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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二連說媳婦

2014-01-07 02:00胡樹彬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二連寡婦春花

胡樹彬

錢家莊錢二連的老媽錢寡婦最近身子不利朗,看了好多醫(yī)生都不好,找劉家灣的劉陰陽算了一卦,說要沖喜,于是就上街砍來兩斤豬肉,打了三斤土酒,拿一斤用輸鹽水剩下的玻璃瓶裝了,叫錢二連提去楊家營的民辦教師楊紅青家,把他請了過來。

楊紅青雖然當(dāng)過錢二連的幾年老師,卻從未進過錢寡婦的門。見錢二連親自來請,才甩著衣裳尾巴跟來了。到家時,錢寡婦已將飯菜做好,請楊紅青坐席。楊紅青也不客氣,坐下就喝酒吃肉,吃飽喝足后才問:“錢二嬸,請我來有啥事?”錢寡婦指著錢二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劉陰陽說,我要沖喜才會好,想請你幫個忙?!睏罴t青哈哈一笑,說:“我以為是做啥子呢,這點小忙肯定是要幫的?!闭f著轉(zhuǎn)向錢二連:“錢二哥,你看中了誰?哪村哪寨的?”

這地方?jīng)]有專業(yè)媒人,替人說媒的都是和男女兩家有著一定關(guān)系的親戚朋友或寨伍鄰居,很多時候只是起個中間人或見證人的作用?!皬埣覝系?,雙花?!卞X二連說完,楊紅青就一愣一愣的,愣了半天又問:“你們,平時說得有話沒有?”錢寡婦替兒子說:“有,當(dāng)然有,我們家請人套過口氣的。”

氣氛隨即沉悶下來。錢寡婦雖然是個寡婦,但人卻精明得很,她找楊紅青做媒是經(jīng)過精心策劃的,因為他是雙花的大姨爹;而且她還知道,楊紅青的親侄兒楊橋發(fā)也去張家套過口氣,但還沒正式上門去說。果然,楊紅青沉默了幾分鐘才說:“好吧,哪天有空,我就帶錢二哥去看看?!睏罟褘D連忙說:“楊老師,劉陰陽說這事宜早不宜晚,我想請你今天就去好不?”

錢二連的名字中雖然有個“二”字,但錢寡婦卻只有這么個兒子,他排行第二,是把堂哥錢運龍算上的。錢二連的爺爺只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又只生下錢運龍一個男孩,于是,這對叔伯兄弟的關(guān)系就更近了一層,跟親兄弟沒多大區(qū)別。楊紅青可以看不起錢寡婦母子,但錢運龍的面子卻不得不看,于是沉默了兩分鐘,說:“明天,明天去行不行?”

錢寡婦笑瞇瞇的,一邊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楊紅青,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家幺龍說,你家楊橋關(guān)的手藝好得很,想把鄉(xiāng)里的籃球場包給他去做。”楊紅青突然精神一振,眼里放出光來,臉上也露出難以掩飾的喜氣,說:“錢二嬸,還有我……我家關(guān)保是學(xué)廚師的……”錢寡婦知道他要說什么,于是接過去說:“雙花是你姨侄女,我家幺連要是娶了來,我們不就成了親戚嘛!古諺說是親三分顧,這一親二戚的,鄉(xiāng)里的那個食堂,我家幺龍還會給別人?”

楊紅青假裝猶豫了一下,站起身看看快要落山的太陽,說:“好吧,那就這樣吧,我回家換件衣服,錢二哥趕緊收拾好來叫我?!闭f完就匆匆地走了。

楊紅青走后,錢寡婦對兒子說:“穿上你哥給的那套灰西裝,提著那兩瓶五糧液當(dāng)禮信。呵呵,那兩瓶酒還是楊橋關(guān)提來送你哥的,想討籃球場的活干?!卞X二連不說話,放下碗就去換衣服。換衣服出來,錢寡婦又對他說:“兒子,你要跟娘長點志氣,媳婦說不成不要緊,不要讓人瞧不起,更不要吊兒郎當(dāng)?shù)闹笫斓镍喿幼屗w!”

可是這些話錢二連一句都不愛聽,心想不就是個村姑嘛,又不是大官小爺?shù)那Ы?,有啥吆不起臺的?于是漫不經(jīng)心地提著禮信走了。錢寡婦又跟出來扎咐:“你要記住頭回不打狗二回不裝煙的老規(guī)矩,去了就要賴著臉皮在她家歇,不要看見人家冷屁楸煙的就跑回來了?!卞X二連頭也不回,錢寡婦氣得大罵:“你個卡樹椏巴的,連你哥的小腳丫巴都撿不到!”罵夠了才抖抖索索地回屋去。

將要落山的太陽懶懶地照著,錢二連穿上那套西裝,看上去還真有點人樣,走在路上引來大姑娘小媳婦亮閃閃的目光一圈一圈地繞著他旋轉(zhuǎn)。錢二連假裝沒看見,踢腳甩手地走他的路。路邊有群男人在大樹底下打牌,也爭著跟他打招呼:“錢二哥,要到哪里相親去?”錢二連站住,說:“到楊家營找楊老師吹牛去?!贝蠹耶?dāng)然知道他是說著玩的,心想這狗日的不就是想去耍楊家姑娘嘛,于是無不哈哈大笑,笑完后有人說:“聽說鄉(xiāng)里要修籃球場,請跟你哥說一聲,讓我們?nèi)ケ硟杀衬喟驼覂蓚€鹽巴錢嘛?!碧酶缭肋^他,叫他不要答應(yīng)給任何人辦任何事,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好拒絕,于是說:“我家的事情是我媽做主,你們?nèi)フ宜!北娙藢擂蔚匦πΓf:“算了算了,我們到月亮巖腳挖煤去?!?/p>

人們都不愿跟錢寡婦打交道。

擺脫糾纏,錢二連邁開大步,繼續(xù)朝楊家營走去。錢家莊到楊家營有二里多路,錢二連走到楊紅青家的時候,他家正在堆包谷草,兩個彭家寨的小伙凹起腰子扛草垛,楊橋關(guān)圍著一棵椿菜樹將包谷草一層一層地往上疊,穿著健美褲白網(wǎng)鞋的楊春花卻笑瞇瞇的,站在院門口看熱鬧,動也懶得動。

看見身穿灰西裝黑皮鞋還扎著花領(lǐng)帶的錢二連,楊春花眼里放著光,上上下下地將他打量了三四遍,咂著嘴皮說:“錢二哥,你今天帥得很嘛?!卞X二連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過頭,說:“哪里帥?還不是跟平時一個樣?!睏畲夯ㄆ綍r有點看不起錢二連,此時見他還真變了樣,于是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不怕臟的話,就幫我家扛草嘛。”錢二連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引起了那兩個小伙的注意,他們看見楊春花的眼睛閃閃發(fā)光,對著那身西裝釋放電流,年紀稍大的那個把草垛一扔,招呼年紀稍小的說:“老幺,扛球不起,走球!”那叫老幺的看看楊春花和錢二連,又看看自己的同伴,也把包谷草扔在地上,說:“走就走,我看干多少活都是白干?!?/p>

那倆家伙也真有個性,說走就走,連招呼也不打,直到走出二三十米了楊春花才發(fā)覺,于是撇下錢二連,追出去大喊:“彭光學(xué)!彭光學(xué)!”那叫老幺的還回頭看了一眼,那叫彭光學(xué)的理也不理,一直往前走。錢二連忍不住笑了,在心里贊道:“嘿嘿,這狗家伙真他媽有志氣!”

楊春花回過頭來,看見錢二連一臉壞笑,生氣地說:“錢老二,都怪你!”錢二連笑得更厲害,但不說話。楊春花只好抱起地上的包谷草,狠狠地鼓了錢二連一眼,說:“不得好死的,還笑!”正在此時,楊紅青也換上那套不輕易穿的藏青色中山裝走了出來,叫道:“二連,我們走。”

錢二連跟著楊紅青走遠了,楊春花還在一邊拉包谷草一邊嘰里咕嚕地罵,同時又忍不住拿眼去瞟那身西裝的背影。

張家溝離楊家營還有十里路。由于山太夾,四點多鐘就沒太陽了。夕陽緩緩地爬山坡,他們不疾不徐地趕山路,楊紅青邊走邊問:“錢二哥,你以前有沒有上門去說過媳婦?”錢二連說:“沒有,這次是開張生意?!睏罴t青說:“沒有的話我告訴你,去到女方家要懂三(故意把‘四減去‘一),還要勤快,看到人家干活就搶著干。在家是皇帝,去到老丈人家就是奴隸?!卞X二連卻說:“我才不當(dāng)奴隸呢,我媽說要我長點志氣,不要讓人瞧不起。呵呵,今天來你家的那倆小子,真他媽有志氣,扔下包谷草就走,你家春花怎么喊都不應(yīng)?!?/p>

走在前面的楊紅青回頭剜了他一眼,見這家伙穿上這身皮還比較順眼,于是嘆息一聲,邊走邊問:“你哥有沒有說要給你整個工作?”錢二連說:“沒有啊,他沒有說過啊。哦,好像是說過,要我去參加抓計劃生育,半脫產(chǎn),但我不想去?!睏罴t青說:“不去?你為啥不去?”錢二連說:“干那工作逗人恨得很。”楊紅青說:“再逗人恨也比挖包谷樁樁強,按我說你不但要去,而且還要把那工作干好,干成全脫產(chǎn),干成鄉(xiāng)干部。”

錢二連不再搭話,楊紅青也懶得說。兩人沿著山路走了個把多小時,直到夕陽已經(jīng)爬到山頂了,才來到張家溝。他們走進雙花家院子時,雙花正坐在曬壁前的屋檐下拉鞋墊,她媽在圈門口喂豬,她爹在一根梨樹下逗畫眉。另外還有兩個小伙子在煤坑邊杵煤,已經(jīng)杵了好大一堆,還在繼續(xù)杵。錢二連看得出,這兩個蠻杵杵的家伙好像不團結(jié),雙方都在較著勁。

常言說小姨子有一半是姐夫的,雖然只是一句玩笑話,但還真有幾分理,首先發(fā)現(xiàn)他們到來的,就是雙花的老媽王雀妹。但這次讓王雀妹眼睛發(fā)亮的不是楊紅青,而是錢二連,準確地說,是錢二連的那套灰西裝。的確,這方圓十幾里除了鄉(xiāng)長錢運龍,還沒誰穿過這么高檔的衣服。王雀妹左手提著豬食桶,右手握著豬食瓢,嘴唇哆嗦地喊:“唉,大姨爹,你們來得暢早?”

“嘿嘿嘿?!卞X二連忍不住笑了起來,正要答小姨子話的楊紅青回過頭來,鼓著眼睛問:“你笑啥子球?”錢二連說:“那女的說話真幽默,我們黑都黑了才來,她還說‘來得暢早?!睏罴t青早就聽說錢家這個兒子有點吊,但還沒想到有這么吊,于是臉一沉,說:“我在路上跟你說過的話記住沒?你是來說媳婦的知道不?”錢二連連忙收住笑容,假裝正經(jīng),楊紅青這才打個干咳,哈哈一笑,說:“早嗎不早了,但是沒摸黑?!?/p>

王雀妹連忙喊她閨女:“雙花,我手不得閑,趕緊招呼大姨爹他們坐?!逼鋵嵾@時雙花已經(jīng)注意到這兩個不速之客了,但她關(guān)注的對象卻不是自己的大姨爹,而是錢二連。錢二連一貫做事都是大大咧咧的,但在姑娘火辣辣目光的注視下,也不由變得拘謹起來,小臉紅得就像西邊天上的火燒云。姑娘愣了至少二十秒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拉來兩張破木椅放在堂屋前面的廳口里,招呼道:“哥,大姨爹,你們請坐?!?/p>

正在逗畫眉的雙花爹聽到楊紅青的聲音,心里一沉,暗道:“這個私兒又來了?!币驗樗缇吐犝f過,他老婆婚前就跟這個狗家伙有一腿,還懷過孕打過胎,于是對他防范很嚴格,搞得連襟關(guān)系有點僵。但心里再不爽,親戚來了也得應(yīng)酬下,于是回過頭來,本想跟楊紅青打打招呼的,但首先看到的卻是錢二連的那套灰西裝,心里暗想:“估計又是來說我家雙花的?!庇谑沁€沒當(dāng)過丈人的他心里惶惶的,轉(zhuǎn)過身子離開畫眉籠,朝這邊慢慢地走來。

錢二連坐下后,隨手把袋子放在地上,從里邊拿出兩瓶酒遞給姑娘。雙花見這酒的包裝比平時見到的要豪華和怪異得多,連忙小心翼翼地接過來,說:“哥,就這樣來算了嘛,還提東西做啥子?”錢二連心里有點小緊張,不敢開口說話,楊紅青看見那兩瓶酒有點眼熟,心里不由刺痛:“這不是我家前天提去孝敬錢鄉(xiāng)長的么?怎么到這里來了?便宜了張金六這狗日的!”

此時已是傍晚,雙花抱著小壇子一樣的酒瓶走向大房側(cè)面的小平房。錢二連抬起頭來,只看見一個嬌俏的背影,心里不由怦然一動,暗道:“這妞長得還不錯,簡直跟楊春花有一拼?!睏畲夯ㄊ撬麄兇謇镒钇恋呐ⅲ罱鼉赡陙硭摇皵[寨”和提親的人差點踏破門檻,為此楊紅青輕而易舉地收受了不少瓶子酒(但那兩瓶五糧液卻是他大兒子自個掏錢買的)。本來錢寡婦是打算給錢二連說楊春花的,但她“閨蜜”李傘兒說,她娘家村子里的張雙花,比楊春花抻抖多了,人又勤快賢惠,保證是個好媳婦。錢寡婦來勁了,立馬央求“閨蜜”:“妹子,那你帶我去看看好不?”于是李傘兒就跟老公請了兩天假,帶著錢寡婦回了趟娘家,對雙花進行實地考察。兩天考察下來,錢寡婦非常滿意,于是請“閨蜜”套套口氣,姑娘說只要人家戶對頭,嫁哪都無所謂。有個鄉(xiāng)長侄兒撐門面,錢寡婦心想:“像我這樣的人家戶,還不算對頭?”于是又央“閨蜜”:“你幫我把她扳來,好不?”李傘兒卻說:“我打打邊鼓可以,做媒卻不行?!卞X寡婦連忙問誰做媒合適,李傘兒說:“楊家營的楊紅青是她大姨爹,此人說媒一定成?!?/p>

于是就有了后來的故事。

等雙花走了出來,錢二連再一看,只見她長著一張白凈的瓜子臉,五官端正,明目皓齒,果然跟楊春花一般靚麗,在歡喜的同時又有些擔(dān)憂:這么漂亮的妹子,會看上我嗎?突然想起老娘的話,暗道:“生意不成仁義在,不要輸了志氣讓人家瞧不起?!庇谑亲碜?,昂首挺胸,盡量做出無所謂的樣子。誰知他這樣一來,姑娘心里更是喜歡,以為這樣周屋正房、器宇軒昂的,才是真正的男人,相比之下,那些低三下四地來干活的,就只能是下三濫了。

錢二連此時的表現(xiàn),連老教書匠楊紅青也震驚不已。那兩個杵煤的家伙看出苗頭不對,于是把杵煤槌一扔,氣聳聳地理起褡褡就走,同樣連招呼也不打。雙花才不稀罕,但還是客氣地招呼:“楊哥、陳哥,你們吃了晚飯再走嘛!”那兩個家伙卻懶得理睬,也不相互說話,出了村口一個往東一個往西,各回各家去了。對他們來說,不但斷了這份心,而且也斷了這條路。

楊紅青畢竟是過來人,此時也只有嘆氣的份,心道:“真是人窮氣短,這套西裝的殺傷力,比那兩身蠻力強多了!”

此時張家夫婦即使再笨,也知道楊紅青和錢二連此行的目的了,兩口子都在心里起了不小的波瀾。錢二連和楊紅青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堂屋廳口欣賞張家溝黃昏時分的美好風(fēng)景,張家三口卻全都走進了大房。點燃煤油燈后,王雀妹吩咐雙花:“去樓上下塊臘肉來燒,我淘米。”張金六制止說:“飯都快蒸熟了,有啥子就吃啥子,又不是什么高人貴客?!蓖跞该眯睦锖懿凰?,但又不敢擅自做主,只是恨恨地瞥了張金六一眼。雙花也看見了,心里有點悲涼,心想找到好人家,就早點嫁出去算了。

張金六懶得理睬她們娘兒倆,旋到屋角落扯出幾張老皮煙,提著根竹煙桿走出來,把煙遞給楊紅青和錢二連。錢二連連忙擺手,說:“謝謝叔,我不會?!睏罴t青是不抽皮煙的,于是也擺擺手,一邊說“我幺姨爹也是,又不是不知道我脾氣”,一邊摸出帶過濾嘴的草海牌香煙,遞給張金六一支,自己也點燃一支,心道:“錢二連這個狗日的,不會抽煙就不會買煙?這說媳婦不給人裝煙怎么行?”

張金六也不客氣,點燃楊紅青遞來的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煙子說:“我們抽慣老皮煙的,抽紙煙不止癮。”此時的錢二連已經(jīng)不再拘謹,接話道:“皮煙還是少抽點的好,抽多了容易得肺癌?!睆埥鹆緛砭褪强逯樀?,聽了錢二連的話,臉拉得更長。楊紅青連忙伸腿踢了錢二連一腳,示意他不要亂說話,否則這門親事就說不下去了,同時替他解圍說:“是的是的,他爹就是煙癮太大,年紀輕輕的就得肺癌死了?!?/p>

誰知這句話又說漏了湯,張金六的馬臉終于垮到地上了,氣憤地抬起頭來,扭過臉問大房里:“飯做好了沒有?”雙花答道:“快好了,可以進來了?!庇谑菑埥鹆錆M敵意地瞥了眼身邊的兩個客人,說:“我們家窮,吃的一樣不像樣,請你們多多擔(dān)待?!闭f著就起身往大房里走。

楊紅青似乎已經(jīng)受夠了這個連襟的氣,有點不以為然,錢二連卻傻愣愣地坐著,心想村里人都說老子怪,這個老家伙比老子還怪。楊紅青瞥了錢二連一眼,低聲嘟噥道:“還說媳婦呢,一點眼色都沒有,真是穿壞那身皮。”心里卻說:“你連你哥的小腳丫巴都撿不到?!睆埥鹆谧雷舆呑昧?,還不見客人進來,雙花連忙出來請:“哥,姨爹,請你們上桌子吃飯?!?/p>

夜幕開始降臨,對面寨子暗沉沉的,只有幾扇窗口發(fā)出微弱的燈光。進到屋里,楊紅青挨著張金六坐了,錢二連只好挨著雙花坐下來,因為氣氛有點不和諧,于是看著那盞掛在桌子上方的煤油燈發(fā)呆。雙花看見了,說:“哥,我們這里是老高山,點不起電,你肯定不習(xí)慣?!卞X二連回過神來,淡然一笑,說:“沒什么不習(xí)慣的,五年前我們村里還不是同樣點煤油?!睏罴t青見機會來了,連忙插話道:“錢二哥,等過幾天去了鄉(xiāng)政府,請幫我弄幾顆節(jié)能燈來,我家用電量大得很?!?/p>

一直垮著臉的張金六不由一愣,抬眼望望錢二連,陰陽怪氣地問:“這位哥,是鄉(xiāng)——政府的?”錢二連的臉立馬就紅了,熱辣辣的,楊紅青連忙向他使眼色。但錢二連不想騙人,說:“我——我不是鄉(xiāng)里的干部?!睆埥鹆啬樋戳搜蹢罴t青,鄙夷地笑了下,說:“大姨爹,你們教書匠靠的就是耍嘴皮,但不要在我面前?;ㄕ校乙呀?jīng)不再是小學(xué)生。”此時王雀妹已經(jīng)開始上菜。當(dāng)然不是什么好菜,只是兩缸缽洋芋片,不過看上去油汪汪的,香氣撲鼻。錢二連接話說:“我雖然不是干部,但我哥在鄉(xiāng)政府上班,我經(jīng)常去他那里玩?!?/p>

張金六又一愣,問:“真的?”錢二連說:“怎么不真?我這套西裝還是他穿過的呢!”“哈哈!”張金六忍不住笑了出來,連雙花和剛剛端著酸菜鍋走過來的王雀妹也忍不住笑了。楊紅青一邊尷尬地跟著笑,一邊在心里罵:“小狗日的,老子沒想到你居然笨到這個地步!”

不過錢二連的反應(yīng)也還算比較快,接著又說:“他只是幫我試了試,他比我長得高,穿上去怪怪的?!闭f著還站了起來,左擺擺,右弄弄,說:“你們看合不合身?一百八十多塊錢買的呢!”

這下,張金六一家和楊紅青卻怎么也笑不起來了,他們的笑容全都僵在臉上,就像拿石頭雕成的一樣,因為一百八十多塊錢,差不多是楊紅青半年的工資,張金六家則要賣頭小牯牛或兩只半槽豬。這還不算,錢二連又蹬蹬腳說:“我這雙擦油皮鞋,七十多塊錢,哎,貴是有點貴,但穿起舒服。”

七十多塊錢?那已經(jīng)是一個公辦教師半個多月的工資了,楊紅青的月薪才三十五塊呢,他一直想買雙皮鞋,可整整十年過去了,這個夢想一直沒法實現(xiàn),心里嫉妒得不行,白了錢二連一眼,怪腔怪調(diào)地說:“不要顯擺了,我們是來走親戚,不是來表演,吃飯吃飯?!庇谑谴蠹冶愣似鹜刖统?。

張金六雖然被錢二連的西裝皮鞋和囂張邪乎的性格鎮(zhèn)住了,但由于心里對楊紅青存有芥蒂,臉色依然有些冷漠。王雀妹想招呼楊紅青多吃點又不敢,心里雖然明白姐夫是帶這個小伙來相親的,對錢二連的印象也還過得去,但見自家男人不感冒,也不敢多言。倒是雙花,最近兩年見慣了形形色色的男人,卻沒見過像錢二連這樣有個性的,不由怦然心動,對他有了好感,覺得沒拿酒肉大米來招待有點過意不去,于是有些怨恨地看了張金六一眼。

張金六也看見了雙花看他的眼神,當(dāng)然也明白她的心思,于是重重地把半碗包谷面飯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招呼也不打,起身拂袖而去,搞得楊紅青、錢二連及雙花母女愣眼愣眼的。張金六摔門走了,楊紅青才說:“我幺姨爹的脾氣是越來越怪了。”王雀妹氣憤地說:“這個砍腦殼的,就是長了個臟脾氣,也不管有沒有客人來,都是這個尿包樣?!彪p花更覺得不好意思,笑了笑,對錢二連說:“哥,我爹就這個脾氣,你心里不要有想法?!?/p>

錢二連能有什么想法?人家姑娘還不一定愿意嫁給你呢,過了今天,也許以后再也不會來了,于是也沒往心上去,只是替雙花母女感到不值,心想這么好的姑娘,偏偏碰到了這么個爹;這么好的女人,偏偏攤上了這么個男人,真夠倒霉!然后看看王雀妹,再看看雙花,突然生出一個想法:“難道這家人沒有男孩?如果——如果只有一個獨生女,就算她愿跟我好,我也不敢跟她好呢。以后天天跟這么個老頭打交道,不被氣死也要被煩死!”于是試探性地說:“說到哪里去了嘛,幺妹,人人都有脾氣的,只是有的人脾氣比較怪而已。哦,你家哥哥呢?他們怎么不來吃飯?”

雙花見他并不介意,于是放寬了心,說:“我大哥二哥讀不了書,都出門打工去了,在昆明做冷庫發(fā)蔬菜。”哦,原來如此!錢二連心里釋然了,臉上露出笑容,于是把碗放在桌子上,從西裝口袋里摸出一包硬殼殼的馳牌煙和一只氣體打火機,掏出一支遞給楊紅青,自己也點燃一支叼在嘴上。楊紅青一般只抽三毛錢一包的小草海,出門做客才抽八毛錢一包的大草海(帶過濾嘴的),而馳牌,要三塊五一包,他不要說抽,連見都很少見到,此時一見,眼睛瞪得又大又圓,把煙接過來后,翻過來翻過去地看了好幾遍,還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錢二連其實也會抽煙的,只是沒煙癮。他將煙子吸進嘴里,又慢慢地朝著天上吐出來,做出很愜意的樣子,說:“飯后一根煙,強如是神仙。”

楊紅青很舍不得抽那支馳牌煙,于是問:“有這么好的煙剛才怎么不掏出來?”錢二連笑笑,伸手入懷,又摸出一包,遞向楊紅青說:“楊老師,這包沒開過,原是給你準備的,路上忘了給你了?!睏罴t青不好意思接,手伸了出去又縮回來。錢二連勸道:“哎呀,老師,你就不要嫌棄嘛,雖然只是三塊多錢一包?!睏罴t青還是不好意思,手再次伸出去又縮回來。錢二連假裝說:“楊老師不要肯定是嫌不好?!闭f著就把煙收了回去,放回衣袋里。楊紅青心里一涼,腸子一疼,氣得嘴青臉干,眼睛恨不得鉆進錢二連的西裝口袋里。

雙花對錢二連的第一印象本來就好,現(xiàn)在見他抽的居然是三塊多錢一包的香煙,更是覺得了不起,心差點跳了出來,兩眼放著光芒,在錢二連與楊紅青之間移來移去。王雀妹心里同樣喜滋滋的,暗想:“這下我家雙花有出路了?!?/p>

吃好飯后,寨上有兩個姑娘來玩,雙花就邀請她們和錢二連一起來到自己的閨房打雙升。由于張金六躲開了,楊紅青又不能跟年輕人一起玩,就默默地坐著抽煙,看王雀妹刷鍋洗碗。沉默了幾分鐘,楊紅青忍不住開口說:“這么大年紀了,我幺姨爹的脾氣硬是改不了?!蓖跞该脟@了口氣,說:“要說他是個豬虛泡,他又吹不脹。大蟲二蟲就是看不慣他的臟脾氣,才早早就出門打工了,三年了,都沒回來過,連信也懶得寫一封?!闭f著說著,王雀妹就哽咽起來。

楊紅青嘆息一聲,安慰她說:“萬般都是命,由命不由人,等雙花找到好人家,你就搬去跟她住吧,受了半輩子氣,也該消停消停了。”王雀妹的眼淚又出來了,想說什么,但猶豫了一下,又不說了,擦了擦眼睛,問:“跟你來的這個哥,家里怎么樣?”楊紅青冷笑一聲,說:“他呀,外面耍牌子,家里攪糨子?!蓖跞该眯睦镆粵?,嘆了口氣,說:“兒子娶不進來是家門不行,姑娘嫁不出去是親戚不行,來提親的倒也多,只是都不咋樣,大姨爹,你要費費心幫雙花介紹一個?!睏罴t青說:“有好的還用說?”王雀妹忍不住又說:“這個穿西裝的哥,看上去還算周正的哦?!睏罴t青又是冷笑:“你是看他那身皮罷了,不知道他的家底?!蓖跞该米穯枺骸八依镌趺礃勇铮磕阏f我聽聽。”楊紅青說:“那我跟你說,他爹早死了,兩個姐姐也出嫁了,一個寡婦帶著三個娃長大,家底能好么?”

這句話說得王雀妹的心里更涼,她也嘆息了一聲,說:“他不是有個哥在鄉(xiāng)政府工作么?”楊紅青說:“有是有一個,但不是親哥,是堂哥?!蓖跞该貌辉賯牧?,把頭一昂,說:“是這樣的話,你還帶他來干啥呢?我家雙花長得周周正正的,不說找個干部嘛,好歹也要找個教師,至少也要找個干部子女,怎么連寡婦的兒子你也帶來了?”楊紅青此時還在惱恨錢二連耍他,于是尷尬地笑笑,說:“我哪里想帶他來?是那錢寡婦三天兩頭的死纏,我擺脫不得,今天是星期六下午不上課,心里想看看你,就順便把他帶來了。情況就是這情況,你們看著辦吧?!?/p>

不料他剛說完,張金六就一腳踢開門進來了,嚇得王雀妹和楊紅青都不由自主地跳了起來。還好,他們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抽煙,一個正在抹桌子,相隔有四五尺。張金六提著煙桿,鐵青著臉,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就轉(zhuǎn)身出去了。張金六走到平房門口,悄悄地從半扇開著的窗戶往里看,見幾個年輕人正玩得歡。本想進去喊他們各自回房休息的,但猶豫了半天,還是搖搖頭,嘆息一聲,回自己的房間去了。躺在那張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張金六一邊抽老皮煙一邊想:“這個小伙子看上去還算周正,人也對我脾氣,就是不知家底怎么樣,過兩天托個人打探打探,那狗日的教書匠靠不住?!?/p>

正自想著,王雀妹進來了。張金六問:“你們說夠了?”王雀妹一邊解圍腰脫袖套一邊說:“說夠了,他說這小伙是外面耍牌子家里攪糨子,還是個獨兒,孤兒寡母長大的,沒啥家底,死纏著要他帶來,明天給他個斷心話,叫他以后不要再來了?!睆埥鹆鶇s不這樣想,但又不愿將真實的想法告訴王雀妹,于是說:“斷啥子心?。磕阏f!那教書匠的話你也信?反正我是不信的!你相信他就跟他去吧,反正他又是個寡公漢,你們正好麻繩斷了草繩接?!?/p>

王雀妹本想罵他幾句的,但又怕搞打起來影響不好,于是忍住了,說:“都這么大年紀了,半身都鉆泥巴了,兒大女成人的,你還是這副脾氣?!蓖跞该孟渝X二連家底不好,張金六倒是想把雙花放給他了,心里也不想把場火鬧大,于是壓住火氣說:“放姑娘的事情我做主,一個婦道人家不要跟老子啰嗦,把我惹毛了煙巴斗扯起火閃來不認人?!蓖跞该靡膊峦噶怂男⌒乃?,想忍卻怎么也忍不住,說:“我只有這么個閨女,你那脾氣又臟,我不能讓你誤了她終身,像老娘這樣一輩子暗無天日?!睆埥鹆獗緛砭筒缓茫@樣一說,終于爆發(fā)了,跳起來吼道:“你是說老子誤了你終身嘍?唵!當(dāng)初你一進老子家門,老子不是說過不慣就滾,你怎么不滾?是不是你野漢子來跟你長威風(fēng)要收拾起老子來了?”

這句話正戳中王雀妹的痛處,惱羞成怒的她也跳了起來,撒潑罵道:“張金六你個屁私兒,你終于說出來了???今天當(dāng)著我姐夫的面你要跟我說清楚,我們到底怎么了?”罵著罵著就撲了上來,和張金六撕扯在一起。關(guān)于王雀妹和楊紅青的風(fēng)流韻事,張金六也只是猜測和聽說,并沒有真憑實據(jù),況且還是在他們結(jié)婚前發(fā)生的,上不了臺面。只是這股窩囊氣在心里窩了二十幾年,一旦爆發(fā)也不容小覷,于是掙脫撕抓后,掄起煙桿狂風(fēng)暴雨般地朝王雀妹砸去。

楊紅青、雙花和錢二連等聽到王雀妹的喊叫聲,都一齊跑了過來。楊紅青大吼一聲撲向張金六,一把扯過他手里的煙桿,抓住兩頭使勁一折,“嗒”的一聲斷了,然后向著張金六一甩,里面的煙油全都灑在張金六的臉和衣服上,嗆人的臭味彌漫著整個房間。雙花也哭叫著扶起躺在地上打滾的王雀妹,把她拉進自己的房間,母女倆抱頭痛哭。張金六有點清醒了,覺得在未來的女婿面前鬧這么一譜有點丟人,于是拉衣服擦擦臉,轉(zhuǎn)身摔門而去,留下楊紅青和錢二連豎耳豎耳地干站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事情鬧到這一步,錢二連說媳婦的事情已經(jīng)沒戲可唱了,那兩個姑娘走后,雙花安慰下母親,就打來熱水,叫楊紅青和錢二連洗腳。當(dāng)晚兩人被安排在另一間平房里睡。兩人同床異夢,輾轉(zhuǎn)反側(cè)。錢二連雖然看樣子有點吊二,其實還算個孝子,心想老媽也太迷信了,非要沖什么喜,這個姑娘看上去還行,只是這個家庭也太那個了。不過又想,我要娶的是姑娘,她爹娘誰管得了那么多?他們是有兒子的,又不要你跟他住。整整一個晚上,錢二連都在娶與不娶雙花的事情上矛盾著,交鋒著,直到老天要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這一晚,楊紅青心里同樣不好受,一方面張金六二十幾年了還很在乎他和王雀妹曾經(jīng)的“戀情”,讓他很沒安全感;二是錢二連這個狗日的,居然敢耍他。他也想過大兒子想承包籃球場和小兒子想承包鄉(xiāng)食堂的事,但想來想去,心里的這口惡氣還是難以除去,于是打定主意:別讓這小狗日的好事得逞!整整折騰了兩三個小時,楊紅青才沉沉睡去,一覺睡到太陽出山,等他醒來時,張金六和王雀妹早就下地干活去了,錢二連卻睡得像死豬一樣。

家里只剩下雙花。雙花原本對錢二連是有好感的,也曾經(jīng)在心里幻想過和他結(jié)婚后的幸福生活,這樣的家庭她實在無法待下去了??墒?,太陽都照平了他還不起,她心里越來越?jīng)?,于是也斷了心腸,懶得理睬他們,挎著花籃打豬草去了。直到雙花打了一籃豬草回來,錢二連才睡醒。這時張金六已經(jīng)走在回家的半路了。錢二連連忙穿上衣服,開門出來,雙花正在水管邊洗豬草,抬頭看看他,本不想說話的,想想過意不去,于是干咳了一聲,問:“哥,怎么不多睡一會?”錢二連不明情況,依舊大大咧咧地說:“睡不著了。楊老師呢?他哪里去了?”雙花說:“他呀,回家去了,你現(xiàn)在攆他,估計還攆得上?!?/p>

聽姑娘的口氣不對頭,錢二連摸著后腦勺傻傻地站著,半天挪不動腳。姑娘突然想起什么,連忙返回房間,提出那兩瓶五糧液,說:“哥,我家沒人會喝酒,麻煩你拎回去。”錢二連再傻也明白了,他們的事情已經(jīng)泡湯了,心里一涼,暗道:“老子比那兩個杵煤的還不如!”但為了風(fēng)度,還是擺擺手說:“算了,生意不成仁義在嘛,才七八十塊錢一瓶,就留給你爹喝了吧。哦,這種酒一般人是喝不起的,你留下吧,以后需要找人辦大事的時候,也好做個禮信?!闭f到這里,錢二連想起老媽的話,媳婦說得成說不成都要有點志氣。對,志氣!人活著,就要有點志氣!于是錢二連看了看花朵般的雙花一眼,就轉(zhuǎn)身走了,反正那兩瓶酒又不是自己掏錢買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沒必要心疼。

雙花聽他說這酒要七八十塊錢一瓶,當(dāng)時人就呆了!天哪,七八十塊錢是啥概念呀!差不多要賣一頭半槽豬了!聽說幺姨爹教一個月書也才三十五塊錢呢!雙花傻傻地站著,一動不動,直到錢二連走遠了,才回過神來,追上去邊跑邊喊:“哥!哥哥!錢哥哥!”錢二連聽到了,但心里的那個聲音卻比雙花的喊聲更大更有力:“人要有志氣!一定要有志氣!不要連個杵煤的都不如!”于是錢二連加快腳步朝前走去,幾乎是在小跑。雙花追不上,就抱著酒瓶一屁股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雙眼無神地望著那身西裝瀟瀟灑灑地遠去,一個勁地在心底責(zé)怪自己。

村小學(xué)一個叫馬翩山的年輕教師剛好路過,看到那兩瓶酒,吃驚得瞪大了雙眼,看看雙花,又看看酒盒,半天不肯離去。雙花是名副其實的村花,那馬翩山愛慕已久,也請人上門說過,老的同意,但雙花不同意,嫌他邋遢,身上隨時都有粉筆灰。雙花回過神來,厭惡地瞥了馬翩山一眼,問:“你沒見過大姑娘?還沒看夠是不是?”馬翩山紅著臉,訕訕地說:“誰看你了?我是看那兩瓶酒?!彪p花把酒往前一送,問:“你不是在城里喝過幾年稀飯(師范)嗎?你認認這是什么酒?”馬翩山好不容易才逮住機會,連忙伸手接過來,說:“凡是識字的都知道,這是五糧液啊?!彪p花說:“我雖然只讀到小學(xué)五年級,但也認識這三個字,就是不知道它好不好。”馬翩山賣弄道:“誰不知道這是跟茅臺一樣的好酒啊,我一個月工資還買不起兩瓶!在哪里撿來的呀?”

姑娘生氣地把酒搶過來,說:“撿來的?你家運氣好的話也撿一瓶給我看啊!”說完白了他一眼,又看看逐漸消失在山路盡頭的那身西裝(此時只是一個黑點),有些失魂落魄地起身往回走。馬翩山明白了,冷笑一聲道:“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錢家莊的錢吊二!”原來錢二連跟馬翩山是初中同學(xué),他們剛剛還遇見了,不過是馬翩山先跟他打招呼。錢二連當(dāng)然知道,這狗家伙最喜歡狗眼看人低,以為考上個小師范有個小工作就高人一等了不起,平常不會主動跟平頭百姓打招呼,他能主動喊他,主要是看在堂哥的份上,于是也禮節(jié)性地招呼下,就匆匆忙忙地往前走。

看看對自己不屑一顧的姑娘,又看看即將消失在山道盡頭的錢二連,馬翩山不由仰天長嘆,自言自語地說:“鮮花,就是這樣插在牛糞上的?!?/p>

楊紅青回到家里,已是早上九點多鐘了,大兒子楊橋關(guān)過來說:“爹,昨天錢二嬸來擺寨,說錢鄉(xiāng)長已經(jīng)答應(yīng)把鄉(xiāng)政府的籃球場包給我了?;@球場加上那段路,弄得好會有兩三千凈潤,這下建新房的錢就有了。關(guān)鍵是,你幫他家的事情怎么樣了?”楊紅青愣了愣,毛毛汗就出來了,問:“我——我?guī)退沂裁疵??”楊橋關(guān)沒有發(fā)覺父親的異常,說:“錢二嬸不是請你帶錢二連去說雙花嗎?事情怎么樣了?這門親要是開得成,你轉(zhuǎn)正的機會就大多了,聽說只要錢鄉(xiāng)長到教育局打聲招呼,你的指標就有了。”

楊紅青教了二十多年民辦了,做夢都想轉(zhuǎn)成公辦教師。其實跟他一發(fā)的民辦教師已經(jīng)有兩批轉(zhuǎn)正了。當(dāng)初叫他去讀省中函(省中等師范函授學(xué)校),他嫌麻煩,加上還要浪費精力花費錢,所以沒去。結(jié)果省中函畢業(yè)的,第一批就轉(zhuǎn)正了,他心里那個悔呀,簡直沒法形容;也曾經(jīng)有人勸他過語數(shù)雙教材關(guān)(按規(guī)定只要過了一關(guān)就OK),他過了語文,同樣嫌麻煩,說不必多此一舉,結(jié)果第二年教材過雙關(guān)的人全轉(zhuǎn)正了,他心里就不止是悔了,還有恨,恨自己命不如人。此時聽大兒子說只要幫錢二連說成雙花,不但能順利拿到工程,自己轉(zhuǎn)正的事情更是穩(wěn)上加穩(wěn),于是心里的那個悔和恨呀,簡直沒法形容,但又不敢跟兒子直說,只好敷衍:“二連還在幺姨媽家呢,我回來拿點東西,馬上就回去?!?/p>

楊紅青假裝在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又匆匆忙忙地往張家溝趕。楊紅青走得很急,幾乎是小跑,邊走邊在心里祈禱:“菩薩保佑,錢二哥還穩(wěn)在那里?!笨伤懵凡桓懵穪?,剛剛走到半路,山路一轉(zhuǎn),錢二連就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連忙一把拉住甩秧甩秧的錢二連,氣喘吁吁地說:“錢二哥,你怎么回來了?我是回家來找東西的,我們趕緊回去!”錢二連淡淡地說:“人家不喜歡我,還回去干嘛呢?說媳婦就跟要小狗兒一樣,東家要不成就到西家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楊紅青著急地說:“二哥你說什么話呢?這個事情是有老規(guī)矩的,頭回不打狗,二回不裝煙,但那都是女方家故意裝的,你這樣聰明的人又不是不懂,他們是在考驗?zāi)?!”錢二連冷笑道:“哈哈,考驗我?你以為我不懂?他家都把我提去的禮信退回來了,還是考驗我?”按規(guī)矩,表演頭回不打狗二回不裝煙那是故作矜持,也可以說是考驗?zāi)蟹降恼\意,但都是在不退禮信的前提下進行的;如果退禮信,那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死了心吧,我家姑娘不會放給你!

眼見敷衍不了錢二連,楊紅青也沒辦法了,只得仰天長嘆。錢二連看了看神色凄涼的楊紅青一眼,說:“楊老師,雙花把酒還給我,我沒接。那酒還是你家楊橋關(guān)提去送我哥的呢,那么貴的兩瓶酒,夠你教半年書。反正這門親是開不成了,如果心疼的話你就去提回來,以后有轉(zhuǎn)正機會時還可以提去找人幫幫忙?!睏罴t青沒想到事情會落到這一步,軟軟地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又長長地嘆了口氣,才弱弱地問:“錢二哥,你是在替你哥退我家禮信嗎?”錢二連見他如此可憐,哈哈一笑,說:“楊老師,男子漢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怎么能這樣呢?如果我媽問起,我就說是我自己看不上雙花?!?/p>

錢二連這樣一說,楊紅青的心里就舒坦了些,此時再看錢二連,居然比以前順眼多了,心里突然閃出一個念頭:“干脆把春花放給他算球,開個靠背親比認個轉(zhuǎn)彎親強多了!”這個想法剛剛形成,楊紅青就挺直脊梁,看著錢二連的西裝說:“二哥你說得對,咱們東方不亮西方亮,說不成雙花,我再幫你說個更好的。雖然一親二戚的,但她家做事情的確太氣人,不能便宜了他們。你在這里等著我,我去把酒提回來?!卞X二連覺得楊老師這把年紀了還玩這招也真好玩,于是哈哈一笑,說:“好,那你快去快回,我在這里抽煙等你?!闭f完伸手入懷,掏出包馳牌來,一看是沒開封的,隨手扔給楊紅青,說:“楊老師,這包煙原本就是你的,被我多包了一晚上,拿去裝支給你那個幺姨夫,量死他!”

伸手接過那包魂牽夢縈向往已久的馳牌煙,楊紅青不由激動得雙手亂抖,心想二哥啊,你昨天要是這樣慷慨的話不就好了嘛,哈哈!

半個小時后,楊紅青終于氣喘吁吁地返回張金六家。雙花正在圈門邊喂豬,抬頭看見他,問:“大姨爹,你還沒回去?”楊紅青一愣,說:“我在你們寨上的張金有老師家擺寨呢,老朋老友的一年難見幾次面,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苯又傺b東張西望,問:“錢二哥呢?”雙花茫然地問:“哪個錢二哥?”楊紅青說:“就是我?guī)淼哪莻€小伙呀?!彪p花臉一紅,眼里流露出傷心的神色,說:“他——他回去了?!睏罴t青假裝愣了一下,又問:“你家退他禮信了?”雙花低著頭說:“沒有啊,沒有?!闭f完為了轉(zhuǎn)移話題,就踢了那個搶食吃的大半槽豬一腳,罵道:“豬瘟收的,搶啥子搶?”楊紅青心里罵道:“哼,還看不出嘛,這家老的小的都不是好東西,還挺會裝呢!”

楊紅青在心里罵完后又老著臉皮說:“雙花,你都十八九歲的老果果了,規(guī)矩應(yīng)該是懂的,既然看不上人家,就應(yīng)該退人家的禮信?!彪p花畢竟還嫩,不是楊紅青的對手,事情一被說破,臉就更加紅了,毛毛汗也出來了,弱弱地說:“我沒有看不起他,是他自己要走的?!睏罴t青在心里冷笑:“好你個雙花,小小年紀就想跟我玩陰的?!庇谑怯终f:“雙花,人是大姨爹帶來的,生意沒做成也不能怪誰,怪只怪你們沒緣分,按照規(guī)矩,禮信是要退給人家的,不然我們就要被挖脊梁骨。這樣吧,拿來給大姨爹,我?guī)退麕Щ厝?,挨鄰檻近的也好有個交代?!?/p>

通過這番交鋒,雙花就徹底敗陣了,嘴往平房方向一扭,說:“在我房間,自己去拿。”說完就哭了起來。楊紅青猶豫了一下,還是硬著心腸,來到雙花房間,找到那兩瓶五糧液,再找條布袋裝好,拎了出來。雙花淚眼婆娑地望著他,他遠遠地對雙花說:“雙花,大姨爹帶來的你看不上,我也不能怪你,蘿卜酸菜各有所愛嘛,大姨爹真心祝福你能夠嫁個縣委書記的公子,過上榮華富貴的生活?!闭f完轉(zhuǎn)身就走,匆忙的腳步有點逃跑的嫌疑。

雙花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搞得那兩頭豬也跟著情緒低落,小的那頭突然一嘴把豬食盆掀翻。雙花止住哭聲,隨手抓起棍棒,狠狠地砸去,邊砸邊罵:“你個老狐貍,看老娘不砸死你!”那豬吃痛,慘叫一聲,逃回圈去了,另一頭也跟著逃進去。雙花關(guān)好圈門,張金六就挎著花籃,扛著鋤頭,拱聳拱聳地回來了,問剛剛擦干眼淚的雙花:“錢二哥起了沒?”雙花面無表情地說:“走了?!睆埥鹆读讼拢瑔枺骸澳阃怂Y信了?”雙花點點頭,說:“太陽都照平了還不起,我看不慣,就退了?!睆埥鹆琢怂谎郏R道:“你個狗啃的,也不看看事路,懶人自有懶人福,天天起早摸黑的穿得起西裝嗎?提得起好酒嗎?我剛剛碰見馬老師了,他說那五什么酒,要七八十塊錢一瓶呢!還有你知道那個錢二哥是什么人嗎?馬老師說,他就是錢鄉(xiāng)長的弟弟錢二連,馬上就要到鄉(xiāng)政府上班,半脫產(chǎn)干部,三兩年就能轉(zhuǎn)正,說不定十年八年后,現(xiàn)在的錢鄉(xiāng)長變成錢縣長,他搖身一變,就是錢鄉(xiāng)長了?!?/p>

張金六說完,把花籃鋤頭一扔,坐在廳口里氣得胸脯扯風(fēng)箱。雙花心里那個悔呀,簡直沒法形容,連忙跑回自己房間,關(guān)上門躺在床上又“嚶嚶嚶”地哭起來。王雀妹提著薅刀回來了,剛剛進院子,張金六就跑過去一把抓住衣領(lǐng),本想扇她一耳光的,看著她眼里的血絲,心腸一軟,放下手來,長嘆一聲說:“沒奔頭了,老子也出門打工去?!闭f完轉(zhuǎn)身走向那根梨樹下的畫眉籠。那只畫眉聽見他的聲音,聞見他的氣息,老早就在籠子里上躥下跳地歡叫著。

一個多小時后,楊紅青又回到與錢二連相遇的地方,可錢二連已經(jīng)不在了,大石頭下面留有兩個香煙頭。楊紅青撿起煙頭一看,心里不由一沉,原來不是帶把的馳牌,而是短支煙,并且還是合作?!昂献骱献?,一元一條;買上一條,獎賞一包!”想起街頭小販的這串吆喝聲,楊紅青不由自主地把手伸進衣服口袋,把那盒硬殼殼的香煙摸出來,白色的殼子上印著一個燙金的隸體字:“馳!”再看看那精美的包裝,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盁?,絕對是真煙?!睏罴t青在心里說,同時又看看手里用布袋裝起來的酒,突然明白了,這煙跟酒一樣,都是別人送給錢運龍錢鄉(xiāng)長的,搞不好連那套西裝,也是別人送給錢鄉(xiāng)長的,錢鄉(xiāng)長喝不掉、抽不完、穿不下,又拿來送給堂弟錢二連!

想通這一節(jié),楊紅青就釋然了,更加堅定決心要把女兒楊春花嫁給錢二連。他在心里想:“找到這個好姑爺,以后錢鄉(xiāng)長用不完的好東西,至少有一半是我老楊的,呵呵?!睏罴t青笑了,這一刻他居然沒有想起大兒子承包籃球場、小兒子承包鄉(xiāng)食堂和自己民辦教師轉(zhuǎn)正的事,更沒有想起春花今后的幸福生活,他腦袋里裝滿的,只有五糧液、茅臺酒、西裝和馳牌煙。

責(zé)編:朱傳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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