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NG JIAO
把一條河放在村子旁邊
桉樹可以不栽整齊
翠竹林想綠就讓它綠
不要強迫菜花,在某個早晨
說開就開
這一切都布置停當(dāng)后
再安排些炊煙
就像我的老家了
那個瘦得像釣魚竿的人
那個不到四十歲就背著“風(fēng)箱”
又走了三十多年山路的人
最先被祖父拋棄
接著被祖母拋棄,最近幾年
連母親和二弟也把他拋棄了
半夜,我常在淚水中醒來
想馬上回到他身邊的那個人
是我父親
一支生銹的鳥銃已不能打獵了
一輛快散架的風(fēng)車,再也吹不動
苞米和稻谷了
那個天天抱著自己影子入睡
老狗一樣打死不離故鄉(xiāng)的老男人呀
是我心中,惟一割舍不掉的
老家
很少離開。這座城市
在我心里,早已成了一個國家
偶爾去70公里外的自貢
感覺自己像個總統(tǒng)。預(yù)約朋友
像召見大使;交換詩稿
頗似遞交國書
當(dāng)然什么都不缺
吃的、穿的、GDP和該死的霧霾
聽坐飛機來的外賓說:萬米高空,陽光燦爛
一到地上,久久睜不開霧中的眼睛
多糧多水,適合釀酒
酒是老老少少的命根子
四世同堂,一瓶佳釀
要年三十才拿出來
年夜飯上,也學(xué)學(xué)詩人和那些當(dāng)官的
跟一年四季的壞心情,紅一次臉
喜歡洗澡,三條江在城市東面
備下一只大澡盆。2800年了
人們習(xí)慣把一天的濁氣和胸中的塊壘
傾卸在黃昏里,頂多罵一句臟話
回家睡了
來自金沙江、岷江的水
在宜賓集合
我不是喊口令的人
也沒誰喊解散,它們已匆匆
轉(zhuǎn)身東去
有霧的日子
這支披麻戴孝的隊伍
一路嗚咽。它們
究竟裹挾了多少靈魂
霧越來越大
像是要把整個流域抬上天空
它們好做天上的云
我想看清它們
可我的眼睛
已失去穿透性
我想追趕它們
我的靈魂甚至趕在了它們前面,過了重慶
可我內(nèi)心堆滿沙礫
——一座座新墳舊墳
我最初的勇氣,誰來超度
起死回生
天空的大口一直張著,它吞噬了地球
消化不良。最后它不得不
聽從人間的呼聲交還一切
任一條河流,在一張紙上,恢復(fù)
最初的蒼茫
太陽出來之前,那些大地上的陰影
夜晚遺棄的孤兒,擠滿了冰涼的早晨
太陽出來,給它們披上金黃的衣衫
首先拿走它們身上的冷
然后把它們一一領(lǐng)走
陽光領(lǐng)走陰影的過程
就是一個人一生的過程
雖然慢,但異常堅定
陽光每領(lǐng)走一道陰影,我就感到我的生命
在一條河里,矮了一寸
很多時候,我愿把陰影藏起來
但藏得再深,甚至藏進(jìn)了我的靈魂
陽光最終也能找到
終有一天,它會和時間一起
把我也領(lǐng)去,不留一丁點痕跡
在沱江見到長江之前,一棵桂圓樹已在風(fēng)中
站了千年,又站了一千年
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桂圓樹下,有人打鐵,有人煮酒
有人在渡口撐篙,把日子從此岸運往彼岸
又從彼岸把日子運回來
一代又一代鄉(xiāng)下人,從水路、陸路
走向城里,又從城里走向遠(yuǎn)方
走得再遠(yuǎn)他們也要回來
回到桂圓樹下,成為
鐵匠爐里的銹鐵
窖池中走失的高粱
和渡口那一聲長長的吆喝
從桂圓樹下走出來的人
一能打鐵,二能喝酒
往往,他們在異鄉(xiāng)喝醉了
就趴在別人的餐桌上哭起來
可怎么也吐不盡心中的淚水與酸楚
仿佛他們心中,有一口
幾百年的窖池,幾百年的老井
請遼闊的天空在一雙翅膀上停下來
讓我們看清那只飛翔的鷹
請蜿蜒的鐵軌在一聲汽笛中停下來
讓我們看清那座奔馳的城
請一陣緊跟一陣的風(fēng)在一滴露珠上停下來
讓我們看清那雙樹葉后的眼睛
請一個個艷陽天整齊地站在九月身后
讓我們各自領(lǐng)回屬于自己的那份好心情
整個地球都在飛馳
飛馳中,我們無法看清
夜空的星星,黎明的日出
黃昏的炊煙和曾經(jīng)水晶一樣的
良心
上帝呀,讓飛馳的生活停一停吧
哪怕一瞬
讓那些迷失的詩人,重新找到
自己的位置
一朵云,就是一座村莊
放飛向天空的風(fēng)箏
多雨的南方,難得一次晴朗
好比常年奔波的人,難得卸下
手中的活計,那攥著的奔忙
一個人在異鄉(xiāng)久了
常會顛倒黑白,常會把異鄉(xiāng)
當(dāng)作故鄉(xiāng)
晴朗日子,我總朝著家的方向
望著天空出神,我要認(rèn)出故鄉(xiāng)上空
那一只風(fēng)箏。就像在
一堆老照片中,艱難地找出
曾經(jīng)的自己
我的文字沒有現(xiàn)實意義
我不要意義,我只是把它們
還給一片湖水
蜀南鄉(xiāng)下,山與山之間
總有很大的空隙
那是湖的老家
四十年前,我的父母
扛著籮筐和鋼釬,用泥土
把一座座被時光打斷了肋骨的山
縫補起來,為湖水
建好了一座巨大的房子
后來,有了魚和釣者
有了獸的逃亡和莊稼的重生
十里八鄉(xiāng)的閑云和野鶴
有了一塊聚會的玻璃壩子
當(dāng)然,還有很多
我只是不愿我的文字,陷入
與水有關(guān)的恩怨和紛爭
再往下寫,該是湖水上空忙碌的云
它們愛到湖中游泳
而在水中陷得最深的
是云朵后面更遼闊的天空
湖堤外的低處,是無邊的田野和
我的祖屋,那種蒼茫
只有詩人才能寫出
我仰慕詩人,但缺乏詩人的深度
對湖水的第一次描述
我想,最好到此為止,見好就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