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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瓜

2014-01-02 11:09江其金
長江文藝 2014年1期
關鍵詞:永發(fā)老婆子阿寶

江其金

七月剛過,這里的夏天正好步向高潮,

知了開始沒完沒了地叫,此起彼落,完全不像仲夏的合奏,

倒像是各自在地下熬了三年煉獄之后來不及釋放,

都叫得有點浮夸——若是城里人聽來。

還好這里是農(nóng)村,到了中午時分,

太陽大得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這些小小的知了了,

所以它們才叫得如此肆無忌憚。

七月剛過,這里的夏天正好步向高潮,知了開始沒完沒了地叫,此起彼落,完全不像仲夏的合奏,倒像是各自在地下熬了三年煉獄之后來不及釋放,都叫得有點浮夸——若是城里人聽來。還好這里是農(nóng)村,到了中午時分,太陽大得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這些小小的知了了,所以它們才叫得如此肆無忌憚。

陳伯此時正坐在屋檐下,聽著這一群不知掛在哪個枝頭的小不點們的喧鬧,像一群不諳世事的孩子湊到了一起。日上頭頂,地里的人收工了,也沒有人愿意此時出門。這幾年的夏天顯得有些安靜。陳伯屋后有一棵極易攀爬的大樹,這幾年樹愈長愈青蔥,卻越來越少有調(diào)皮蛋過來粘知了了。陳伯回過頭,老太婆依舊坐在里面的躺椅上打盹,又轉(zhuǎn)過來,繼續(xù)看著天井門口的柵欄,靜靜的,有時一看就是一下午。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想什么,老人的心有時就像神壇里殘舊卻精細的木紋,也許會有很多人來上香祭拜,卻少有人會細看揣摩其中木紋的精巧。

日漸西沉,陳伯覺得坐得有點久了,起身要走。身后老太婆卻也在這時睡醒了:

“老頭子,要去哪兒呢?”

“去地里看看你的苦瓜?!?/p>

“哎,好,別去太久,我這就燒火煮飯了?!?/p>

“嗯。”

陳伯應得很低沉,草帽也不拿,就走出了柵欄。菜地也不算遠,出了柵欄,徑直穿過祠堂,往河邊方向走幾步,轉(zhuǎn)身進入一片荒草地就能看見菜地了。太陽總算收斂不少,大伙也就出來干活了,菜地里的人還不算少。遠遠看去,那些身影,風一起,他們也起身扶帽子的樣子倒像是一群稻草人。陳伯路過荒草地的時候迎面遇上了來福,他挑著兩個空桶,步履輕快,見了陳伯笑嘻嘻地說:

“陳伯,來看你的涼瓜啦?”

“嗯,你的菜長得怎么樣?。俊?/p>

“還行,豬仔還愿意吃,哈哈哈!”

來福是年輕的時候逃難來到這里定居的,習慣把苦瓜叫涼瓜,說是家鄉(xiāng)那兒不以味為菜名。來福為人和善,喜歡說笑。陳伯笑吟吟地往前走,前面還有道“阻礙”,其實在比較窄的路段中間插了一排竹編,為了防止雞啊豬啊跑進菜地里亂啃,糟蹋了菜。走過去再往右邊的池塘方向走,就是了——菜地就在池塘邊上。幾塊地加起來,快有半畝。種的卻全是苦瓜,平時一排一排的綠墻,甚是壯觀?,F(xiàn)在開了花,零零星星的花朵湊在一起,綠墻變成了完美的畫布,上面畫著色彩鮮艷的小黃花,如果梵高出生在這里,不知道星空圖會不會變得不一樣。小黃花一律五瓣,有的已經(jīng)完全撐開了,花瓣后面還跟著一條細細小小的苦瓜,沉沉地拖住了風的腳步。有的花瓣邊上還卷著,看上去分明就是一顆鮮黃的五角星,隨風飄起來的時候,像在閃。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就只有這里種苦瓜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體諒陳伯的苦衷。

陳伯在菜地里,這里看看,那里翻翻,把新長出來的野草拔了,翻過來讓太陽曬死它的根部。又從陰涼的地方拿出藏好的桶,就著池塘舀了水給苦瓜們澆了一遍。忙活完之后,終于又定定地站著看苦瓜了,這次是滿足的。仿佛自己能感到苦瓜清冽的生氣,在隨著夕陽的余溫蒸騰著,也仿佛自己站在旁邊熏一下,就能年輕不少。陳伯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往衣襟上蹭了蹭之后又看了下自己的手,已經(jīng)皺得不像樣子了啊,像枯樹皮似的。自己還清晰記得左手食指上缺掉的一小塊指甲是被門夾的,拇指上的指甲現(xiàn)在是兩塊了,是用柴刀的時候不小心磕到的后果。

陳伯放下手,看了看天邊,太陽快不見影了,只留下一片紅暈向世界訴著衷腸。該回去了,不然老婆子又要過來叫喚了。

一群鳥往竹林方向飛去,與陳伯的身影擦肩,像是告別。

“回來了?”

“嗯?!?/p>

“去洗洗手,我把菜端上來就好了,要酒不?”

“喝點吧,二兩就好?!?/p>

“好嘞?!?/p>

陳伯洗完手,往椅子上坐下。煮爛的菜和肉,清酒二兩,老掉牙的菜。老婆子休息好了倒是挺精神,時不時和你來兩句有的沒的。

“苦瓜開花沒?”

“開了,有的都能看見苦瓜了。”

“那好,那好,等苦瓜長好了就能給孫子吃上了,孫子可愛吃咱倆種的苦瓜了,說吃了很甜?!?/p>

“嗯嗯,是的?!标惒乐豢诓?,已經(jīng)可以應得很隨意了。

“你說咱孫子什么時候回來???”

“著急什么,苦瓜不是還有一段日子要長嘛?!?/p>

“我就是想孫子嘛,多乖啊是不是?有了東西還會記得留給奶奶吃,哎喲!”

看著陳大娘瞇著眼笑了起來,已經(jīng)完全陷入了回憶里,陳伯趕緊低頭吃飯,決心要躲過這一段談話。昏黃的燈光,兩個快八十的老人在咀嚼著年歲最后的殘羹,他們只剩下安穩(wěn)守住命運軌跡的力氣,只求活得長一些,死得快一點。這也許是所有老人的心愿,健健康康走完最后一段路,死的時候最好也不拖沓。

屋的外面,月光正藍,在這個隔絕了光污染的鄉(xiāng)村,月光顯得特別純凈,讓人走夜路的時候甚至不想用手電,因為有一片藍白的光亮灑下,就足以讓人心安。不知是哪家的狗,時常會叫上幾聲,偶爾會有摩托車轟隆而過,順道把狗吠聲帶遠。而此時陳伯家的瓦房子,熄了廳堂的燈,亮起了側(cè)面房間的燈,同樣是昏黃的,放遠了看,像是小小的螢火蟲搖曳。不一會兒,房間里的燈也滅了,老房子跟著這兩個老人,早早地在夜里睡去了。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陳大娘就起來了,到廚房里煮這一天要吃的粥?;ㄉ斩捲谠罾镟栲枧九镜仨?,火苗歡快地跳躍著,映紅了陳大娘的臉。陳大娘不時用火棍挑著灶里的秸稈,讓火燒得更旺些,一邊用手將滑落額前的灰白頭發(fā)捋回耳鬢。陳伯在粥煮熟之前也起來了,先是跑到廚房去看一下,偶爾能看到老太婆呆呆地坐在灶前,什么也不做。endprint

“干嘛呢?粥都要被你煮爛了。”說著拿過陳大娘手里的火棍,把灶里沒燒開的秸稈拿出來,扔在下層的灰燼堆里,讓它自己滅了。

“哦?!标惔竽镆黄H?,好像時間出現(xiàn)了斷層,回憶很突兀地空了一個章節(jié),其實是自己的老年癡呆又犯了。

“好了,去把豆豉拿出來熱一下?!标惒膊欢嗾f,自從那時起,老太婆的老年癡呆就開始明顯而且頻繁起來了。

“哎,吃完了你陪我去看一下苦瓜地,等苦瓜熟了就能給孫子吃了。”

“昨天不是看了嘛。”

“好苗兒一夜三寸長,看看去,看看去?!?/p>

“得了,先盛碗粥?!?/p>

吃過粥陳伯還是領著陳大娘去菜地里了,臨走的時候把雞群趕到屋邊大紅花和一些野生灌木叢圍起來的■里,鎖好柵欄的門才放心離開。路上老婆子又說起話來了:

“聽說前兩天老王家的鍋被偷了,只要是鐵的都沒剩下,你說是哪個野仔干的,真是造孽。”

“誰知道呢?!标惒持肿咴谇懊?。

“家里廚房的鎖要不要換一下,”陳大娘快走兩步趕了上來,“要是被偷了可么辦?!?/p>

“估計又是后村那幫無業(yè)游民,要偷你的換了門也沒用。”現(xiàn)在農(nóng)村里大多是老人和小孩一起住,有的只有一兩個人守著。本村的外來的人賊心被勾了起來,更有日益猖狂之勢,偷雞摸狗盜破銅爛鐵,樣樣都不落下。

“唉,家里也沒個年輕人。”

陳伯不再搭話,默默往前走,不是沒有話,而是接下的話茬,會是痛苦回憶的起點——兒子已經(jīng)不知道多久沒有回來了,只有存折里的錢時有增加,不多。

路過陳四家的時候,沒有聽到慣常的狗吠聲,上一次打狗風潮中,大黑沒能幸免,它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幾次打狗風潮了,其間瘸了一條腿,最后是被套繩拖死的。陳伯在它產(chǎn)仔的時候被咬過,卻還是很喜歡這么一條好狗。本以為,它能陪著陳四終老的。

“大娘,又來看涼瓜啦,放心,我看過了,瓜仔沒長腿,跑不掉的。哈哈哈……”依然是來福,笑吟吟的,豆芽眼快笑沒了,連手里水勺的水也都要晃光了。

“哎,你的黃瓜改天摘兩個來給老太婆嘗嘗?!标惔竽镆宦犑莵砀5穆曇?,也笑開了回話。

“好嘞!”

陳伯就站在菜地邊上,時不時應一聲苦瓜地里陳大娘興奮的喊話,無非是哪一株花開得特別多,哪一株苦瓜已經(jīng)成形了。種了這么多年苦瓜,陳伯對自己的瓜還是有點自信的。旁邊的陳永發(fā)看他閑得無聊,提著鋤頭走了過來:

“老婆子身體怎么樣?”

“能怎么樣,不好不壞,哪天我也癡呆了也不知道她怎么辦。”

“說這話,硬朗著呢你,”陳永發(fā)拄著鋤頭,一米八的個頭讓他看起來更挺拔了,“苦瓜看來長得還可以啊,快能賣個好價錢了?!?/p>

“就那樣吧,老婆子非要種,沒辦法。你的萵苣菜看起來也不錯?!?/p>

“哪里不錯了,這兩天又鬧蟲了,等下還得去鎮(zhèn)上買農(nóng)藥?!标愑腊l(fā)頓了一下,還是開了口,“怎么,阿輝還是沒有回來?”

“沒有,是不是死在外面了也不知道?!标惒疀]有太大反應,黝黑的臉吞沒了許多本該生動的表情。

“說這話,到底還是自己兒子。唉,兒子大了自有兒子的世界,也不用想太多,吃好睡好就好?!标愑腊l(fā)抬起鋤頭敲了兩下地面,想掩飾一下這個話題帶來的不自在。

陳伯沉默了一下,朝菜地里喊了起來:

“看完沒有,老婆子?該回去了。”

“哎,就好。”

陳永發(fā)這時也挑起一旁裝滿了萵苣的沉甸甸的畚箕,還騰出一只手拿出了兩個萵苣,遞給陳伯:

“我先走了,拿兩個回去煮吧?!?/p>

“不要了,就兩個老家伙在家,啃不動?!?/p>

“拿著吧,煮爛點就好了?!?/p>

說完塞到陳伯手里,挑起擔子,一顫一顫頗有節(jié)奏地走了。

“哪來的萵苣?”陳大娘正好走了出來。

“永發(fā)給的,走吧,回頭到村口買幾兩豬肉煮了?!?/p>

陳伯把萵苣遞給陳大娘,獨自走在前頭了,留下陳大娘在身后小碎步追趕著。

當年陳伯和陳大娘的愛情,亦是這般簡單,由媒人介紹,相親的時候彼此相看一眼,覺著還行,實際上婚事也算決定下來了,同時決定的還有下半輩子待對方好的信念?;蛘哒f當年的鄉(xiāng)村愛情,都這樣簡單,不求對方大富大貴——實際上也不可能——只求不爭不吵,便足以相濡以沫。而今的愛情,自不必說,女的要求對方陪逛陪聊會賠罪,男的要求另一半溫柔嫻淑能體貼,這還是最起碼的,到后來,無房無車無積蓄的“三無產(chǎn)品”堅決不考慮,考慮了還得考驗個一年半載,最后要么看透彼此要么蒙混過關。

陳伯年輕的時候也沒什么特長,只讀過一點點書,識得一點點字,菜不大會煮,衣服不大會洗。偏偏陳大娘覺著還行,至少人看起來挺俊,婚事就這么定了下來。大半輩子下來,陳伯對陳大娘的依賴已經(jīng)無處不在了。要是陳大娘去省親住個幾天再回來的,陳伯就湊合著陳大娘提前煮好的腌菜就著飯吃,衣服也不洗。而陳大娘自從患上老年癡呆之后,去菜地總要老頭子帶著,否則就老在菜地里轉(zhuǎn)悠,不懂得回來。

就這么過吧,陳伯心想。

吃過夏至面,一天短一線。七月眼看就過去了,苦瓜也由細細瘦瘦的幼瓜長得圓潤飽滿起來,陳伯看著這些苦瓜,不免有些欣喜。做了一輩子的農(nóng)民,最幸福的事情莫過于看著親手撒下的種子長至豐收,陳伯自然不能例外。賣了這些好瓜,興許能給老婆子買點營養(yǎng)麥片什么的。

選了一個天氣比較好的清晨,陳伯早早地喝過粥,天微亮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菜地里了。就著露水摘下的苦瓜青翠欲滴,拿在手里沉沉的,陳伯在晨光熹微里笑得很踏實。摘了滿滿一擔苦瓜后,陳伯將扁擔放到肩上,扶正了草帽,先試了試,讓扁擔在肩膀上落好位,又起了下身子估摸了擔子重量,最后才屏住一口氣挑起擔子,一步一個腳印走了起來。東方這才吐白,陳伯的身影在天際一線之間搖搖晃晃,成了他這一生的真實寫照——每一步都承載著無量風霜。endprint

在這個小鎮(zhèn)還未醒來的時候,菜農(nóng)們已經(jīng)和從鄉(xiāng)村到菜市場的路上的露珠打完了招呼,黑色鞋面上并不明顯的水暈做了鐵證。陳伯來到鎮(zhèn)上的菜市場時,里面已經(jīng)到處都有菜農(nóng)扎堆了,還有一些前來批量收購蔬菜的人在四處尋找價格便宜的菜,一路走來還和幾個熟識的菜農(nóng)打了招呼。

“大伯,苦瓜不錯啊,一起要了怎么賣?”一個腰間掛著腰包的中年婦女走了過來。

“我的瓜不批發(fā)。”陳伯被攔了下來,有點來氣。

“我給高點價錢,你賣了早早回去歇著不更好嗎?”婦女看著這些好瓜,頗不舍得。

“還是不賣,借過一下,我要去占個地了?!?/p>

中年婦女吃了個閉門羹,瞪了陳伯一眼,不情愿地挪開了腳步。

陳伯也不介意,找了個地方放下?lián)?,取下草帽,拿起掛在胸前的毛巾擦了擦汗。陳伯從來都不愿意把這些瓜低價賣掉,這會讓收入減少很多,而多出來的時間對于一把年紀什么也干不動的人來說并無多大用處。擦完汗陳伯把掛在菜籃子邊上的鋁飯盒拿了出來,喝了口粥解渴。農(nóng)村里都興用這種鋁飯盒,長的和保溫飯盒一樣,能裝下兩頓飯。接著又把小小的木板凳抽了出來,靜靜坐著看菜市場的日出,等鎮(zhèn)上的人來買菜。

等收菜的人漸漸散去之后,一些起早的人開始出現(xiàn)在菜市場上了。大多是鎮(zhèn)上的老人,起得早沒事干,便來買買菜,胸懷年輕時的節(jié)儉主義精神和菜農(nóng)們討價還價,有的還提著鳥籠來還價,讓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總覺得他們應該出現(xiàn)在公園或者茶館里,才符合他們至少看起來的富貴形象??磥硗∠鄳z這個詞只適合發(fā)生在大家都有病的當時,走過了艱辛歲月先富起來的人還是會計較菜價啊。

到了中午時候才會有更多的年輕人就著下班順路到菜市場來買菜。陳伯的瓜多,來早一點賣一些給這些老人們,主要還是等中午的并不大計較價錢的年輕人。

太陽照得有點正的時候,陳伯的瓜賣出去快有一半了,而汗珠已經(jīng)在陳伯額頭上排好隊了。在這個仲夏時節(jié),水分爭先恐后地逃離這個燥熱的軀體,汗水是擦不完的。

就在陳伯低頭給苦瓜澆水的時候,兩對細長卻不失豐滿的白腿出現(xiàn)在陳伯的視野里,隨后便聽到聲音自上而下傳來:

“大爺,苦瓜怎么賣?”

“哎,三塊一斤?!?/p>

“這么貴,便宜點吧。”

“你看我的瓜多好,全是自己種的,護得可好了,還挑了這么遠的路,不貴了?!?/p>

年輕婦女也不回話就蹲下來揀瓜了,兩人這個看看,那個翻翻,也不耽誤瞎扯。

“你知道嗎,三里彎那兒又發(fā)生車禍了,聽說是整輛車翻了下去?!?/p>

“不會吧,那不是死了很多人?”

“誰知道呢,三里彎,又陡又多彎,不知道路是怎么修到那兒的……好了,給我稱一下?!?/p>

陳伯聽了心里一個咯噔,木然地接過苦瓜稱了起來,半天才算出來多少錢,接了錢也不數(shù),而是慢慢坐了下來。

三里彎,是從這里到廣東的必經(jīng)之路,開在半山腰上,三里之內(nèi)多有轉(zhuǎn)彎,而且是下坡,稍有不小心便是大大小小的車禍。自己的孫子,便是從那里走向了天堂,同去的還有孫子他媽。

孫子阿寶小時候是放在陳伯手里養(yǎng)大的,兒子和媳婦在外做生意,沒有時間照料孩子,只能扔回農(nóng)村里了。阿寶在城市呆過一段時間,受不了城里比農(nóng)村差了許多的空氣質(zhì)量,體質(zhì)變得很差,還患上了肺結(jié)核,就醫(yī)多時才沒有惡化,卻也沒少挨針頭,其中便有讓阿寶日后想起來依然恐懼的“背后針”,從背脊上打針?;氐酱謇锖罂偹憬】甸L大了,還是個機靈鬼,時常讓兩個老人哭笑不得,只能疼愛有加。孩子他媽回來那天,說要帶走阿寶之后便找不到阿寶了,后來終于在家里大黃狗的帶領下在苦瓜地里把他找到了。阿寶被拖回家的時候哭得死去活來,手里抱著個大大的苦瓜,嚷著要奶奶不要媽媽。讓路人一陣好笑,孩子他媽只得一臉僵硬地笑著,卻不曾察覺自己的手已經(jīng)在孩子的手臂上抓出了五道紅紅的印記。陳大娘躲在身后,只能一邊跟著一邊抹眼淚。

然而,阿寶年幼的反抗終于還是拗不過大人那一雙能在孩子的世界里翻云覆雨的手。孩子他媽收拾好行李和老人告別的時候阿寶正抱著木門號哭,把一半身子藏在門后,仿佛這樣就能阻擋一切要帶自己離開的力量。然而阿寶的媽走上來抓住阿寶的手一別,木門甚至沒有半點留戀,就松開了阿寶的手。就在阿寶要被拽走的當兒,阿寶喊了出來:

“我要苦瓜!”

“要來干嗎,真是多事!”阿寶的媽已經(jīng)不耐煩了。

在一旁早已泣不成聲的陳大娘利索地掏出了一個苦瓜塞到阿寶手里,用自己粗糙的雙手抹掉阿寶臉上的淚痕:

“阿寶乖,阿寶不哭,下次回來奶奶做苦瓜給你吃,各式各樣的!不哭?。 ?/p>

“奶奶說話要算數(shù)!”

“算數(shù)算數(shù),奶奶最喜歡阿寶了!”

陳伯在一旁看著,始終不言一語。心里自是萬般不舍,但是有什么辦法呢。

然而阿寶沒能再吃上后來的苦瓜,汽車就在三里彎的地方發(fā)生了車禍,翻下了山崖。消息傳回村里的時候陳大娘眼前一黑,暈了過去,好不容易才醒了過來。從此卻患上了老年癡呆,同時也忘了車禍的事,只記得阿寶愛吃苦瓜,愣是要菜地里都種上苦瓜,說要是阿寶回來了不夠吃。是不幸,也是萬幸。

禍不單行,陳伯的兒子在得到消息后一蹶不振,走上了賭博的不歸路,僅存的良知讓他沒有像別的賭徒一樣回家啃老,卻也數(shù)年不曾回過一趟家,唯有陳伯存折上時有增加的數(shù)字證明這個人還活在世上。

然而日子還得繼續(xù),兩老伴之間,少了誰對方都沒辦法過下去。

陳伯時常在睡不著的夜里假設如果孫子還在,生活會是怎樣怎樣,會不會跟著自己一起起早去賣苦瓜,還是背著書包到村里的小學上課去,身邊的老婆子也不會時常把粥煮得跟飯一樣。然而由于第一個假設錯誤,所有的美好只能在無盡的夜里,無疾而終。

“大爺,苦瓜怎么賣?”

來買菜的年輕人費解地看著眼前的老人,呆坐著對自己的問題沒有半點反應。endprint

一旁賣冬瓜的人敲了敲陳伯跟前的扁擔喊道:

“老頭子,苦瓜還賣不賣了?”

陳伯這才如夢初醒:

“賣,賣,三塊錢一斤,要多少?”

“拿稱給別人稱苦瓜啊,你拿扁擔做什么?”

年輕人看了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又趕緊硬生生壓了回去。

太陽移到頭頂?shù)臅r候,陳伯的苦瓜總算是賣完了。陳伯喝完飯盒里最后一點粥,又用早已濕透的毛巾抹掉了額頭的汗珠,挑著擔子走上了歸程。盡管很累,但是陳伯總感覺心很急,巴不得一步到家似的。也許是今天賣瓜賣得有點久了,太陽都爬頭頂上了,不知道老婆子煮了飯沒有,陳伯邊走邊想,卻不曾放慢腳步。

走了一小時左右光景,總算看見村頭顯眼的紅頂涼亭了。陳伯走得更快了,肚子里的咕嚕聲發(fā)狠地催促著。走近的時候發(fā)現(xiàn)涼亭前面站著這個人,是來福,卻沒有了往常的笑容:

“老爺子,你不是在菜地里嗎?”

“早上起早賣苦瓜去了?!?/p>

“哎喲,剛出來的路上看見大娘了,嘴里不知道喃著什么,還以為上菜地找你去的?!?/p>

陳伯心里一驚,不接話茬,徑直挑了擔子往家里走。來福一看情況不對,一路跟來。

柵欄門開著,大廳的門虛掩著,陳伯推開門一看,空無一人。卻見桌子上擺著幾碟尚冒熱氣的苦瓜,旁邊圍著三副碗筷。

三副碗筷!

“壞事了!”陳伯把擔子一扔,掉頭就走。

身后的來福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了:

“老爺子,大娘沒事吧?”

“沒事才怪,犯病了,找她去!”

“哦哦哦,我這就去叫人!”

陳伯出了柵欄門,也不鎖,直接朝菜地方向走。

晌午的菜地人影都沒有,只有知了在不知疲倦地慘叫著。陳伯扶了扶草帽,確認在其他菜地里看不到老婆子的身影之后急忙往自己的地里走去。

“老婆子,老婆子!”

陳伯穿過了一道又一道瓜藤墻,還是沒有看到陳大娘。

往回走的時候迎面遇上趕來的陳永發(fā)和其他村民。來福在陳永發(fā)身后遠遠就喊:

“老爺子,找到大娘沒有?”

“沒有,這老婆子能上哪呢?”

“不急不急,老婆子一直不是好好的嗎,回去看看是不是回來了?!标愑腊l(fā)安慰著,卻又回頭示意大家一起去,分明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找。

回到家里,依舊是空房子,和已經(jīng)涼了的苦瓜。陳永發(fā)好說歹說把陳伯勸坐了下來,讓他喝碗粥喘口氣,讓大家商量一下怎么辦,其實是不想陳伯也在這個時候倒下。

陳伯喝了兩口,看到了飯桌上擺好的碗筷,又把碗放下了。

“再喝兩口,喝完了我們就去找。”

陳伯硬著頭皮喝完粥,碗一放,就往外走去。

只聽陳永發(fā)在身后囑咐:

“我和老爺子去找,你們回去發(fā)動各家來一起找,看大娘是不是去誰家串門了,沒病沒痛的都給我出門!”

等人群散去,陳永發(fā)又上來安慰陳大伯:

“放心吧,老婆子走不遠,大伙一起找,能找到的?!?/p>

有些話其實安慰起來誰也沒底,但是當希望虛無縹緲的時候,總要有人來制造一些。

陳伯就這樣走了一家又一家,逢著路人就問,不管大人小孩。最后和來福一群人在村尾碰了頭,幾撥人面面相覷,一看便知無果。陳伯一下失了神要往后倒,好在陳永發(fā)一把接住,眾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按摩的,才讓陳伯緩了過來。這時跑來一個小孩,尖聲嚷道:

“我看見過大娘,她往后山去了。”

“小孩子不要亂說!”

“不信算了,我看著的,她還說要去叫什么阿寶回來吃苦瓜?!?/p>

聽到這里,陳伯更急了:“快去快去!”

眾人只好向后山尋去,而天已向晚。

種了這么多年的苦瓜,也賣了這么多年,兒子不回來陳伯也不計較了,本以為一輩子就這樣,就夠了,沒想老天爺卻在這個時候開了小差。

陳大娘后來在一塊斜坡下找到了,人已經(jīng)暈過去了,額頭也磕出了血,估計是爬上去的時候不小心滑倒了。抬回來后卻不斷發(fā)高燒,嘴里胡話不斷,反復囁嚅的都是:“阿寶,阿寶,該回家吃苦瓜了……阿寶,阿寶,苦瓜長得可好了,快回來啊……”守候一旁的陳伯滿臉皺紋里早已盛滿了眼淚。

一天清晨,陳永發(fā)過來看望,把柵欄門打開的時候嚇了一跳,本來只是灰白頭發(fā)的陳伯已是滿頭刺眼的雪白頭發(fā),兀自坐在門口的臺階上。

“老婆子……”

“先去和阿寶團聚了。”

蹲著的陳永發(fā)往地上一跪,眼淚流了下來。

“你說這老婆子,走路都是我走在前頭,這次怎么就那么急呢?”

按村里的舊例,人死了要在祠堂里停尸三天,才能出葬。陳永發(fā)找了幾個有經(jīng)驗的人把陳大娘送到了祠堂。陳伯一路跟著,一臉木然。

過后,陳伯拉著陳永發(fā):

“我頭發(fā)好久沒理了,找人來給我理一下?!?/p>

“你給我好好的??!”陳永發(fā)幾乎是喊了出來。

“我沒事,就理個頭發(fā),不然老婆子嫌我不好看?!?/p>

陳永發(fā)一臉絕望里夾雜著無奈和疑惑。陳伯已經(jīng)走開了。

在這個世界上,你可以阻止一個人來到這個世間,但你無法阻止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在陳大娘走的第二天夜里,陳伯在炎炎夏天里難得的一陣飄搖的風雨中,去追尋了陳大娘的腳步,沒有任何拖沓。人們在翌日清晨來敲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陳伯是帶著笑離開這個世界的,而堂屋里的飯桌上,依舊是整齊的三副碗筷,和苦瓜。陳伯嘗盡了這人世的苦,卻沒能等來甜。不是每個人吃苦瓜都能吃出甜味來,更何況人生,并不如苦瓜。

祠堂里又徹夜喧鬧了起來,仙婆子吟哦的聲音生生刺穿了長夜,鑼鼓不斷,干癟刺耳的號聲打亂了細碎的紅塵。

守夜的最后一天晚上,祠堂里多了一個陌生男子的身影,在棺材面前,長跪不起。陳永發(fā)在一旁哼了一聲,道:

“生時不養(yǎng),死后長跪,有何用!”

男子不答話,依舊長跪著,不肯吃喝。

時間可以很輕易地帶走一個人,包括他在這個世上留下的痕跡,從來如此。

過去其實才是時間的真面目,不是現(xiàn)在,也不是未來,因為一切都會過去。一年了,知了又開始叫囂了,它們不會知道自己所棲息的枝頭,曾掛了多少只知了的夢。陳永發(fā)拄著鋤頭站在菜地邊上,看著旁邊一排又一排的枯死的藤墻,仿佛只經(jīng)了一夜冬風輕輕一抹,就抹掉了它們所有的青翠。

所有往事,唯有付諸一嘆。陳永發(fā)挑起簸箕,往菜地出口走去。沒有發(fā)現(xiàn)苦瓜地里的竹排邊上,冒出了一根細嫩的芽。

責任編輯 呂志青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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