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正在消失的模樣

2014-01-07 01:57雷默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阿四堂弟小芳

雷默

歐陽欽真是個可憐的人,兩年前他從雀巢村狼狽出走的時候,小芳的媽是這樣跟他說的:“我只給你兩年時間,兩年之后,你沒有金山銀山背回來,我就讓我女兒嫁百萬富翁去!”那時候,小芳躲在門后,哭成了一個淚人,這個悲凄凄的印象像塊烙鐵,在歐陽欽的心窩里燙了一個傷心的圖章。

兩年時間實(shí)在太短了,這是歐陽欽早就想過的事。他認(rèn)為,小孩過一年,成年人就相當(dāng)于過了五年,那日子根本不像時鐘那樣在走,而是在奔跑。小芳的媽之所以逼得這么緊,大約跟光陰似箭有著很大的關(guān)系。

眼看著又快過年了,等過了這個年,兩年的期限就快到了。歐陽欽從懷里掏出了小芳的照片,他已經(jīng)記不清看了有多少回了,每次小芳都笑吟吟地看著他,讓他感覺小芳在那里笑了很久,甚至有些疲倦了。

這時候,護(hù)士突然從門外走了進(jìn)來,這讓歐陽欽顯得有些慌亂。護(hù)士麻利地看了他一眼說:“今天還發(fā)燒嗎?胳膊伸出來,抽血?!辈恢朗裁丛?,每次看見護(hù)士,歐陽欽的心里都會一陣一陣地發(fā)緊。

她的動作很利索,拆封一次性針頭,在歐陽欽的手臂勒上橡皮管,然后摁一摁靜脈血管。她的手指毫無溫度,涼得跟冰棍似的。歐陽欽心里還沒來得及抱怨,那只職業(yè)的手在他靜脈處“啪啪”地拍開了,然后是搽碘酒,那動作像小孩練字練煩了的涂鴉。那團(tuán)蹂躪過的棉花被隨手丟進(jìn)了旁邊的垃圾桶。

歐陽欽趕緊準(zhǔn)備挨那揪心的一下,但刺痛持續(xù)的時間長度還是超出了他的預(yù)想,他看到護(hù)士的針頭在胳膊肘那里拐了幾個小彎,然后才看見一股紅色的液體從針頭后的小管子里流了出來。

在她手上,每個人都是物件!歐陽欽這樣想著,勒著的橡皮管“嘣”地一下松開了。

“自己摁著,摁五分鐘。”護(hù)士用鑷子夾了一塊酒精棉放在抽血的地方,她仿佛很厭惡看別人的血液,歐陽欽趕緊伸出空著的右手,接過了那團(tuán)棉花。

病床旁邊的器械“叮叮當(dāng)當(dāng)”地響了一陣,護(hù)士的腳步聲就到了門外。

“你看到她們笑過嗎?一個個,全是死臉!”隔壁床位上的人拉了一把枕頭,在床上坐了起來,歐陽欽沖他淡然地笑了一下。那人繼續(xù)說,“我生病了,本來就心情不好,看到他們這態(tài)度,心情就更糟糕!心情不好,病會好嗎?他們就想把我醫(yī)死在這兒!”

“要想心情好,做慈善去!”那家伙的老婆一邊說著,一邊從旁邊站了起來,把她丈夫的病床搖高了一點(diǎn)。

“我有錢是想去做慈善!拉大一點(diǎn)的皮箱,站到市中心去,大把大把地撒!警察來了,我拿錢砸他們,砸到他們腿軟!”那家伙看著他老婆,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很快把他老婆逗樂了,她說:“你做夢吧!太陽照在頭頂呢!”

那家伙繼續(xù)對他老婆說:“你好好照顧我,我不希望就這么死了,我死了,你要嫁人的?!彼掀怕犞鴧s認(rèn)真了起來,“你個烏鴉嘴巴,說什么呢?”

“好啦好啦,不說啦!”那家伙哄著他老婆,還沖著歐陽欽竊竊地笑了起來,笑完之后,他問歐陽欽:“你怎么一個人來醫(yī)院?家里人呢?像我們這樣斗斗嘴難道不好嗎?”

歐陽欽這時候首先想到了小芳,他告訴那個家伙,說家里人在農(nóng)村,來一趟也不方便。那家伙又問:“那你結(jié)婚了嗎?看你剛才還拿著一張大姑娘的照片,好像還沒結(jié)婚?”歐陽欽卻堅持說自己結(jié)婚了,那家伙沖著他老婆,仿佛在解釋重大的事情,他說:“農(nóng)村人結(jié)婚早,說不定孩子都大了?!?/p>

他們后來也沒再聊下去,讓歐陽欽心里一驚的是那家伙不知從哪里來的靈感,突然顧自地在床頭哼起了那首著名的《小芳》。他大約很喜歡李春波那個調(diào)調(diào),唱完了《小芳》,又開始唱《一封家書》,唱完了《一封家書》,又回過頭來唱《小芳》,仿佛一直要唱到自己痛快了才肯罷手。

過了一會兒,護(hù)工推著手術(shù)車進(jìn)來了。她的話語更少,直接讓歐陽欽躺到上面,然后把鹽水袋也掛了過去,然后問歐陽欽的家屬在哪兒,歐陽欽說只有他一個人。她就嘀咕起來,嘀咕的話一句也聽不清楚。歐陽欽問她:“這是要做手術(shù)嗎?”

護(hù)工也沒搭理他,幫他收拾了床頭柜上的物品,像清掃垃圾一樣把歐陽欽推出了病房。出病房的時候,歐陽欽聽到同病房的人跟他道別,他才意識到少了起碼的禮節(jié),連忙回應(yīng)他,但歐陽欽感到手術(shù)車的輪子奔跑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說的那聲“再見”有沒有消失在風(fēng)里。

進(jìn)了電梯,又出了電梯,歐陽欽才知道這是在換病區(qū),他從7號病區(qū)轉(zhuǎn)到了13號病區(qū)。醫(yī)生前兩天跟自己提起過,如果病理切片的結(jié)果出來了,他很有可能要換病區(qū)。

從住進(jìn)13號病區(qū)開始,歐陽欽就盤算著從醫(yī)院逃出去了。跟他一起住著的那些病友,有很多人掉了大量的頭發(fā),歐陽欽知道自己的病也有些麻煩了。還有,13號病區(qū)的那張床太軟了,躺在上面,蓋上白被子,歐陽欽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再不回去,怕是再也見不著小芳了!歐陽欽看著鹽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滴,仿佛感到生命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枯竭。在外面兩年,除了謀得出版社印刷工人一職,他別的一無所有,顯然這些是說服不了小芳的媽把女兒嫁給他的。

醫(yī)生來過好幾次了,歐陽欽一直在問自己的病情,醫(yī)生笑瞇瞇的,沒有正面回答他,只堅持讓歐陽欽住院治療。

三天以后,歐陽欽自己拔了鹽水袋,他收拾行李的時候,病房里的所有人都詫異地看著他,沒有人上來勸阻。出了病房的門,要經(jīng)過導(dǎo)醫(yī)臺,那里的護(hù)士發(fā)現(xiàn)了他,沖他喊:“你去哪里?”歐陽欽斬釘截鐵地回答:“出院!”

隨后護(hù)士站的護(hù)士們也趕來了,她們很憤怒地說:“你現(xiàn)在這樣怎么能出院?”歐陽欽回敬她們說:“難道在這里等死嗎?”有幾個護(hù)士上來拉歐陽欽,被歐陽欽甩在了一旁,歐陽欽說:“我只有一個人在這里,你們要繼續(xù)治療可以,但是我沒有錢了!”

這句話很管用,歐陽欽發(fā)現(xiàn)有護(hù)士跑到了導(dǎo)醫(yī)臺,打電話問下面的結(jié)算窗口,大概是打聽歐陽欽預(yù)存進(jìn)去的錢超支了沒有。其實(shí),歐陽欽每天都在看藥品清單,他在掛號的地方預(yù)存了兩千塊錢,這些天的費(fèi)用差不多就是這個數(shù)。之前有護(hù)士來催過他好幾次了,讓他再打一筆費(fèi)用進(jìn)去,歐陽欽一直拖著,他就是為了能順利脫身。

接下來,醫(yī)院的挽留就假情假意了很多,他們也知道,一個鐵了心要走的病人靠留是留不住的,但醫(yī)院的程序動作必須走一遍,這也是為了防止有人打官司。

歐陽欽離開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是除夕的傍晚了,馬路上幾乎看不到行人,沿街的商鋪也都拉上了卷簾門,鎖得死死的。偶爾有一輛轎車從他身邊駛過,也行色匆匆,似乎在年關(guān)到來前趕著去追債。牧江對岸的小區(qū)開始放鞭炮了,過年的氣氛像瘟疫般迅速蔓延,但這種看不到人的喧囂讓歐陽欽感到了寂寥和凄涼。

回出租屋的路上,要經(jīng)過一條小河。河埠頭也冷冷清清,只有一只被主人遺忘的鴨子在那里覓食,看到有生人接近,它下了水,但游不遠(yuǎn),它就在水里撲騰起來。這時候,歐陽欽才發(fā)現(xiàn)它腿上綁了一條細(xì)細(xì)的麻繩,麻繩的另一端固定在河埠頭的一塊石板上。

歐陽欽猛然傷感起來,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從家鄉(xiāng)來到這里,他也一直在單位和宿舍間徘徊,仿佛上天就劃給了他這么大一塊生活的空間,他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區(qū)域。

出租屋內(nèi)除了一架照相機(jī),并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歐陽欽也從來沒有把它當(dāng)作一個長久的落腳點(diǎn),生活用品都往簡化上靠。他甚至都沒有一只像樣的喝水杯子,一直用單位拿來的一次性紙杯。這樣他就能保持著隨時撤離的準(zhǔn)備,只是他沒想到,逼著他回去的不是兩年的期限,而是突然到來的疾病。

挎上了那架照相機(jī),歐陽欽在床墊下翻出了一張舊得發(fā)黃的紙,這是他的一塊心病。當(dāng)年從雀巢村走的時候,他跟堂弟歐陽富承諾過,不出三月,他會給他一個交代。事實(shí)上他失言了。日子越往后,他就越不敢跟堂弟聯(lián)系,這次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事給了結(jié)了。

火車出城后,除夕的夜變得黑沉沉的,車廂里卻異常明亮。但歐陽欽有種錯覺,仿佛要去的地方光芒四射,而自己則被關(guān)在一個黑漆漆的箱子里。

歐陽欽擺弄著手中的照相機(jī),他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可憐,小芳的媽讓他兩年后背一座金山回去,他卻只能捧著這么個半舊的照相機(jī)回去。這照相機(jī)是個二手貨,它原來的主人是出版社的一個編輯,因?yàn)闆]有數(shù)碼功能,它原來的主人嫌它太花錢,在柯達(dá)膠卷宣布破產(chǎn)后不久,就把它賣給了歐陽欽。

歐陽欽本來也不想買,但他耳根子軟,經(jīng)不住同事的煽動。同事說當(dāng)初他買這個相機(jī)的時候,花了三個月的工資?,F(xiàn)在這相機(jī)雖然款式老了,但它曾經(jīng)是輝煌過的,就跟名馬一樣,雖然老得不能參賽了,但身上的血統(tǒng)依舊是純正的,精神依舊是高貴的,這說明它仍然是有價值的。再說這相機(jī)使起來還算實(shí)用,對于一個渴望擁有自己相機(jī)的人來說,沒有理由拒絕它。于是歐陽欽就接下了這樁交易。

為了這件事,歐陽欽一度很后悔。有人提醒過他,用買二手相機(jī)的錢,完全可以買一個有數(shù)碼功能的全新相機(jī)。但對于歐陽欽來說,既然已經(jīng)買下了這個相機(jī),他不可能再去換一個新的了。有很長一段時間,這個相機(jī)在歐陽欽的眼里,就是后悔的代名詞。

坐在奔跑的火車上,往事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廣播里放著鄧麗君的歌,歐陽欽想鄧麗君如果活著,她也該是個老太太了,但她的歌聲聽起來依舊那么年輕。早死就這好處——永遠(yuǎn)年輕!歐陽欽想著想著,突然鼻子一酸,視線就模糊了。

歐陽欽是正月初一的晚上回到雀巢村的,他像個不敢聲張的逃兵,悄悄地潛回了自己的家。因?yàn)殚L年沒人居住,家里的電已經(jīng)被拉掉了,他在黑暗中摸到了床上,躺下之后,他聞到了一股朽木的味道。外面有光射進(jìn)來,密密麻麻的灰塵粒像有生命似的在光線中忙忙碌碌。鄰居家晚上大宴了,個個吃得酒足飯飽,聲音洪亮。這些說話的人中有癩頭阿四、鐵將軍、田銀娥和她爸,還有幾個是外地來的,說話的口音顯得軟綿綿的,像塊化了的軟糖。

在他們嘈雜的交談中,歐陽欽的靈魂已經(jīng)飛過了屋頂,飛越了五幢房子,停留在后面那戶人家門前的石榴樹上。小芳此刻在干什么呢?兩年沒見了,她會有什么變化嗎?

第二天,歐陽欽起床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爬到了屋頂上。他打開家門,把屋子外坐著的人們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嚇了一跳,田銀娥尖叫的分貝能把雞蛋喊出一條縫來。鐵將軍相對來說還顯得有些鎮(zhèn)靜,他罵了歐陽欽:“你回來怎么不吱一聲?我以為你爸出來了!”

歐陽欽的父親過世已經(jīng)有十多年了,雀巢村的人一般是不會拿過世的人開玩笑的,這說明這些人是真生氣了,歐陽欽連忙道了歉。他說:“主要是昨天回來得晚了,不想打擾大家!”驚嚇過后,田銀娥的媽馬上恢復(fù)了客氣,她搬出了一條板凳讓歐陽欽坐,轉(zhuǎn)身又去泡茶。歐陽欽看到各個話題朝自己聚攏過來,癩頭阿四問他:“出去有兩年了吧?發(fā)財了嗎?”歐陽欽尷尬地?fù)u搖頭說:“發(fā)財哪有那么容易!”

田銀娥的爸接過話說:“不發(fā)財你肯回來?前兩年小芳為你要死要活的。”他說得讓大家的眼睛都亮了起來,田銀娥的爸又自言自語地說,“我看他是發(fā)財了!”

鐵將軍從自己的兜里掏出了一包香煙,他試探性地遞給歐陽欽,歐陽欽客氣地?fù)趿嘶厝?,他說:“我不抽的,謝謝!”鐵將軍并不罷休,他說:“嫌我香煙太差,那你分一根好的給我們抽抽?”

歐陽欽又陷入了尷尬。這事在回來的路上,他想到過,倒不是為了應(yīng)付鐵將軍他們,而是萬一去了小芳家,要給小芳她爸遞一遞煙,但走得匆忙,香煙忘了買。歐陽欽說:“我這就去買!”

從村口小店回來后,這些分到好香煙的人顯得興致淡然??諝夥路鹪谝魂嚮蝿又笥只謴?fù)了平靜,他們從種種舉動中掂量出了歐陽欽這兩年的分量,就決定還像以往那樣不把他放在眼里。

田銀娥先開了腔,她說起話來像有人在她腦門上提溜嗓門,音調(diào)仍舊很高,她說:“小芳她媽給你兩年期限,你揮霍完了還敢回來?要是換成我,就先熬過這陣子再說,她等不及了,自然就嫁了,她嫁了,自然也就怨不著你了!”

歐陽欽問:“她還好嗎?”

“好!怎么不好?一直在鎮(zhèn)上上班,下班就回到家里,從不出門。她媽都給她介紹了好幾個對象,都被她哭出了門!”田銀娥擠眉弄眼地回答道。

癩頭阿四笑嘻嘻地說:“問——頂什么用?。磕氵€是自己上門去看!正月里,上門的禮要備足點(diǎn)!”

大伙都跟著起哄。歐陽欽心里被他們說得七上八下的。他也想立刻去看個究竟,但他覺得還是先去一趟堂弟家比較穩(wěn)妥。他回到屋里,把相機(jī)掛在了脖子上,然后又從包里翻出那張紙,徑直去了堂弟歐陽富家。

那張紙上寫著一個人的名字,據(jù)歐陽欽的叔叔說,那是曾經(jīng)插隊(duì)落戶到他家的一個知青,他們都叫他“陳同志”。這個陳同志返城后據(jù)說后來當(dāng)了大官,走一步路都有警衛(wèi)員陪著,而且身上帶手槍。

歐陽欽從雀巢村出走的時候,堂弟歐陽富特地趕來交代,一定要去陳同志所在的城市,并且找到他,聯(lián)系到他以后,讓歐陽欽馬上回信。本來歐陽富是打算找到這個陳同志后做一筆生意的,因?yàn)榧依锏拿藁磕甓假u不掉,彈了好多床棉被,他打算利用陳同志的關(guān)系,銷了手上的這批棉花。

歐陽欽接下這張紙的時候,內(nèi)心也洶涌澎湃,他想找到了陳同志,他在城里也能立穩(wěn)腳跟了。沒想到去了城里,大街上人頭攢動,全是陌生的臉,根本就無從尋找。冷靜下來后,他又去了法院,公安局,甚至人武部,凡是有可能身上帶槍的地方,他都去問了,但根本沒這個人。他一度懷疑他叔叔記錯了名字,又回頭寫信問,回復(fù)說沒錯,這事后來就這么不了了之了。

歐陽欽想,這次見了叔叔和堂弟,一定要把事情說說明白,讓他們知道他已經(jīng)很費(fèi)力地找過這個陳同志了,但陳同志確實(shí)不在家。

進(jìn)了堂弟的家門,家里養(yǎng)的那條黃狗條件反射似的叫了起來,看到歐陽欽,它仿佛也覺得似曾相識,猶豫了一陣,然后吠叫改成了打噴嚏。歐陽富從里屋走了出來,他看到堂哥,輕微地怔了一下,然后把歐陽欽迎進(jìn)了門。

歐陽富沖著樓上喊:“起床了,來客人了!”歐陽欽聽到叔叔在樓上的咕噥聲,隨后那些陳舊的樓板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腳步聲,叔叔穿著拖鞋,下木樓梯的時候能聽出惺忪慵懶的感覺。歐陽富回到灶前燒開水,一邊燒,一邊說:“這次出去得蠻久了,是前年出去的嗎?”歐陽欽也跟到了廚房,他說:“快兩年了,還是想著回來一趟。”

歐陽富問:“在外面還好嗎?”歐陽欽剛想回答,叔叔到了跟前,他看了一眼歐陽欽說:“你回來干什么?”叔叔的這句話立刻遭到了他兒子的數(shù)落,“正月里,你怎么說的話?”歐陽欽說沒事,但見他叔叔避到一邊去了。

歐陽欽跟堂弟說了自己找陳同志的事,堂弟很通情達(dá)理,他說:“這事你不說,我都忘了。其實(shí)找到了,人家也不見得會幫忙?!?/p>

歐陽欽的叔叔一聽到陳同志的事又湊了上來,他說:“怎么不會幫?當(dāng)年我們這里每戶人家一調(diào)羹油用一個月,我兩禮拜就用完,給他吃得這么油,這個好他會不記得嗎?”

歐陽富聽父親又嘮叨這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火氣就上來了,他吼道:“一調(diào)羹油值多少錢?我還你十調(diào)羹!”兒子一發(fā)火,歐陽欽的叔叔就識趣地避開鋒芒,他又一個人找個角落沉默去了。本來歐陽欽還想問問小芳家的事,但氣氛弄得這么僵,他也不好意思再開口。他端起了胸前的相機(jī),跟堂弟說:“我給你們照張相吧,過年了,也難得!”

歐陽富顯得很不好意思,他說:“那你等等,我去換身衣服!”

堂弟跑到樓上去換衣服的時候,歐陽欽端起相機(jī),朝門背后的叔叔拍了一張,閃光燈一亮,叔叔就很厭惡地喊:“別照了,魂靈都被你照出去了!”說完他就氣呼呼地走開了。

歐陽富打扮得跟個新郎似的,他穿了一身亮光光的西服,那西服大概年代有些久遠(yuǎn)了,袖子有點(diǎn)縮,西服里面是一件微微泛黃的白襯衫,還系了一條暗黃色的領(lǐng)帶。歐陽富自己先開始靦腆了,他臉有點(diǎn)紅,問歐陽欽:“哪里拍好呢?”

歐陽欽說:“去院子里吧!”院子里有一塊土墻,那上面爬滿了爬山虎,雖然葉子都枯萎了,但歐陽欽覺得做背景還不錯。在那面鋪天蓋地的爬山虎前,歐陽富保持著微笑,雖然那個笑容看上去很僵硬,但歐陽富覺得這是自己最迷人的表情。這是他第一回正兒八經(jīng)地拍照片,拍完照片,他滿頭大汗。

歐陽欽收拾起相機(jī)就想回去了,但堂弟客氣地要留他吃午飯,被歐陽欽堅決地推辭了。臨出門的時候,歐陽欽還是沒忍住,他問堂弟:“小芳有對象了嗎?”歐陽富笑了起來,他說:“沒有,你還惦記著她???我勸你別動這個心了,她媽要給她賣個好價錢的。”

歐陽欽覺得有點(diǎn)悲傷,他說:“我也不指望她能嫁給我,只是想看看她?!?/p>

歐陽富說:“那簡單的,傍晚的時候,你到村口的路上多溜達(dá)幾圈,準(zhǔn)能見著她!”

從堂弟家出來后,歐陽欽胸悶得很厲害,他估摸著身體里的這顆炸彈開始在作祟了。他靠在路邊的一棵樟樹上歇了一下,黃豆大的汗珠“啪啪”地往下掉,疼痛像春雷,一陣陣的,滾過去了就好了。

歐陽欽早早地來到村口,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癩頭阿四和幾個人在那里高談闊論,似乎還跟自己有關(guān),他就不愿意再往前走。成為議論的焦點(diǎn),跟大白天出來的老鼠差不多,必須低著頭,繞開人群,沿著墻角偷偷地走。

歐陽欽折了回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走著走著,就到了小芳家的門口。等他想往回走就晚了,小芳的媽眼尖,如同一眼認(rèn)出了罪魁禍?zhǔn)?,她在那里大喊起來:“她爸,你出來啊,這個人竟然還有臉回來!快??!”

歐陽欽被這么一喊,當(dāng)時就有拔腿而逃的沖動。他看到一條五大三粗的身影在門口一晃,操了一把掃帚就招呼過來,他還一邊動手,一邊罵:“叫你還過來惹我們!你怎么沒死在外面??!”

歐陽欽擋了兩下,就放棄抵抗了,他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放任各種怒氣在自己身上爆炸??吹綒W陽欽放棄了抵抗,小芳的爸就更來氣了,他加重了力氣,喊道:“叫你裝硬骨頭!叫你裝!”

小芳的媽看到情況有些奇怪,就喝停了小芳的爸,她來到歐陽欽跟前問:“你這次回來是什么意思?”

歐陽欽搖搖頭說:“沒什么意思,想看看小芳?!?/p>

“照這口氣是發(fā)財了?”

歐陽欽又搖了搖頭說:“沒有,我……”

小芳的媽似乎比兩年前更厲害了,她厲聲喝道:“沒有你還來惹我們小芳?她足足等了你兩年,兩年的青春被你誤了,你賠得起嗎?給我滾!”

歐陽欽悻悻地往回走,他覺得自己被錢害慘了,為了錢,他帶回了一身病,為了錢,他又被剝削了愛情。

這以后,歐陽欽再也沒去過小芳家的門口,人們看到他像游魂一樣在村口和田間晃悠。正月里,人們閑適的時候,他這樣游蕩著;正月過完后,人們開始忙碌了,他還這么游蕩。有人說,歐陽欽也在忙碌,他天天端著一個破相機(jī)在東照照西照照。拍照片,那能算個正經(jīng)的事嗎?

至于歐陽欽跟小芳有沒有見面,這事癩頭阿四好像知道一些,他言之鑿鑿地說:“在正月初五這一天,兩人在村口碰了一面,誰也沒有說話,當(dāng)時小芳沒哭,歐陽欽哭了,小芳之后就逃走了,歐陽欽對著小芳的背影咔嚓咔嚓了好幾下!”

村里的油菜花猛烈開放的時候,人們看到歐陽欽還在拍照片。只是見到他時,很多人被他的容貌嚇了一跳。他消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兩個眼窩深深地塌了進(jìn)去,兩顆眼珠看人時轉(zhuǎn)動起來仿佛兩顆玻璃球。

那時候,人們覺得他是餓的,怎么能不吃不喝的,整天對著油菜花照相呢?也有人開始懷疑歐陽欽瘋了,村里誰會對著油菜花著迷呢?只有精神出問題的人才喜歡這個花!

天氣再暖和一點(diǎn)的時候,鐵將軍把歐陽欽叫了過去,他說:“讓你干點(diǎn)正經(jīng)的事,給我老娘拍張遺照?!蹦菚r候鐵將軍的老娘已經(jīng)在床上癱瘓了四五年了。老太太意識還清醒,一定讓她兒媳婦給她穿上嶄新的壽衣,頭發(fā)也履得一絲不亂,那些老太太早就備好的神器掛件,也一件不落地佩帶上身。眾人在大太陽下搬了一把藤椅,手忙腳亂地把老太太安頓上去。那時候,歐陽欽似乎又是正常的,他除了一如既往的消瘦外,看不出有半點(diǎn)瘋癲的樣子。

在吃完老太太的壽面后,歐陽欽突然感到身上的擔(dān)子重了,他拍了好幾次,都感覺不理想。后來,他發(fā)覺老太太蒼白的臉慢慢有了血色。

拍完以后,鐵將軍想看照片,歐陽欽說:“暫時還看不了,要等拍的那卷膠卷拍完了,洗出來才能看。”這讓鐵將軍有些懊惱,他覺得白費(fèi)了力氣。

老太太很快就過世了。據(jù)說那天,鐵將軍在給她剪腳趾甲,剪著剪著,他就感到有眼淚從眼眶里涌了出來,他強(qiáng)忍著,沒有讓眼淚掉下來。等趾甲剪完了,再抬起頭去看他老邁的母親時,老太太已經(jīng)斷氣了。

那時候,歐陽欽的那卷膠卷還沒有拍完,村里人都說歐陽欽是個不靠譜的人。老太太的遺像據(jù)說是從她身份證上翻拍下來的,整個照片因?yàn)榉糯罅耍@得很模糊,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又因?yàn)槭呛诎椎?,已?jīng)看不出老太太活著時的神采。那天,鐵將軍放了狠話,說別讓他再看到歐陽欽端著照相機(jī)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否則他會砸了那個照相機(jī)。

鐵將軍的話之后再沒兌現(xiàn),因?yàn)閹滋爝^后,癩頭阿四說:“歐陽欽好幾天沒見了?!比藗儾欧磻?yīng)過來,是啊,本來總能在村口遇見他的。有人說是鐵將軍那句擲地有聲的話把他嚇走的,這話傳到鐵將軍耳朵里,鐵將軍高興了好幾天,他覺得自己在村里的威望又高了幾分。

這之后,有人看到小芳也越發(fā)古怪,她下班后,本來在村口下自行車,然后推回家。雀巢村幾乎所有上班騎自行車的人都這樣,過了村口的古樟樹就自動下車,然后一路跟人打著招呼回家。小芳從某一天開始,竟然沒有下車,一路騎回了家,而且一次比一次騎得快,差點(diǎn)還撞了人。

人們想,這跟歐陽欽的失蹤可能也是有一定關(guān)系的。人們開始反思小芳媽媽的舉動,最終覺得她那樣對待歐陽欽是過了頭。

這以后又過了一段時間,村里來了大量的信件,同一天到達(dá)的,有寄給田銀娥的,癩頭阿四的,歐陽富的,鐵將軍的,還有一封特別厚,像個包裹,是寄給小芳的。

鐵將軍接到信后,感到很詫異,幾十年了,他好像第一次接到別人寫給他的信。他一邊撕信封,一邊說:“不會寄錯了吧?還有人給我寫信!”田銀娥眼尖,她看到落款是同一個地方寄出的,她很聰明地想到了失蹤的歐陽欽,她說:“是歐陽欽,里面一定是照片!”

隨著她的話音剛落,鐵將軍看到自己過世的媽媽從信封里滑了出來。照片上的老太太神采奕奕,仿佛跟活著時一樣,而且她的神情看上去是那么慈祥,仿佛就在跟前。鐵將軍的妹妹看著看著就流淚了,鐵將軍捧著老母親的遺照說:“錯怪他了!”

眾人跟著也把自己手中的信封拆了開來。田銀娥看到照片中的自己,興奮地大叫起來。那是正月初七那天,大家圍坐在她家門前聊天,每個人的表情都很豐富,那是怎么拍下來的呢?這么多人竟然沒有一個人覺察到歐陽欽趴在他自己家的窗口上摁下了快門!

歐陽富和他父親的照片就不用介紹了。癩頭阿四的照片是田間照的,他正揮著一只釘耙在翻地,神情還很悠閑,水花濺得老高。癩頭阿四第一次覺得自己干活還挺帶勁的,田銀娥看了這張照片說:“給你拍得這么好!看不出來嘛,這耙揮得還挺瀟灑的。”癩頭阿四紅了臉,他說:“如果再有人說我懶,我就給他們看這張照片!”

寄給小芳的照片,大家其實(shí)充滿了期待,但實(shí)際上除了小芳,誰也沒有看到。

責(zé)編:楊劍敏

猜你喜歡
阿四堂弟小芳
Half-metallicity induced by out-of-plane electric field on phosphorene nanoribbons
求婚
安慰
我的聾啞堂弟
可愛的小弟弟
阿三與阿四
討債高手
锡林郭勒盟| 车险| 合水县| 宣武区| 彭阳县| 合川市| 瑞金市| 高雄县| 诏安县| 松潘县| 秦皇岛市| 连南| 万载县| 九龙坡区| 新宾| 乌兰察布市| 南华县| 玉龙| 尉氏县| 益阳市| 长寿区| 崇左市| 濮阳县| 雅江县| 南宁市| 平远县| 许昌市| 普陀区| 台北市| 万山特区| 阳西县| 淳安县| 福海县| 安仁县| 积石山| 漳州市| 三亚市| 白朗县| 永嘉县| 阿拉善右旗| 金溪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