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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02 11:11艾溪
長江文藝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蘆薈

艾溪

他每一天都聽見自己的骨頭在咯吱咯吱地縮下去,

他的皮肉在滋滋啦啦地縮下去,

他的心臟,還有他的大腦,都一并縮下去。

就快要變成一攤水,在地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1 老人院A-103室的窗前,是一排稠綠的灌木,大概是黃楊吧。高高矮矮不等的綠枝,帶著些和老人院這地方不太相容的熱鬧勁兒。圓葉片上粘著灰塵,和別的地方那些修剪得整整齊齊、輪廓分明的

灌木叢不一樣。好像一個早起沒洗臉的小子,頭發(fā)蓬蓬亂亂,推搡著幾米以外的一叢月季。

月季如今已經(jīng)進(jìn)入了休眠期。在八九月份的時候,站在窗前還能聞到點(diǎn)兒微微的芳香。如今它們掉了花朵,裸著枝丫,完全沒法跟雖然粘著灰塵,卻依舊支棱著的黃楊相抗衡。

月季過去又是一片黃楊,從窗口里看不到邊。

窗戶正前方是片草地,綠得干干凈凈,纖塵不染,入了冬還像是春姑娘的名片一樣精神抖擻。每過幾個禮拜有工人來除草。除草機(jī)轟隆作響,那聲音就像是行刑的斷頭臺,震得人耳朵發(fā)麻發(fā)顫。不過這一切對樹來說不是大問題,他耳朵早就背了,護(hù)士招呼他量血壓的時候,都得跟他說好幾遍,然后半比劃半強(qiáng)迫地?cái)]起他的袖子才行。他還沒聾呢,可他不喜歡量血壓,那是自然的。那冰涼涼的管子帶子壓在他胳膊上,使他氣短。為了表示抗議,他吭吭咳嗽著,那些護(hù)士老是裝作沒聽見。

有什么辦法呢,誰讓你是在老人院呢。

如果是個年輕女護(hù)士,樹就帶著點(diǎn)兒撒嬌的心情,愁眉苦臉地看著那個血壓計(jì),等著護(hù)士拍拍他的背,說,一切都好。要是中年或者老年護(hù)士,他就多少有些不耐煩,對著窗外面的灌木叢發(fā)呆,一點(diǎn)兒也不關(guān)心那個數(shù)字。但是她們對他總之是比較客氣。

新來的護(hù)士走近樹,身上散發(fā)出一種溫暖而輕柔的香氣。動作輕輕地,把血壓計(jì)從他胳膊上拿下來的時候,她用灰色的大眼睛盯著樹,笑瞇瞇地說:“今天是你的生日吧?!?/p>

樹沒搭話。也許是沒聽見。

等她把一應(yīng)器具收拾停當(dāng),走出房間門口的時候,又回頭說:“晚飯前會送來蛋糕噢!”說完還特意對他眨眨眼。

這沒能把樹的心情變得好起來。他拒絕幫忙,一個人推著輪椅,在外面小路上拖拖沓沓地滾來滾去。柏油路面一直延伸到老人院的門口,但是他們不能隨便出去。才下過雨,路面有點(diǎn)濕。樹攥著輪子的手給糊得濕淋淋的。一會兒,小雨飄起來了,紅鼻頭的胖護(hù)士隔著窗子叫道:“樹,該回去了!…… 你連個帽子都沒戴!……會摔倒的!”

新來的護(hù)士保持著一種學(xué)生樣的輕盈,實(shí)際年齡已三十好幾了。她從一樓東側(cè)六個房間查房回來,走進(jìn)廚房。食品部送來的那個蛋糕,寫著樹的名字,還擺在洗手池邊的臺子上。洗手池里扔著兩三個臟盤子,臺子邊上淌著一攤水。護(hù)士拿起抹布順手擦了擦。她的手指細(xì)弱而蒼白。

蛋糕不大不小,白色奶油有點(diǎn)兒發(fā)黃,不大精神。她想,總要點(diǎn)幾顆蠟燭吧,這蠟燭……好像是在廚房壁柜上面吧。她站在椅子上,翻來翻去??偹闶墙o翻出來了,得,只有五只了,怎么辦,這會兒上哪里去買蠟燭呢,等回來都過了下午了,再說了,老人院又不是只有樹一個老頭兒,就這幢樓里,住了不下三四十號人,都是七老八十的,雖說沒什么大病,可是年齡大了,冷不丁的就可能會出狀況,不是從輪椅上摔下來,就是忽然喘不上氣。還有正打著牌開始吵架,犯了心臟病的。

雖說我來的時間不長,可也見識過這些麻煩的老家伙了。白手指的護(hù)士不知是不滿還是有點(diǎn)兒得意,她輕輕點(diǎn)點(diǎn)頭,自顧自嗯了一聲。

這會兒又一個護(hù)士走進(jìn)來,是管二樓那個臉蛋紅紅,胸脯很大,走路咚咚響的那個。她徑直進(jìn)來,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好像有點(diǎn)兒氣鼓鼓的。

“誰的?” 紅臉護(hù)士看見蛋糕,問。

白手指沒趕上回答,或者說,她以為她已經(jīng)回答過了。她有時候有那么點(diǎn)兒毛病,就是腦子里想的和說出來的老是前后錯一步,人家都在說下一件事了,她還在回答前面那個問題。

這次,她想著蠟燭的事,嘴里說: “蠟燭不夠,糟糕?!?/p>

紅臉膛覺得這是小事一樁,“不夠也沒辦法,就告訴他這次欠著吧。”她說話速度快,咕咕嘟嘟好像剛煮開的一壺水。

“ 樹會不開心的。老人家,脾氣都有點(diǎn)兒……那個,是吧。”

“誰?樹?一樓南邊住的那個?”

“嗯……家里要是有人來看他的話,也許會帶個蛋糕來,那就好了?!卑资种刚f著抬頭下意識地看看院門那邊,其實(shí)她也不指望有誰來看他,都下午三點(diǎn)了。

紅臉膛沒再說話,臉上現(xiàn)出點(diǎn)兒笑意。她抬起胖手,扶了扶栗色頭發(fā)上的卡子。是個黃色蝴蝶卡子,戴在她頭上,哪里不對勁兒。

“不然我去買幾顆蠟燭?……也得七八只吧……”

紅臉膛哈哈笑起來,拍拍她肩膀,說:“你才來的吧?!闭f完,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特別好笑的事,自顧自又笑了半天。

“嗯?”怎么了?白手指有點(diǎn)兒尷尬。什么話說錯了?

“那個樹啊——只要三四只大蠟燭就夠了。他今年……我看看……也就三十六歲吧?這個要問主管?!?/p>

“三十六歲?”白手指的嗓門一下子升高八度。她一眼看見窗戶外面在小雨里努著勁兒推自家輪椅的樹。他的白頭發(fā)不剩幾根了,頭頂和上半部后腦勺連成堅(jiān)硬而光滑的殼,白眉毛仍舊濃密。這會兒他停在那兒氣喘吁吁, 好像在跟自己生氣。

“怎么會?”白手指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湊近了紅臉膛,“你開玩笑吧!……他?”

“我看,還是別給他過生日的好。”紅臉膛皺起眉,圓鼻子上一堆小汗珠,“有一次,就是過生日,他大發(fā)脾氣,把薇拉嚇了一大跳,說是差點(diǎn)兒打她 ……你還是小心點(diǎn)兒?!?/p>

2

五年前的同一天,藍(lán)天高高在上。

晨風(fēng)吹動房檐下吊著的一件灰色女式吊帶背心。背心前旋后轉(zhuǎn),和風(fēng)撲簌簌周旋著,很疲憊的樣子。一忽兒飛起來, 掛在房門的釘子上,扯了扯,掉下來。endprint

一大早就很熱了,陽光打在樹的臉上,就好像天堂對著人間的一道嚴(yán)厲目光。如果它們有腳的話,一定在踢他的屁股了。

一團(tuán)亂被里的樹還是沒有醒。翻了個身,呼嚕聲又一次響起來。嘴咧得歪七扭八的。

房間里除了忽高忽低的呼嚕,一切其他的東西都屏聲靜氣,紋絲不動。浮游的灰塵顆粒,仿佛也被曬得糊里糊涂。

“砰!”

房門被推開了。噼里啪啦的腳步聲,一團(tuán)藍(lán)色的影子連著風(fēng),沖到了床邊。

一只小胖手伸開,使勁兒夠了夠,摸到了樹的耳朵。

“咯咯咯…… ”小孩兒開心地、故意地笑起來。

“咯咯嘎……”停了一會兒,然后是特意找不著調(diào)的歌曲“農(nóng)場……奶?!““?!”

樹強(qiáng)迫自己睜開眼睛,先是有點(diǎn)兒懵懂,然后循著聲音,臉上展開了笑容。

他無奈又快樂地伸手,想要一把攬住孩子,可是慢了一步,小孩兒故意躲到一邊去了。然后又咚咚咚跑出去了。

樹嘆了口氣,大聲問:“媽媽呢?”

“媽媽上班啦!”童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像是在廚房。

妻子上班走了,半個床空蕩蕩,被單卷到了地上。樹坐在那里,揉揉眼睛,愣了好半天神,今天星期幾?管他呢,好幾個月沒回家了,先休息幾天再說。

樹本想要像往常一樣一躍而起,可是身體卻使不上力氣,胳膊直打彎。他舉起胳膊向上下左右伸展伸展,感覺好點(diǎn)了。就是脖子還有點(diǎn)酸。

噼里啪啦的腳步聲中,男孩兒又跑進(jìn)來,手里攥著個小汽車,定定地看著他。

“來,寶兒,讓爸爸抱抱?!眱鹤娱L大好多了,樹又快樂又心酸。他伸出手臂,走到孩子面前。

孩子稍微退了退,眼神有些不自然的警覺。他揮揮手里的小汽車,好像鼓足了勇氣似的,說:“小蜜蜂……采蜜……好嗎?”

“小蜜蜂……對,爸爸帶著好多小蜜蜂,帶著他們?nèi)ゲ擅?。下次,春天來的時候,爸爸帶你一起去看小蜜蜂采蜜吧?!?/p>

“噢!噢!”孩子快樂又認(rèn)真地點(diǎn)頭。激動得把小汽車從左手換到右手。

樹摸著兒子黑栗色軟軟的頭發(fā),想起什么,問:“今天不去幼兒園嗎?”

孩子搖搖頭。

妻子就這么上班去了,什么也沒說?樹有點(diǎn)不快。

孩子使勁兒拉著他的手,往外走:“看蜜蜂,看蜜蜂。好多好多蜜蜂?!?/p>

十幾個蜂箱都在院子里,昨天從卡車上卸下來的。有一兩只箱子的門松垮得快掉下來了。得找釘子再加固加固,還有一只箱子半路丟了,可能是掉在公路上了,損失了幾百只蜂。

陽光這么好,把它們放出來透透風(fēng)吧。路上兩三天沒有開箱了。

樹帶上有透明斗篷的草帽,想了想,又翻箱倒柜,給兒子找了妻子的紗巾圍在頭上。然后慢慢抽出一只蜂箱板,翻轉(zhuǎn)過來。只見一群黃灰色小蟲好像粘在上面似的,它們閃動著翅膀,發(fā)出一陣嗡嗡的震動,一面彼此擠擠挨挨地走動著,好像愚笨丑陋的人群。

孩子有點(diǎn)兒害怕那群密密麻麻的蟲子,不敢靠近。這和他在圖畫書上看到的金黃小蜜蜂完全不是一回事兒,可他還是很勇敢地站在那兒,有些緊張地盯著樹的一舉一動。

陽光太耀眼,樹習(xí)慣性地低頭檢查著蜂群,黑色的蜂王躲在角落里,周圍是一群殷勤的雄蜂和工蜂。一切正常。他正要把蜂箱板插回去,蜂群仿佛發(fā)出一陣特異的高強(qiáng)度的嗡嗡聲,不知怎么地,樹抖了一下。有一只蜜蜂跳到他的手背上,是只深灰色的蜂,個頭比一般的工蜂大。

他伸手從草地上找到一截樹枝,一下子把它撥拉下來。手上留下一個黑點(diǎn)兒似的印記。

蜂箱板上的蜂群忽地飛起來,好像是和那只深灰色蜂一起落到了地上。又猛地旋轉(zhuǎn)升起,相互追逐著,仿佛彼此勾連著,高高低低地在樹和兒子身邊繞起來。

“哇!” 孩子嚇得哭起來,鼻涕流出好長。

樹有點(diǎn)兒惱怒,他皺著眉頭,把右手食指和中指圈起來,放進(jìn)嘴里,吹出“繆繆”的口哨。一會兒工夫,蜂群似乎安定了,前前后后地安頓在蜂箱板上。但是那只灰色的蜜蜂卻不見了。樹非常確定,這不是他養(yǎng)的蜂。

“他們是頭一次回家,不習(xí)慣?!彼麑ψ约?,也對兒子解釋道。

小男孩早已不哭了,他非常敬佩地看著樹。頭上的黃色紗巾粘著鼻涕,一路耷拉在肩膀上。

“不害怕,蜜蜂是很和善的。他們喜歡花……還有草原。”草原……樹抬起頭,看看天。一面把蜂箱整頓好,一面伸手拉起男孩兒,說:“今天不去幼兒園了,好吧?”

孩子快樂地笑起來。

“那爸爸陪你玩吧?!?/p>

野外生活幾個月,簡陋得像個野人。樹本想今天好好洗個澡,刮刮胡子,昨天晚上妻子沒讓親近,說他味道太大,都不愿意讓他上臥室那張床。可眼下還要陪兒子,他連他在哪上幼兒園都不知道,更別說送他去了。

“玩什么呢?”他問兒子。

“賽車!”男孩兒高興地舉起手里的紅色小汽車,得意地說,“我的甲基,跑得最快了,他,嗯,嗯,他跑得像飛一樣!”

玩了會兒跑車,又玩捉迷藏,父子倆也算盡興??斓街形缌耍瑯鋯杻鹤酉氤允裁?,兒子說:“我要——嗯——吃小蜜蜂采的蜜?!睒溆行┛扌Σ坏?,自從他搬到城市郊區(qū)這荒涼地帶,開始四處養(yǎng)蜂,家里早餐吃的都是自產(chǎn)的蜂蜜。當(dāng)然,味道是一流的。

樹坐在餐桌旁,桌上是一小碟薯片,一只臟勺子,還有一只玻璃杯,盛著半杯牛奶,可能是妻子早晨喝剩下的。一長串鑰匙,壓著幾封信。花花綠綠的廣告頁,只有一封是白色的信封。

字跡很熟悉,樹隨手打開,是張藍(lán)色畫著鮮花的生日賀卡。水寄來的,說:三十歲了,夠老了。

樹不由得笑了。忽然間,他覺得手背鉆心地疼。

3

“水呀,生日不跟白馬王子一起慶祝?”說話的是個子?jì)尚?、臉色緋紅的米蘭。她把頭歪著,漂亮的長發(fā)披散在左肩,肩頭大蝴蝶結(jié)從黑森森的發(fā)絲叢中探著頭,和翻菜譜的手一同微微顫抖著。endprint

旁邊的小雅接話說:“還是女生一起有意思,是吧?!彼行┯懞玫乜粗?,捅捅身旁的蘆薈。

“她的王子好幾個,搞不定跟哪個一起!”說著蘆薈揚(yáng)起一陣旁若無人的笑聲。蘆薈是個胖姑娘,卻有種飛揚(yáng)得意的神態(tài)。好像和這些身材苗條的舞蹈演員一起,只有她最漂亮似的。

幾個人都忍不住嘻嘻笑著。水心里又得意又生氣,“蘆薈你可真討厭!”作勢要打她一下,自然是沒敢打,手輕輕落在她臉上,“別說,你最近皮膚越來越好了?!?/p>

“是吧?”蘆薈喜上眉梢。她對皮膚保養(yǎng)可謂精心到了極致?!罢娴?,我最近用這個精華液不錯,洗完臉涂上,舒服極了!新品牌,有點(diǎn)貴。你看,兩個禮拜前我眼角那個小皺紋,最近都沒了!”說著將半個臉探出去。

“真的真的?”小雅湊上去仔細(xì)觀看,連說:“我也去買。唉,我臉上皺紋太多啦。好像過了三十歲,一夜間長出來。我家那位說我……”嗤笑起來,“算了,不說了。”

女招待走過,水揚(yáng)起手叫她。前后花了十分鐘,算是點(diǎn)好了菜和飲品。大家放松地相互看看,一時沒有話題。米蘭左手絞著一綹頭發(fā),說:“壽星小姐,我看你最近又瘦了。”

桌上三個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過來,檢視著。

不等水回答,米蘭又說:“都說談戀愛讓人減肥。還真是的?!?/p>

“哪里。我最近重了三磅!”水甩甩頭。她新近染黃了頭發(fā),挺好看的,養(yǎng)成個毛病,說著說著話老要甩頭。眼角風(fēng)里帶著隔座的高個男人,仿佛朝著她笑了笑?!安惶枇?,一下子就長肉?!?/p>

“顯擺!”蘆薈叫道,“哎,說說你男朋友?”

“有什么好說的!”水微微皺眉,“哪有米蘭的男朋友好啊?!?/p>

說話間,菜上了桌。只聽見一陣清脆的金屬刀叉碰撞碗盤的聲音。

“對了 ,我告訴你們啊?!泵滋m咽下一口蔬菜沙拉,一面矜持地挺著脖子,“我聽他說,這條街過去有個公寓樓,有家夫妻老是打架,鄰居好多次報(bào)警,他們還是不改。結(jié)果——有一天——就是上個月——”米蘭說著把眼睛睜大了,嘴角又有點(diǎn)兒斜,“那女的把那男的給殺了!”米蘭的男朋友是個律師,老是知道一些奇怪的事兒。

一陣驚訝緊張的“喔——”之后,很短的沉默。

“肯定是那男的家暴,女的受不了了。”小雅猜道。

“男人打女人該死!”蘆薈放下刀叉,聲音洪亮,“這種男人多半在上床前殷勤得要死,我告訴你……”

平時這類八卦水是很熱衷的,可今天她有氣無力,嘴里的三文魚好像是塊軟木塞,沒滋沒味還夾帶著潮濕氣。眼光隨意掃視,看見女招待剛領(lǐng)進(jìn)來一對男女。男人中等身材,女子年輕妖嬈。她的心怦地一跳,那么大的響動,她疑心女孩子們都聽到了?;仡^聽見蘆薈滔滔不絕地說:“到手了就……”

她這才放下心來,眼光再找回去。那兩人走到角落的座位,他拉開椅背,她抬眼熱烈看著他,坐下來。水一直盯著,眼睛里的黑洞好像停止了旋轉(zhuǎn),眨都不眨。還好,長得有點(diǎn)像,但不是他。

那個他,昨天下午,也就是說,二十六個小時以前,正躺在她的床上。而她,正騎在他身上。

汗水和液體交纏在一起,私處黏糊糊的,好像夏天的沼澤地。男人捧著她小小的乳房,揉得她生疼。在男人沖刺的時候水尖聲叫起來。這就像是個儀式。然后水懶懶地翻身下來,倒在一邊。 “我想吃冰激凌。”她小聲說。

男人沒有動。

水探身過去,把嘴貼在他耳朵上,熱氣和唾液撲向他的脖頸:“買個甜筒吧。”

男人無奈地瞥著眼:“這會兒上哪買去?!闭f著翻過身去。

“樓下超市有。”她堅(jiān)持不懈捅他:“啊?!?/p>

“別真像個小孩兒似的,好吧。”

水聽出那里面的不耐煩,她有點(diǎn)下不來臺,還有點(diǎn)糊涂。怎么辦呢?她確實(shí)像在無理取鬧。手機(jī)響了,她打開新買的IPHONE,一個促銷電話。再點(diǎn)開微博,說日本地震了。

“地震了,九級的,好可怕,死了好多人呢?!彼d奮地嘮叨著,伸手扒拉男人。不知怎么,她不能忍受此刻這個房間里,這張床上的安靜。那安靜和遠(yuǎn)在日本的地震同樣使她不安。

“喜歡地震?”男人伸過手在她的肚皮底下揪了一把。斜過眼來:“不是剛震過嗎?”說著給她屁股一巴掌。

水沒出聲。過了半天,她以為男人睡著了,聽見他咕咕噥噥地說:“下禮拜一我回去,在四季訂了套間?!?/p>

水猛然坐起身,把被單一股腦兒撲在男人的臉上和身上。

“怎么啦?”男人抹開被單,一臉怪異地抬起大半個身子。

“你說,為什么和我做愛?” 水盯著他問。

男人撐不住笑了:“想什么呢,腦筋不對了吧?!卑鸭贡硨χ灶欁越又?,喃喃道,“別鬧了。”

水發(fā)了會兒呆,決定到浴室里洗洗。洗完了出來,男人已經(jīng)睡著了。呼嚕聲蔓延了整個房間,好像一個時間機(jī)器啟航的笛聲,給她看見了她們面對的未來和過去。做愛,流汗,尖叫,酒店……她一把把他的衣服褲子抓起來,扔到他臉上。他一時沒醒,呼嚕聲仍舊頑強(qiáng)地彌漫著。

耳邊又是蘆薈的聲音:“怎么忘了要紅酒了…… 今天可是水三十歲生日……老女人了,哈……開玩笑……”

4

過去的一年好像很多年似的,過得特別特別慢。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樹眼前老是出現(xiàn)一幅畫面,一條在陰濕天氣里逐漸腐爛的木頭。就是他在森林里經(jīng)常見到的,不知什么原因撲倒在地的那種,巨大的樹干如同一座油膩的尸體,有著一種光滑森怪的妖艷,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苔蘚,各種游移不定的小蟲,還有一兩只傻頭傻腦的小樹苗。

因此樹覺得他特別需要陽光,他似乎能聽得到自己體內(nèi)的縫隙里,那潮濕行將腐爛的液體在隱秘地流動著。那著實(shí)使他煩惱——也許他應(yīng)該害怕,但是他只是煩惱——而且也無心探索這一切所為何來。是的,他特別需要陽光,就像那棵潮濕的木頭,于是他總是盼望著晴朗的日子。這樣的日子,他一定會到外面走走,幾乎沒法呆在房間里,就算是和兒子一起玩兒,他也心不在焉。以至于妻子跟他吵了好多回。endprint

然而,奇怪的是,他同時還覺得自己需要水。他必須不停地喝水,只要一小會兒不喝水,他就好像一只擱淺的墨西哥鯨魚,頻頻張大肥厚的嘴唇,心慌意亂,好像死到臨頭。胳膊腿都不利落,頭腦也開始發(fā)昏。簡直要沖著什么大叫,卻叫也叫不出來。

一開始樹以為自己不會是得病了吧。妻子對他的說法半信半疑,但還是催他去醫(yī)院。眾所周知,樹是個奇怪的人,他從商務(wù)公司辭職,跑到農(nóng)村去養(yǎng)蜜蜂。很多人都認(rèn)為他頭腦不正常,比什么明星出家還令人匪夷所思。你知道,這個世界有它的規(guī)則。 樹的行為不僅僅不符合主流規(guī)則,甚至不符合任何潛規(guī)則。雖然公司里的事情使人煩惱,塵世里的人生總該盡量體面地繼續(xù)吧。與一群臟兮兮的飛蟲為伍,既沒錢也沒得道成仙,沒毛病才怪。

妻子的朋友們建議她老公去看精神科,他聽了一笑了之。妻子就叫他笨熊。兒子喜歡他,他是大個子維尼熊。在兒子眼里,爸爸及其生活就是卡通的現(xiàn)實(shí)版,使他的生活超級甜蜜。

樹去了醫(yī)院,他們先是問東問西,說要查這個驗(yàn)?zāi)莻€。花了不少錢查了個遍,也沒有結(jié)論,說回家多休息吧,過段時間就好了。樹為了休息,錯過了養(yǎng)蜂期。他對于自己的身體還是很愛惜的,父親年輕時死于突發(fā)心臟病,一切都使他對健康分外在意。

那天樹夢見了父親。他死前正在球場踢球,穿著濕淋淋的球衣,和一雙灰色沾滿泥的球鞋。那幾天剛下過雨,場地上布滿了被球鞋翻起來的草泥塊,像他的臉色一樣灰黑。

當(dāng)樹住進(jìn)了養(yǎng)老院,坐在輪椅上,在每日的早餐午餐晚餐之間沉思的時候,這些會忽地飛回到他的心里來,使他再一次回想記憶里模糊的父親。一個敦實(shí)的身影,和母親抽屜里照片上那個肥胖的中年人相去甚遠(yuǎn)。他喜歡自己記憶里敦實(shí)而勤勞的父親。

某天,樹躺在陽光下頭腦游思之時,忽然想起三十歲生日那只深灰色的蜜蜂。說實(shí)話,他還從沒見過深灰色的蜜蜂。那蜜蜂叮在他的手上,他的手疼了三天。腫起了一個小紅包,后來一切如常。按照他的經(jīng)驗(yàn),深灰色的蜂應(yīng)該不是毒蜂,所以他也沒有特別在意。

那么,是不是那天發(fā)生的什么事,或是那只蜜蜂,或是別的,把他變成了遮天蔽日的森林里腐朽的木頭,以及墨西哥灣擱淺的鯨魚?這些念頭在他的腦海里倏忽而過。他是個簡單的人,知道不可能有什么答案,也就讓這事過去了。

一年過去,樹的情況沒什么變化,醫(yī)院他去了好幾回,每次都碰到表情呆板,戴著眼鏡的醫(yī)生,他們匆忙低頭看著他的病歷和檢驗(yàn)結(jié)果,好像那些框框和數(shù)字就是一切。在低頭瀏覽的間隙,他們抬頭看他一眼,對于他的面貌和體態(tài)沒有一絲特別的興趣——是的,樹自認(rèn)為相當(dāng)英俊,但這要在女醫(yī)生在場時才能派上用場。

這些檢查花了他們不少錢。妻子對此開始厭倦,樹也就不再去醫(yī)院了。在春暖花開的時候,他一定要上路去采蜜。他走在陽光明媚的黃艷艷的油菜花地界邊,從車上卸下來十幾箱的蜜蜂,然后不斷地打開隨身帶來的水瓶——他一般要帶一箱水出門,喝著水曬著太陽,這讓他覺得自己的職業(yè)真是好極了。他還能享受隨意小便的樂趣,他看著那個家伙驕傲地在空中劃出神采奕奕的弧線,噴射出的尿液在陽光下編成閃亮的水簾。當(dāng)他一手提著褲腰,一手拉上拉鏈的時候,愜意得吹起口哨來了。

到了晚上,躺在那輛裝滿蜂箱的卡車上,無邊無際的夜包圍著他,緊緊地攫住他,讓他的口哨再沒法吹出口。夜色跟著小蟲的叫聲唧唧噥噥,油菜花的香氣熄滅了,里里外外都是黑暗。離家很遠(yuǎn),天上的星星隱約可見。那田野里小蟲的叫聲和不知是什么動物跑動經(jīng)過時發(fā)出的喀嚓聲,讓樹覺得安心,覺得孤獨(dú),而且疲憊。這種時候他感到身體里有某種東西流出去了,他感到自己像一只正在干縮的木乃伊,躺在沙漠的洞穴里。

當(dāng)他又一次回到家的時候,妻子發(fā)現(xiàn)他長了許多白頭發(fā),一面摸索著他的手臂,用自己的白胳膊和他摩挲好一陣,一面有些不快地說他老了十歲。妻子情緒化得厲害,抱怨的時候簡直沒完沒了,好像他是她玩舊了的一只布玩具;偶爾快樂的時候就好像在天堂里了,幾乎要用唾液把他吸進(jìn)去似的。

妻子的身體一如既往地讓他興奮,應(yīng)驗(yàn)了那句話“小別勝新婚”。他們兩個沒等到兒子完全入睡,就開始做起來。在妻子氣咻咻的聲息中,他沒有堅(jiān)持多久。然后就困倦地睡過去了。

回家不久,樹接到水的電話,聲音像從月球上傳來那么微弱。他問水,是不是病了?

“不知道,我最近總覺得餓,一下子長了八磅!哥我完蛋了!好多白頭發(fā)。老得沒法看了。”水沒有告訴他,她又一次失戀了。這是第一次,不是她甩了人家,而是人家不要她了。這一切在水的生活里至關(guān)重要。她相信自己要恢復(fù)好久才能有力氣再相信“愛情”。

“我不相信愛情了?!彼煨靽@一口氣。樹什么也沒說。這樣的抒情對于他來說有些尷尬。在他眼里,愛情是一種熔點(diǎn)和冰點(diǎn)都迅速變化的液體,既沒有形狀,也不可預(yù)測。他覺得在這點(diǎn)上水相當(dāng)矯情,當(dāng)然,她是女人,因此,也就可以原諒。

水是他的雙胞胎妹妹,據(jù)說當(dāng)年母親生產(chǎn)的時候,兩個孩子你爭我奪,幾乎都小命不保。而母親也產(chǎn)后大出血,差點(diǎn)喪了命。

母親對他倆因此又愛又恨,有時候她看著一對漂亮的男孩女孩慶幸不已,總算是平安地把這兩個小家伙生下來了,雖然深受折磨,也是奇功一件,因此她在家里,特別是父親那邊有了特別的地位和驕傲。有時候她看著這兩個被她從虛空中呼喚出來的孩子,一下子頭腦失了重。他們是從某個深幽的陰謀里鉆出來、扮作天使的宿命,在那宿命里她看見了死亡,老去,或者還有其他什么。

長大后他們對于母親的變化漸漸習(xí)以為常,加上父親去世,樹和水更是特別親近起來。他們一如既往地相像,面對面仿佛看著鏡中的另一個自己。男性的,或是女性的。水要更美麗一些——那是自然。樹個頭高出水大半頭,所以哥這個稱呼也當(dāng)之無愧。

“哥,你怎么還在搞蜜蜂???你真的喜歡那東西?”在所有人好奇的詢問當(dāng)中,只有水不使樹反感。但他也不太愿意回答。

“很好呀——”他拖著尾音,怎么說呢。說他喜歡春天,喜歡開花?水會笑話他。像個女人,像個小孩,像個沒用的人。其實(shí),他就是辭職之后無所事事,遇見了個賣蜂蜜的老頭子,聊了一個下午,跟著他跑了幾趟油菜花地,買下了他所有家當(dāng)。心血來潮也罷,神經(jīng)質(zhì)也罷。一開始,他也不怎么喜歡那些胖胖的蟲子。endprint

“你到底是不是為了躲著家里,才出去放風(fēng)的?”水不厭其煩地猜測起來。不等他回答又說:“老是出門,外面多辛苦,好像野人一樣……嘖嘖,你老婆居然還要你?”

水特別愛拿樹的妻子打趣,有時候嘲笑她說話的口音,有時候是她走路那種笨笨的樣子,其實(shí),她只是稍微胖一些。作為舞蹈演員的水,對所有腰肢不夠柔軟和纖細(xì)的女人,都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挑剔。

“真的不對頭啊。哥,你說這怎么回事?!”水繼續(xù)問著。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

5

天下的化妝品全是騙人的。得到這個結(jié)論的時候,水看起來像五十歲。

六年以前,她二十六歲的時候從芭蕾舞團(tuán)退下來。她告訴樹說,老胳膊老腿跳不動了。其實(shí)是團(tuán)里新舞劇胡桃夾子試演,她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沒選上領(lǐng)舞失了面子,頓生退意。那年她唇紅齒白,身材高挑,窈窕有致。細(xì)長的脖子好像舞臺上驕傲的白天鵝。長頭發(fā)攥成個發(fā)髻,高高盤在頭頂,帶著一只紫藍(lán)色水晶海星頭花,仿佛能看見水族館里的波心蕩漾。

如今她才真正知道老胳膊老腿到底是什么滋味。打直腳尖這么簡單的事,愣是滿頭大汗,還站不起來!從去年秋天開始,練功就變得很吃力。水還以為是自己長胖了,也沒在意。連著減肥五個月,瘦倒是瘦了些,直腳尖還是打不起來,更別說旋轉(zhuǎn)了。

臉上的皺紋那才叫風(fēng)起云涌,不可遏止。不出一個禮拜,面部毛孔全冒出頭來;一個月之后,眼角紋像蜘蛛腿在漂亮的黑眼睛周圍猙獰地爬來爬去。還有額頭紋,法令紋,脖子紋,各個部位的皺紋,加上漸漸黯淡下去的膚色,水的臉好像被污染了的生態(tài)重災(zāi)區(qū),認(rèn)識她的人無不嘖嘖嘆息,嘆息跟著搖頭,搖頭夾雜奇怪,奇怪后是慶幸。

天,這是怎么了!水傷心欲絕地哭著,面巾紙泡在眼淚里,瑟瑟發(fā)抖。對于一個像水這樣的女孩子,不,對于任何一個女人來說,這無疑都是件非??膳碌氖隆r且,這事還來得如此古怪。

在這群跳舞的女孩子里面,水自認(rèn)是最出色的。無論從舞蹈,到長相,她天生討人喜歡。年輕的時候,水從來不考慮什么老不老的。二十歲以前,對于她來說,二十五歲將是生活的最遠(yuǎn)期限。不是她不知道現(xiàn)代社會人均壽命七八十歲,而是她的想象力到那里為止,那是一坐無法逾越,也沒必要攀爬的高山。風(fēng)景這邊獨(dú)好,過去了就是沒有青春的黑洞,完全不敢想象。偶爾看見身邊那些老得稀里糊涂、丑態(tài)百出的人,她就想,還不如死了好。

時光荏苒,過了二十五歲,三十歲,生活還在繼續(xù),她也還算漂亮。水松了一口氣。可是,到底哪兒出了問題,她竟然加速走上了四十歲,甚至五十歲的不歸路?那老去的步伐,好像是西西弗斯的大石頭,一徑滾到山底下,她追著趕著哭著鬧著也無濟(jì)于事,何況她也不是西西弗斯,她沒有對抗命運(yùn)的神力。

蘆薈熱心地給她介紹了不下二十種潤膚霜、精華露,水燃起了希望,可這希望太微小、太短暫,好像蠟燭見了大風(fēng),過不多久就滅了。為了免去繼續(xù)被圍觀的難過,她也不和那些女孩子見面了。她搬了家,換了工作。

水看過醫(yī)生,換了好幾家醫(yī)院。同樣看不出個所以然。后來她知道樹也和她一樣,得了一種奇怪的病,一年像老了十年。她倒抽了口氣,在那一刻她知道一切都無法逆轉(zhuǎn)。

這是她和樹的命運(yùn),也許是上帝,在他們兩個出生的時候,設(shè)置了一個小小定時器,到了三十歲——咔嗒——一切開始以十倍的速度前進(jìn)。他們兩個在步行著的人群中被颶風(fēng)抓住,在人們的瞠目結(jié)舌中,被摔到了幾千里之外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正在播放的錄音帶,是誰惡作劇般地按下了快放鍵?從那超高速運(yùn)轉(zhuǎn)的機(jī)器里,發(fā)出的不再是音樂、故事,而是是沒有意義的咕里咕噥,嘰里呲啦。沒有人能聽懂,他們的生命完全變成了雜音。

水想繼續(xù)在小學(xué)和中學(xué)做兼職老師,教小孩子們跳舞。可是她漸漸發(fā)現(xiàn)這也很難了。上完課,孩子們都走了之后,她抱著自己的雙腿,蜷在地上,恐怖好像一只吞吃人的野獸,在黑暗里向她一步一步走近來,她的淚水和身體一起瑟瑟發(fā)抖,驚叫著逃離了無人的舞蹈教室。

在輾轉(zhuǎn)于各家醫(yī)院的時候她認(rèn)識了第六任男友,一個個子矮小,嚴(yán)肅又專注,愛吃大蒜,說話結(jié)巴的醫(yī)生。水知道自己的青春已經(jīng)過去,她特別特別想要和這人結(jié)成正果。

可是在大蒜味道的餐館里,醫(yī)生甩了她。

水第一次試圖自殺。深夜里四周寂靜,她從一個古怪的夢里醒來,希望趕緊鉆到下一個夢里去,可是她睡不著,很久很久。腦海里聚集了所有的事,你爭我奪喧囂不已。她站起來,公寓的窗外是城市昏沉的夢境,街上車和人都很少。一整個世界都在幸福地酣睡。 唯獨(dú)她,被剝奪了青春、愛情、健康、甚至睡眠。

她打開窗,站在一個凳子上,一腳就可以跨出去了。夜風(fēng)呼啦啦地迎向她,吹得她睜不開眼。一輛救護(hù)車急嘯著飛奔而過。她直愣愣看著,抬起一條腿,蹬在窗沿上。下面是一條小街,她想象著明天賣早點(diǎn)的人會驚叫著發(fā)現(xiàn)她。她,曾經(jīng)的舞蹈演員,躺在冰涼骯臟的地上,給眾人看。身體破碎,鮮血橫流,女人和小孩驚叫著逃離。

樓上誰家猛地開大了電視音量:“晚間新聞繼續(xù)報(bào)道——東區(qū)今天發(fā)生……”她被那聲音鎮(zhèn)住了似的,最終縮回了腳。

水畢竟是個天性樂觀的人,她決定做些什么。就那么些積蓄,她豪不吝嗇地付給了美容院。拉皮手術(shù)做完,臉上看來年輕些,水高興極了。這錢花得值!待傷口漸漸恢復(fù),整張臉像從別人那兒偷來似的不自在,大力些的表情像要撕裂皮膚。本來想笑,竟變成了苦笑。找到美容院,他們說慢慢會好的,大概要一兩年就恢復(fù)正常了。

水知道自己等不了,也撐不住了。她只能自殺。如果跳樓不行,也許還有其它辦法。她搜集了一瓶安眠藥,對著浴室鏡中蒼老的自己,流著眼淚一把、一把、一把地吞下去。我不想再老下去了,我什么也沒了,她對自己解釋說。再見了,再見了,這不堪的生命和生活。

結(jié)果她被上門修下水管道的工人發(fā)現(xiàn),送到醫(yī)院。藥量不夠,醫(yī)生說她怎么都死不了的。

你有嚴(yán)重的憂郁癥,建議看心理醫(yī)生。醫(yī)生還說。endprint

水無心跟任何人談她的事,這早已超過了正常人所能理解的范圍。那么上吊吧。她想在自己的家里找個地方吊繩子,可惜既沒有梁也沒有水管。房東是個心軟的人,不想有人死在他的房子里,看她可憐又不好趕她走。聽說她要自殺,每天都來看她,有事沒事給她打個電話。把她的窗戶全都封死了,還嚇唬她說自殺前很痛苦很痛苦,以后還要下地獄,后悔可來不及。

她從哭得淚水漣漓,到?jīng)]有了一滴眼淚。她時常思考燒炭,臥軌,跳水,自焚……哪個更可行。一想到不得不面對苦不堪言、又老又丑、像爬蟲一樣的生活,她就不知道該詛咒自己,還是命運(yùn),還是神明。

水去過教堂,不是禮拜的時候,而是星期三白天去的。她悄悄走進(jìn)去,四下里沒人,門也沒鎖。遠(yuǎn)遠(yuǎn)看著主席臺上豎著個十字架,擺著把古舊的紅木椅子。臺下一排排座椅空無一人,一小塊彩繪玻璃漏出些陳舊的光線,那光線和十字架都凝滯著,仿佛都還停留在千年以前的氣息之中,向她久遠(yuǎn)地沉默著。水肅穆站著,很久,如同一個虔誠的修女。那一刻,她聽見神說,你必將老去。

為什么是我?她問。

沒有回答。

為什么?她有氣無力地接著問。這會兒她忘記了所有的控訴和詛咒,就像一只綿順的羊。

門口踢踢踏踏走進(jìn)來一只狗,然后是一個人。這人沒有看她,徑自進(jìn)到教堂前面,她發(fā)現(xiàn)他是個盲人。他的眼神枯萎,左手拿著根拐杖,右手牽著狗。那是一只黃色的導(dǎo)盲犬。

盲人摸著椅背坐下去,狗乖乖地匍匐在他旁邊的過道,很安靜。鼻翼里呼喘著微弱的氣息,細(xì)長的眼睛瞇縫著,半張半合。

不久之后,水發(fā)現(xiàn),月經(jīng)停了。

6

第三年夏天,樹的妻子走了。開春時她帶著兒子搬到市里。夏天,一個桑榆枝滴著滿地雨水的悶熱的星期三下午,他們辦了離婚手續(xù)。家里的存款都帶走了,說是樹不需要,而且他也沒掙什么錢。說得也對,樹單身漢一個,除了這間租來的破房,他還需要什么呢?

妻子走了,樹并不太傷心,也不難過。下意識里,他一直等待著妻子離去。自從他丟了工作開始玩蜜蜂,他就預(yù)料到她會走的。現(xiàn)如今他頭發(fā)開始禿了,肚子突出來,徹底變成了個老廢物,誰還會跟著他呢,妻子也不容易。

可他舍不得兒子。兒子又長高了,長得胖墩墩的。小臉上塞滿了肉。他對小蜜蜂全然沒了興趣。現(xiàn)在只喜歡各種類型的卡車、吊車、工程車。

“爸爸,這個大吊車的手臂,有那么長!”他說著一邊比劃。“你知道為什么要那么長嗎?你知道嗎?”他熱切地盯著樹的眼睛,迫不及待地要給他講解:“因?yàn)樗跗饋砗苤?,很重的東西……它嗚——地抬起來,然后——”他盯著窗外的石子兒地,“把東西扔在那里?!闭f著用手一指。

然而那里什么也沒有。

“那里!那里!就是那塊空地?!辈坏葮涮岢鲆蓡?,他就轉(zhuǎn)過身,說:“我長大了要開大吊車?!?/p>

仿佛害怕樹不相信似的,他又重復(fù)一遍,說:“我長大了要開大吊車!”

不過,當(dāng)樹允諾帶兒子去商店里買個新的玩具工程車的時候,兒子好像沒聽見,低頭把手里的吊車放在地上,自己跪在地上,嘴里嗚嗚模擬著車的叫聲,從桌底下一直要鉆到床底下。但那嗚嗚聲比平時要小。

“兒子,去商店里買車!”他還真以為兒子嘴里嗚嗚叫得太起勁兒,沒聽見他的建議。

兒子停了一下,他從背后看見他猶豫著,手里仍舊推著車,在地上繼續(xù)爬行兩步。他回過頭來,小眼睛在肩膀上邊有些亮閃閃地不好意思,說:“爸你把錢給我我自己去買吧。”

從兒子的眼光中,他看見了自己。

他覺得臉上抖動得厲害,那神情想對兒子藏起來也晚了。還好兒子也不敢看他。樹雙手捧著臉,裝作太困倦摩擦了好半天,從口袋里有點(diǎn)抖索地掏出來五十來塊錢,說:“自己去吧,錢別丟了啊?!?/p>

妻子走了以后,他很快失去了她們的音訊。他老得更快了。如今打眼一看,活像是個六十歲的老頭似的。白頭發(fā)從腦袋中央開始退后。臉上像打濕了的橘子皮,還將就著沒有枯楚到一起,不算是太枯干。臉色也不怎么好,黃中帶著灰,像是個大病初愈的人。

醫(yī)生們認(rèn)為他是個特殊病例,得了一種罕見的病,叫做“獲得性面部皮膚衰老癥”。他們只是聽說過,但是從來沒有見過。后來據(jù)一位比較有資歷的醫(yī)生說,他還不是這種病,那種衰老癥只是面部皮膚衰老,心肺功能統(tǒng)統(tǒng)正常??墒菢淅锢锿馔舛枷駛€六十歲的老人。醫(yī)生們請求他定期測試,保證不用他花錢。他們興致勃勃地把他一通兒擺弄,X光,超聲波,凡是聽說過的都沒落下,連DNA都檢測了。他明白自己是被當(dāng)成小白鼠了。各種檢測下來,除了他的各項(xiàng)生理指標(biāo)接近六十歲的老人而實(shí)際年齡只有三十三歲這個對比,什么結(jié)論也沒有。

他想他們一定希望他早點(diǎn)兒死掉,這樣就可以解剖看看他的身體里到底哪個零部件兒出了問題。為了給他營造一個適宜的生活環(huán)境,他們還給他爭取到一個特別的研究款項(xiàng)。這樣他可以被當(dāng)作標(biāo)本一樣養(yǎng)活著。他覺得匪夷所思。

養(yǎng)蜜蜂自然是不能再做了,他現(xiàn)在就在附近工廠里打掃衛(wèi)生。工廠生產(chǎn)一種紙漿,一進(jìn)廠門就看見一大堆灰蒙蒙的管道和兩個高得像碉堡似的大罐子。遠(yuǎn)遠(yuǎn)聽見咔嚓喀嚓的響聲,煙囪里冒著灰煙。工廠的地上沾滿了柏油、廢報(bào)紙、煙頭、鑰匙鏈,有幾次他還看見避孕套和女人的衛(wèi)生巾。每到樹上班,而工人們下班的時候,就看見一群衣衫破爛,精神萎靡的工人們,慢慢騰騰地走出來。女人很少,只有一個略有點(diǎn)姿色。那女人一出現(xiàn),后面的男人說話聲音都大好幾倍。

打掃衛(wèi)生是個閑活,樹甚至覺得,沒有人在意地是不是干凈。他每天就把辦公室里掃掃就好。

那天他在辦公室里,彎腰端起來一只垃圾桶,正要把垃圾拿出去,眼一花,好像看見個人影兒似的。也許真是個人,把什么東西落在辦公室里,又來找了唄。他一邊想,一邊繼續(xù)慢慢騰騰地搬垃圾。過會兒聽見哐里哐當(dāng)響,好像是有人把什么東西掉在地上了,或者是在搬一個大柜子。樹順著聲音走過去,那個辦公室是個大通間,轉(zhuǎn)過拐角一眼就能看到頭,全是些密密麻麻的小隔間,每個隔間里堆滿了報(bào)紙,文件和灰塵。endprint

夕陽透過窗棱斜射進(jìn)來,空中的灰塵不安地浮動著。然而,什么人也沒有。

樹揉揉自己的眼睛,是什么人也沒有。

第二天聽說,工廠辦公室被盜了,丟了幾臺電腦。上司用胖指頭頂著右臉,兩眼熠熠閃光地盯著樹。問他,昨天什么時候來的,看見什么了,聽見什么了,都在什么地方打掃,鑰匙是哪兒來的……

然后廠子的保安又來問他,然后警察又來問他。第三天,上司對他說,下個月不用來了。

樹知道自己徹底老了是從這一刻開始。如果是三年前的他,一定會跟工廠爭論,為什么解雇我,工廠被盜是保安的失職,跟我打掃衛(wèi)生的有什么關(guān)系!欺軟怕硬的家伙!不能平白被人給欺負(fù)?。∪缃袼粗纤灸请p小眼睛,伸著脖子,不由自主地“啊,啊”點(diǎn)著頭,好像一只迷惑而順命的鴨子。

他走出工廠的時候,稍微清醒了些。想要據(jù)理力爭一番的念頭劃過腦海。這份工作沒了,他靠什么生活呢。真的去政府領(lǐng)救濟(jì)嗎。他回過頭看看,機(jī)器們嗵嗵叫著,巨大的管道和罐子勤奮地噴吐著灰煙,好像一只患病的喉嚨。掉在地上的一張宣傳海報(bào)被風(fēng)吹著,一挪一挪,粘到了一塊口香糖,走不動了。口香糖和風(fēng)搶奪著海報(bào),拉拉扯扯不肯干休。他甩甩手,走出了廠門。險些被地上的磚頭絆了一跤。

7

“咔咔,喀咳,咔……”剛剛站起來,水又開始一陣咳嗽。如同冬天的海潮撞擊礁石,一浪接一浪,后浪推前浪,砰轟不休,讓她無法招架。干脆咳彎了腰,一張大嘴對著地面,呼呼地冒出摧枯拉朽的聲音,好像一截截被鋸斷的木頭刺出喉嚨。

等終于可以直起腰來了,還滴拉著一串口水,順著臉頰到了衣領(lǐng)。

街上沒人看她,七八十歲的老女人,有誰當(dāng)回事?水自己也沒發(fā)現(xiàn)那串讓人惡心的口水,她在心里慶幸,這一撥咳嗽終于抗過去了。

順手摸摸,手袋還在身邊。再捏捏,錢包也還在。水放了心,但還是不由自主把手袋握得更緊了。要是再有個莽撞的小子從身邊跑過去,把手袋撞在了地上可怎么辦。萬一他再見財(cái)起意,順手牽羊,她除了喊一聲,可是無論如何也沒法捉住他的。如今這些個小賊,一個比一個身手好。拿了錢包,跑到什么犄角旮旯,抽出她那些個零錢——有好幾十塊,還不知道干什么壞事去呢。那錢包里的卡片還得一一掛失,挨家地給信用卡公司打電話。打電話?——有多久沒打電話了?聽筒拿到耳邊,還老是聽不明白,對著空氣大聲叫:“?。俊。俊边B睜大的眼睛都像是問號。

水用手抻抻棉襖下擺,接著往前走。要去的是…… 再想想…… 對了,是小菜店,想買黃瓜和菜花來著。

她點(diǎn)點(diǎn)頭,說:“菜店,菜店?!彼闹芡送?,還有一段距離,在前面那家影像制品店后面。菜店老板娘是個五十多歲的胖女人,每次她去,都大著嗓門打招呼。什么都聊,不是說她兒媳婦不是個東西,就是說昨天去的醫(yī)院有多黑心。她只顧說,就算水不接話,或者沒聽明白困惑地盯著她的厚嘴唇,她也不停下,手里還麻利地削著萵筍皮,或是掰著菜幫子。一面說著一面搖頭,有時恨恨地“呸”一聲,也有時樂得臉上胖肉四處亂顫。

眼看到了菜店,水卻疑惑起來……門口圍這么多人?嘰嘰喳喳聽不清他們說什么。還圍起了一圈黃色的紙欄桿,誰也進(jìn)不去。一個高大的警察站在欄桿那里,表情嚴(yán)肅,盯著街道四圍,時不時用對講機(jī)說話。過了一會兒從菜店里又走出來幾個警察,推著一個擔(dān)架床,那上面蓋了一條白布單。底下,是個人吧。死人?!誰?

水忽然覺得心里火燒火燎的,好像誰攥著她的心口,猛地揪了一把。她朝四周看了看,怎么回事呢?誰能告訴我?旁邊有個男人,一臉絡(luò)腮胡子,看她看過來,說了句什么。聽不見……水探過脖子,“???”

“自殺……”

自殺。是誰呢?水不愿意往下想,我該走了。我為什么到這個地方來?

今天早晨是個晴天,這會兒太陽不見了,春天的風(fēng)還夾著寒氣,一股腦地迎著水的臉。那上面有好些皺紋,有雙不明所以的眼睛,有干癟的臉頰。頭發(fā),她的頭發(fā)也全白了。

走出不幾步,有誰伸手抓住了她的袖子。她很生氣,用力扯回來,憤怒的眼神瞪過去。

“你是……水?”

水仍舊氣憤著,忽然打了一哆嗦。這人認(rèn)識她?

“是水吧……”

原來是蘆薈。三四年沒見了,她的皮膚曬成古銅色,身材變得苗條,臉上濃妝艷抹。香水味撲鼻而來。

“咔,咔……”水彎腰咳嗽。

蘆薈伸手?jǐn)v著她,一面在她的后背撫摸著?!皣K、嘖!”好像有一大堆同情的話,到了嘴邊沒說出來。

“水,我聽說了。你怎么……真的……嗨!”蘆薈用她的豆蔻紅指甲,狠狠地捏一下鼻子,轉(zhuǎn)身打個打噴嚏?!鞍 罚 ?/p>

蘆薈身后跟著個男人,中等個頭,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水沒有看他的臉,但她知道,是三十歲那年和她好的男人。他如今也老了些了,可到底還算是個健壯的中年人。他戒備而奇怪地看著她,伸手遞過一片紙巾給蘆薈。

蘆薈的皮膚非常爽滑,好像夏天的柚子那么緊致豐滿。她身上的香水一個勁兒地?fù)湎蛩?,水有些頭暈。

她厭煩地?fù)]了揮手。轉(zhuǎn)身,慢慢走開。

“水,水!吃飯……”聽見蘆薈在后面大叫,說了一堆話,她也沒聽明白幾個詞兒。

水執(zhí)著地向前走著,脖子挺起來,看著前面不知道什么地方。她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她很想好好休息一下,今天太累了。

8

到底過了多少年呢?從那年他踢足球摔斷了右腿,到底過去了多少年呢?樹坐在輪椅上面,苦苦地想。這是他給自己的一個游戲,計(jì)算很久以前的一件事和現(xiàn)在的距離。有時候算著算著他就糊涂了。比如說昨天,他算出來,那年他坐著火車,和母親妹妹去外婆家,頭一次坐火車,那是多久以前呢?是二十八年,還是三十六年?

火車兜起來的風(fēng)聲和哐當(dāng)哐當(dāng)堅(jiān)硬的鐵軌的聲音,混合在一起,仿佛又一次吹過了他的面頰,好像一只穿過歲月的大手,從溫暖又遙遠(yuǎn)的過去伸過來,在他肩頭拍了一下。這個時候,他算了半天的年頭就不重要了。他覺得自己困了。endprint

最近他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忘記一些簡單的事。比如說,出門要和護(hù)士說一聲,早上的牛奶要自己去公共冰箱里拿,脫下來的臟衣服放在桶里,中午交給護(hù)士……這些事情是每天做慣了的,可是他忽然開始遺忘了,沒有原因的。

他要好好想想過去的事。他害怕如果連記憶都沒有了,那他還有什么呢?他的存在就什么都不是了,是吧?如果他死了,這個房間會住進(jìn)另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頭,他的名字會寫在門牌上,他的牛奶會放在冰箱里。

老人院實(shí)在是太寂寞了。每個老頭都是個怪物,他們似乎也認(rèn)為他是個怪物。是的,樹想想,他是最像怪物的那一個了。

他勸說水和他一起住進(jìn)來,可是她不來。她要待在自己的那個城市,寧可沒人照顧,也不愿意住進(jìn)這么個監(jiān)獄里來。

他想,他們倆面對彼此,可能更悲傷吧。

想著想著,有的時候他就睡著了。

有時候在外面他也會睡著,坐在院子里的時候,他看看風(fēng)拂動著樹,花隨風(fēng)擺著。一切平靜,他卻害怕得要命,這個世界亂七八糟的,就這么一會兒清凈時間,他知道,他可不想死。他也不想老。他還想要去更遠(yuǎn)的地方旅行,他還想看著兒子長大,他還想享受這樣子的一小段太陽光底下的平安。

曾經(jīng)有段時間他相信自己中了邪,有個朋友說他身上有鬼,要帶他去個女法師那兒驅(qū)鬼。樹從不相信神神怪怪的事兒??墒撬€是同意去了,不去可怎么辦呢?這么蹊蹺的事,擱誰身上,也得病急亂投醫(yī)吧。

去見女法師之前,他發(fā)起了高燒。三天三夜,簡直要把整個人給燒糊涂似的,怎么著也是去不了的了。那女法師好幾年才到這里來一回,朋友說他沒緣分,再也不提了。

他所以就一直老下去,老下去,驚人地老下去。仿佛上帝厭煩了他,給他的生物鐘定上了加速器似的,他糊里糊涂,卻是無法逆轉(zhuǎn)地老下去了。

他每一天都聽見自己的骨頭在咯吱咯吱地縮下去,他的皮肉在滋滋啦啦地縮下去,他的心臟,還有他的大腦,都一并縮下去。就快要變成一攤水,在地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秋天又來了,那天他坐在院子里,曬曬最后的陽光。遠(yuǎn)遠(yuǎn)看見房間窗口那片平靜的黃楊支棱扭曲著,撲簌簌地掙扎,圓葉片上的灰塵抖了一地,葉子也掉了不少。樹看不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猜想,可能是一只小動物被卡在灌木叢里了。也許是松鼠,或者是小狗小貓。他們饑餓的時候就會到處找食,也會鉆進(jìn)灌木的根部。這片灌木長得特別密實(shí),一旦卡進(jìn)去,會很麻煩。再機(jī)靈的小動物也可能會死去。

“咚!” “哎呦!”

樹的腦袋本來半耷拉著,不知怎么連人帶輪椅被一個胖大的身軀沖得轉(zhuǎn)了九十度,差點(diǎn)歪倒。

叫聲是男孩發(fā)出來的,一個臉上稚氣,身材高胖的男孩,穿件肥大的藍(lán)色運(yùn)動衫。他踉蹌著坐在地上,扶住右腿,齜牙咧嘴地撩起褲腿??礃幼油瓤脑诼放允瘔K上,蹭掉了一層皮,殷紅的血快要滲出來。他疼得叫了兩聲,又罵了臟字。

這是哪里蹦出來的小子?“干嘛呢?”樹厲聲說。

“噢……對不起……沒看見?!?孩子低頭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胡亂擦著傷口。五米外是一只綠色蜻蜓風(fēng)箏,趴在草地上,紋絲不動。

樹放松下來了,這孩子,太莽撞了?!叭タ瘁t(yī)生,包扎一下?!彼ㄗh。

“沒事……爺爺,你看,我的風(fēng)箏怎么樣?好看吧?” 孩子湊到他面前,抖抖風(fēng)箏線,綠色的大蜻蜓在草地上挪了挪。

“我媽給我買的,新的,嗯,去年買的!”他一瘸一拐過去舉起風(fēng)箏,大聲問:“好看吧?”

樹點(diǎn)點(diǎn)頭。

“我給你說,它的尾巴有點(diǎn)問題——你看,它有點(diǎn)——生病了。”男孩難過地指給他看,那個蜻蜓的肚子底下,撕開了一條口子。

一陣風(fēng)刮過來,暖暖的。

樹看著蜻蜓,他有著兩只大眼睛,很溫順的樣子。

孩子又說:“去年它還好好的,今年就生病了?!闭f完他睜大眼睛,很嚴(yán)肅地看著他。

樹瞇起昏花的老眼。在孩子的瞳孔里,他看到了自己。

責(zé)任編輯 申 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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