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麗娟
消失的棒槌聲
◆ 劉麗娟
在生活如蜜的今天,就洗衣而言,從單杠洗衣機到雙杠洗衣機,現(xiàn)在又用上了全自動洗衣機,就連位居深山的故鄉(xiāng),家家戶戶都有了雙杠洗衣機。鄉(xiāng)鄰們以前都是到村頭井上挑水吃,現(xiàn)在家家戶戶把水引到了院里。妹妹家里還裝修了衛(wèi)生間,安上了熱水器,條件一點兒也不比城里差。每次回家看到樓道角里那個棒槌時便思緒萬千,娘用棒槌洗衣、洗被的身影就會歷歷在目,難以忘懷。
讓我記憶最為深的就是每年農(nóng)歷七、八月份,故鄉(xiāng)的整個村子里就會響起此起彼伏的棒槌聲,那棒槌聲如情如訴、如詩如畫、如歌如謠,捶在我的心坎上,捶在我的記憶里,記載著我故鄉(xiāng)的時光、歲月,記載著生活的艱辛、酸楚……
在物質(zhì)匱乏的大集體六、七十年代,鄉(xiāng)鄰們肚子都填不飽,哪里還有錢買肥皂、洗衣粉洗衣服。村后渠邊上的那棵高大的皂角樹便是嬸娘們最好的去污劑了,條件較好的會到集市上買回幾斤棉油皂。由于經(jīng)濟拮據(jù),家家?guī)缀醵际侨背陨俅?。無論大人小孩,一件衣服一穿就像長到了身上。就連有名干凈的娘,在春秋季節(jié)也是一周才給我們換洗一次。冬天的棉襖、棉褲總是從開冬穿到三十晚上,直到正月初一早上才會換上新衣服。穿的布料、蓋的被子,被里、被面大多都是自家紡的粗棉布。衣服穿得污跡斑斑,調(diào)皮的男孩衣服會臟的發(fā)明起光,嬸娘們洗起來用手搓特別吃力,于是,聰明的叔大們就發(fā)明了棒槌---自制一個光溜木棒,就好像洗衣機的攪盤一樣去污除垢。因為用棒槌捶打衣服時的力度大,用水把污垢帶出來。在我記事起,娘和村里的嬸娘們一樣用棒槌洗我們的衣服和被子。
每家的男人在上山砍柴時,都會專門挑選那些直徑有11--13cm那么粗,木質(zhì)瓷實的水曲柳或柞木,拿回來經(jīng)過剝皮、刨光、鋸截成長46.5cm,寬9cm的木棒,再把較粗的一頭刮細(xì),形狀有點像啤酒瓶子,只不過頂尖是圓錐形而已,中間是一個大肚子,表面光滑,經(jīng)久耐用。從女人手里的棒槌便可以看到男人的細(xì)心、勤巧、智慧。
一年四季,不管天氣晴朗、陰霾,不管晨時、傍晚,都能聽到棒槌聲聲。那一聲聲含著嬸娘們對親人的情和愛,充滿著她們對美好生活的希冀和渴盼。
娘也曾教過我用棒槌洗衣??捎袔状挝叶及焉弦碌募~扣給捶碎了,娘心疼地剪去線頭,重新用邊角布料自制成布扣。一直到初中,我們穿的上衣都還是娘自織的布衣、布扣。
那時,大人忙著掙工分,雖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一年到頭卻基本是家家缺糧,難以溫飽,更不用說洗澡了。無論大人還是小孩,一般從立秋開始,一直到第二年的夏天,無法也無條件洗澡。穿的衣服、蓋的被子就特別臟。衣服臟了,可以洗,而棉衣、棉褲、被子都是有數(shù)的,每家都是人多被子少,拆洗一兩床被子就不夠用,沒有多余可換洗的。那時的冬天似乎特別漫長、特別寒冷,棉衣、棉褲、被子在冬天不但拆洗費勁,晾曬也費時。為了讓被子能長時間不臟,為了使被褥能夠多用幾年,能干的嬸娘們便想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是漿被。
漿被看似簡單,其實大有學(xué)問。漿稠了洗出的被單僵硬拉皮,漿稀了等于沒漿。娘的勤勞、能干遠近聞名,漿被更是一絕,不少年輕的媳婦總是讓娘教她們?nèi)绾握莆蘸没鸷驖{被。每年一到這個季節(jié)是媽媽最忙的時候。既要給我們?nèi)胰藴?zhǔn)備過冬的棉衣、棉褲、棉靴,還要渦酸菜、曬干菜,還要把家里的被子拆洗一遍,漿好、捶好、再做好。很多次,我夜里一覺醒來,媽媽勞作的身影還在那用紙糊的格窗上晃動。
娘拆洗被子總是在暑假快開學(xué)時。午飯后,天氣太熱,娘就會把被子攤在席上讓我們拆。我們姐妹三個開心地在上面栽跟頭、蹬腳底、摔跤,等瘋玩一陣才開始拆被子。被子拆好后,娘把棉絮拿到院子里曬,讓棉絮既軟又好縫。
娘拆洗被子很講究。先是把被單拿到后渠里先泡上一陣,再把肥皂夾搗碎分布在被單里,然后就開始用棒槌捶打。娘捶被單的姿勢很好看,坐在一個石頭上,雙腳放在河里,把被單放在懷前的石頭上,左手握著被單,右手揚著棒槌捶打。一上一下,娘兩鬢烏黑的頭發(fā)隨著飄逸。捶打一遍,娘就會抻開被單在河里來回擺動。擺的水清了,娘再在臟的地方打上棉油皂,疊好再捶,如此反復(fù)幾次,直到洗凈為止。
嬸娘們也都陸陸續(xù)續(xù)來到后渠洗被單。渠邊歡笑聲、棒槌聲此伏彼起,相互交融。單薄的衣服有敲擊石頭的脆響,而棉衣、被單厚實,吸音性強,槌起來聲音悶悶的,音質(zhì)、旋律各不相同,似合奏、和弦,交織成特有的鄉(xiāng)村樂章。聽槌聲能知其人。槌聲間隔時間較短的,這人肯定是個急性子,或者是家里人多、事多,洗著被單還想著干家里的活兒;槌聲間隔時間較長,那這人一定是大脾氣,否則就是有心事。嬸娘們手槌被單,盡情談笑,家長里短:雞下蛋、豬拉窩、孩子、男人、老人、媳婦……三個女人一臺戲,她們說著、議著、笑著,忘記了忙碌的疲倦,忘記了生活的苦澀。太陽漸漸升高,嬸娘們的衣服槌好了,孩子要放學(xué),男人要回家吃早飯,她們自己上午還要下地,一曲鄉(xiāng)村聲韻到這里戛然而止,渠邊又恢復(fù)了寧靜。
那時,我們山里人漿被子的漿水不是馬鈴薯淀粉,而用的是撈米湯。漿被的“漿水”的多少和稠稀,要根據(jù)漿洗被的多少和軟硬需求程度來確定。娘把被子洗干凈后,把撈米湯倒進大盆子里,按照比例用水稀釋后,把被子放在漿水里浸泡,這種漿水稀稀的、滑滑的,晶瑩透明。半個時辰后再撈出,被子的布絲之間就浸滿了漿粉,娘撈出被單把浮水?dāng)Q凈、疊好,然后放在院子里的槌布石上,就開始用棒槌捶打。槌被,是為了把干的漿水槌出來,槌均勻。槌好后,馬上要抖落開褶縐,搭放在涼衣繩上。放在陽光下曬到八成干時,收回疊成幾層小方形,鋪在槌布石上,再叮叮咣咣地捶起來。悅耳的聲音,很像一首動聽的歌。捶好后,再抻開來疊成幾股,形成一個長條,一頭站著一個人,往相反方向拽,開始“抻被”。父親忙時,娘總是讓我?guī)椭颖弧^雍煤?,再放在晾衣繩上曬干拿下來,疊起來壓上幾個時辰,就可縫裝被子了。
棒槌聲聲伴著七月的驕陽,回蕩在農(nóng)家小院。拆洗一茬被褥都得幾天時間。拆洗完,娘總是累得腰疼腿酸。娘做的漿被盡管軟硬適宜,但在大冬天,依舊是硬冷硬冷,鉆進被窩暖好一會兒才會熱烘。
我是蓋著漿被度過童年的,也是聽著捶聲長大的。那時候,家家都住的土坯房,冬天沒有爐子,只有用土胚圍成的小火池。一到晚上,我便嚷著姐姐暖被窩,等到被窩熱乎點了才睡。
記得1975年的冬天,娘讓姐姐帶著我在國慶節(jié)假里到城里看望四爹。晚上,鉆進光溜舒適的被窩,心里那個美勁別提了。我瞪著姐姐的腳,一個勁地問姐姐“姐,舒服不,美不!”回到家,我就嚷著要娘也給我們做一個厚實、輕軟、光溜的被子。娘滿臉愧疚:“那一床被子得多少錢啊,娘現(xiàn)在做不起。只要你們能像你四爹那樣好好上學(xué),長大就會有的……等將來生活好了,你們出嫁時,娘一定給閨女多做幾床?!笨上?,我可憐的娘,因積勞成疾在我剛剛畢業(yè)一個月多就離開了我們。
在家電琳瑯滿目的今天,木棒槌已經(jīng)消逝在歷史的長河中,悅耳的棒槌聲早已消失匿跡。年輕的姑娘、媳婦們更不知棒槌為何物,更不用說會捶棒槌了。
棒槌聲聲敲心房,聲聲棒槌懷舊歲。每次使用洗衣機洗衣、洗被時,我依舊深深地懷念那響在內(nèi)心深處的棒槌聲。這棒槌聲,訴說人間真情,在抒寫著歡笑與憂傷;這棒槌聲,詮釋著娘的愛,編制著農(nóng)村生活和諧畫面;這棒槌聲,槌出來了歡樂,槌出來了希望,槌出來了山野的文明鄉(xiāng)風(fēng)。回味棒槌聲聲,倍加珍惜現(xiàn)在的幸福生活,更加知恩、感恩、惜恩、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