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一光,1956年生于重慶市,蒙古族。祖籍湖北麻城。上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從事小說的寫作。著有長篇小說9部,中短篇小說集若干部。現(xiàn)居深圳。
我相信,鄧一光心中是有猛虎的。
與其說這是一個缺少男人的時代,倒不如說這是一個缺少心懷猛虎的男人的時代。今天的男人可以很漂亮,也可以很粗糙;可以很體面,也可以很猥瑣;可以很孤傲,也可以很世俗。和女人一樣,今天的男人太多元了,可是能帶著猛虎走上前臺的男人,卻是少之又少。
2013年10月中旬,到武漢參加湖北省作協(xié)舉辦的屈原文學論壇的鄧一光,算是一個在和煦的南風里,牽著一只猛虎,悠閑地回到第二故鄉(xiāng)的男人。
在論壇上,方方爆了鄧一光不少“猛料”,比如曾經(jīng)掀過飯局的桌子——這還是一次著名的掀桌子事件;也掐過別人的脖子——這一段后來被鄧一光趕緊更正了:“沒掐脖子,直言事實真相倒是真的?!?/p>
掀桌子的原因,是因為飯局上的話已經(jīng)聽不下去了。有主次之分和權勢之別的飯局,是不大適合鄧一光心中那只猛虎的。平陽不是久留地,猛虎要歸山,于是他拔腿走人——走得并不輕巧,還要鬧出一番動靜,所謂虎虎生風,于是桌子就沿著一條拋物線的弧度飛出,伴隨著叮當哐啷的回響。按照鄧一光的話說,如果誰要在飯桌上分主次尊卑,把飯局變成名利場,那他就要掀誰的桌子。
但讓我印象更深刻的,并非是他掀起的那張桌子,反而是他落座的那張桌子。也是在論壇上說出的往事:當年鄧一光幫助林白調(diào)入武漢作協(xié),當林白提出要擺酒表謝意時,鄧一光卻把林白擋在后面,自己坐在那張表謝的桌子前。鄧一光覺得,武漢得到林白,應該心懷感激,如果非要向這座城市表示謝意,那也該由他鄧一光來敬出這杯酒。
硬氣和骨氣,果然才是林中之王的威儀所在。
在屈原文學論壇期間,我去采訪鄧一光,一直聊到夜深。我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祭出“我是我的神”這樣口號的鄧一光,也開始讓心中的猛虎嗅起薔薇來了。和斑額吊睛的大蟲相比,鮮花無疑是柔軟而脆弱的,但是靠近薔薇并細細嗅之的猛虎,那一刻正在想些什么呢?鄧一光這樣回答,他既是他自己的神,他自己的鬼,也是他自己的人,既是強者,也是弱者,而且意識到弱者的一面讓他興奮,因為只有看到自己人的一面,鬼的一面,一個人才真正可以與自己和解,而不是一切都需要咬著牙這樣死磕下去。
既是猛虎,也是薔薇,這是一個男性作家內(nèi)心層次的豐富性。我既不太想張揚一個男人過于陽剛的一面,因為那樣有失細膩;我也不太欣賞一個男人過于柔軟精致,那樣像一顆被機器去掉谷殼拋光打磨的白米。到了鄧一光這里,既明白自己軟弱的一面,又能隨時召喚內(nèi)心的猛獸,我覺得挺好的。
一
天命之年,著名作家鄧一光遷居深圳,細細數(shù)來,一晃4年,這是他第二次大的移徙。從出生地重慶,到成名地武漢,這兩座城市在氣質(zhì)上有相通之處,而深圳與前兩者區(qū)別明顯。鄧一光為何會做出這樣的選擇?當文學聲音的中心依然在北京這樣的城市時,鄧一光在深圳又看到怎樣的文學景象?
范寧(以下簡稱“范”):這兩年在深圳您都忙些什么?
鄧一光(以下簡稱“鄧”):安家和寫作。找房子、壘灶埋鍋、老人住院、孩子的學業(yè)和工作,麻煩事不少,花了兩年時間,算是基本安頓下來了,然后開始掙錢,將嫗攜雛一家五六口,不能老租人家的房子住。
范:當初您從武漢去深圳的時候,我還是有些吃驚,您沒有選擇北京這樣的文學氣氛更濃厚的城市,卻選擇了南方。
鄧:我去深圳跟生存有關,與文學無關。我媽媽有很嚴重的心肺病和老“慢支”,她很難在武漢呆下來,武漢這個地方一到冬天真的是非常難受,比較干燥,我媽不怕過夏天,夏天她還要蓋被子,不能吹空調(diào),哪怕身上出痱子也要蓋被子,北京不光要蓋被子,還要戴口罩,她去不了那兒。
以前每年冬天我都會把媽媽帶到南方過冬,三亞啊,深圳啊,廈門啊,每次都是從醫(yī)院直接去。有一年我媽病得很嚴重,去晚了,元旦當天才出發(fā),我到醫(yī)院接我媽的時候她哭了,說熬不過去了。我說沒事,肯定熬得過去。三天之后,她就在亞龍灣的沙灘上散步了。我一直想把我媽媽帶到南方濱海地區(qū)生活,但是我父親不肯動,他是湖北麻城人,他一定要死在自己的故土上,他連去南海邊逛逛的念頭都沒有。2008年秋天我父親去世,冬天我就動了。我自己因為腿的原因,摔斷過兩次,每年冬天呆在武漢也不適應。
范:但是許多到過深圳的人,總是感覺在文化上有困惑。中國是那么傳統(tǒng)的一個國家,擁有幾千年的文明史,就出現(xiàn)了深圳這樣一座這么現(xiàn)代、這么與傳統(tǒng)沒有太多瓜葛的城市呢?我們又如何在深圳找到屬于中國的根呢?
鄧:深圳和迪拜、拉斯維加斯一樣,是快速建立起來的大城市,物質(zhì)性非常強,具有外向型城市的大多數(shù)特點,但它的一些文化表達卻找不到支持,這和同樣用幾十年時間快速發(fā)展成大都市的圣保羅、曼谷、亞特蘭大等城市不同,它們在成為大都市之前,有長期的文化積累和沉淀。中國內(nèi)地文化厚重,源于傳統(tǒng)文化的支持,我們在言說一種文化的時候,能找到無數(shù)的源頭和依據(jù)來支持言說,比如我們在說到兩湖文化的時候,可以借鑒地域文化來表述,它們既有無窮大的言說可能,又有相對固定的模式。深圳的文化表達是“硬”質(zhì)的,你找不到它的底蘊在什么地方。我到深圳生活后,對它提出的“十大觀念”感興趣,中國內(nèi)地城市的文化觀和發(fā)展觀基本上是含糊其辭的,你可以說完全沒有意義,不明白它們到底在說什么,深圳的文化表述卻非常直接,“敢為天下先”、“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來了就是深圳人”、“實現(xiàn)市民文化權利”、“深圳,與世界沒有距離”,這是因為在文化上,深圳基本上是一張白紙,有一種文化認同上的孤絕感,孤絕要么不開口,要開口就會直抒胸臆。另外,文化是有彈性的、包容的、厚重的、有脈絡的、柔軟的,如人類學家愛德華·泰勒所說,有一個豐富但結構完整的物質(zhì)和精神世界的總和,當你找不到一種很豐富而具有譜系的文化的時候,只能用一種直接的表達,它一定,并且不得不作一種孤絕的表達。這種“孤絕感”也來自深圳所承擔的歷史使命,它曾經(jīng)是大陸現(xiàn)代化和市場經(jīng)濟的探索者和破冰人,它需要走一條中國內(nèi)地沒有經(jīng)驗過的道路,所以它必須是技術主義的、科技主義的、實用主義的和商業(yè)準則的,這在中國文化的根中找不到。endprint
1979年之后三十多年,中國內(nèi)地發(fā)展變化特別大,有的地方甚至超前超規(guī)模發(fā)展,但只有一座城市的外向形式最明顯,就是深圳?!氨鄙蠌V”不可能,永遠會在傳統(tǒng)與發(fā)展中糾結,路徑可以有很多,但模式不會變。只有深圳,在完成大量的山寨創(chuàng)意和原始積累后,開始快速轉(zhuǎn)向外向型城市,它可能犧牲掉作為一座現(xiàn)代城市所應該具有的人文特點,去與世界最文明最先進的實用文化做一個接軌,所以這座城市注定無法在傳統(tǒng)文化上做太多工作,這也許是人們在文化上的困惑所在。
范:您怎么理解深圳的城市文化?
鄧:移民文化。文化的傳播與傳承是以人為載體的,深圳土著居民只有三萬人,目前常住人口1400萬,古代深圳包括新安在內(nèi)的地方,現(xiàn)在成了番禺、東莞,你去哪兒找本土?我從謝有順那兒第一次聽說,深圳第一批進來的創(chuàng)業(yè)者是西北人,后來才知道,1600年前深圳就出現(xiàn)過大規(guī)模的移民,他們建立起南海江海要沖和海防要塞。20世紀六七十年代,百萬內(nèi)地人從深圳逃往香港,也是一次大移民,但人口沒有在深圳留下來,客觀上支持了香港的經(jīng)濟大發(fā)展。1980年代后,上千萬內(nèi)地人進入深圳,原來的本土文化稀釋到難以捕捉,城市文化基本是移民文化,所以在香港你能聽到兩種官方語言,英語和粵語,一河之隔的深圳卻只有一種通用語言,普通話。
在這樣一個幾乎與傳統(tǒng)斷裂的城市,你會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化焦慮非常強烈,存在于每個人身上。我后來和一些移民作家說,你生活在一個以成功學為考量人生意義首要標準的地方,你會有嚴重的身心沖突,你會突然發(fā)現(xiàn)你找不到任何家園感,發(fā)現(xiàn)你在一個永遠陌生永遠都不會把居住地當作歸宿的地方,這是作家的福分。我覺得一個作家沒有寫出這樣的感受是很奇怪的事情。
范:在敘事上來說,深圳的貢獻是怎樣的呢?
鄧:20世紀80年代深圳文化有一次短暫的先鋒敘事,比如《你不可改變我》,那是深圳首獲全國獎的小說,那種反主流敘事的表述,有點像當年王朔“我是流氓我怕誰”的顛覆主張。所以我覺得,深圳最早的觀念性敘事,是中國現(xiàn)代化城市的一個重要敘事。
另外一個城市敘事貢獻,就是提出了城市帶給人的痛苦,這導致了深圳最早在中國大陸提出“幸福城市”這個觀念。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城市有困惑沒痛苦,因為城市燈紅酒綠,城市是最有見識最有地位的文明人生活的地方,是資本社會和產(chǎn)業(yè)工人的聚集地,是新文明的發(fā)源地和生產(chǎn)地,象征著勃勃生機的工業(yè)時代和全新的市民時代到來,城市給我們帶來了永遠的希望和光明。人們第一次真正認識現(xiàn)代化,不是從國家的發(fā)展報告,而是從對城市文明的新經(jīng)驗審視開始的,深圳的一些青年作家和詩人最早作出質(zhì)疑,他們是中國最早的先鋒作家之一,比如徐敬亞說,“深圳,我多么想把你叫作深淵”。當上世紀80年代傷痕文學和尋根文學正熱的時候,國家復興和重塑民族輝煌的雄心大振的時候,忽然有一些深圳的青年作家和詩人開始質(zhì)疑遠沒有到來的現(xiàn)代化,是很難讓人理解的,現(xiàn)在回頭來看,最早對現(xiàn)代化進行質(zhì)疑的城市敘事是從深圳發(fā)出的。
范:現(xiàn)在的深圳,同樣可以讓人感受到那種現(xiàn)代化的焦慮,包括您所說的那種文化的沖突,內(nèi)心的焦慮。但是為什么1980年代過后,文學在深圳就停止了呢?那種城市敘事就漸行漸遠了呢?
鄧:20世紀90年代是深圳的高速發(fā)展時期,基本上到深圳的前革命者、時代冒險家、技術官僚、叢林探險者、“黃金掠奪”者、理想青年、搖滾青年,每個人都面對著大量的快速通道,大部分人很容易找到他所希望創(chuàng)造和獲得的東西,其中不乏得志和得意者。在那個時期,成功和失敗是這座城市簡單的標記,但沒有人關心和記錄失敗,城市在高速發(fā)展期,失敗者和他們的經(jīng)驗就像城市垃圾一樣被很快處理掉。這個時期很容易產(chǎn)生和認同理想,但理想不在文學上,當現(xiàn)實這個通道全然打開的時候,文學的作用已經(jīng)不重要了,它被現(xiàn)實擠壓著,肯定會出現(xiàn)困惑和變形,肯定會有警惕和質(zhì)疑,這就是我們看到的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深圳文學,它比內(nèi)地的新城市文學早了半拍。現(xiàn)在反過來了,深圳成為中國內(nèi)地城市的成功樣板,它快速建立起自己的城市秩序,文學卻開始吃力地記錄起這座城市的成功,講述這座城市的幻象,或者僅僅做一些退回鄉(xiāng)村文明的緬懷,以及對城市化發(fā)展的控訴,與時代書寫背道而馳,當然會讓人失望。還有一個現(xiàn)象,深圳的作家和詩人太多地關注文學像不像生活。文學為什么要像生活?它是人類的審美生活,不是現(xiàn)實生活。還有人說文學寫不贏生活,文學本來就沒有要寫贏生活,卡夫卡寫現(xiàn)實生活的變形,喬伊斯寫國家道德和精神史意識流,他們在與人類的已有經(jīng)驗較勁。還有反對者說,文學表達的不是現(xiàn)實性,而是可能性,這連古典小說的標準都沒有達到,可能性由科學家去講,文學不涉及可能性,文學涉及的是不可能性,是科學和史學沒法反映甚至不會承認的人類精神史。人類走到最后沒有東西可以解決了,文學來了,這就是文學和哲學、宗教的不同之處。
二
在深圳短短4年,鄧一光已經(jīng)從這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中,收獲了大量的思想與生活經(jīng)驗。這種“產(chǎn)出”是怎樣形成的?他又如何比較武漢與深圳之間的區(qū)別?這是我采訪鄧一光時關心的一個話題。以作家的視角來打量城市,一定會有不一樣的情形,鄧一光果然也是如此的。
范:您現(xiàn)在是否經(jīng)?;匚錆h,如果想念武漢?最想念什么?
鄧:我母親夏天會回武漢呆幾個月,兄弟姐妹也大都在武漢,所以偶爾會回來住兩天。一些老朋友常有聯(lián)系,有時候他們?nèi)ド钲谝矔娨?。我沒覺得武漢需要想念,又不是前世今生,一邁腿就回去了,用不著懷念。我總是想念那些沒有去過的地方。
范:從重慶而武漢而深圳,怎么看自己這種變遷?
鄧:從重慶到武漢時我二十出頭,家里的事由說一不二的父親決定,全家集體行動,沒有商量。離開武漢的時候,我自己是家長,和家人商量,他們都愿意換個地方生活,沒有人排斥溫暖的海洋性氣候、葳蕤到瘋狂的植被、3度以下的空氣污染指數(shù)和讓人興奮的臺風季節(jié)。定居觀念在我的生命中不那么根深蒂固,也許過些年會去另外的地方,誰知道呢。endprint
范:聽您說深圳,感覺對它已經(jīng)非常熟悉,但實際上它對您而言,還算是一座陌生化的城市。陌生與熟悉,在您對武漢和深圳的選擇上,有沒有起到什么作用?
鄧:我的確需要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你長期在一個地方,呆的時間長了,你對那個地方真的會有一種倦怠。這種倦怠首先從依賴的松弛開始,你原先依賴的一些東西在新的體驗和認知中會出現(xiàn)一些倦怠和質(zhì)疑,當你無法破解這些倦怠和質(zhì)疑的時候,你會覺得特別難堪,會覺得怎么老也長不大,老有一種想要瘋狂生長的欲望。說到底,依賴往往產(chǎn)生于對自己的不確信,由此你會相信依賴物,確信它,但是相當多的時候確信的東西其實是虛假或虛偽的,是遮蔽了一些主觀世界的東西,我們無法真正地了解它,在這種情況下,依賴其實是茫從或者盲從的,最后導致無法面對一些真實的東西,所以會倦怠。
范:倦怠了,所以要離開?
鄧:不如說是前往。離開不是目的,前往之地也可能不是最終的目的,只是階段性的棲息地。可能我和別人不一樣,很多人會覺得越穩(wěn)定越好,我不排斥穩(wěn)定,但是穩(wěn)定的前提是我和生活是魚和水的關系,那個水不一定是平靜和柔和的,它是湖水,溪流,下墜的雨水,或者狂風大浪的海洋,它的狀態(tài)并非一定要相同,但我和它能建立起互動關系。我不想做水中的鳥兒,天空中的魚,那是我前輩子和后輩子的事。
我希望我和我的生活能夠建立起比較良好的關系,但不是人們說的和諧。自然界的和諧是建立在生物鏈譜系上的,有效的沖突是和諧的有機組成。生活也是這樣,我們?yōu)槭裁聪M钪谐錆M好奇、新鮮、沖動和激情,因為那之中有向上的東西,或者說,有你說的那種陌生感,每一天感覺這個世界不斷地向你打開,這個世界永遠沒有盡頭,其實它就是從一個個小沖突來的。
范:這對于您寫作的方向也有影響?
鄧:有,但是我不能確定是不是會對我的整個生命方向形成影響,因為我從來在寫作上就不是一個很安分守己循規(guī)蹈矩的人,可能有些東西一根筋鉆進去,無法變通,但是如果命運把你推到一個全然陌生化的境地,你的前經(jīng)驗就失效了,必須調(diào)動對新環(huán)境的警覺性,血壓都會高一點,觀察力,嗅覺都會好得多。在這種情況下,我可能會有一些新的東西想要表達。目前我在深圳的寫作仍屬于碎片式的,是我對深圳的一種初步認知,遠沒有到去寫深圳的地步,所以我說我寫的不是深圳,我寫的是我認為的深圳。
范:通過寫作這種方式去梳理一下自己對于深圳的感覺?
鄧:對,所以我說過,那些文字是我的深圳筆記。
三
從生猛的武漢來到溫暖的深圳,鄧一光的創(chuàng)作理念也在改變,當年他筆下那些具備宏大生命意志的英雄,開始轉(zhuǎn)向胸懷生命意識的人物,“也許這是我新的寫作階段,我很喜歡這樣的變化,它讓我興奮?!彼f。近年來,像《我是太陽》這樣的硬漢式作品越來越少見,以寫硬漢見長的鄧一光卻并不遺憾。他表示,古典時期的英雄硬漢,是為了解決人類自身的問題而存在的,但那種形象不僅僅是草莽或者超人,“我倒是想看到具有悲憫情懷和柔軟內(nèi)心的硬漢”。然后他笑言,現(xiàn)在沒有不要緊,因為他會寫出來。
范:我很好奇,因為之前《我是太陽》、《我是我的神》,您在其中所突出的人物的那種生命意志,是非常宏偉、高大的,很硬朗,但是在深圳那種技術主義,實用的,非常有規(guī)則的環(huán)境當中,您怎么再去塑造英雄?有沒有可能不塑造英雄?
鄧:人的高貴在于他們從來不是自己的主宰,卻又不肯認命。我們做不到弗蘭西斯·培根所說的那樣,隨心所欲地塑造自己,同時塑造一個使我們自己快樂的世界,但我們至少可以抗拒命運隨心所欲的安排,在抗拒中尋找快樂世界里的豐富多彩和善,這是我之前寫作的動機,這個動機永遠不會停止,但它需要一些改變。
維柯在他的“想象的邏輯”理論中把想象力分為三個時代:神的時代,英雄時代和人的時代,他認為只有在前兩個時代才能尋找到詩歌的起源,因為人類不可能從抽象的思維或理性的語言開始,必須經(jīng)過神話和詩歌的象征語言時代。我不知道我的詩歌時代是否結束了,但我這兩年的小說的確出現(xiàn)了一些由“生命意志”向“生命意識”的轉(zhuǎn)換,更多的是對現(xiàn)實生活和世俗生活的敘事,也許這是我新的寫作階段,我很喜歡這樣的變化,它讓我興奮。
范:以深圳目前的環(huán)境,您如果想要延續(xù)過去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意志,這種環(huán)境會不會制約您?
鄧:一定會有改變,但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我絕對回不去了,不會再寫以前的那些作品了。
在寫過《我是我的神》之后,有人開過玩笑說我應該寫三部,第二部叫《我是我的鬼》,第三部叫《我是我的人》,我說我最想寫第二部,最應該寫第三部。寫《我是我的鬼》特別容易,每個人都是鬼,所以你會寫得酣暢淋漓。但是我最想寫,而且我覺得我這一生可能都寫不出來、寫不好的是《我是我的人》。
《我是我的神》非常難寫,在東方文化中,神是禁忌,神不可能是“我”,僅這個篇名就注定要遭到報應,但我覺得這個質(zhì)疑太好了,我希望質(zhì)疑強烈一些,只是得把方向轉(zhuǎn)向自己,質(zhì)疑一下自己,為什么我作為一個人,不敢去做這樣的假設和追問,在人的整體性上,我們還有什么沒有建立起來,甚至沒有尋找到?沒有必要在理性上去建立一個“是否可以”的框架,這不應該是一個小說家做的,但真的有必要去做一個“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浴钡脑O問。
《我是我的神》寫完后,我想寫另一個題材,這個題材是我過去所有寫作的延續(xù),是我一直的一個追問,到了一定時候我得要面對,那就是:人始終是不放棄的,面對現(xiàn)實生活不妥協(xié),充滿對抗,但我一直在問自己,為什么要這樣?有一天我突然覺得,我為什么不可以寫寫人的弱???所以我的下一本書是寫這個。這是個長篇。如果說我以前一直在寫英雄敘事的話,我接下來可能會寫一個反英雄敘事。因為我要寫人的弱小的想法太強烈了。我為什么不可以寫人的弱小?我就是弱小的啊。我原來遇到困難就去解決它,然后很痛苦的時候不叫疼,很難過的時候不流淚,遇到過不去的坎了,從來都是對自己說撐下去撐下去,干嗎呢?我要干什么?如果這樣的話我會瓦解自己,過不去。當你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弱小的時候,你能怎么樣?你去考慮誰的想法?endprint
范:您追問這種弱小,您覺得這種弱小實際上是什么?
鄧:我在這里說的弱小,不是我自己,是“我”,每個男人在心理成長期都要完成一個殺死父親的過程,其實每個人都有一個殺死自己的心理過程,我想完成一次這樣的敘事,我得把自己先解決掉。文學是說實話的,想象力是最強有力的實話,那我為什么不能承認自己弱小呢?所謂承認弱小,不是簡單地說我是弱小的生命就算承認了,你必須要完成故事的講述和人物的塑造。當我們承認我們做不到時,可能我們就做到了。
范:我還有一個擔心,您如果真的把這部作品寫出來了,您拿著這部作品,怎么去面對您之前寫的那些?
鄧:坦然面對。你往前走,你作為一個在路上的人,你有一個目標驅(qū)使你前行,但在路上你會遭遇不同的經(jīng)歷,它們甚至會改變你作為一個前行者的身份,有時候你可能會成為一個扛活兒的,一個逃亡者,一個看林人,一個野人,或者成了■ 黃土,你可能連生命都改變了。我不需要向我之前的寫作交代,它們和我已經(jīng)沒有多大關系了,我只和我自己同行,我得向我自己交代,所以我覺得還是一種延續(xù)。寫作也是有生命的,會成長的,在不同的階段你抵達某一處陌生之地,你的生命也會發(fā)生變化,只是我開始出發(fā)時不知道,我走到中途時也不知道,甚至已經(jīng)變成了別的生命,我還是不知道,直到我閉眼的時候,我只能說等下輩子——但下輩子我也并非就知道……
范:現(xiàn)在文壇這種硬漢式的寫作越來越少,您怎么看這個現(xiàn)象?
鄧:對人的意志和能力的無限可塑性的無限訴求會給我們帶來希望嗎?不能??纯从矟h的源頭,古希臘古羅馬時代的半人半神塑造,文藝復興時期的英雄塑造,目的是找到解決人類自身問題的答案,而不是創(chuàng)造出讓人和世界失去理智和人性的英雄。我倒是想看到具有悲憫情懷和柔軟內(nèi)心的硬漢,甚至期待看到魔鬼的形象,可一個也沒有。如果硬漢式的寫作僅僅停留在草莽或者超人形象的塑造上,少不是壞事,一個沒有更好。不過你擔心的這種事情不會發(fā)生,因為我會讓你看到。
四
除了小說,鄧一光另一項重要的工作是編劇,但他說,要掙錢的時候他才寫劇本。
范:現(xiàn)在都說文學要依靠影視劇改編才能暢銷,您怎么看這個現(xiàn)象?
鄧:大眾文學有一個受眾原則,所以它在一開始出現(xiàn)的時候就已經(jīng)解決了受眾接受問題,推廣手段也越來越多,網(wǎng)絡和數(shù)字化傳播、病毒式營銷機制、影視和視頻的互利效應等等,相反,不少大眾讀本先就成了暢銷讀物,然后被制作人看中納入電影工業(yè)的產(chǎn)業(yè)運行中。好萊塢也這樣,比如《哈里·波特》系列,《指環(huán)王》系列,這已經(jīng)成了電影工業(yè)運作的類型手段。但大多具有深刻文學品質(zhì)的讀物很難甚至根本沒法改編成電影,在人們的閱讀訴求改變之前,注定了不可能成為暢銷讀物。
范:您自己也進行劇本創(chuàng)作,與文學寫作相比您覺得更喜歡哪一種?
鄧:你得先給我一個語境。我不需要掙錢的時候?qū)懶≌f,需要掙錢的時候就寫劇本。我必須靠寫劇本來賺錢,養(yǎng)活一家人。
范:《我是太陽》被都梁改編,引起了不小的反響,您覺得改編得如何?影視劇改編原作應注意什么?
鄧:好多年前的事了,看了幾集,沒看完。那是安健和都梁的東西,和我關系不大。得看具體作品,名著的改編難度大,受眾不少是原著的讀者,對原著有先入為主的認知和期待,改編可能會對原故事做一次新鮮的講述,但大多數(shù)電影人依賴的是電影語言和電影科技,實際上是一種科技魔術,很難做到對原著的完美呈現(xiàn),更談不上超越。電影史上“見證奇跡時刻”的例子不過百之二三,只不過電影工業(yè)從來沒有把自己建立在永恒的范式上,連打狗棍一樣的老家當膠片都丟了,不會在乎是否丟掉別的。后數(shù)字化時代的電影會讓人們越來越吃驚,所以,原作不過是個市場行為的理由,或者說,電影看中的只不過是原著的潛在受眾罷了。
范:現(xiàn)在有些人開始寫作的時候就考慮改編的問題,您怎么看?
鄧:無可非議。這一類寫作本來就是沖著影視去的,改編其實是個幌子。我個人很奇怪,這些人為什么不直接寫劇本,那樣面目更加清晰——腳本改為四不像讀物的情況另當別論,除了對白,那里面什么也沒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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