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開春
烏鴉
烏鴉:雀形目鴉科。俗稱“老鴰”、“老鴉”。
烏鴉是鄉(xiāng)下最常見的鳥之一,也是最不受人待見的鳥,人人都以見到它為晦氣,認(rèn)為不吉祥,聽到它的叫聲,我老家人的慣常做法是趕緊沖地上狠狠“呸呸”吐兩口唾沫,緊接著嘴里還要罵上一句:“呱,呱,呱你媽頭朝下”,瞧,因為厭惡,連烏鴉的媽媽都受了牽連。
連累到了母親,如果烏鴉能聽得懂人類的語言,大約是會很傷心的。我說這話不是信口胡勒,有依據(jù),《說文》里對“烏”的解釋就是證據(jù)之一:“烏,孝鳥也”,這是一種極其孝順的鳥兒,有個著名的傳說“烏鴉反哺”,是和“羊羔跪乳”有著異曲同工效果的勸人向善、孝敬父母的典型范例。為了感激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小羊羔吃奶雙膝跪地;而烏鴉呢?比之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母親年老體弱,再也飛不動,不能自己覓食的時候,小鳥便去找來食物喂進母親的嘴里,以此報答母親的哺育之恩。這樣的舉動,足令那些不養(yǎng)育老人的人間忤逆子們無地自容,扁毛畜生都懂得尊老,作為人類卻做不到,豈不是枉披了一張人皮?這又讓我想起另外一種叫做“梟”的鳥來,傳說這種鳥兒一出生,就要把父母吃掉,父母用嘴巴銜住樹枝,把身體懸空,直到最后剩下個頭顱。中國古代有種刑罰,把罪犯的頭顱砍下,掛在城門上示眾,大約就是從梟這兒得來的靈感,因此這種刑罰就叫做“梟首示眾”。由梟鳥到烏鴉,很容易讓人想到范偉的那句經(jīng)典小品臺詞,套用一下就是:鳥與鳥的區(qū)別咋就那么大呢?
你說,這樣的一種孝鳥,它要是知道因為自己的叫聲而讓母親也跟著受辱,是不是要肝腸寸斷?
烏鴉大約是聽不懂人類的語言的,但是這一點都不妨礙它成為鳥類中最聰明的那一群中的一員,小學(xué)課本中有個烏鴉喝水的故事,足見其智慧超群之一斑,而那個烏鴉與狐貍的寓言,則多半是人類對烏鴉智商的污蔑,現(xiàn)實中的烏鴉大概干不出那樣的蠢事。國外有研究鳥類的學(xué)者發(fā)現(xiàn),城市里的烏鴉喜歡停在十字路口紅綠燈的對面,一見紅燈亮起,就飛下地面,把胡桃放到車輪前,等綠燈亮起,汽車開走以后,它們再飛下來,啄食碾碎了的胡桃仁,這樣的智商,怕是其他鳥兒望塵莫及的。而我所知道的鄉(xiāng)下烏鴉,根本就不懼怕莊稼地里假模假樣的稻草人,農(nóng)人拿它們一點辦法都沒有,任你想出什么高招妙著,總是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被它們識破,照樣我行我素,來去自由。
這樣孝順、這樣聰明的一種鳥兒,按說人們該喜歡它們才是,可為何人們對它們總是避之惟恐不及呢?這大約得從它們的生活習(xí)慣、模樣以及叫聲上尋找原因,一身漆黑的大褂,泛著幽幽的藍光,幽靈一般來來去去,分明就是一個黑夜的使者。兼之喜歡在墳地的黑松林筑巢,每次莊子上有老人要去世,總是先聽到它們在屋頂呱呱地叫喚,聲音沙啞、粗糙,像是個未卜先知的巫者,渾身上下籠罩著一種神秘的氣息,跟死亡聯(lián)系到了一起,這就難怪人們一聽到烏鴉叫就認(rèn)為晦氣透頂了,趕緊吐唾沫詛咒,希望能借此遠離災(zāi)禍。
烏鴉是食腐動物,嗅覺特別靈敏,有研究者稱,烏鴉的鼻子是要靈過獵狗的,所以它能最先感覺到死亡的氣息,發(fā)出死亡的預(yù)報,這就是人們認(rèn)為聽到烏鴉叫必有不祥之事發(fā)生的緣由了。
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討厭烏鴉,至少北方的游牧民族們對它還是喜歡大于厭惡的,李時珍是見多識廣的人,他在《本草綱目》中就有這樣的記載:北人喜鴉惡鵲,南人喜鵲惡鴉。
究其原因,還是跟南北兩地人們不同的生存方式有關(guān),南人多以農(nóng)耕為主,烏鴉偶爾也會糟蹋糧食,兼之叫聲恐怖,所以很不討人歡喜;而北人多為游牧民族,以放牧牛羊為生,烏鴉不但對牧草的生長構(gòu)不成威脅,反而能啄食牛羊等牲畜身上的蚊蠅、蛆蟲以及腐肉,無意中幫了牧人的大忙,這就難怪北人要對它們喜愛有加了。
若是烏鴉也有歷史,像人類一樣會回憶過去,那么,它們必定非常懷戀滿清一代,在這個朝代,烏鴉是被當(dāng)做神鳥來供養(yǎng)的,有“圣鴉”之稱。考其緣起,是跟滿人的老祖宗有關(guān),有個傳說是這樣的:
從前天上有三個仙女,大姐叫恩庫倫,二姐叫正庫倫,三姐叫佛庫倫。一天姐妹三人下凡去長白山下一個美麗、幽靜的湖泊里沐浴,浴畢上岸時,一只烏鴉將所銜的一顆朱果置于三女佛庫倫的衣服上,朱果鮮艷異常,佛庫倫愛不釋手,于是就把它含在口里穿衣服,剛要穿上衣服的時候,不料朱果滾入腹中,佛庫倫即覺得自己已經(jīng)懷孕,因而未能同二位姐姐一起飛上天去。不久就生了一個兒子,這個孩子生就能言,舉止奇異,相貌非凡,他就是滿族先人——愛新覺羅·布庫里雍順。
歷經(jīng)數(shù)世之后,布庫里雍順的兒孫們過于暴虐導(dǎo)致部屬叛變,要殺盡他的子孫。其中有一個年幼的男孩叫樊察,脫身逃到曠野,正當(dāng)樊察身后馬蹄聲聲、塵土飛揚之際,幾只烏鴉棲落在路旁的幼兒頭上,追兵疑為枯木,于是撥馬而回,樊察從而得救。
此事見于《滿洲實錄》,不僅有文字上的記載,還配有畫圖《神鴉救樊察》,因為這個緣故,滿人便“以鴉為祖”,大清朝的圖騰也是烏鴉。據(jù)傳,清初每年二、八月間必在沈陽故宮和北京故宮的空地上撒谷飼鴉,并設(shè)專人看護“圣鴉”?!肚灏揞愨n》中曾記述過紫禁城的烏鴉“每晨出城求食,薄暮始返,結(jié)陣如云,不下千萬”的盛況,可見,那個時候烏鴉的地位之高,數(shù)量之多。
無獨有偶,同樣對烏鴉的尊崇事件也發(fā)生在武當(dāng)山的道士中,此山上有個烏鴉嶺,一到傍晚,這些黑色的鳥兒就從四面八方飛來齊集于此,黑壓壓地把個山嶺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許多道士辛辛苦苦爬到嶺上來只是為了拋撒一些食物飼喂烏鴉。道士們對烏鴉這樣尊敬,據(jù)說是跟真武大帝有關(guān),當(dāng)年真武在武當(dāng)山修行時曾得此鳥幫助,喚來老師紫元君趕走妖魔,真武修成正果后,為報答烏鴉,就封此鳥為“圣鳥”。
其實以烏鴉為神早就有之,至少我們可以從《山海經(jīng)》中找到佐證: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烏。烏鴉與太陽一母同胞,又稱“金烏”,太陽沒有翅膀,便由烏鴉馱之。在有名的后羿射日的故事中,我以為后羿射的不是真正的太陽,而應(yīng)該是烏鴉,馱日的“金烏”被射了,太陽沒了依托,當(dāng)然就會掉下來。因為晉身為神,所以這個“金烏”就跟凡間的烏鴉有了些微的區(qū)別,據(jù)說它長了三只腳,又叫做“三足烏”。
三只腳也好,兩只腳也罷,是神是凡,它們還是都叫烏鴉。其實,不管是尊崇,還是厭惡,是美是丑,是善是惡,都是人們依據(jù)自己的好惡強加給烏鴉的。烏鴉說,我就是我,一種普通的鳥兒,按我自己的方式生活,至于你們?nèi)祟愒趺纯次?,是你們自己的事情,與我何干?
松鴉
松鴉:雀形目鴉科松鴉屬。
顧名思義,這是一種與松樹與烏鴉都扯得上關(guān)系的鳥兒,事實上也是,它住在松樹林里,跟烏鴉也是近親——都屬于雀形目鴉科,不像竹雀那樣名不副實,雖然叫了這個名字,卻跟竹子毫無瓜葛——至少在我老家時莊是這樣的。
莊上沒有松樹林,不要說林子,就連一棵松樹你也找不到,這可能是我莊上的人迷信,覺得松柏之類的樹不該栽在活人的家前屋后。只在離莊子二里地有片黑松林,那里是周圍幾個村子的祖先們居住的地方,里面稀稀拉拉地點綴著一些錐形的墳?zāi)梗蛐禄蚺f,土堆的高度也不一樣,平常人跡罕至,黑魆魆的陰森可怖,不要說夜晚,大白天的經(jīng)過松林,都會起一身雞皮疙瘩。秋天的夜晚,有時孩子們玩捉迷藏的游戲,偶爾抬頭望望西邊的黑松林,會看到幾個亮點一上一下地跳動,那就是傳說中的“鬼火”,這個時候要是有哪個膽大的調(diào)皮鬼故意大喊一聲:“鬼來啦——”,保險就會驚起一片哭聲,幾個膽小的立刻會作鳥獸散,趕緊從隱藏的地點跑出來一溜煙鉆進家里去再也不敢出來。
松鴉平時就住在這片黑松林里。不知道是不是這里平時很少有人光顧的緣故,黑松林里住戶還真不少,喜歡在地下打洞的狗獾子、田鼠之類姑且不說,在樹上搭窩的鳥類就有很多,單鴉類就有三種:烏鴉、松鴉、灰喜鵲。它們都把家建在高高的樹梢,這樣的好處至少有兩個,一方面能有效地預(yù)防野貓之類的小動物侵害,另一方面也能讓企圖端了它們老窩的小孩子們望窩興嘆,打消念頭。但它們的堂兄弟喜鵲一般不住在這里,這種鳥兒似乎更愿意住得離人家近些,這也難怪,誰讓人家那么受到人類的歡迎呢?
都把家安在黑松林里的烏鴉、松鴉和灰喜鵲,生活習(xí)慣卻不完全相同。我不是說它們的食性,要是說食性,它們?nèi)齻€還真都差不多,都是雜食性,吃松子及植物的果實、種子之外,也吃昆蟲,甚至是鳥蛋、雛鳥以及其他小動物。松鴉既和灰喜鵲一樣,能吃松毛蟲,甚至是蜘蛛,也跟烏鴉差不多,有時也食腐。我想說的是它們和人類的關(guān)系,與人的親近程度?;蚁铲o不用說是這三種鳥中與人類關(guān)系最密切的鳥兒,除了在松林里捉捉松毛蟲、啄啄松子之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莊子上,一去就是一大群,一忽兒飛到東一忽兒飛到西的,唧唧喳喳,吵吵鬧鬧,呼朋喚友,簡直就是麻雀第二,一點都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好像莊子就是它們自己的家。烏鴉平常不大到莊子上去,人們不歡迎它,豈止是不歡迎,簡直就是十分討厭,幾乎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人們不歡迎它的原因倒不一定是它穿了一身幽靈一般的黑大褂,主要是它們那標(biāo)志性的呱——呱——怪叫聲讓人聽了毛骨悚然,以為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fā)生。松鴉就更少到莊子上來,似乎和人類十分疏離。春夏季節(jié),在莊上你幾乎看不到它的影子,即使是秋冬季節(jié),你也要特別注意,才能偶爾發(fā)現(xiàn)幾次它們的身影。來的少當(dāng)然是最大的原因,善于隱蔽也是人們不容易看到它的重要因素,每次飛來莊上,它們總是把自己隱藏在枯黃的樹葉之中或者樹干之后,它那一身紅褐的羽毛就是最好的偽裝,更特別的是它總是悄悄地進村,一聲不吭,不像烏鴉和灰喜鵲,身子還在半途中飛著,聲音早早就送到了人們的耳中,仿佛是要通知莊子里的人:“我來了”——生怕別人不知道。相對于烏鴉、灰喜鵲們大張旗鼓的行為,松鴉的舉動,更像是夜襲的部隊,人噤聲,馬銜枚,悄無聲息。
松鴉的舉動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懷疑,疑心它這樣做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動機,但是經(jīng)過多次觀察后也沒發(fā)現(xiàn)它有什么特別的目的,除了小偷小摸弄點人家的糧食充饑之外再也沒有其他劣跡,這算什么呢?它的堂兄弟灰喜鵲不是也經(jīng)常這樣干嗎?也沒見人們對它有多討厭,照樣在莊子上來來往往樂此不疲。莫非它們另有隱情?是天生的啞巴不會叫還是生性就很靦腆?或者是因為自己來自黑松林相貌丑陋怕人生厭?
事實的真相卻并非如此,只要它們飛回黑松林,立刻就會顯露本相不再遮遮掩掩,三五成群,從這個枝頭跳到那個枝頭,聒噪不已。“天麻黑的時候松鴉的叫聲又像煙霧一樣嗆過來了,很兇?!薄@是陳應(yīng)松獲獎小說《松鴉為什么鳴叫》中的句子,說明松鴉不但不是啞巴,還很能叫,它的叫聲短促粗啞,在陳應(yīng)松的筆下顯得那樣的怪誕凄厲。它也不是一種膽小的鳥,在它的地盤上,甚至?xí)鲃咏M隊攻擊猛禽——這也是鴉族的共同特點,它們都具有團隊精神,都是打群架的好手。但話又說回來了,這是不是它因此在莊上噤聲的原因呢?——意識到了自己聲音不好聽,害怕人們因此討厭它。
我不知道松鴉會不會真的有這樣的想法,但作為鴉族成員之一,松鴉確實與烏鴉、灰喜鵲等有許多相似之處——都是很聰明的鳥,它不但像灰喜鵲那樣有儲藏食物防患于未然的習(xí)慣,甚至在某些方面還遠遠超過它的大哥,比如在聲音的模仿方面,烏鴉盡管會學(xué)人類做許多事情,我卻從來沒聽說過它會學(xué)人講話,一開口除了“呱呱”還是“呱呱”。松鴉在這方面就有很強的天賦,據(jù)說在人工喂養(yǎng)的環(huán)境下,除了能說“你好”之外,還能叫“爸爸、媽媽”。
它的模樣也不丑陋,甚至可以說是俊俏,比灰喜鵲長得都好看,雖然出身于黑松林,卻并不像烏鴉那樣披著一身黑大褂,幽靈似的陰森可怖。它全身羽毛以紅褐色為主——有點像是和尚披著的袈裟,不知道這是不是它綽號山和尚的緣由,它黑色的翅膀上點綴著炫麗藍彩鑲嵌成行白斑,配上一條松煙熏黑一樣的尾羽,十分漂亮,再加上它的口角至喉側(cè)有一條顯眼的黑色頰紋,像是兩撇小胡子,顯得更加俏皮可愛。
這樣的一種鳥,人們怎么可能討厭它?它在莊上那樣表現(xiàn)的唯一解釋只能更加證明它是一種聰明的鳥兒,可說是它的高明之處。它這樣盡量避免與人接觸,只是不想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悄悄地來,靜靜地走,小心駛得萬年船,它懂得低調(diào),畢竟莊上是人類的地盤不是自己的家,沒必要大張旗鼓搞出那么大的動靜,能達到自己的目的就行了。
灰喜鵲
灰喜鵲:雀形目鴉科灰喜鵲屬。外形酷似喜鵲,但稍小。
時莊人管灰喜鵲叫做“三喳子”,這跟它“喳喳喳”的叫聲有關(guān)。它的模樣像極了花喜鵲,都有一條長長的尾巴(這幾乎成了它們區(qū)別于其他鳥兒的標(biāo)志),要不是個頭略微小點,顏色稍微有點區(qū)別(一個黑白分明、一個灰白相間),在一般人的眼中,它們幾乎就是孿生的兄弟。
但灰喜鵲和喜鵲確實不是同一種鳥,雖然都屬雀形目鴉科,名字也很像,卻不是同一屬種。喜鵲屬于“鵲屬”,真正跟它關(guān)系近的,是一種拉丁學(xué)名叫做Pica nuttalli的黃嘴喜鵲,除了嘴巴的顏色不同之外,其他部位都跟喜鵲沒有兩樣。而灰喜鵲則屬于“灰喜鵲屬”,在這個屬種里,只有它獨苗一根。所以,灰喜鵲和喜鵲的關(guān)系,不是親兄弟的關(guān)系,至多算得上是叔伯家的堂兄弟,同樣相近的關(guān)系,在我老家常見的鳥類中,大約還應(yīng)該加上烏鴉,雖然它們的名字相差很遠,人們對它們的喜好程度也相差甚遠,但它們都屬于鴉科。
堂兄弟三鳥中,人們最喜歡的是喜鵲,原因是它能給人們報喜,聽到喜鵲叫,好事就要到;最討厭的是烏鴉,同樣是叫聲,人們卻認(rèn)為它帶來的是晦氣,老鴰一叫,壞事來到;而灰喜鵲處在中間,它既不會給人帶來喜訊也不會給人送來噩耗,它那“喳喳喳”的叫聲對于人類來說毫無意義,所以人們對它的態(tài)度是既不特別喜歡也不特別厭惡就很好理解了。
人類中,名人大約是活得很累的一群人,不管是好名還是惡名,一旦出了名,就成了眾矢之的、成了人們關(guān)注的焦點。惡名自不必說,即使是好名得到的也未必全是好處,好處自是盡人皆知,能得到許多現(xiàn)實的利益,但是壞處也顯而易見,至少你再想過安安靜靜沒人打攪的生活是萬萬不能了,所謂“人怕出名豬怕壯”就是這個意思,所以“名”這個東西說到底也是把雙刃劍,真正活得瀟灑的反倒是那些默默無聞的平頭百姓。鳥類大抵也是如此,好名聲也好惡名聲也罷,太多的吸引了人們的眼球總會不得安生,從這個意義上說,這鴉科三兄弟中,灰喜鵲反倒是最幸運的一個了。
因為平凡,所以自在?;蚁铲o在莊上的遭遇正是如此,因為不出眾,所以不受人們關(guān)注,人們對待它們的態(tài)度,就像對待莊上的那群小屁孩,上東下西,隨便你怎么去野,只要不干出上房揭瓦、上床撒尿的過分事情來,基本上沒人去管。所以它在莊上出現(xiàn)的幾率,僅次于麻雀,屬于第二多的鳥類。你看它們?nèi)宄扇荷踔潦畮字灰淮蠡?,一出動就是一大幫,一呼啦飛到東,一呼啦飛到西,唧唧喳喳,呼朋引伴,好不瀟灑快活,全然不像喜鵲那樣要么形單影只,要么夫婦二人,雖然受到人們的歡迎,卻也小心翼翼,更不像烏鴉,在莊上一露頭就要遭人唾罵、被人驅(qū)逐。
灰喜鵲在我莊上是衣食無憂的,它的食性很雜,跟大多數(shù)的鳥類差不多,既不是堅定的素食主義者,也不是如伯勞、老鷹之流非肉不食,五谷雜糧、草籽樹實、螞蚱青蟲,莫不是它口中之食。所以你想餓著它,實屬不易。當(dāng)然它有與眾不同的地方,它的食譜中就有兩種東西是其他鳥類所不敢或不愿意碰的:一種是椿象,時莊人稱之為臭鱉子的小蟲,渾身散發(fā)著難聞的刺鼻臭味,不要說吃,就連碰了以后都會令人作嘔,就這樣的一種小東西,卻是灰喜鵲的美食,不知它怎么吞咽得下;另一種是松毛蟲,渾身長滿了長長的毒毛,粘到皮膚上就會起一片水皰,火燒火燎地疼痛,這樣的一種小蟲,光那身鮮艷的顏色就是一種警告:“別惹我,惹我沒有好下場”。事實上也是,大多數(shù)鳥兒見到它們都退避三舍,惹不起,咱躲得起?;蚁铲o可不信這個邪,你不讓吃我就偏要吃你試試。我就親眼見過一只灰喜鵲在莊子西頭的那片松樹林里叼起一只肥嘟嘟的松毛蟲,在粗糙的松樹皮上左蹭右蹭,不一會兒松毛蟲身上的那身令人望而生畏的毒毛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成了灰喜鵲腹中的美食。這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有護體的金鐘罩,我就有破你的一指禪,從這點來看,灰喜鵲還是個聰明的鳥兒,并不一味地莽撞行事,懂得開動腦筋來解決問題,這點頗像它的堂兄弟烏鴉。
能體現(xiàn)灰喜鵲聰明的,還有一件事,就是它有儲糧過冬的習(xí)慣。深秋時節(jié),如果你用心,一定會時不時地發(fā)現(xiàn)一兩只灰喜鵲銜著楝果或是螞蚱之類的食物,悄悄離開大部隊,鬼頭鬼腦地四處張望,在確信無人跟蹤之后把叼著的食物塞進瓦縫或者墻洞中收藏起來,等天寒地凍食物匱乏之際,它再飛過來取出果腹。所以,在莊上寒冷的冬天,你偶爾會在下雪天發(fā)現(xiàn)一兩只凍餓而死的麻雀,卻很少能看到因凍餓而死的灰喜鵲。
偶爾,這個可愛的家伙還會客串一把小偷的角色,就連干這樣偷偷摸摸的事兒都是集體行動,小時候生產(chǎn)隊的倉庫就常常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三四只灰喜鵲在屋外蹦蹦跳跳,看似在玩耍,實則是在刺探軍情,起的是個偵察兵兼哨兵的作用,在確信沒有危險后,它們會發(fā)出一種信號,讓同伴們趕緊入室大快朵頤。這樣的舉動,常常會令看到它們的人忍俊不禁,覺得它們真像一群又可笑又可氣的小無賴。
按說,這樣的一群聰明且吃穿不愁的鳥兒在我莊上過的是一種神仙般的日子,但是神仙偶爾也是有苦惱的。如果這個苦惱的根源是來自一個七八歲的孩童,那么,這個“神仙”有時是會受不了的。我七八歲的時候,就有這么一次讓它們很失面子。
那天,我們家翻蓋廚房,廚房的屋頂是用麥秸蓋的。那時,鄉(xiāng)間的廚房大多是草頂,極少見到有瓦頂?shù)?。草屋的好處是冬暖夏涼,不足之處是過段時間就得換草。蓋房的時候有人專門往上面扔草把,有人專門往上面送泥,還有專門和泥的,當(dāng)然屋頂更少不了人鋪草,因此,請了好多的人,很熱鬧。
中午時分,正在玩泥巴的我忽然發(fā)現(xiàn)鄰居家的屋角露出一截灰喜鵲的尾巴,一向就對小動物特別感興趣的我突然心生奇想:何不把它捉來玩玩?便一個人躡手躡腳地順著墻根摸了過去,可能是我的動作太輕,灰喜鵲居然一點都沒有察覺危險已經(jīng)降臨,當(dāng)它的尾巴落到我手中的時候,它想逃已經(jīng)為時太晚了。
這一幕讓屋頂?shù)拇笕藗兛丛谘劾铮麄兂舜舐暫炔释?,更多的是驚訝。他們說,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小的孩子赤手空拳抓住一只大鳥。于是,在那個缺少娛樂的年代,在那個相對閉塞的鄉(xiāng)村,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的這一“壯舉”就成了大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在孩子的眼中,我也因此成了“英雄”。
可我這樣的“英雄”舉動是建立在這只灰喜鵲的痛苦之上的,之后的幾天里,無論我想什么辦法,它都不肯進食,我把食物塞進它嘴里,它也給吐出來,整整兩天,它拒絕進食也拒絕喝水,到了第三天,它終于抑郁而死。我清楚地記得,它的眼是睜著的。很多年之后的現(xiàn)在憶及此事,我還在想:它到死都不瞑目,說明它心有不甘。會不會是覺得栽在這么小的一個孩子手里,對它來說是奇恥大辱?或許,它真的是給氣死的。
或許,那只灰喜鵲真是大意失荊州,可這一失足卻成了它的千古恨。好在,之后的它們再也沒給我莊上的其他孩子成為這樣“英雄”的機會,它們的生活也并沒因此受到任何影響,它們在我莊上繼續(xù)快樂似神仙,這樣的結(jié)果多多少少減輕了一點我心中對它們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