯衫,一個猛子扎了下去,不大一會兒,先是孩子冒了出來,接著郭喜生也浮出水面,他游到桃花的小船跟前,先把兒子遞上去,自己也翻上了船來,先是捉住孩子的兩只腳倒提著,像是提著一條魚,在孩子的背上拍了幾下,孩子“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他這才托頭把孩子抱住,還在孩子的額頭上親了親,然后把兒子遞給了桃花。
桃花接過哭鬧的兒子,心放下了,卻一下子就癱在了船上,也不顧郭喜生就在旁邊呢,解開懷就讓兒子吃奶,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望向眼前的這個男人,他的身材雖沒有何大豐那樣健壯,卻也沒有他那樣黑。自從她嫁給何大豐那天起,郭喜生似乎就在躲著她了,再不像平時那樣有事沒事的就過來幫她們姐倆做點什么,逢年過節(jié)的也不再送東西來了。有時候她在想,童年的友誼怎么也是那般的脆弱呢!有一天她到郭喜生的豬場送水葫蘆,聽見郭喜生在他家那新蓋的三層小樓上一個人唱呢,是過去流傳下來的《光棍十哭》:“……四月里來立夏忙,家家戶戶換衣裳,人家有妻換新衣,咱光棍無妻,把舊襖抖落抖落又穿上;五月里來是端陽,粽葉兒寬來軟米香,人家有妻包粽子,咱光棍無妻,熬了一鍋面疙瘩湯……”
桃花想不通,憑郭喜生現(xiàn)在的條件,什么樣的女人找不上呢?可他就是不找,是因為自己嗎?這樣一想,她的心又亂了起來,稀里糊涂地把拉去的一車水葫蘆又拉了回來。擱了一夜,天氣悶熱,那水葫蘆就漚爛了,成了一堆漿糊狀的物體。負責(zé)收水葫蘆的幫工說不能要了,郭喜生過來看了看,讓全部收下了。他看了桃花兩眼,卻什么也沒有說。但桃花卻感到他的眼睛里有著許多的話呢!
郭喜生不讓桃花撈水葫蘆了,用大船送他們娘倆回去,讓自己母親逮了只大紅公雞,腳上纏了紅布條,提到河邊來叫魂,還做了幾樣供品。鎮(zhèn)上的老先生也來了,說落水是逢兇,遇救是大吉。等在桃河邊點香上供完了,還得回去謝恩人,就讓桃花抱了兒子直奔郭喜生家來了。
郭喜生老遠就在自家的小樓上望見,忙不迭地下樓來,阻擋住了磕頭謝恩的程序,從桃花手里抱過孩子,在小臉蛋上親了幾下,逗得孩子咯咯笑。不知怎么,孩子每笑一聲,桃花的心里都沉一下。到后來,又有人提出還不如認了干親,這樣郭喜生就能在平時照顧桃花娘兒倆了。郭喜生還未結(jié)婚,一聽這個就臉紅了,搖晃著手說這可不敢當(dāng)。而那老先生煞有介事地掐了幾下手指頭,就又振振有詞說這郭喜生是木命,孩子是水命,而木能克水,孩子認了這門干親就克水消災(zāi)。于是一幫子人就又忙乎起來,又?jǐn)[香案又炸油食的,還要去河邊找干葦子扎十字、點干草火,讓桃花抱著兒子來回從火上跳三次。桃花這半會兒變得迷迷懵懵的,就全由著人們來擺布了,說做什么就做什么。就在人們簇擁著桃花抱著兒子下跪行禮的時候,得知情況的杏花匆匆地趕了來,怒氣沖沖地說人們:“你們在做什么!”一把從桃花手里搶過兒子抱了回去。
認干親這才作罷。
回到家里,杏花打算要說姐兩句,卻見桃花一頭倒在床上無聲啜泣了起來,也就住了口。她知道姐也是一肚子的苦水。嫁了個男人,一年到頭在一起的日子還不足一個月,一個女人帶個孩子,也確實夠難了。她同情地抱住姐的頭,心里說:“當(dāng)初我打聽到他們就是這樣四處飄游的工程單位,就不同意這件事情,是你被那個黑漢子吸引了……如今,這能怪誰呢!”
桃花說:“他上次回來說,就十來天的時間,大橋一合攏就回來……”
杏花說:“這些一天四處飄游的人,說話能算數(shù)嗎?我明天找他去!”
桃花說:“他肯定是有事,忙……”
杏花沒管這些,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坐船來橋梁公司找何大豐了。
十四
大橋終于合攏了,而且令大家最擔(dān)心的“掛籃”施工也全部保質(zhì)保量安全峻工,得到了上級的表彰通報。橋梁公司召開了慶功會,晚飯準(zhǔn)備了幾個菜,又上了酒,不少職工就大呼小叫了起來,梁山和幾個就劃開了拳,大呼小叫掄胳膊伸拳頭的像在打架,全沒了文明相:“一張床呀,兩人睡呀,三更天呀,四條腿呀……”
方天嬌就喊:“我說個別同志,嘴里文明點兒!”
一伙人涌過來要給他和何大豐敬酒,鬧得不亦樂乎。何大豐說:“你們要敬方經(jīng)理,要不是他,那‘掛籃不會這樣順利?!?/p>
方天嬌大概也挺高興,就也多喝了一點,舌頭就有些硬,說:“我說,你們要、要多敬何經(jīng)理……”
何大豐趕緊糾正說:“副經(jīng)理?!?/p>
方天嬌揮一下手說:“什么正的副的,在橋梁公司里,你何大豐永遠都是我們的領(lǐng)導(dǎo),都……說了算?!?/p>
何大豐覺著方天嬌也確實很夠意思,從來沒有把自己當(dāng)成副手看待,什么工作都是先和他商量。就也端起酒杯說:“行,給你當(dāng)副手,痛快!干!”
杏花就是這時候來到公司里的。
當(dāng)她被帶到飯?zhí)谜液未筘S的時候,職工們正在那里鬧騰,一片片歡聲笑語,一陣陣大呼小叫,場面讓她不由想起姐姐一個人在家里帶著孩子的凄清冷清,心里的火兒就涌了上來。當(dāng)初剛接觸你們這些筑路修橋人的時候,真還以為你們每天泥里水里的多辛苦呢??煽囱矍暗那榫?,真難想象何大豐說他們就是多么緊張,就會缺不了一個人半個人的?就會怎么連家也顧不上回的呢?
杏花的眼淚就不自覺地滾出來了。
何大豐被叫出來,看見小姨子,就慌忙要給她重新做飯。杏花說:“我吃不下。”
何大豐問:“出什么事了?”
杏花就把家里這些日子發(fā)生的事講了一遍。
何大豐為難地說:“這大橋剛合攏了,橋面系工程又剛開始,正是關(guān)鍵時候,我咋走?”
杏花冷笑一聲說:“你一開口就是這關(guān)鍵那關(guān)鍵的,我怎么就看不見多關(guān)鍵呢?你就是騙我姐行,騙不了我!”說完,看見何大豐還是猶猶豫豫的,就咬了一下牙說:“我現(xiàn)在實話告訴你,你兒子還在鎮(zhèn)衛(wèi)生院里搶救,我姐她受了刺激,光知道哭……”
這話立見效果,何大豐當(dāng)即去找方天嬌,把情況講了一遍。方天嬌想都沒想,不由分說就讓他趕快回家:“可別耽誤了咱們筑路人的后代?!彼堰@話說得義正詞嚴(yán),又看了旁邊的杏花幾眼。
何大豐說:“我負責(zé)的那一攤子呢?”
方天嬌說:“讓夏書記先頂上。政工干部也得一專多能?!?/p>
正在那邊和工人們碰杯的夏光新湊過來,問道:“能什么呢?”一扭頭又看見了杏花:“喲,你一個來了,你姐呢?”
杏花就叫了句:“夏叔叔?!比缓蟮土艘幌骂^說:“我姐她……”
“噢,我們大橋合攏了,職工們高興,我們商量了一下,今天就放了一晚上的假,讓大家也慶祝一下?!?/p>
杏花這會兒又后悔不該把家里的事說得那么玄乎,卻又不好改口,只好不再說話。等何大豐收拾了一下,在外面叫她,她才遲遲疑疑地跟了出來。
他們坐公司里的“皮卡”車回到鎮(zhèn)上,已經(jīng)很晚了。街上有幾家歌廳門口放著震耳欲聾的音響,讓路過的人心率都跳動加快。他們步行穿過幾條窄巷子,才到了他們的家里。一進家,杏花就給桃花說:“人給你領(lǐng)回來了,下面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闭f完扭身就走了。
自然,桃花又把過程講了一遍,又是一番哭訴。中間還問他的職務(wù)怎么樣了?什么時候能往城里搬了?
何大豐任桃花哭訴著,抱著兒子一聲不吭。
半夜,桃花醒來,見何大豐還在床頭赤膊靠著不知在想什么心思,就說:“你別這樣子,我只是給你說一說,心里就痛快些。孩子又沒事,別悶著了?!?/p>
何大豐說:“我不是悶,我是在想那座橋面上的工程,夏書記很少直接負責(zé)工程,這你也知道,他在部隊上也一直是搞政工的,我擔(dān)心……”
這話把桃花心里的火兒又給點起來了:“你成天就知道橋、橋、橋,你心里還有沒有我們娘兒倆?有沒有這個家?你到鎮(zhèn)上看看,這兩年誰家不是在蓋小樓?就我嫁給你這個修橋的,還住在這個瓜棚子里……”
何大豐的心里也有點煩,就順口說:“都講了一晚上了,過來過去不就是那點子事,還有完沒有?”
桃花一翻身從床上爬起來,也對著何大豐嚷開了:“你嫌煩了是不是?嫌煩當(dāng)初就不該娶老婆的呀,就不該生兒子的呀!你成天就不想家里的事,就不想我們娘兒倆,光想著你們修橋的事。大冬天的,兒子病得厲害,我一個人大半夜的抱著往鎮(zhèn)醫(yī)院送,路上沒一個人,只有風(fēng)刮得嗚嗚的。我腿軟得走不動,邊走邊掐兒子,他哭我不怕,就怕他不哭了??斓芥?zhèn)醫(yī)院了,兒子怎么掐也不哭了,我以為兒子不行了,就大哭起來……”桃花說著也哭了起來。
何大豐勸了兩句,沒用。他就耐心地拿過來毛巾,等她哭夠了再遞過去。桃花擦了一下臉又繼續(xù)講:“你看看郭喜生,養(yǎng)豬也發(fā)了。你哪點比不上他呢,別修你那個橋了,回來在鎮(zhèn)上干點什么都行呢。”
何大豐說:“你別說氣話,國家培養(yǎng)一個人不容易,那能說走就走呢?!?/p>
桃花說:“哎呀,我咋哩也不知道,你是國家培養(yǎng)的呢。那我不是高攀了嗎?”
何大豐覺得今天桃花說的話可不像她了,本來她這個人挺內(nèi)向,平時少言寡語的,怎么如今一說起來家里的事就收不住了呢?還能說出這么多譏諷味兒的話來。何大豐擔(dān)心她是不是有了什么病?也許女人一結(jié)婚,性格就會變了。
第二天一早,何大豐就去買了幾塊塑料布,把房頂苫了苫,今后的雨季又要到了。而他還有話要告訴桃花的,可聽她訴了一晚上的苦,那話也就堵在心窩里了。桃河上的這座橋修完了,他們就要轉(zhuǎn)移工點,到另一處修橋的工地上去了。據(jù)說那個工點離桃河鎮(zhèn)上百公里,回一趟就更是不容易了。
十五
傳言很快就得到了證實,新中標(biāo)的那座橋離桃河鎮(zhèn)有三四百公里。集團公司里還來了個副總作動員,在動員會上,這位副總說:“為了加強橋梁公司的技術(shù)力量,特地給你們配了個總工?!闭f著向旁邊擺了擺手,那個人走了出來,大家一看,都認識,竟是韋林立。于是掌聲就挺熱烈的,何大豐一邊拍手一邊心里想著,以前自己說過不少次韋林立的,挑剔過他的毛病,對他去讀研究生心里也有看法,沒有痛快地放行??涩F(xiàn)在他和自己平起平坐了,臉上就多少有點掛不住。
韋林立過來挨個和大家握手,當(dāng)握到何大豐的時候,他說:“感謝您這幾年的栽培?!?/p>
何大豐故意大咧咧地說:“怎么用上‘您了呢?我早就說過了,你回咱們公司,我是舉雙手歡迎的。不過,別看你現(xiàn)在和我是同級了,可我該修理你還是要修理的?!?/p>
韋林立說:“咱們公司里誰還不知道你何經(jīng)理的毛病,越喜歡誰,就越把誰修理的夠嗆?!?/p>
這無疑是對何大豐以往對他態(tài)度的一個姿態(tài)了。何大豐心里就感慨,說這人有了文化心胸都開闊的多,就用力搖了搖韋林立的手說:“沒問題,以后就又在一起了,咱們可以互相修理么?!?/p>
大家都笑了,連集團公司那位副總也拍手叫好,說橋梁公司的班子就是風(fēng)正心齊,是個好班子的。
隨即公司里就行動起來,整理行裝準(zhǔn)備搬遷。就在這時候,桃花來公司了。
桃花來時也沒有提前通知,自己帶著孩子就來了,而且看那架勢是想長住。由于要搬遷,許多臨時房子就拆除了,房子一下子就少了許多。何大豐就只好把大辦公室騰出來,方天嬌和夏光新擠到別的地方去了。這讓何大豐心里很過意不去,雖然臉上還是掛著笑,但話音就有點重了,帶出了些埋怨來:“咋不打個招呼就來了?我們這正準(zhǔn)備搬遷哩,原打算讓我去帶隊打前站的,這要一走,你這趟來不撲空了?!?/p>
桃花也看見了那些正在打包裝車的景象,就說:“是你兒子成天鬧著要見你,你沖我干什么?”
兒子很乖,馬上就承擔(dān)了全部責(zé)任:“我想爸爸了,是我要媽媽帶我來看爸爸?!?/p>
何大豐抱起兒子親了一口,轉(zhuǎn)臉盯著桃花壞壞笑,壓低聲音說:“就兒子想我么,你就不想?”
桃花把臉轉(zhuǎn)向了別處,陰著臉不吭聲。
又有些日子沒有在一起了,何大豐到了晚上就全換上了好言好語,溫存體貼。但他還是很小心,因為大辦公室的隔壁就是實驗室和測量班的宿舍。何大豐就要桃花動作輕點,他自己也變得小心翼翼,輕手輕腳的,說話聲音也壓到了最低分貝。
桃花故意大聲說:“為什么要這樣?又不是……”
何大豐就要去捂桃花的嘴:“測量班全是小伙子,你讓人家今晚集體失眠,不睡覺了!”
桃花就大聲地笑。她的笑聲讓何大豐很是心虛,發(fā)揮就沒有平時好。
桃花就有了感覺,問道:“你這是怎么了?是不是最近身體……”
何大豐翻身躺在一邊,嘆了口氣,岔開話說:“你可以多住幾天的,我們研究了一下,讓韋林立帶隊去打前站?!?/p>
桃花說:“本來是你去,又推給了人家。我這兩年也看出來了,你們這些修橋的,錢、錢是掙不下,家、家呢也顧不上。難怪你們公司里光棍多呢。誰愿意嫁給你們跟著這么耗呀,真的,這么耗下去,你就是耗不干,我們也耗干了?!?/p>
何大豐說:“別這樣講。什么事情都是有好有壞,兩重性的。比如……”
桃花打斷了他的話說:“你錢沒掙下,職務(wù)也沒上去,我看你還不如別修這橋了,回來好歹弄一弄,也比你這樣強呢?!?/p>
何大豐一愣,沒想到桃花說出這種話,而且看上去已經(jīng)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了。他怕話重了兩個人半夜三更的吵起來影響不好,就耐著性子說:“別說氣話了,剛上了一座新橋,能放你走?”
桃花繼續(xù)按她的思路往下說:“鎮(zhèn)上現(xiàn)在發(fā)展快著呢,就是開個小賣部也能賺了錢。就說郭喜生,現(xiàn)在又承包了鎮(zhèn)上的漁塘,要養(yǎng)蝦養(yǎng)蟹,搞成什么集團呢……”
不知怎么,自從聽杏花說了要認郭喜生為干親的事后,何大豐不愿意聽到這個人的名字。他說:“調(diào)走不調(diào)走,不要再提那個郭喜生?!?/p>
桃花說:“你要是不好說,我出面去找領(lǐng)導(dǎo)說,又不是去要官當(dāng),這個破副經(jīng)理還給他們,誰愛當(dāng)誰去當(dāng)。你回去怎么著干三年,也把咱家小樓蓋起來了?!?/p>
沒辦法,現(xiàn)在桃花一聊起家里的瑣事,話就很難收住了,何大豐知道無法勸住她,就只好打起精神聽她訴說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打前站的車隊出發(fā)了。何大豐覺著怎么也得送一送。就走了過去,卻聽見兩個工人在旁邊說話,一個說:“看來這領(lǐng)導(dǎo)一結(jié)婚,家庭就占據(jù)一切了。心就操不到工作上,公司里的事也就很難顧上了?!绷硪粋€說:“要不怎么讓他當(dāng)了副手呢?家庭觀念一重,公司還能發(fā)展嗎?”
何大豐知道這是在說自己,就沒有再往過走。等車隊開走了,他回頭走了沒幾步,卻碰見了集團公司那位副總,他剛從食堂出來,驚訝地看著他說:“不是讓你打前站嗎,怎么,你沒走?”
何大豐支吾了一聲,不知該說什么好,忙借故走開了。
十六
桃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去丈夫那里了,卻呆了不到三天就又回來了,鄰居們背后就有些議論,說是她同丈夫鬧矛盾了,吵著要離呢,就回來了。杏花聽說后,就急急地趕了回來,桃花正在那里剁魚草,這是郭喜生專門給桃花找的一份工,其實郭喜生知道桃花也剁不了多少的,只是讓她有個干的,而且郭喜生給她和別的幫工一樣的錢,還讓人把魚草專門送到家里來,說是不用跑路了。杏花去年也郭喜生在縣里辦的一家賓館招了去,當(dāng)上了領(lǐng)班之類。她回來,身上仍穿著賓館的服裝。
杏花看姐的樣子,不像是吵過架的,就心里疑惑,坐下來幫著剁魚草。
桃花說:“別濺到你那衣服上去了,洗都洗不掉”。頓頓又說:“你歲數(shù)也不小了,別老晃著了,給你說門親事吧?!?/p>
杏花說:“這事不用你操心?!?/p>
桃花就笑,說:“是不是有了心上人了?噢,我知道了,不會是看上那個小白臉了吧!”
杏花笑得前后搖晃,說:“你說那方天嬌呀,是說我看上他了?姐倆嫁給一個經(jīng)理一個副經(jīng)理……”
桃花臉一沉,打斷了杏花的話說:“我勸你死了這條心!”
杏花反問:“誰有這心了?”
桃花改口說:“我是說你怎么也不能再找一個修橋的了?!?/p>
“要叫我說呀,先不管他是干什么的,只要人好就行了。要說方天嬌么,人長得還是不錯了,就是今天女孩子們喜歡的小帥哥呀??晌铱床簧纤?。我說姐,姐夫人不也挺好的嗎?”
桃花哼一聲:“人好?好在哪里了?反正沒有好在家里?!?/p>
“看你說的,我看姐夫每次回來就沒有閑下來過,手腳不停,說是多干一些,你就少干一些了,對你還不好嗎?”
“對我好??珊蒙弦惶靸商?,一下子就是仨月半年的見不上個影了,反而弄得人……”
杏花做出一幅遐想狀說:“有這樣的男人就是好上一天,死了也值了?!?/p>
桃花說:“你傻說什么呀,我還不想死呢。我給你說正經(jīng)的,你看郭喜生怎么樣?這個男人也夠好吧?提了多少個,他沒看上一個?!?/p>
杏花說:“他是沒忘了你,非要找個和你一模一樣的呢?!?/p>
“那不正好嘛。你老大不小了,找了郭喜生,一輩子就不用再操什么心了,什么都有了?!?/p>
杏花“咯咯咯”地笑。
桃花笑嗔說:“就知道瘋,沒個正相。”
姐妹倆說著話,就到了吃飯的時候,卻不見了兒子何楠,杏花就去找,而且直接去了郭喜生的家里,一進門就看到胖乎乎的小家伙像個大人一樣大模大樣地坐在郭喜生的家里吃飯,手里拿著桶易拉罐在喝。杏花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回來,桃花問他為什么不告訴家里就去人家家里吃飯,兒子說是干爸讓他去的。桃花就一個巴掌打過去,厲聲說:“以后不許去他家里,不準(zhǔn)在他家里吃飯,更不準(zhǔn)叫他干爸!”
兒子哪懂這些,受了不白之冤,哇哇地哭叫著,瞪著圓眼睛要小姨帶他去工地上找他爸去。杏花卻感到了一絲憂郁,她從姐的過分舉止里看到了一種不滿情緒的發(fā)泄,很明顯那是沖著姐夫的……
十七
這年夏天不知怎么了的,一下子雨水特別多。既來得輕松,后勁又很足。桃河里的水漲了起來,很快就和河沿平了。搬家拆下來的一些東西,還有許多沒有來得及運走的工具都在河邊堆著,何大豐就帶了留守的工人去搶險,用大苫布把機械蓋起來,把草袋子裝上砂子碼在河邊。他一邊干著一邊不由抬起頭看著遠方,心里惦記著桃花娘兒倆,不知家里怎么樣呢!他很想回去看一看,但眼下的情形不允許他離開,桃河隨時有可能上漲,如果水一旦漫到工地上,就會淹沒那些機械設(shè)備,還會沖垮搭建的那些臨時房屋,這時候穩(wěn)定人心很重要,關(guān)鍵時刻要有干部出面統(tǒng)一指揮才行,而留守的就他一個干部。
工地上的臨時房屋還沒垮,桃花家里的房子卻先塌了。那天由于陰,云層厚得像鍋底,天就比平時黑得早,電閃雷鳴的雨很大,屋子里便也下起了小雨。桃花把臉盆飯盆全都用上了,只聽見滿屋子叮咚作響,一會兒,就有水從墻壁上滲了下來,像一條緩緩爬行的蛇,有墻皮在慢慢地脫落。接著,就聽見不遠處接連傳來房子和墻倒塌的聲音,大人喊叫小孩哭聲。桃花環(huán)視了一下屋子,似乎房頂也在搖晃,一幅搖搖欲墜的樣子。她想了想,對興致勃勃地擺弄那些會唱歌的盆子兒子說:“把衣服穿好。”然后把床上的被褥卷起來塞入屋里唯一的大板柜里,又從板柜里取出一個小布包裝進手提箱里。這個小布包里是戶口本和他們的結(jié)婚證書,還有兩本存折。這是何大豐這幾年攢下來的錢,都交給桃花保管,說是攢夠了錢也蓋個新房。她沒有想過和人家一樣蓋什么幾層小樓,她知道何大豐那點工資。她只是想攢錢蓋個牢固點的、也簡單點的新房。原來是想等何大豐職務(wù)上去了,好跟著他離開鎮(zhèn)子上大城市去,可他的職務(wù)在原地踏步了,她也就沒了這步想。有時候覺得還不如來個向后轉(zhuǎn),調(diào)回來算了,干什么也比他修那個橋掙得多。
墻皮坍得更厲害了些,雨水也越滲越多,小蛇變成了小溪。桃花看著不對勁,就把雨衣給兒子披上,提上手提箱,拉著兒子往外走。在院子里有一個夏天搭起的小涼棚,桃花和兒子站在涼棚下,望著黑暗的夜晚和分不清的雨點,不由心中一陣酸楚。
一陣令人恐懼心跳的聲音在雨中吱吱呀呀地響起,桃花身上一陣哆嗦,伸手把兒子抱在懷里,就看見房屋的影子在暗夜里晃呀晃,然后腳下“轟隆”一聲,像是發(fā)生了大地震般,砸起的水濺到了桃花的身上和臉上。
桃花懵了,她頓時覺得一切都沒了。剛才把兒子抱出來的時候,她心里還在祈求房子千萬不敢垮了,可現(xiàn)在眼前只有一片黑乎乎的天了。她本能地想去把大板柜里的行李搶出來一些,但動了一下,卻挪不動腳,全身都在發(fā)抖。
門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就有手電筒的光射了進來。桃花聽到了郭喜生和他母親聲音。他母親說:“我聽見聲音就不對,就催他快去看看,這不……”說著就接過桃花手里的兒子。
桃花呆呆的,也有點朦朧地被人攙扶著在一步一滑的濕地上走著,像是做夢一般。直到進了一道高大的鐵門,又轉(zhuǎn)彎上了幾層樓梯,眼前一亮,她才明白是來到了郭喜生的家里。一股溫暖的氣息迎面撲了過來,她不顧自己滿身泥水,腿一軟,就一屁股坐在了那皮沙發(fā)上。
兒子身上的濕衣服被脫掉了,用個大毛毯裹著,很快就活躍起來,在那里玩弄著電視機的遙控,尋找動畫片。郭喜生拿來一疊干衣服,放在桃花身邊,想說什么,卻又什么也沒說,看了桃花一眼就上樓去了。
桃花換了衣服,就到鏡子跟前梳頭,她梳得很慢,梳一下停好大一會兒,直梳得兒子都睡著了。她這才過來,對郭喜生母親說:“你把喜生叫下來,我有話要對他說?!?/p>
郭喜生從樓上下來了,穿了一身雪白的運動衣,顯得很瀟灑。只是腳上穿了一雙拖鞋。他一下樓就對桃花說:“我知道你會找我的?!?/p>
桃花說:“你坐下。”
郭喜生聽話地坐下來,很認真地看著桃花。
桃花閉了一下眼睛,睜開后看著別處說:“我問你,你這幾年沒成親,據(jù)說還是在想著我,是不是?”
郭喜生有點瞠目結(jié)舌,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
桃花這回盯著郭喜生的臉,逼問道:“我在問你是不是?”
郭喜生咬了一下牙:“是?!?/p>
“真的假的?”
郭喜生這回沒有絲毫猶豫,說:“真的?!?/p>
桃花站了起來:“那好,我現(xiàn)在告訴你,我就和他離婚——”
郭喜生也站了起來,聲音竟結(jié)巴了:“桃……桃花,你說得是真的?我……我豁出去傾家蕩產(chǎn)……”
“不會讓你傾家蕩產(chǎn)的。他這個人的性格,我知道,像那橋……他不會找你的事,更不會要你一分錢?!?/p>
“我是說,你不應(yīng)該受這些苦的。”
桃花沒理他,接著說:“我是有條件的,你要想一切辦法,讓孩子跟我。孩子今后只能喊你干爸,就是他們以前說合的那樣?!?/p>
郭喜生想都沒想地說:“都依你?!?/p>
十八
杏花聽說家里出事了,又急忙從縣城趕回鎮(zhèn)里來,這才知道不光是房子塌了,姐姐的婚姻也垮了,離婚起訴已送至鎮(zhèn)上民事法庭。
杏花有點發(fā)愣,好半天不明白究竟是咋回事兒,這怎么說話間就天翻地覆,說變就變了呢?她見了姐姐,瞪著她,不吭聲。
桃花說:“是我提出來的,不是他。”
杏花說:“你要是氣他、恨他,可以……”
桃花搖了搖頭說:“我誰也不恨,我只恨我自己太傻了。而眼下,我總算清醒了?!?/p>
“清醒,這年頭誰都在喊叫清醒,可什么是清醒?你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你能就這樣把他從心里抹掉了?”
桃花嘆息一聲:“要是能抹掉,就還沒這事呢。就是抹不掉,卻又見不著個人影,就一天這么懸著吊著的折磨人。就退一步說,我不算個人,可我兒子呢?也勾不回來他。他只有那個橋!”
“你一提兒子,還是說著了。你看看他那臉,就他那說話時的神態(tài),永遠是一個小何大豐,你抹得掉?我說姐,你還是撤訴吧?!?/p>
淚水從桃花的眼里滾了出來:“是福是禍,就這么著了。你以為我丟得起這個人?房子垮了,我是光著身子逃出來的,誰愿意說什么,就讓他說去。男人說起來又有幾個好的?就說郭喜生,誰知道他以后會怎么樣?但眼下我得活,也得活個人樣兒。我現(xiàn)在告訴你杏花,這話也告訴過別人,何大豐的老婆已經(jīng)死了!”說罷,她用雙手捂起臉,使命地嗚咽起來。
杏花知道勸不了姐姐了。她起身來找郭喜生,來到那座黑大門跟前,門關(guān)著。她擂起拳頭使勁地砸了一陣門,沒人來開。她知道屋里有人,就大聲喊起來:“郭喜生,有膽子你出來呀,你不就仗著你手里有了幾個錢嘛,手就伸長了,腿也伸長了,就當(dāng)?shù)谌?,奪人家的妻子,破人家的姻緣。乘人之危落井下石,把人弄到他家里,還逼著人家寫離婚狀,把干缺德事當(dāng)成錢花咧!”
郭喜生是在屋里,他遠遠地看見杏花怒氣沖沖地來了,知道沒好茬兒,就故意不開門,心說她敲不開門就會走的。可沒想她在外面越說越不像話了,就開了門憤然道:“杏花,你不了解情況別亂說好不好。那天不是我,你姐都有可能自殺。再說這事全是你姐先提出來的,你不要在這里糟蹋我!”
杏花冷笑一聲說:“哎喲,我以為多么有種呢,卻原來是這么個小人,把這一切罪過都推到我姐身上了。你還算個男人嗎?”
面對杏花伶牙利齒的冷嘲熱諷,郭喜生有點急,就想拿話來堵她的嘴:“哎呀杏花,其實你的心思你姐給我說過,說你早有心嫁我?,F(xiàn)在看你姐這樣,你急了,也生氣了!”
杏花一聽郭喜生這樣說,頓時有點惱怒,逼近了他說:“你還真有這心思,想要把我們姐妹倆都當(dāng)成你的妻妾咧?你郭喜生就是用錢鋪成路,我杏花也不瞅一眼。我知道我姐的狀子就是你幫著弄的,不管你怎么樣變著法子就還是勾引。我現(xiàn)在只告你一句話,我姐她是個老實人,你要是再去玩弄她,我就滿鎮(zhèn)上揭你老底兒,你臉皮厚不怕丟人現(xiàn)眼,還有你母親哩。你要是不怕要了她老人家的命你就試試。”
郭喜生慌忙說:“我怕你了行不行,我這就去找你姐,讓你姐給你說說,看是誰先找的誰?怎么這年頭連操點好心都不行!”郭喜生自己給自己找了個臺階,出門走了。把杏花一個人丟在了那里。
十九
鎮(zhèn)上的民事法庭受理了這起離婚案。橋梁公司先派韋林立帶了個人到鎮(zhèn)上去了一趟,又找了桃花,一切都不能挽回了?;貋砗箜f林立說:“要是我們先起訴那個郭喜生,也許離婚案會中止的?!?/p>
何大豐說:“沒必要了?!彼凑諘r間準(zhǔn)時趕到鎮(zhèn)上參加開庭。
郭喜生專門從縣城里給桃花請了一位資深律師來做代理人。
按照程序,第一次開庭前先做調(diào)解的。結(jié)果,調(diào)解無效。因為調(diào)解的主要事件不是離婚問題,而是為了爭孩子。
在二次開庭之前,何大豐接受了梁天的建議,買了兩好煙去了一趟審判長的家。這也是最后的一點努力了,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兒子跟郭喜生在一起生活。結(jié)果一進審判長的家門,就發(fā)現(xiàn)郭喜生在和審判長大聲說笑著,桌子上放著一個厚厚在信封??磥硖一榱四茏寖鹤优袣w自己,什么也不顧了。他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就出來了。在不寬的鎮(zhèn)街道上走了不遠,他疲憊不堪地坐到了一塊石頭上,撕開煙,抽出一支來,想吸,卻發(fā)現(xiàn)從不抽煙的他沒有火,就那么叨在嘴上。一個撿破爛的老人走了過來,何大豐把手里的兩條煙遞了過去。老人見怪不怪地笑了笑,很痛快地收下了,并順手在何大豐剛折開的那盒里抽出一根,點上有滋有味地抽了起來,然后低頭走開,連聲謝謝也沒說。
何大豐預(yù)感到為了孩子會有一場舌戰(zhàn)的,但他沒有想到桃花為了得到兒子卻使用了另一種戰(zhàn)術(shù),到了法庭上,沒等他開口,桃花就聲淚俱下地把和他結(jié)婚一年多時間所遭受到的種種艱難困境情景交融地講述了一遍,聽得在場的人鴉雀無聲,就連那個女書記員也眼淚汪汪地邊抹邊記錄。一個母親為了爭得兒子,她所迸發(fā)出的能量和智慧絕不是一個男人所能比的。自從在調(diào)解時何大豐提出要把兒子判給自己的那一刻起,桃花看他的眼光中就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溫情了,而且出現(xiàn)了過去從沒有的憎恨仇視。就是到了最后何大豐提出他愿意負擔(dān)孩子的撫養(yǎng)費時,桃花也一口咬定,不要他出一分錢。這就更讓何大豐心疼,胸口像插了一把刀般。他明白這是桃花要和他徹底地決裂,今后就連兒子也不愿讓他再見了。
女人一旦發(fā)起狠來,是不計后果也是不顧一切的。
何大豐在回公司之前想見見兒子,可自庭審過后,何大豐就再也找不到兒子了。他明白是桃花把兒子藏起來了。他一個人來到那倒塌了的房屋前,看著那一堆廢墟,心頭一陣凄涼,頭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真是一無所有了。
恍惚間,耳邊似乎有兒子的聲音,他扭頭一看,并不是幻覺,真的是兒子何楠正向著他跟前跑。他幾步搶過去,一把將兒子緊緊地抱在懷里,兒子伸出小手,為他擦拭眼里的淚水。
何大豐問:“這些天你在哪兒?”
兒子說:“在干爸家的小樓上,有人看著,不讓我下樓?!?/p>
“今天誰帶你來的?”
“杏花姨?!眱鹤诱f著回頭看:“她把我偷偷抱了出來?!?/p>
何大豐順著兒子的目光,看到了站在遠處的杏花身影閃了一下。
何大豐想了想,問道:“兒子,跟爸爸去吃飯吧?!?/p>
何楠很高興,點著頭說:“干爸家的飯真難吃,總是那么多的魚那么多的肉……”
何大豐把兒子領(lǐng)到鎮(zhèn)街道的一個小飯店,要了幾個菜,想了一下,給兒子要了一桶飲料,給自己要了一瓶“二鍋頭”。他對兒子說:“來,給爸爸碰個杯?!?/p>
何楠很高興地和他碰杯,說:“你能帶我去你們那里嗎?我不想在干爸家里,哪兒也不讓我去。我想去看你們修大橋?!?/p>
何大豐說:“行,兒子。爸爸就帶你去。”
“你搶吧,把我搶過來。”
“為啥?”
“你一搶,我媽就不會怪我了?!?/p>
何大豐心頭一熱,淚水差點又滾出眼眶。他覺得兒子好懂事,夾在大人中間也好可憐。
小飯店的門口突然出現(xiàn)了幾個人,有兩個守住了門,其他幾個走了進來,圍住了何大豐和何楠。何大豐站起來,拉著何楠要走,卻被攔住了。為首的一個漢子說:“把孩子留下來,你走人?!?/p>
何大豐冷笑一聲說:“想搶我的兒子,那你們就過來試試?!?/p>
為首的漢子走上來想抱孩子,何大豐露出兇相,兩眼噴射著火,大喊一聲:“人販子搶孩子啦!”抬手一拳,就把那人打得退了好幾步,被身后的椅子一絆,倒在了地上。其他幾個人想趁機抱走孩子,也被何大豐手腳并用,打得抱住頭四散奔逃。這幾個人其實都是郭喜生的幫工,都不是會打架的料,只是奉了郭喜生之命來替桃花搶回孩子,沒想到何大豐并不好對付,多少年的修橋生涯練就了一身的力氣,把他們打得灰頭土臉的沒有還手之力。
這時,一個老太太走了過來,說那幾個人:“活該,誰讓你們來搶孩子的?搶孩子是犯法的,抓起你們也沒說的。”她又過來對何大豐說:“你聽我一句話,桃花和孩子相依為命,你又整天顧不上照顧,要是再把孩子帶走,這不是要桃花的命嗎?夫妻一場,還是給她一條活路吧。”
何大豐認出這老太太是郭喜生的母親,就將手慢慢地松開了。兒子被一個人急急地抱走了。他看見兒子被剛才那場面嚇呆了,不停地在那人懷里哭喊:“爸……快來搶、快來搶我……”抱著孩子的人任憑他哭喊也不敢停步,一直跑進了郭喜生的那座小樓里。
郭喜生的母親在他身后說:“你放心,我們會對孩子好的……”
何大豐沒說話,心里在淌血。他遠遠地望著那座小樓,墻是紅磚砌的,挺耀眼。
剛才和他打架的一個人一拐一拐地走了過來,他戒備地握起了拳頭,那人卻抹了一下嘴角的血說:“你怎么不去告他?他不就是有倆錢嗎?”
何大豐搖了一下頭,垂下頭無語。
那人大聲說:“你不能就這么算了,至少應(yīng)該讓他上上報,曝曝光?!?/p>
何大豐在那人的肩頭拍了一下,轉(zhuǎn)身走開了。他知道,這些事是一句話說不清楚的,既然說不清楚,又何必去說呢!
二十
何大豐沿著鎮(zhèn)子外面的一條小路走著。這條路很窄,兩旁是無邊的蘆葦,風(fēng)一吹,沙沙作響。
在小路和大路的交接處,站著杏花。何大豐怔了一下,想繞開她走上公路,等待過往的長途客車。
杏花插過來,攔住了何大豐,說:“我在等你。”
何大豐冷笑一聲說:“是在等著看我如喪家之犬般夾著尾巴逃跑?”
杏花說:“我送送你?!?/p>
何大豐說:“我自己能走,我又不是瘟神?!?/p>
杏花大聲說:“你聽我把話說完好不好?!?/p>
何大豐站住了。
杏花撕下了一片葦葉兒,在手指上纏著,低著頭說:“這兩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其實這事我不是現(xiàn)在才想的。而我現(xiàn)在想好了決定了,這才找你跟你說。”她抬起頭,雙眼盯著何大豐:“我知道你會拒絕我,可我還是要說。”
“說不說是你的事,拒絕不拒絕是我的事。”
杏花看看四周,咬一下嘴唇:“我要嫁給你!”
何大豐受了驚嚇般地往后退了幾步:“你不要嚇唬我,我已經(jīng)夠受的了?!?/p>
也許是已經(jīng)說出來了,杏花反而顯得更自然了:“我知道你心里很苦,我也不要你現(xiàn)在表態(tài),我只是先給你打個招呼?!?/p>
何大豐哼了一聲說:“你這個性格夠可以的,這個時候還來拿我開心。我現(xiàn)在就表態(tài),這是不可能的?!?/p>
杏花垂下了頭說:“可我是真心的?!?/p>
何大豐“咳”了一聲說:“你們這些姑娘什么可都敢想,思前不想后的,任性得很哩。新鮮勁兒一過,就什么都變了?!?/p>
杏花抬頭看著他:“你還新鮮?”
何大豐不敢再說什么了,就說:“你的心意我理解。你快回去吧,我還要趕車呢。”
杏花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我知道你們過不多久就要搬離桃河鎮(zhèn)了,到時候我就來公司里,和你一塊搬家,你等著。”說完,轉(zhuǎn)身快步走了。
何大豐望著她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回到公司,何大豐把法庭判決等有關(guān)情況向方天嬌和夏光新講了一下,也算是匯報吧。最后講了杏花對他的態(tài)度和說的那些話。
夏光新這次一反常態(tài),也許因為桃花是他給何大豐介紹的吧,堅決反對他再和杏花有什么聯(lián)系:“你這個人實誠,經(jīng)不住再叫人坑了。親姐妹到底是親姐妹,切不可感情用事了。”
方天嬌沒說什么。等剩他和何大豐兩個人時,他說:“我早就說過了,這倆姐妹性格不同,杏花還真的適合你?!?/p>
何大豐說:“算了吧,她一直看中的是你,見高攀不上,就在咱們這里找個替補隊員。”
方天嬌沒有否認,也沒有肯定,而是順著話茬說:“就算是天賜良緣,真成了的又有幾對?還不都是替補隊員嘛。幾十萬個姑娘都看中一個明星了,但不可能都嫁他呀,最理想的就是找到一個和明星相似的。”
何大豐說:“你這張嘴,服了?!?/p>
說歸說,何大豐還是承認方天嬌真把這些事看透了,就決定還是給杏花打個電話說明情況。掏出手機剛撥了個號碼,就又掛了。想了想覺得還寫信好,能說清楚。這次他沒有找韋林立,也沒有驚動任何人,自己動手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寄走了。
但杏花一直遲遲沒有回信,這又讓何大豐的心里悶悶的,一種不安的難言的失落感在心里死命地翻騰,折磨著他。
直到又一個秋天來臨了,何大豐接到了家鄉(xiāng)的來信,打開一看,卻是杏花的。她怎么跑到那里去了呢?他看著信:“我是在你的家鄉(xiāng)給你寫這封信的,母親就坐在我的旁邊。我知道一時說不通你的,就來到了你家,現(xiàn)在你母親已把我當(dāng)成親閨女一樣了。這年頭搞對象挑個好公婆可是要比挑個好丈夫重要呢。同時,讓婆婆認可比讓丈夫認可更重要。沒辦法,只能這樣‘曲線救國了?!?/p>
這里我要提醒你一句,我認識和了解你并不是很短時間了,所以你要相信這份真誠這份緣分。我知道,嫁給一個你這樣走南闖北四海為家的修路人——一個當(dāng)今時代里少見的傻瓜,但是卻知道為什么活著,知道生命價值的人,會是相聚的時間很短,期待的時光很長,我姐她是重相聚而怕期待,我卻是既重相聚更把期待當(dāng)成一種享受……
等著吧,我還是那句話,到時候我會來和你一起搬家的……”
二十一
轉(zhuǎn)眼間,春天又降臨桃河兩岸了。
桃河上的大橋也全部建成通車了,遠遠地看去,就像是一道彩虹。
而橋梁公司就要搬離這個地方了,他們要到另一個地方修建一座更高更長的大橋了。這天一大早,在搬家的車隊里,那輛“皮卡”的后座上坐著杏花,而何大豐匆匆地過來,把一件大衣硬披在了她的肩上,說:“車一開動,還是很冷的?!比缓笞诹怂呐赃叀?/p>
杏花問:“你不冷?”
何大豐說:“我們習(xí)慣了?!?/p>
杏花展開大衣,硬是披在了兩個人的肩上。
車子要開動了。何大豐忽然說:“再等等?!彼麑π踊ㄕf:“我好像聽見了有人在叫……”
杏花凝神一聽,果然,在鳥語聲中傳來“爸爸”的喊聲。她打開車門探頭一看,遠遠的堤岸上,站著個孩子的身影,正朝著這邊大聲地邊喊邊搖晃著細胳膊。她回頭對何大豐說:“是我姐,她把何楠領(lǐng)來了——”
何大豐急忙下了車,果然,他看見了兒子站在桃河對岸正朝著自己揮手。他大聲喊道:“兒子——”等他使勁地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時,兒子的身影卻不見了,只有那聲“爸爸”的余音還在桃河兩岸裊裊地,如同太陽躍起的聲音。
何大豐重新坐進車?yán)?,說:“我們走吧?!避囎泳脱刂影对谛旭偂:鋈?,何大豐盯著兩岸,先以為是霞光里出現(xiàn)了幻覺呢。他又揉揉眼,呵,是真的,河兩岸的杏樹上開滿了白色的繁花,掛著露珠,晶瑩欲滴,看得見如雪的汁液在淌。那白色的花兒連成了一片片的,像鋪了白絨絨的錦緞,一直連接上了天邊的彩霞。
隨著車子的顛簸,他聽見杏花在他的耳邊輕聲地哼著歌兒:“桃花那個紅喲杏花那個白,翻山越嶺我尋你來喲……”
他伸出手去,輕輕地摟住了她有點瘦削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