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風(fēng)慢慢吹來,云悄悄散去,月亮出來了,
月亮就是一個圓盤,你端著它可以喝酒,舉著它可以當(dāng)鼓敲。
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愛不愛它,它都離不開你……
一
算起來李重今年三十六歲了,他是一所普通中學(xué)的老師,教音樂的。說起來,李重就是天生女人相,皮膚顯得很白,如豆腐剛出屜。腰身也很細(xì),學(xué)校的好事者給他量腰圍,竟然是二尺三。李重的眼睛是丹鳳形,眼睫毛也如柳葉。手也很白皙,手指長長如嫩蔥。李重天天下課回家,搜集青海的花兒,據(jù)說已經(jīng)搜集了三百多首。同事們都不理解,覺得李重有些神經(jīng)兮兮的,這座城市距離青海一千多公里了,為什么對青?;▋哼@么感興趣,如醉如癡?于是好事者認(rèn)真分析,李重沒有談過戀愛,可能是青?;▋簩?dǎo)致他的情場出現(xiàn)癥結(jié)。有跟他關(guān)系不錯的問他根底,李重也不惱,就是嘿嘿一笑。論長相,李重應(yīng)該是女孩子追求的對象,他說起話來文縐縐的,很有“五四”知識分子氣質(zhì),正是女孩子喜歡的小資情調(diào)那種,可就是看不到他跟哪個女孩子拉拉扯扯。有知情人私下說,李重是個風(fēng)月場的男人,只不過隱藏不露。各種說法在學(xué)校混雜著,李重也不在意。
李重教了一批批的學(xué)生,成材的不少,考上省城音樂學(xué)院的能有幾十個人,其中研究生就有七八個人。為此,學(xué)生家長都愿意讓李重私下單對單地授課,李重的收入每月工資也就三四千塊,單對單就是每節(jié)課一百多塊,一個月能拿到四五千塊。有的學(xué)生家長甚至找到校長,寧可多搭錢也要讓孩子到李重教的班。于是李重成了學(xué)校的香餑餑,校長見了他都老遠(yuǎn)跑過來打招呼,弄得周圍同事心里酸溜溜的,不是個滋味兒。
快放暑假了,李重講暑假前最后一次音樂課。按照教案,應(yīng)該講識別五線譜了,可李重突然不知不覺地又講起了青海的花兒,講他為什么這么喜歡。窗外不知不覺下起了雨,學(xué)生們都沒有發(fā)覺,因為李重走進鋼琴,邊彈邊唱:“風(fēng)慢慢吹來,云悄悄散去,月亮出來了,月亮就是一個圓盤,你端著它可以喝酒,舉著它可以當(dāng)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愛不愛它,它都離不開你……” 滿當(dāng)當(dāng)?shù)膶W(xué)生們好像坐在湖畔,聽著潺潺的水聲,把腦子里的浮躁一點點兒地擠走。女學(xué)生們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圍坐在李重身邊,窗戶被風(fēng)吹開,雨點也傾斜進來,吹動女學(xué)生們的頭發(fā)。大家看著李重也站起來,站在講臺上還在唱,于是每一個人的心開始平靜起來。
校長走進來,看到這個場面愕然許久,他過去拍了拍李重的肩膀說,下課了,知道下課了嗎?李重恍惚中回到課堂,學(xué)生們紛紛掃興地走了,課堂里只剩下李重和校長。雨還在下著,而且越下越大,所有窗戶都被風(fēng)吹開了,整個教室變得濕漉漉的。校長問李重,學(xué)校的食堂成危房了,需要在暑假里拆了重建,算了算得花個二三十萬。李重不解了,回答,跟我有關(guān)系嗎?校長拉著李重坐下,他有些發(fā)冷,蜷縮著身子。李重開始關(guān)窗戶,回來時全身都被雨水打濕了。校長說,你母親住在富人區(qū),聽說很有錢。李重低下頭,沒有說話。其實李重跟母親動員過很多次,能不能從富人區(qū)搬走,弄得他在學(xué)??偙蝗俗h論紛紛。因為對他的身世傳說很多,尤其是他母親,說他母親曾經(jīng)跟一個顯赫人物當(dāng)過老婆,后來被踹了,顯赫人物為了補償,就給她一個兩百多平方米的小別墅。李重在上中學(xué)的時候就選了母親,跟著母親去了這棟小別墅。后來,李重忍受不了學(xué)校同事們的白眼,自己找了一個獨單公寓離開母親。李重在學(xué)校十二年,故事就編纂了十二年,沒人證實,只是故事開始讓人厭煩了,覺得俗得不能再俗就不傳了,也沒有人再演繹。可李重又是一個讓人嚼舌的對象,很快新的故事在傳播,那就是李重沒有性能力。校長有次發(fā)過火,說這么編排李重是侮辱人家,可也沒見李重駁斥過。女老師們注意觀察李重的胡須,下巴確實光滑之極。還有,李重說出話來也總是細(xì)聲細(xì)語,像是掠過的輕風(fēng)。
李重不著急,對校長問,學(xué)校食堂重建跟我有關(guān)嗎,我為什么就需要拿出錢來?校長咂咂嘴,說,真沒辦法,上頭沒有經(jīng)費,學(xué)校賬上都是欠資,可沒有食堂,咱們中午吃什么呀。李重坐在鋼琴跟前,彈了幾個音,扭頭問,那也是老師們一起拿,不能讓我一個人拿吧?校長走過來,紅著臉說,沒人愿意拿,就我拿了三萬。這三萬還是瞞著我老婆的,她要是知道不得瘋了!李重說,那就是說我愿意拿,二三十萬不是小數(shù)字了。校長狡黠地說,我調(diào)查了,你父親是李樹立,全省著名的房地產(chǎn)公司老總,幾十個億的資產(chǎn)。李重笑了,你真下功夫,你是剛知道的還是早就知道?。啃iL靦腆地說,我早就知道,我沒有說。李重低下頭,我父親跟我母親離婚十二年了,跟我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校長說,你就一句話,我知道你父親很疼愛你,因為你父親再婚后沒有孩子,你就是你父親唯一的繼承人。李重饒有興趣地問,你還知道什么?校長遲疑了半天才說,你這么喜歡青?;▋海悄愀赣H和你母親結(jié)婚時,你母親唱了一首青?;▋?,唱得你父親熱淚盈眶,把你母親擁抱在懷里。
李重愕然。
窗外打了一個響雷,震得窗欞嘩嘩直響。李重彈起了鋼琴,慢慢用心唱著,“水有源來木有本,有房子就有個主人。唱花兒始終要找根本,什么人把花兒留給了我們。陰山陽山啊山對山,好不過擋羊的草山,尕妹妹出來門前站,活像是才綻開的紅牡丹。千萬年的黃河水不干,萬萬年不塌的青天。千刀萬剮我情愿,不唱我花兒是萬難。棉織布來絲織線 繡花時離不了扣線。東不指黃河西不指山,不唱花兒心不甘……”校長走了,他看不了李重在那不理不會唱他的花兒。他覺得李重就是一句話,他父親給他三十萬四十萬就跟玩兒一樣。校長走出好遠(yuǎn),天上一個霹靂過來,就炸在他的頭頂上。校長惶惶的,他有些懊悔,這么多年都忍住沒跟李重說真相,今天為了學(xué)校食堂順嘴說了。其實人生很多謎底是不能說的,說了就是一種報應(yīng)。校長朝主樓跑著,沒留神滑倒了,他好像聽見李重的花兒還在耳邊唱,“雙扇的石磨單扇轉(zhuǎn),磨口里淌下的白面面。頭對頭臉對臉,你咋辨不清陰間和陽間?!毙iL覺得后脊梁骨發(fā)寒,打了十幾個噴嚏,鼻孔都要噴穿了。
二
以前的晚上,李重總是喜歡出去逛街。他不想自己一個人呆在家里,他覺得家里就是一個地堡,自己好像一只蟈蟈被關(guān)在罐里。李重出去逛街很簡單,就是黃昏時分到最近的山上觀景臺一坐,等著鳥瞰萬家燈火的城市,憋囚一天的心情能釋放一些。他喜歡看街道上無數(shù)車輛流動的感覺,像是一條河。他還喜歡看四周山上的云,云在飄動,讓夕陽盡情渲染,什么顏色都有。他看著云卷云舒,心里也隨著一起一伏。他愛在這時哼哼花兒,有時候找不到合適的情緒就自己編寫,可是自己編寫的花兒都不滿意,覺得原始的東西被現(xiàn)代的機器打磨了就變味道了。endprint
還在下雨,李重出不去了,只能在家里繼續(xù)憋囚。他回家常常是先打開音響,聽上幾段自己到青海錄制的原始花兒,多么煩躁的情緒都會慢慢平靜。李重不太愛看電視。他經(jīng)常坐在窗前,因為透過窗戶能看見遠(yuǎn)處的山貌,很像女人的乳房,那乳頭就是觀景臺。他覺得那就是他曾經(jīng)喜歡的女人靜,靜在青海,已經(jīng)幾年沒有聯(lián)系上了。他在青海西寧夜店聽花兒的時候看上了靜,那晚他出手給了靜一萬塊錢。他沒有想到的是靜跟著去了賓館,靜跑去洗澡,回來的時候圍著一條浴巾,那乳房就跟遠(yuǎn)山一樣翹翹的,乳頭很紅潤,像是一顆櫻桃。靜跳上了他的床,激動地問,你為什么給我這么多錢呀?李重說,我喜歡你唱的花兒。靜撇嘴,你不懂我們的花兒。李重吻了靜的乳房,但很快靜就躲開了,說,我說了,你不懂我們的花兒。李重問,為什么?靜說,我們這有個花兒王,今年快九十歲了,我覺得他就是一個仙。李重繼續(xù)問,我問你,我怎么不懂了?靜吃吃笑著,把身上的浴巾旋轉(zhuǎn)一下就轉(zhuǎn)身了,李重看著靜如風(fēng)鉆進了被窩,只露著兩只閃爍的眸子。李重走過來要撩開被窩,叫靜喝住了,我困了要睡覺了,你在沙發(fā)上睡吧。李重執(zhí)意要撩開,嘴里叨叨著,這是我的房間。靜坐起來,我說你不懂我們的花兒,花兒王說了,花兒唱的是情歌,但做的是人事!
李重一早就到了母親家,他一般每月來一趟。母親正在和鄰居們打牌,這是她消磨時間的最好形式。母親見他來了就對鄰居們說,算你們走運,就我這手氣該是和了滿貫。鄰居們笑呵呵地走了,每個人手里都提著母親送的東西,不是茶葉就是咖啡,都是很雅致很貴的那種。李重對母親說,放暑假了,我想去青海西寧。母親嘆口氣,你不能陪陪我?十二年了,你就每月一趟。李重沒有說話,母親說,我手里有這么多錢頂屁用,花又花不了,給你也不要。李重說,那是父親給你的,不是我的。母親戳著李重的鼻梁子,你傻啊,那是你父親給你的,他眼里哪還有我啊。李重看著母親的臉,覺得母親在化妝,似乎做了眼線,就納悶地問,你想干什么呢,你不是討厭女人這些嗎?母親笑了笑,現(xiàn)在喜歡了。李重覺得母親有些變化,因為什么也不知道,于是問,有人喜歡你了?母親點點頭,好像有些羞澀。李重皺著眉頭,問,是不是又沖你的錢?母親說,我不管他沖著不沖著,反正我喜歡他。李重湊近母親問,怎么喜歡你呢?母親幸福地說,我給他唱了一首花兒,他居然哭了。李重有些吃驚,你唱的哪首?母親說,我唱的是“風(fēng)慢慢吹來,云悄悄散去,月亮出來了,月亮就是一個圓盤,你端著它可以喝酒,舉著它可以當(dāng)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愛不愛它,它都離不開你……”李重覺得母親沉浸在一種亢奮里,久久拔不出來。李重問,他是干什么的?母親說,我不知道,我就見他哭了。你知道嗎,他還給我唱了一首《花兒與少年》,“春季里么就到了這,迎春花兒開,迎春花兒開。年呀輕的格女兒們呀,踩呀踩青來呀,小呀哥哥小呀哥哥呀。小呀哥哥呀,小呀哥哥呀,手挽上手兒來?!蹦赣H邊說邊唱著,眼眶里都是淚水。李重攥住了母親的手,覺得母親的手在痙攣。母親曾經(jīng)說過,當(dāng)初喜歡上父親,手就發(fā)抖,一直抖個不停,一直到父親把母親的手牢牢攥住。
李重從西寧曹家堡機場取完了行李,走出大廳就看見一個穿著工作服的人舉著牌子,上邊寫著他的名字。李重很吃驚,因為在西寧,除了靜以外沒有熟悉的人。他走過去問,我是李重。對方熱情地握手,然后帶著李重上了外邊等候的車,是一輛豪華的奔馳。李重在車上問對方,這是什么意思?對方說,我是你父親的助理,他在西寧的銀龍酒店等你呢。李重到西寧多少次了,每次都是奔著花兒來的,后來是為了靜。后幾次靜都不在西寧,跑到蘭州和銀川去唱花兒。靜在西寧唱花兒的地方位于王府井百貨的后邊,夜店不大,但來的客人不少,都是奔著聽花兒來的。李重也鬧不清楚自己是為了聽花兒,還是為了看靜。對于女人來說,李重的經(jīng)歷寥寥,主要是母親攔著,她總抱怨這個不好看那個性格詭異。后來,李重就放棄了,他知道父親與母親離婚后,母親受到了刺激,腦子里都是陰影,那就是現(xiàn)在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就是誰對誰感情都不忠。李重問對方,酒店距離王府井百貨近嗎?對方笑呵呵地說,對面就是王府井百貨,出門逛街很方便。外面就是城市廣場,很空曠,也不壓抑,出去玩挺熱鬧的。不足的地方是房間里的電視小了些。 早餐七點半才有,我覺得有些晚。對方熱情地介紹著,李重一句也聽不進去,他蹊蹺自己到西寧父親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母親告訴的呢?
到了銀龍酒店,自稱父親助理的人把李重帶進一間套房,說,你先歇會,你父親會找你的。李重好像很習(xí)慣父親這種突然襲擊的方式,他洗了把臉給靜打電話,靜沒等他說話就高興地問,你是不是到了西寧?李重的心有些暖,他算了算,跟靜見了五次面,每次時間都不很長,但每次靜見了他都會在他身邊舒服地睡覺,而且不許他動邪念。李重覺得自己是受虐者,靜是一個施虐人。李重說,我住在銀龍酒店,這個地方你睡覺很舒服。靜咯咯地笑著,那笑聲像是搖動了無數(shù)銀鈴。靜說,你這次來趕上機會了,我?guī)阏仪嗪5幕▋和?,你見到他就知道我為什么唱花兒這么好聽,能吸引你幾次來西寧。李重問,他是唱得最好的嗎?靜回答,他是我們青海的花兒王,不是最好的問題,而是我們的精神支撐。李重對靜說的精神支撐撲哧笑了,因為靜是個沒有多少文化的女孩子,這句話出自她的口有些滑稽。
李重躺在床上有些困,昨晚在母親房間睡的覺,母親睡得很香,甚至開始打呼嚕。母親每次都希望李重睡在她身邊,那是一張碩大的紅木床。母親和父親離婚后,這張床就讓母親堅決地要過來了,李重記得小時候就在父母中間睡覺,他甚至左右手都被父母攥著。門鈴輕輕響著,李重打著哈欠開門,父親笑吟吟地走進來,他發(fā)現(xiàn)父親憔悴了許多。兩個人坐在外邊的客廳里沉默片刻,父親說,聽你母親說了你要來西寧,我也正好在。李重知道昨晚跟母親說起學(xué)校食堂的事,母親一定會跟父親說。社會上傳聞父親和他的后任妻子離婚了,于是母親燃起復(fù)婚的火焰,李重多少次告訴母親熄滅吧,因為父親又喜歡上了一個電視臺的主持人,歲數(shù)比我還小。父親對李重說,給你們學(xué)校三十萬足夠了,修建一個食堂也不會用這么多,我派一個施工隊伍去,材料都是我公司的。剩下的就留你們學(xué)校買肉買雞蛋買蔬菜吧,能吃兩年的。李重特別不喜歡父親這種炫耀和夸張的做法,他曾經(jīng)跟父親說過,你即便是美國的蓋茨,也沒有必要這么擺譜。你所有的炫富都說明你沒有多少文化,顯得你就是一個農(nóng)村的土財主。父親大為惱火,說,我他媽的掐你一年的錢,看你還說不說!李重很淡然,說,我的工資足夠了,你掐我一輩子我都不在乎。父親惡狠狠地說,那我就掐你母親的。李重不說話了,因為母親已經(jīng)習(xí)慣父親給她錢了,每個月都給一萬多。母親給他錢,李重從來都不拒絕,但都自己悄悄存起來。他知道父親遲早有一天不會給母親了,不是父親不給,是父親因為盲目擴展而會破產(chǎn)的。他提醒過父親,父親不以為然,他認(rèn)為自己的房地產(chǎn)公司是一艘航母,李重說,泰坦尼克號不也撞上冰山了嗎?endprint
父親先開口,說,我今年六十五了,干不動了。李重就這么聽著,他覺得父親確實蒼老了許多,特別是那雙手布滿了老年斑。十二年前,父親和母親離婚,李重音樂學(xué)院研究生畢業(yè)去了那家普通中學(xué)。父親執(zhí)意讓他去公司,李重說,我是做音樂的,干不了房地產(chǎn)。當(dāng)時,李重跟父親達(dá)成協(xié)議,不許父親說起他,他要躲開父親巨人的翅膀,做自己喜歡的事。父親最后屈服了。人們漸漸淡忘了李重,盡管他父親的事業(yè)如日中天。李重后來從母親那搬走,父親說你住我開發(fā)的房子吧,我給你一個三室一廳。李重?fù)u頭,死活不去,但是要了父親六十萬,買了靠近遠(yuǎn)山的那個獨單公寓。
助理進來,告訴父親什么事情,父親憤怒地說,你出去,我和我兒子說話比你說的那件事情重要得多。助理諾諾退走,父親靠近了李重,說,我想讓你接班,我回家休息。李重意外地看著父親,父親是把權(quán)力看做比自己生命都重要的男人,怎么會把位置讓給自己呢。父親語重心長地說,交給你最放心,你不會背叛我。李重說,你還能干啊。父親低下頭吭吭哧哧地說不出話,李重看見父親的頭發(fā)都白了,以前還染發(fā),但今天卻沒有,他才知道剛才看父親為什么會有蒼老的感覺。李重有些預(yù)感,他過去攥住父親的手,你是不是病了?父親抬起頭:淋巴癌,中晚期了。李重的眼圈有些發(fā)澀,不管怎么說,他對父親還是有感情,因為當(dāng)初他考進音樂學(xué)院,父親憑著面子找院長求情,他的考分差了一點五。父親是個從來不求人的人,為了李重他拉下了臉。李重喃喃著,我真的不會干你的房地產(chǎn)。父親說,我在背后指點你,這東西就是你的音樂靈感。李重托著腦袋說,你讓我想想。父親著急地,沒時間了,我的兩個副總都虎視眈眈地盯著,這是我們的家業(yè),不能落到別人的手里!
三
晚上,李重沒有和父親一起吃飯,因為吃飯的人地位都很高。他知道父親要在西寧蓋房子,投資達(dá)六個億,地點就在銀龍酒店后面,那是一塊黃金寶地。他跑到王府井百貨旁邊的夜店,進去以后就他自己坐在前排,夜店還空空的。靜跑過來,他看見靜沒有化妝,但依舊那么楚楚動人。靜的皮膚不白,甚至有些粗糙,但周身彌漫著一股水氣,眉眼間透著清靈,尤其是那雙眼睛很亮,無邪。李重覺得現(xiàn)在能看到無邪眼睛的女人不多了,靜的眸子里沒有任何雜質(zhì),黑白分明。其實,在六年前,李重曾經(jīng)被一個女人喜歡過,這個女人是父親公司的財務(wù)監(jiān)理,叫秀。沒有人知道這場戀愛,李重怕母親干涉,更擔(dān)心父親會反對。父親曾經(jīng)說過,你找誰都行,不要動我公司女人的念頭,她們都是為了我的錢,不是為了你。他和秀是在一家琴行里認(rèn)識的,兩個人恰巧都要買一臺鋼琴。秀比靜好看,她把自己打扮得很淡雅,一襲黑裙子,十分肅穆。她身材高挑,皮膚白皙,眼睛很大,透著一種淡淡的憂郁。李重坐在鋼琴面前,順手彈奏著。這架鋼琴價格五萬多,對李重來說是貴了,積蓄得花費一多半。琴確實很豪華,每個鍵子好像鑲著白玉,晶瑩剔透,鋼琴的架子泛著光彩,能折射出人的面容。更主要的是音色引人入勝,仿佛泉水從山澗流過,又似乎是春雨從天上而來,沁入你的心田,滋潤著你的神經(jīng)。李重猶豫著,秀就過來說,你不買我就買了。李重起身走了,秀過來打開琴蓋,隨手按了幾個鍵子,有些故意地,你聽,多好的音色啊,聲音太優(yōu)美了。真是天賜給我的,我十分需要它,真是謝謝你。秀的彈奏很有天賦,就這么幾個音,十分流暢。
靜說,你是為了我來的嗎?李重點點頭,靜愜意地笑了,今晚我為你唱花兒。李重幽默地說,今晚是不是到我的賓館睡覺呀?靜歪著頭說,你怎么壞了呢?李重說,你能找到一個男人睡在你身邊卻不懂你的嗎?靜說,有啊,你就是。李重說,你什么時候帶我去見花兒王呀?靜說,你現(xiàn)在心思太亂了,需要清靜清靜,后天吧。
靜是頭一個上場唱花兒的,“十一臘月寒冷天,羊吃了路邊的馬蓮;若要我倆的婚緣散,凍冰上開一朵雪蓮!”靜的歌聲真是很好聽,純凈似水,傳得很遠(yuǎn),李重看見很多觀眾在朝靜鼓掌。接著一個男歌手上場,小伙子很帥氣,跟靜開始對唱,“紅膠泥鍋頭新鳳匣,拉一把,灶火里可有了火了;遠(yuǎn)路上有我的心肝花,腔子上打,身子兒由不得我了;你踏上辣子我踏上蒜,辣辣兒吃一回攪團;配上尕妹了唱一天,喝一碗涼水是喜歡?!蹦悄懈枋譁?zhǔn)備親吻靜,靜瞬間看了李重一眼,好像有些躲閃,但男歌手義無反顧地迎上去,李重趕緊站起來走開,他怕自己再觸動了什么。他記得秀從他家走出去的時候,他從窗戶看到一輛小轎車開過來帶走了秀,開車的是個男人。那男人跟秀接吻,秀沒積極響應(yīng),后來李重就不敢再看了。
那次他哭了,哭得很傷心。他跑到母親那,母親還是照常罵父親后來娶的妻子,什么最不要臉的小狐貍精等等。李重就聽進去了,他覺得母親有時候說得對,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就是男女感情,不管把你的心掏出來怎么表白,都是一場空。當(dāng)然,秀做過解釋,說那是她的前男友,一直甩不開,你沒看見我冷淡著他。李重有心結(jié),后來秀惱怒了,說,你總將自己的懷疑和不信任放在心靈上,就這么自怨自艾,自暴自棄,作為一個男人有意思嗎!這句話說得李重怔怔的,秀酸楚地說,人在孤獨的時候,是最容易愛上別人的。我愛上你,卻覺得你和他差不多都是小心眼兒。那天,李重慚愧地抱住了秀,兩個人開始互相抹淚。晚上,李重在家里給秀彈著鋼琴,深情地唱起了花兒,“風(fēng)慢慢來,云悄悄散去,月亮出來了。月亮就是一個圓盤,你端著它可以喝酒,舉著它可以當(dāng)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愛不愛它,它都離不開你……”秀脫著衣服,在逼仄的房間里翩翩起舞,腰身搖擺似推倒一棵秋樹,抖落了滿地的殘葉,秀把李重引進一個如歌如畫的美妙境界。
晚上,靜沒有來,母親卻出乎意料地飛到了西寧。
十二年第一次,李重和父親母親在一個房間里。母親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你按照你父親說的,到公司接他的班。十二年了,李重始終聽到的是母親在詛咒父親和他的小老婆。李重解釋,我不懂房地產(chǎn),那是一門事業(yè)。母親說,你這么聰明可以學(xué)呀。李重急了,說,我不懂,我在公司說話就沒人聽,我不能把我父親的事業(yè)毀在我手里!父親笑了,有我呢,我會幫助你,公司你是總經(jīng)理,我還是董事長!李重糾結(jié)著,問,為什么非得是我,家族式管理就真的這么好嗎?父親霍地站起身,他說,就給你,你是我兒子。那幾個副總都是我一手帶出來的,可都是一腦門子盯著我的位置,幾十個億啊,我能放給他們?你看看中國這么多家私人企業(yè)有誰放了?你說出來!李重在房間里徘徊著,他愕然地看見父親和母親的手悄悄攥在一起,四只眼睛都鉚著他。李重痛苦地說,我喜歡音樂,我喜歡青海的花兒,那是我的自由王國,你們就都給我剝奪了,殘不殘忍?父親躲避著他的目光,母親卻迎上來,呵斥道,你眼睜睜看著你父親的公司倒塌了,成為別人的,你殘不殘忍?李重爭辯著,他很少和母親這么針鋒相對,說,讓父親給一個他信任的助手,人家是專業(yè)的,我知道劉副總就是從美國創(chuàng)業(yè)幾年后回來的,博士生,怎么不可以呢?父親依舊沒有說話,母親說,就是這個劉副總虎視眈眈,他手里有一個十幾億的項目故意不松手,在董事會上跟你父親公開叫板,誰敢跟你父親面對面這么做?就是他,他竟敢說你父親老了,眼光短了,跟不上這個變化的世界了!李重疑惑地看著父親,公司這么機密的情況母親怎么知道的?兩個人如同路人已經(jīng)十二年,怎么忽然交織在一起了。父親點頭,說,你母親說得對,兒子,我活不了多久,再活兩年就是我的夢想。給你,是我和你母親一起商量的,為了你有一個好的生活環(huán)境,我決定和你母親復(fù)婚!endprint
父親眼里含著淚花,母親嗚咽起來。
這就是一個炸雷。
四
李重最近才知道母親在和一個她喜歡的人交往,他發(fā)覺是一個鄰居,原先是體育局的副局長,一個相貌很威武的男人。有次,他去找母親,就在附近的一片白樺林里。他看見母親和那個男人手拉手在白樺林里散步,有說有笑。兩個人一邊走一邊唱歌,母親唱的就是《花兒與少年》。他看見那男人給母親指揮,甚至還能跟著母親唱和聲。父親是做不到的,母親就埋怨父親沒有音樂細(xì)胞。那天,李重沒有驚動兩位老人,悄然離去,他覺得母親很幸福。十二年了,他覺得母親走出詛咒父親和他的小老婆的怪圈,走入了自己的爛燦世界。可為了自己,母親竟然拋棄了那個喜歡的男人,又重新回到父親身邊。李重覺得很可怕,他回到自己的房間,看著窗外的月亮已經(jīng)墜下去,東方逐漸有了魚肚白。
轉(zhuǎn)天早晨,靜打來電話,說就在賓館樓下,一起去看花兒王,但沒有車。李重找父親要了一輛車,當(dāng)他和靜走出賓館,看見門口停著一輛接他的奔馳。靜驚訝地喊著,這么好的車。她鉆進去,愜意地仰在車椅子上。靜告訴李重,花兒王住在鳳凰山腳下的一個寨子里,相傳南梁時,有鳳凰飛臨這里,就把這里叫做鳳凰山。一個不很熱鬧的寨子,順著陡坡東拐西拐進了一條胡同,里邊都是賣羊雜碎的。靜說,羊雜碎指煮熟的牛、羊的頭,還有心肝肺腸胃蹄,切成片,舀原湯汁加上調(diào)料,湯香味濃。說著靜就走進一家羊雜碎鋪,坐在那津津有味地吃起來。靜先抓上半碗羊雜碎,再舀上煮肉原湯,熱一熱后又把原湯倒掉,再沖上熱湯,反復(fù)幾次,肉也熟了,再撒上芫荽,拿出一張大餅,掰著放在湯里邊,不夠口,還擱了半勺熱辣子。靜吃得那個香啊,李重坐在旁邊,他沒見過這么有吃相的女人。
他想著和秀在上海衡山路吃牛扒,秀手持刀叉的動作很好看很雅致,簡直就像舞蹈。那牛扒切得很小,嘴唇也張開得很合適,手指被染紅,眼睛的眨動似是流星滑動。他問秀,看你吃牛扒很是享受啊。秀撲哧笑了,說,我是復(fù)旦大學(xué)畢業(yè)的,這個地方是我最喜歡來的。說出來你不相信,我父母就是普通工人,盡管我是丫鬟命,可我就要當(dāng)公主!李重這是第一次聽秀講自己的身世,只要秀不張口,李重絕對不會先去問的。秀說,當(dāng)時高考想的就是要到上海來,覺得這是十里洋場的氣息吸引著她。那天晚上,李重帶著秀去了新天地,兩個人在夜色里喝咖啡,看著俊男美女們在走場。秀嬌氣地讓李重請她喝Espresso,她是在一個不起眼的咖啡店里發(fā)現(xiàn)的,聲音都是顫抖著,說喝這種咖啡是夢想,總也喝不起。李重請她喝了,結(jié)賬時發(fā)現(xiàn)得三千多塊錢,秀紅著臉連說對不起,就是想過嘴癮。
靜用力推開一扇老門,這扇門很重,李重幫助靜推,好像是推開了上個世紀(jì)的門。一個不大的院子,里邊種著幾棵丁香樹,散發(fā)著花朵的芬芳。靜躡手躡腳地走進弄堂,昏暗中蹣跚地走出一個老人,靜朝老人親切地喊了一聲爺爺。李重跟了幾步,老人的眼窩很深,目光如錐。老人問,這后生是哪里來的?李重忙說,我是專程來看您的,我叫李重。老人笑了,牙齒依舊很亮,像是鑲著白玉。老人扭身回到房間,李重和靜跟了進去,老人舉著一盞燈,像是阿拉丁神燈。房間里有一張滿是盒子的柜子,像是芝麻開門后見到的場景。三個人坐定,老人問李重,會唱花兒嗎?李重說,會。老人不客氣地說,那你給我唱一段。李重尋思了一下,忽然緊張得唱不出來。老人梆梆拍拍他的額頭,說,能唱青?;▋旱亩际呛萌?。真的,圣潔的人才唱花兒呢。李重唱出來,“花椒樹上你甭上,你上時樹枝杈兒掛哩;莊子里去了你甭唱,你唱時老漢們罵哩?!崩钪赜X得自己的聲音在古老的房間里顫抖著,他的聲音未落,老人哈哈地笑了,也張嘴唱起來,“一面的黃河一面的崖,半山里滲出個水來;這個房間你每天來,我開門迎接個你來?!?/p>
老人的歌聲如醍醐灌頂,好像還有另外一個人跟他唱,因為出來的聲音像是和聲。老人讓靜唱,靜也張口歡快地唱著,“給哥哥買下個白冰糖糖,毛巾里裹上,巴掌里捏上,袖筒里筒上,懷懷里揣上,挨肉肉捂上,立立兒等著你走回來的路上,我從日出望到月落,就是不見你哥哥的影像?!崩钪厣癫罟硎沟馗?,底氣十足,“馬沒有鞍子者精脊梁,拉不到六月的會上;我沒有銀錢者也孽障,坐不到■的炕上?!崩钪爻哿?,老人喚下邊的人端上茶水,他對李重夸獎地說,唱得不錯。李重抿著茶水,覺得很苦,喝到嗓子眼兒又覺得甜起來。老人端起茶杯又放下,慢聲細(xì)語地說,我活了三次,都是花兒救的。第一次是被土匪逮起來了,把我綁在大樹上,劊子手已經(jīng)在磨刀了。我就想,死了就死了吧,可我死以前得唱唱花兒啊,要不咽不下這口氣。我就扯脖子唱,唱的都是情歌,那是想我的老婆和孩子。土匪頭子聽我唱,直流淚,最后讓劊子手把我當(dāng)場放了。第二次是國民黨馬步芳的隊伍跟土匪打了一場硬仗,最后土匪都被打死了,活生生捆了我,說我是土匪,把我吊到村頭。我又想起老婆孩子,我還是唱花兒,唱的都是想念我老婆孩子的花兒,唱得馬步芳手下的營長也流淚了,讓人把我松下來,對我說,你就跟著我們隊伍走吧,我們走哪你唱哪,我們都想自己的老婆孩子。第三次是共產(chǎn)黨的隊伍把馬步芳的隊伍打敗了,說我是國民黨,這次沒有綁我,也沒有吊我,就是關(guān)在小黑屋里審。我就在小黑屋里唱,唱的是家鄉(xiāng)的山水,沒想到連長聽著了,他是青海湟河人,也是眼淚汪汪,對我說,你不是國民黨,回家吧。我回家接著唱花兒。1956年,青海要找會唱花兒的人,最后找到了我。結(jié)果我去了北京人民大會堂,給毛主席他老人家唱了青海花兒。回來后給我披紅掛彩,西寧的大人物都到火車站親自接我。
老人不說了,在房間里來回踱著步,陡地唱起來,“水有源來木有本,有房子就有個主人。唱花兒始終要找根本,什么人把花兒留給了我們?!边@首花兒李重很熟悉,但老人唱著就有了另外一種滋味。在歌聲里,李重慢慢跪下來,他覺得心在沉,他想不起來是什么時候開始迷戀上花兒,也許是小時候母親給他唱《花兒與少年》。那時他問母親你唱的什么?母親告訴他是青海花兒。他眨著眼睛問,花兒不是在地上長的嗎,怎么能唱出來呢?母親說,花兒也是能唱出來的,凡是把花兒唱出來的都是最好聽的,你只要會唱,你就會覺得生活很幸福。對李重啟發(fā)最大的是考音樂學(xué)院。考試的老師讓每一個考生即興唱一首歌,必須是民族的,原生態(tài)的更好。就在考生們都面面相覷的時候,李重站出來唱了一首《花兒與少年》,他越唱越興奮,因為他看見老師的眼睛里都在放光。他唱完了以后,所有老師都給他鼓掌。其中一個老師問考生,你們知道他唱的什么?有一個女孩子馬上自鳴得意地回答,我知道是《花兒與少年》。老師問這個女孩子,《花兒與少年》是什么民歌?女孩子毫不示弱,回答,是青海民歌。老師看著這個梗著脖子的女孩子再問,它還叫做什么?女孩子怔住了,一臉的迷惑。老師問李重,你說。李重大聲說著,青?;▋?。考生們偷偷笑,那個女孩子沒捂住嘴笑出聲了。老師問女孩子,你笑什么?女孩子說,花兒是長出來的,哪有民歌叫花兒的。老師也笑了,問,都說女孩子長得像花兒一樣,我問你,那怎么講呢?女孩子紅了臉,老師指了指女孩子,你臉紅了,那我就說你像牡丹花一樣,這不也是挺好的比喻嗎?endprint
天暗下來了,靜和李重就在老人家吃晚飯,吃的是羊腸面。老人親自動手做,以羊腸為主料,拌著的是熱湯切面。煮羊腸的湯內(nèi)放了煮熟的蘿卜丁、蔥蒜丁混合的臊子湯。老人給李重做了示范,先喝一口熱羊腸湯,把切好的羊腸碼在一個小碗里,再澆一碗臊子湯,放上面條。李重喝到嘴里,覺得沒有膻氣,辣乎乎香噴噴的,很是可口。喝了幾口就開始流鼻涕,額頭出了一層汗珠。靜看著李重咧嘴,說,夠沒出息的。老人放下飯碗說,人這一輩子得上三層樓,上到第一層里邊都是吃的穿的玩的用的。上到第二層樓就是書了,什么書都有,好的壞的,就看你怎么讀。上到第三層,你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能聽我們唱青海的花兒,可當(dāng)你不愿意聽了就下不來樓,看著一樓這么多好吃的也吃不了,二樓這么多書也看不了。世上大多數(shù)人就在第一層,一輩子忙于錦衣玉食,有少數(shù)人能上到第二層樓,但很少人愿意上三層樓,因為青?;▋汉寐爡s解決不了問題。靜喊著,爺爺我聽不懂,你要說什么?李重點點頭,青?;▋弘m然不能吃不能看,但我要上到第三層樓,聽青?;▋耗茏屓诵腋?,人幸福了別的就不重要,懂嗎?老人呵呵地笑著,又給李重舀了一勺熱湯,撒了些辣椒油,說,吃吧吃吧,說著自己邊唱邊跳起來,“天上的龍多著但不治水,地下的清泉們滿了;陽世上人多著比不上你,你把我的三魂攬了。”
五
靜磨著李重要去賓館,她笑瞇瞇地說,很想在你的五星級銀龍賓館睡一晚上,那就是高端享受了。李重很好笑,哪次靜在自己身邊睡覺,真的只是為了睡覺,這跟誰說都不相信。李重和靜坐在奔馳上,對靜說,到你那坐坐,我很想知道你的一切生活。靜忽然變了臉,不愿意了。李重認(rèn)真地說,我就想了解你,你不能把你的大門關(guān)著,只讓我聽你唱的花兒。靜不悅,你就把你的全部告訴我了嗎?你對我隱瞞著多少?李重說,我隱瞞你什么了?靜戳著車內(nèi)的后椅子背喊著,你能坐著這么豪華的奔馳,你掙多少錢?你住在銀龍酒店,一個晚上是兩千多塊錢,你連眉毛都不眨一下,你說你掙多少錢?李重不說話了,他內(nèi)心在疼,很久才哼哼唧唧地說,這跟你和我有關(guān)系嗎?靜生氣地說,當(dāng)然有了,你要是有錢人,我就不跟你好了。李重?fù)溥晷α?,你這是什么邏輯啊。靜沒好氣地說,我不喜歡有錢的男人,也討厭你在奔馳車?yán)飻[大爺派頭的感覺。李重愣了愣,問,我怎么擺大爺派頭了?
靜不理睬李重,對司機說,你到龍家口鎮(zhèn)。司機回頭說,我不知道那地方?靜撅著小嘴說,我告訴你怎么走。
奔馳車遠(yuǎn)離了市區(qū),到了一個不很熱鬧的地方,司機在靜的指引下左拐右拐,停到了一個大雜院的門口。靜跳下車,抬頭看見夕陽墜入山的后面,云層很厚實,陽光只是偶爾灑下來。李重跟著靜進到大雜院,里邊很多間房子,曬衣服的收拾東西的躺著聽收音機的雜七雜八的人不少。李重進去就有人投來好奇的目光,靜旁若無人地走進一個狹窄的胡同,然后推門進到一間屋子。里邊很灰暗,但李重還是看見有四張雙層床,其中還有一個女人正呼呼大睡,呼嚕聲很響。靜讓李重坐在一張底床上,李重看見破舊的床桌上擺著靜唱花兒的一張彩照,青春活潑。靜坐在李重旁邊嘟囔著,你不是要看嗎,你就看吧。李重驚訝地說,你怎么住在這個地方?靜生氣地說,我怎么不能住在這個地方?我父母在海東白牙河村,窮得碗朝天。哥哥被車撞了找不到肇事人,兩條腿都鋸掉了,全家人都靠我唱花兒養(yǎng)著。你知道我唱花兒是掙錢的,你那次給我的一萬塊錢都給家里了,能吃兩年的羊肉呢。靜低下頭,李重覺得呼吸都困難,他真沒有見過這場面。那睡覺的女人醒了,對靜悻悻地說,不是說好了不帶男人進來的嗎?你怎么破規(guī)矩呀。靜惱火地說,你睡吧,晚上我請你吃手把肉。那女人笑了笑,又睡去了。靜說,我就想在你那睡覺,柔軟的床睡得多舒服呀。靜說著竟然笑了,笑得很愜意。李重覺得靜就是這么一個女人,如同一條河,有風(fēng)了就翻浪,沒有風(fēng)了就像一面鏡子。李重問,你這種生活跟我和你有關(guān)系嗎?李重說完都覺得虛偽,靜哼了哼,說,我能唱花兒是花兒王教給我的,他給了我一口飯吃?;▋和跽f過,花兒能給人帶來幸福,我覺得現(xiàn)在挺幸福的,可我要是跟你好了就不幸福了。李重別扭了,怎么就不幸福呢?靜摟住李重,親了一口,李重覺得臉頰火辣辣的。靜說,你會讓我唱花兒唱得不干凈,花兒不干凈了就不幸福了。李重的腦袋被撞了一下,嚯地站起身,我怎么不讓你幸福呢!靜痛苦地說,你會讓我有錢了就不再唱花兒了。
李重想了半天才問,你要一輩子唱花兒嗎?靜點點頭。李重沒有話了。靜緊緊抱住李重嗚咽著,你把我誘惑了知道嗎?我現(xiàn)在想拔出來,我已經(jīng)覺得有錢人多幸福,比如你。靜的眼淚流在李重的手上燙燙的,李重心酸酸的。他被靜震撼了,覺得自己好像齷齪了許多,他忽然想起父母還在賓館等著他的答復(fù),讓他恐懼,他知道自己遲早要進入到一種權(quán)力場,指揮著幾十個億,慢慢會遠(yuǎn)離花兒的海洋。李重和靜走出大雜院,天色漸漸黑了,沒有路燈,只有月光升起來。李重上了奔馳車,然后探出頭對靜說,我不想離開你。汽車啟動了,李重憤怒地對司機說,誰讓你開車了!車又停下來,李重聽見靜在輕輕唱花兒,“風(fēng)慢慢吹來,云悄悄散去,月亮出來了,月亮就是一個圓盤,你端著它可以喝酒,舉著它可以當(dāng)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愛不愛它,它都離不開你……”
回到銀龍酒店,母親一直在等著他。兩個人在一起吃飯,單間里只有他和母親。母親對他說,到這吃不慣羊肉,我們倆就吃些清淡的吧。一個香糟小黃魚,一個三黃雞,一盆宋嫂魚羹,兩碗陽春面,足夠咱倆吃了。母親活得很精細(xì)也很講究,為此,母親雇了一個廚師專門給她做飯,每個禮拜來兩次。李重問過做一次飯得多少錢,母親沒有告訴他。兩個人吃著,都沒說話,母親忽然放下筷子,認(rèn)真地對他說,你考慮了嗎?李重對母親幽幽地說,我真不懂房地產(chǎn),我去了會毀了父親。母親嘆口長氣,你去了我就放心了,你父親真的活不了太久。李重看著母親問,你放棄了你的感情嗎?我看你和他不錯呀。母親瞪著眼睛,你看什么,為了你我什么都能放棄!李重耳邊響著靜的花兒,每一個音符都在敲打著他的骨髓。李重說,為了我就沒有必要了,父親身邊這么多的能人,誰都比我強。母親火了,你沒有聽清楚嗎,那些人靠不住,十幾個億是小數(shù)目嗎,那是你父親這么多年的心血!李重反駁著,我也有我的生活啊,我不能因為父親的家產(chǎn),沒了我的精神家園。母親敲著桌子喊著,還有我呢,你就算為了我!李重愕然地看著母親,這跟您有關(guān)系嗎?母親喘著氣,當(dāng)然,你父親每月給我一萬塊錢,我給你四千,我吃的穿的用的花的就六千,知道日子的艱難嗎?我跟你父親要錢,你父親就給我一張不好看的臉,說給你一萬不少了,你一個女人花得了多少!我能說什么,那個小妖精每月花多少錢,我問你父親這句啊,你父親回答我,她是我老婆,你是我前妻,能一樣嗎?我哭過,鬧過,但你父親就這么固執(zhí)?,F(xiàn)在你去他公司當(dāng)老總了,你是我兒子,由以前我給你錢,到以后你給我錢,我花得氣勢,懂嗎?endprint
李重癡呆呆看著母親,他有些不相信這是母親說的話,于是他斗膽問,我要是當(dāng)了老總每月給您多少錢呢?母親說,兩萬,我就不給你錢了。李重遲疑地問,兩萬你怎么花呀?母親揮揮手,我每年花你二十四萬,對你的公司就是毛毛雨,你別操心我花什么。母親說完甩手走了,李重看著桌子的菜幾乎沒有怎么動,他問了問服務(wù)員,這幾個菜多少錢?服務(wù)員算了算說,六百八十多塊。李重說,這么貴呀。服務(wù)員嫣然一笑,這是五星級賓館,還有百分之十五的服務(wù)費。
轉(zhuǎn)天,李重告訴父母想回去了,因為還有些孩子在暑假期間需要上課。父親說,你今天陪你母親去趟青海湖吧,她來一趟不容易。李重不好再說什么,確實,母親這么多年幾乎沒有出過門。他告訴父親,可以,但不要派奔馳了,換一輛不扎眼的。父親笑了笑,說,好,那就讓當(dāng)?shù)嘏笥褤Q輛捷達(dá)吧?十幾萬。母親繃著臉,怎么到我出去就換捷達(dá)了呢?李重說,我不想這么招風(fēng)。母親對父親說,找個幫手吧,你兒子花錢摳門,我受不了。父親笑了,回頭喊了一聲秀。
六
李重跟秀結(jié)束感情是在五年前的秋天。
秀給李重打來電話,告訴他她在上海,能不能今晚趕過來,就在恒隆廣場見面,七點不見不散。李重有些猶豫,秀說,你開車四個小時就到了,現(xiàn)在才上午九點。李重是個不愿意拒絕女人的男人,于是開車瘋跑了三個半小時到了上海,趕到了恒隆廣場正好七點。秀說,我在三樓。李重到了三樓,置身于女人的世界里,他轉(zhuǎn)著圈,舉著手機問秀究竟在什么地方。秀撲哧笑著,說,我就在你的身后。李重轉(zhuǎn)過身,秀就在他的眼前,近近的,能看見秀白皙的臉上那一道道藍(lán)脈,能吮到秀身上特殊的香氣。秀幾乎癱在他懷里,喃喃著,我等你都快等瘋了。李重下意識地看看四周,沒有人理睬他們。李重從小母親就告誡他,不要當(dāng)眾親熱女人,否則會顯得你很沒品位。李重從后面摟住秀的腰,覺得秀的腰是那么堅挺,他的手朝上挪了挪,就碰到秀腰后那塊柔軟的肌膚。他的手發(fā)燙,從手燙到了臉熱。
秀拉著李重走到一塊玻璃窗前,指著一條紅皮褲興奮地問道,你看怎么樣?李重看著那條紅皮褲,耀眼而清亮,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紅葡萄。秀讓售貨小姐從玻璃窗里拿出那條紅皮褲。從試衣間里再出來的時候,秀下身的紅皮褲格外養(yǎng)眼,也顯得她十分挺拔,裹著的長腿亭亭玉立。李重連說不錯,真的很合身呢。秀說,那就掏錢吧,四千六百塊。李重以為秀在開玩笑,隨口也幽默地說,沒問題,兩萬六千塊我都給你掏。秀哈哈笑著,在李重身邊來回扭擺著,像是時裝模特在表演,她瞪著眼睛說,我可是認(rèn)真說的。李重一愣,迅速盤算著自己口袋的錢還夠不夠。秀看著尷尬的李重,叉著腰,不動聲色,倒弄得李重恨不得鉆個地縫溜走。秀說,你錢包里就沒有銀行卡嗎?李重說,有,但走得匆忙沒有帶著。秀笑了笑,揮揮手說,算了,不難為你了。但我要告訴你,男人要想得到女人的青睞是需要付出代價的。說著,從試衣間里把紅皮褲脫下來,讓售貨小姐重新掛在玻璃窗里。秀氣惱地說,我就知道你不會,不是你拿不出來這么點錢,是你不會為我拿。你這人活得很現(xiàn)實,也很自我。又想吃葡萄,又怕葡萄酸。李重賭氣地想把錢掏出來給秀,可手到了口袋里又拿不出來了,真的沒有這么多錢拿出來,即便能拿出來,今晚住在哪?明天怎么回去?
天慢慢黑下來,上海的南京西路燈光如晝。
李重和秀在街頭走著,轉(zhuǎn)了好幾家飯館,秀都覺得不好,不是人多,就是衛(wèi)生太差。李重的肚子一直在叫喚,中午在途中服務(wù)區(qū)的自助餐就沒吃幾口。好不容易秀點中了一家川菜館,秀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嚷著要喝酒。秀說,我為什么要在上海和你約會,我是想讓你徹底放松放松,讓你好好愛一個女人。在上海沒人認(rèn)得你,你這個當(dāng)老師的在這里可以自由自在。我看你是籠子里關(guān)的小鳥,關(guān)久了就飛不出來了。你這種男人真沒勁兒,活得不陽氣。李重也喝多了,喝得清氣下降,濁氣上升。他不服氣,大聲說著,你怎么知道我不好好愛你?晚上找個旅館,看看我能不能愛你!秀說著站起來,那好啊,咱們就走!
兩個人踉踉蹌蹌地走著,進了一家燈火輝煌的飯店,到前臺一看,標(biāo)準(zhǔn)間兩千多塊,看得李重膽戰(zhàn)心驚。再走進一家門口有保安的飯店,前臺的牌子標(biāo)的標(biāo)準(zhǔn)間一千多。秀對李重不客氣地說,咱們就住吧,不走了,這錢我花行嗎?李重有些猶豫,但看見秀已經(jīng)款款地走到前臺去辦手續(xù),只得遠(yuǎn)遠(yuǎn)看著。秀拿著一個牌子過來說,你那點兒男人面子別硬撐了,跟我走吧。他悄悄問秀,人家是不是會問咱們的關(guān)系?秀冷笑著,人家還管你這么多,你這人干不了壞事!
走進房間,李重的心臟在蹦,他剎那間覺房子很小。他擰開電視機,故意給自己找點兒氣氛。秀喊著累了,就跑到衛(wèi)生間洗澡。李重的身上發(fā)燥,他拉開窗簾,看見天空一片橘黃色,他知道那是外灘上空的燈光。好半天,秀披著毛巾被跑出來,說,你快洗吧,水好熱呢。說著,她就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床很軟,像一個陷坑。李重不好意思地躲著秀的眼神,然后走進衛(wèi)生間,他沒覺得水熱,倒是看見秀留下的女人的東西,一種沖動在身上蔓延,渾身起了雞皮疙瘩。走出來的李重穿得整整齊齊,秀看著他笑,說,你純粹是假正經(jīng),要不就是衣冠禽獸,這又不是你在教室里講課。秀沏了兩杯熱茶,遞給他一杯,又拿起她的照相機在他身上咔嚓。她說,我的眼光里已經(jīng)沒有別的男朋友,全是你的影子。不可思議,你這人離開講臺就沒了風(fēng)采和魅力。其實你不可愛,花崗巖的腦袋……她起身,輕盈地跑到窗前,把窗簾拉上。于是,溫馨的帳子漫了上來,屋里暗下來,她的目光越發(fā)顯得風(fēng)情萬種。李重亢奮地抱住秀,突然無數(shù)個信號在他腦子里交織。他想著母親,母親跟他發(fā)過咒,如果找一個她沒相中的女人就死給他看。李重想著父親曾經(jīng)找過他,說起他今后的婚姻,說,你是我的兒子,我的萬貫家產(chǎn)就是你的,你的女人必須是沒有野心的。父親說的時候很傷感,說,我現(xiàn)在要是離婚,知道得給她多少錢嗎?幾個億啊。記得李重曾經(jīng)跟父親說過,給母親的錢不要太克扣,母親是花慣了大錢的。父親憤怒地說,我給她還少嗎?她就是恨不得把我的錢都花光。父親多少次想給李重錢,都被李重拒絕了,而且李重對父親說了很重的話,你要是再給我提錢,我們連見面的機會都沒有了,你不要以為你那臭錢就能讓我貼近你!endprint
李重的胳膊神不知鬼不覺就環(huán)繞在秀的身上,占有她的欲望燒遍了全身。他想起學(xué)校里有人說他沒有生殖能力,就狠狠地?fù)涞沽诵悖榧敝杏米齑綄ふ抑淖齑?,可碰到的恰是她的下巴。秀說,你放松,別繃著。你想怎樣發(fā)泄就怎樣發(fā)泄。秀吻著李重,手摩挲著他有些蓬亂的頭發(fā)。秀扔掉了她身上的毛巾被,李重在灰暗中隱約瞥到一道白影。秀說,你該躲避那些熟悉的東西,想象我吧,我神秘的身體能讓你無拘無束地伸展。窗外傳來黃浦江游輪的汽笛聲,顯得很是雄魄。但沒想到李重很快就敗下陣來,秀推開李重,赤裸著身子去端那杯熱茶,面色如水。李重默默穿著衣服,他不知道說什么。兩個人慢慢躺在床上,李重問,你說在公司當(dāng)白領(lǐng),能說是干什么的嗎?秀在黑暗里扭轉(zhuǎn)著身子,回應(yīng)他,這重要嗎?李重?fù)е?,覺得秀的身體發(fā)涼,就把毛巾被蓋在她身上。李重說,我們就這樣好了,我怎么也得知道你呀。秀回頭看著李重,眼睛里發(fā)著光彩,問,那先說你呀,你說完了我再說。李重用手指撫摸著秀的后背,那手像是章魚在爬行,覺得這么愜意。李重說,我就是音樂老師,我母親退休在家。秀說,說你父親?李重的神經(jīng)麻了一下,說,跟我母親離婚了,很多年不再來往。秀說,那你父親干什么呢?李重說,不知道,反正一年見不了幾次,每次見他都忙得抬不起頭。秀說,你沒說實話吧?李重反感地回答,我怎么沒說實話,你又知道什么?秀陡地抱住了李重,我跟你說實話,我就是你父親公司的財務(wù)總監(jiān)。李重腦袋嗡的一聲,然后聽不見任何聲音,剛才還覺得黃浦江的汽笛聲太響亮。秀還在說話,其實我見過你,在公司你和你父親說話,你那不卑不亢的樣子很有男人氣質(zhì)。在公司誰敢跟你父親這么說話,你父親李樹立就是我們的太上皇,能把人罵哭了,還能哄樂了。李重沒說話,使勁兒控制著涌起的沖動。他品了一口熱茶,鎮(zhèn)定著自己。好在屋里光線灰暗,秀不太容易發(fā)現(xiàn)他的狂躁。茶水入嘴苦苦的,李重覺得自己被騙了,他緩和著自己的情緒,故意漫不經(jīng)心地問,那你早就知道我,是給我設(shè)了一個局。秀笑著,感情就是一個局,誰都知道是個局,但都奮不顧身地朝里跳。李重的心被敲碎,又問,那在琴房也是你推算好的?秀說,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我和你在一起了。
李重走到秀身邊,看著秀那光滑如雕塑般的身體,問,我要是接不了我父親的班怎么辦,你還愿意嗎?或者我說對你們公司不感興趣,甚至對我父親都不屑,你怎么辦?再直率地說,我不要父親的一分錢,我就過著音樂老師的日子,你怎么辦?秀看出李重的情緒變化,尷尬起來,說,你不會的,你肯定要接你父親的班,你父親在公司董事會上說的,斬釘截鐵地宣布過,還讓大家舉手表決,記錄在案呢。李重說,我要是不去呢,或者我跟我父親斷絕關(guān)系呢?秀笑了,你那是氣話,無非是耍耍小性子。
李重大聲表白著,如果逼我,我會真的這么做!
李重穿著衣服,然后收拾著東西,他對秀說,我們就此別過了,我不是狠心的人,但你逼著我這么絕情決意。因為你欺騙了我,而且你對我精心設(shè)了一個局,我不是讓人隨意擺弄的,我父母都知道我這脾氣。你漂亮聰明,你找誰都比我強,因為我就是這么一個活在另一個世界的男人,你說得對,我就是自我!
從此后五年的時間,李重沒有接到秀的電話,他也沒有再跟秀聯(lián)絡(luò)過。李重有次到父親的公司去說事,在走廊上與秀擦肩而過,只吮到了一縷淡淡的清香,這是秀最喜歡的法國香奈兒的氣味。秀好像也不看他,李重油然有一種悲愴感覺,就這么成了陌路人。后來李重聽說秀結(jié)婚了,再后來就沒了音訊。
七
下午了,太陽有些懶,躲在云層里。
李重帶著母親走出銀龍賓館,就看見秀站在一輛捷達(dá)汽車前。秀幾乎沒有什么變化,臉上的皮膚仿佛洗過水,那么干凈而清純,尤其是眼睛,黑白分明,透著一股自信。她的嘴唇薄而紅潤,但不是那種硬抹上去的,而是自然形成。李重握著她纖細(xì)的手,柔軟無骨,攥在手里像一團泥。他曾經(jīng)對秀說過,你的手沒有骨頭。秀回答他,我的骨頭都在我心里撐著呢。上了車,李重坐在司機旁邊,秀挨著母親。母親看樣子很喜歡秀,不斷地跟秀聊天。車在高速公路上行駛著。李重知道母親很快就要問到秀的婚姻。他的婚姻是母親最大的心病。秀也不躲避,告訴母親自己離婚了,帶著一個三歲的男孩兒。母親頓了一會,問,你先生是干什么的,為什么要離婚呢?李重回頭看了一眼母親,制止母親,希望不要再問了??赡赣H見秀沒有回答,依舊追了一句,秀笑了笑,我前夫是公司的劉副總。李重和母親都愣住了,就是這個劉副總籌備著一個十幾億的項目,圖謀自立山頭。母親氣哼哼地說,是得跟他離。秀說,其實他不壞,我們就是脾氣不合。母親忽然高聲說,他從美國回來的又怎么樣?我丈夫這么多年闖蕩江湖,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怕過誰?李重見母親說我丈夫的話理直氣壯,可這十二年,母親一直說父親是個王八蛋!
當(dāng)他們到達(dá)青海湖邊時,天色已經(jīng)漸暗。整個湖面似乎睡著了,安靜得讓人心跳都能聽見。三個人站在湖邊,母親看了幾眼就叨叨著走了,覺得沒什么,跑這么老遠(yuǎn)就是看這攤水嗎?秀陪伴著母親回到車?yán)?,李重獨自享受著安靜,他覺得很長時間沒有這種安靜的感覺了,似乎一直在課堂上忙碌著,甚至連腳步都不想停。忽然給了你這種安靜,甚至連風(fēng)都不刮了,只有水鳥掠波低翔,濺出一道道水帶。他聽見后邊有腳步聲,秀跟過來站在他旁邊,誰也不說話,誰都知道不能破壞了這種靜謐。湖的那端是遠(yuǎn)遠(yuǎn)的山巒,橙色中還有一縷夕陽鑲嵌在那里,看得見湖的深處竟然有幾戶人家還亮著燈。秀問李重,那里住著什么人呢?李重說,可能是當(dāng)?shù)氐木用?。秀說,他們一家家住在這里,一年四季享受著這份寧靜,過著捕魚的生活,日落日出,無憂無慮。可能他們不知道我們在城市生活的某種焦慮和欲望,或者堵車或者因為房子和孩子、票子糾結(jié)。李重看著秀,他沒想到秀跟他說了這么多話。
風(fēng)把天上的云彩吹得一塊也沒有,像水洗的一般。李重一屁股坐在湖畔,秀也坐在他身邊,聽著潺潺的水聲。李重把腦子里的急功近利一點點兒地擠走,他檢討自己有了想接父親班的念頭,怎么想的,為什么會動搖都不可知。秀問,你就不想聽我說為什么離婚嗎?李重澀澀地笑了,你就是想找有權(quán)力的男人支撐起你,但你發(fā)現(xiàn)有權(quán)力的男人都不能支撐你,讓你有了負(fù)重感。秀流淚了,攥住了李重的手。李重很疼,他鬧不明白為什么女人總愛這么攥著男人,就像母親攥著父親一樣,好像把生命都給攥住了。李重莫名其妙地說,我可能要到公司當(dāng)老總,接我父親的班。秀說,你不要去,都是陷阱,我的前夫你對付不了,他把美國兩會之間的角逐本事都運用過來了,你父親現(xiàn)在岌岌可危。李重心驚,他覺得沒人能對抗父親,父親就是權(quán)力欲望極為強烈的人,不容底下有半點的離心離德。他知道父親開走了兩個副總,還有四個項目經(jīng)理。endprint
風(fēng)吹動著李重的頭發(fā)。李重的心又開始慢慢平靜了,他知道自己左右不了父親,也不能讓父親陷進去,畢竟有著血緣關(guān)系。他好像覺得應(yīng)該幫助父親,于是內(nèi)心糾結(jié)著,如擰麻花越擰越松不開。他感覺到眼前疊疊層層的翠綠在風(fēng)聲和水聲中逐漸消退。有人在唱花兒,歌聲很清晰地敲打著他的耳朵,顯得很悠遠(yuǎn),也很出情?!敖o哥哥買下個白冰糖糖,毛巾里裹上,巴掌里捏上,袖筒里筒上,懷懷里揣上,挨肉肉捂上,立立兒等著你走回來的路上,我從日出望到月落,就是不見你哥哥的影像?!崩钪氐氖謾C響了,一看是靜打來的,問,你在哪呢?李重說,我在青海湖畔站著呢,有人在唱你們的花兒呢。靜說,是不是還有個漂亮女人在你身邊???李重下意識地四周看了看,笑了,你是不是也在這?。快o吃吃笑著,你看公路上啊。李重回頭看了看公路,一輛車的車頭邊,靜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旁邊有個男人還在高聲唱著,“頭一幫騾子走遠(yuǎn)了,第二幫騾子攆了;阿哥的身子兒不見了,尕妹的眼淚淌干了。雨點兒落到個石頭上,雪花兒飄到個水面上;相思病的傷在了心肺上,血痂兒粘著嘴?!崩钪睾闷娴貑枺浅▋旱氖钦l呀?靜說,是我的搭檔,你在舞臺上見過的。我們陪著客人到青海湖,一瞬間看見你的背影,還有你旁邊的那女人。李重說,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么巧合,我們緣分未盡啊。靜那端說,你知道我渴望什么日子嗎?這么比喻吧,我要是跟你結(jié)婚了,晚上我就給你舀一碗羊雜碎吃,放很多辣椒。我把小叔子和小姑子的就舀到鍋臺上,讓他們自己去端。最后我給自己舀一碗,把孩子放在膝上,一邊吹一邊喂孩子。閑時我就種點花種點菜,坐在廊檐下一邊納鞋墊一邊聽母雞抱蛋的叫聲。我會對鄰居喊著,沒事了,都到我家來坐坐啊,我們一起喝著茯茶聊天,看花兒,做針線好嗎?鄰居們就過來,好多人好多人喝茶,濃濃釅釅的。李重品著靜的話,覺得心里癢癢的酥酥的。
返回的路上,太陽下山了,母親睡覺了,秀給三歲的小兒子打電話,說著,媽媽想你了知道嗎,想到媽媽的肉里了。秀小聲笑著,夜色漫上來,青海湖退去。父親的電話打過來,鄭重地說,想好了嗎?明天我們就回去了。李重問,合同簽了嗎?父親說,簽了,很順利。李重沒有說話,父親開心地說,知道關(guān)心我了。告訴你,給你們學(xué)校撥了三十萬,你回去就辭職吧。父親沒有等他說話就掛斷電話,李重很是復(fù)雜,他覺得自己心底存著的那點油在逐漸耗盡,已經(jīng)發(fā)不出光來。車沉默地開著,母親打起了呼嚕,秀在輕輕問他,想好了,我就在公司幫助你,畢竟我是財務(wù)總監(jiān)。李重?fù)?dān)心地看看司機,秀說,不用擔(dān)心,司機是我的人。司機朝李重笑了笑,李重好像被刺猬扎了一下,周身都是刺兒,疼痛得不知道要拔掉哪一根。
八
暑假的后半期,李重一直糾結(jié)著,父親不斷地催促,母親甚至以自殺來威脅,他還是拿不定主意。父親不說,母親卻一直傳遞著父親公司遭遇劉副總設(shè)局的信息,有關(guān)父親患癌癥到晚期的話題也在公司滿天飛。秀沒有再跟他聯(lián)系,好像從西寧回來后跟水泡似的冒了冒就不見了。母親問過他對秀的印象,李重不好說,母親一針見血,我覺得你們倆認(rèn)識,好像有過感情的糾葛。李重辯解,母親生氣地拍著桌子,你母親是誰,有關(guān)男女之間那點破事,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你跟秀的目光一對就有了子丑寅卯,她追求過你,而且你們上過床。李重寒氣在后背躥著,渾身發(fā)冷。母親說,秀不行,她跟劉副總雖然離婚了,但還有孩子。你要是跟了秀,那劉副總就得發(fā)難你,畢竟秀和他牽扯不斷。秀和劉副總再給你設(shè)局,你說你能應(yīng)付得了?李重問母親,你對秀印象怎么樣?母親說,你們以為我睡著了,其實我聽你們倆講話清清楚楚,她太有心機,你那菩薩小心腸承受不住她。
校長打來電話,說食堂修繕得差不多了,你什么時候帶你父親過來看看,畢竟是你父親出錢。李重覺得校長太功利,哼了哼就放下電話。
李重每天都給學(xué)生上家教,主要是教鋼琴。最近鄰居們鬧過多次,后來母親知道了,到他家來了一趟,居然鄰居們不鬧了。李重很是奇怪,鬧過這么多次怎么就風(fēng)平浪靜了呢?后來才知道母親挨家挨戶給了兩千塊錢,說如果半年不鬧每家再給一千,只要誰鬧就從此一分不給了。整個樓棟是十二家,除了李重以外就是十一家,每家兩千就是兩萬兩千塊,母親出手時毫不含糊。鄰居們都說李重母親是富豪,怎么舍得讓兒子住在這么一個貧民呆的地方,而且靠家教養(yǎng)家糊口。有這個錢,給兒子不就完了,兒子也不用做家教了。李重就在鄰居們的戳戳點點下生活,他看不了這么多關(guān)注的眼神,就跑去跟母親說,你能不能不管我的事。母親伸出一個指頭說,你只要去你父親公司我就不管,這是我管你的最后一件事了。
一天早晨,李重被校長接到學(xué)校,一進校門就看見兩旁的學(xué)生們吹著號敲著鼓歡迎他,還有所有的同事們。在修繕一新的食堂門口鋪著紅地毯,上邊寫著一行字:吃水不忘打井人,有情有義有心人。李重覺得臉燒燒的,恨不得鉆地縫走人。同事們開始在校長的指揮下鼓掌,李重進了食堂就頭暈,校長給他端來一碗熱豆?jié){,然后回去再捧過來炸好的三根黃澄澄的油條。李重知道學(xué)校是不能再上班了,他自己快速吃著,因為所有人都看著他。他聽見有同事說著,知人知面不知心,敢情李重是李樹立的兒子,一個房地產(chǎn)大佬的兒子,在咱們學(xué)校裝什么蒜??!李重吃完了以后,向所有人鞠躬,然后抹嘴走了。校長趕出來,李重對校長說,這一準(zhǔn)是我父親教你做的?校長有些尷尬,但忙說,這是應(yīng)該的,三十萬對你父親不算什么,對學(xué)校就是一筆巨款呀。李重追問,是不是我父親讓你這么做的?校長納悶地,這重要嗎?李重說,很重要。校長說,是你父親出的主意,他死活不來,就讓你出人頭地呀。李重仰天長嘆,他這是絕我的后路,不讓我在學(xué)校呆了!
就在他準(zhǔn)備離開學(xué)校的時候,母親把他的房子賣了,說你父親在我樓下買了一個一百五十多平方米的陽臺房。李重惱火了,跺腳喊著,為什么不告訴我就賣我的房子,你們有什么權(quán)力這么做?母親瞪著眼睛,放屁,你父親給你買新房,還在我的樓下,那就是你的身份。你一個房地產(chǎn)公司老總住在那么一個破地方,誰跟你做買賣,誰敢買你蓋的房子?晚上,李重在自己的房子里睡了最后一覺,他不睡了,起來收拾亂七八糟的房間,跪在地板上擦。然后清洗玻璃和所有家具,他洗刷房間時也想清理一下自己。完了,他知道父母聯(lián)袂給他設(shè)局,自己擺脫不開,在別人眼里都是姹紫嫣紅的事情,對他,卻是在北冰洋一塊要被融化的冰上提心吊膽地行走。endprint
天快亮了,李重覺得困了,順勢躺在床上。夢里,他在飛,沒有翅膀。在碧波蕩漾的青海湖上,他看見靜仰頭喊著他的名字,他覺得自己是超人,提手就把靜帶到空中。在天空中的味道真好,都是香水的感覺。靜讓他回到地面,那是一個藏族部落,那里都是載歌載舞的人群,朝他獻著潔白的哈達(dá)。他看見每個人手里都拿著刀在切剛宰的羊羔肉,好像還有母親父親,父親的刀最大最鋒利。父親讓他過來,給了他一把刀,說,你切吧,這羊羔肉很是鮮嫩。他伸出手,猛然間,他看見母親伸出刀,把他的手指都切斷了。母親嚷著,我讓你幫助你父親,是讓你飛黃騰達(dá),你卻覺得我們想害死你,今天我就把你的手剁下來,那就害死你吧,看你還彈什么鋼琴!李重看到自己血淋淋的手指在毯子上跳動著,先抽搐,后變灰,很快在腐爛著。李重痛苦地喊著,沒有手我彈什么鋼琴,怎么教學(xué)生啊。他看見靜在哭泣,然后飛起來,像一只大鳥,而他怎么蹦也飛不起來。
李重醒了,渾身是虛汗。他首先看自己的手,手在抖動著。夢給他啟示,他給靜打電話,可靜每回都是不在服務(wù)區(qū),好不容易通了,又是占線。李重動搖了,他覺得靜真的離開自己飛上天空了。他再打時,電話通了,好久靜才接電話,迷迷瞪瞪地問,我才剛睡了半小時,你要干什么?李重不知道讓靜干什么,說不出完整的話。靜說,我住的地方要拆遷,我可能要回老家了。李重問,那你就不唱花兒了?靜沉沉地說,你喜歡花兒,可現(xiàn)在這里聽的人越來越少,掙不了多少錢。靜抽泣起來,說,找過花兒王,他老人家說花兒滅不了的,可這話我聽了多少遍了,花兒真的不好唱了。我準(zhǔn)備到酒吧唱歌了,已經(jīng)聯(lián)系到一個老板。李重惶恐地問,你不唱花兒了?靜撕心裂肺地說,我需要活著,唱什么不唱什么不重要了。李重心酸酸的,說,花兒王不是說唱花兒能幸福嗎?靜說,唱的時候幸福,唱完了沒有地方住沒有吃的沒有穿的就痛苦了,花兒不是飯??!李重被電擊了一下,說,你什么時候到我這來一趟。靜問,我去能干什么?李重怔住了,靜來這能干什么呢?李重說,你還有多少錢?靜不高興了,我有多少錢跟你怎么了?李重說,我給你匯四千塊錢。靜破涕為笑了,還是算了吧,我知道你對我好,我不想依賴你,成為你金錢的奴隸,你也不要老拿錢哄我高興。說別的吧,你是不是還猶豫去不去你父親那?李重沉重地說,是的,你的家沒了,我的家也沒了。靜詫異了,怎么沒了呢?李重說,我夢見你變成大鳥飛上了天空,我很難過。靜說,那么巧合嗎?我給你唱段花兒吧:熱辣辣想你卻不想見你,眼巴巴看你卻不見你啥樣兒,花兒想開開不了,太陽要出都是云彩……李重被當(dāng)當(dāng)?shù)那瞄T聲打斷了,門口是一群搬家公司的人,為首的說,是李總讓我們來搬家的,說你的家具就不要搬了,那邊新房的家具都擺放好了,就是給你搬鋼琴和書。李重生氣地說,是我搬家,不是你們李總搬家,全搬走,讓這間房子沒有一件東西!
搬進新家,李重才知道自己搬過來的東西都不能放了,里邊都是全新的歐式家具,散發(fā)著油漆的氣味。母親過來,端著一碗西紅柿雞蛋面,對李重說,你在我樓下,還是你父親想得周到。李重吃著面條,母親從小就給他做著,做到了李重三十六歲依舊如此,只不過味道變了,吃起來不那么香噴噴的。母親關(guān)注地問,想好了嗎?李重?fù)u搖頭,母親嘆口氣又說,你父親很著急呀,他的病好像不怎么好,盡管他在公司撐著。到上海醫(yī)院去復(fù)查了,有擴散的跡象。李重放下筷子,問,父親究竟離婚沒有?母親的臉色憔悴,說,離了,但現(xiàn)在還不利落,那小妖精打官司,說給她的錢太少。這都是你父親的罪過,那小妖精比你父親小二十多歲,這是敲詐你父親的血汗錢呀。你父親要跟我復(fù)婚,說還給我一個身份。李重輕輕地問,你答應(yīng)了?母親說,為了你我得答應(yīng),想你進了公司就復(fù)婚,舉行一個小儀式,請些親朋好友。李重說,舉行儀式還有必要嗎?母親說,必要,我不能這么稀里糊涂就回來。
李重覺得這寬敞的房間有些空曠,像是倉庫,自己的心也空落落的。
母親說累了,走起路來跌跌撞撞的。李重覺得母親這些日子驟然蒼老了許多,他給母親開門,恍惚間問了一句,喜歡你的那個老朋友怎么辦呢?母親回頭怔怔地看著兒子,好半天才說,他走了,去常州他女兒家了。李重問,走以前沒有見你一面?母親的眼眶紅了,渾濁的淚水在里邊凝聚著,但沒有流出來。
九
深秋了,繁華落盡,路上都是樹葉子,踩起來嘩嘩直響。
李重還在學(xué)校堅持上課,他不想這么快就敗下來。可是每次到學(xué)校,都是同事們的議論對象,甚至有人喊著,你原來是房地產(chǎn)老總李樹立的兒子,這么多錢還跑到學(xué)校上哪門子窮課呀。本來吃飯是安靜的事情,但每天中午李重的餐桌都是人,說什么的都有,更多的是懇求跟他父親說說,買的房子能不能再便宜幾個點,這么多年的同事關(guān)系,就是你一句話的事情。李重哭笑不得,校長也湊熱鬧,說,他侄子買的就是李重父親的房子,樓層不好,一定要四層樓靠東的,能看見遠(yuǎn)山的風(fēng)景。李重咬牙敷衍著,他怨恨父親和母親,把他的生活打亂了,全都是交易和金錢。
促使他下決心的是那天放學(xué)后發(fā)生的事情,他開車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剛拐彎,突然間從前面躥出一輛車,瞬間就頂?shù)搅怂能嚽岸?。李重下意識地說一聲不好,咣的一聲,對面的車撞了過來。李重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再一摸,頭撞在車玻璃上,額頭濕漉漉的,估計是血。兩輛車頂?shù)揭黄?,從那輛車上跳下來一個穿著很隨便的男人。走過來,把車門拽開,一把揪住李重的領(lǐng)子,你王八蛋怎么開車!就敢看著我的車朝前撞?李重從小到大,除了父親揍過他有限的幾次,沒人動過他一根指頭。李重的熱血往上涌,從車廂里鉆出來怒吼著,是你的車往我的車上撞,我在順行,你在逆行!對方瞪著眼睛喊著,我說是你撞的就是你撞的,你把我的頭都撞破了。他指著額頭上的一塊血包,氣勢洶洶。李重沒有見過這么蠻橫不講理的人,說,咱們找個地方說話去。對方毫不示弱,你說去哪?兩人正互相揪扯著,一個矮個子男人從對方車?yán)锫朴谱叱鰜恚蛄苛艘幌吕钪?,客氣地問,你是干什么的呀?李重沒有說話,對方笑了,還不理我,誰給你撐腰這么厲害呀?李重說,我就是一個老師,沒人給我撐腰。穿著隨便的男人說,知道和你說話的是誰嗎?知道房地產(chǎn)老大李樹立嗎?他是李總的馬副總,馬副總的姐夫是公安局的副局長!李重像是泥塑一樣戳在那,他想象不到父親手下就是這些臟人。矮個子看看李重,笑了笑,說,行啊,這有個交警中隊,就在前面。你愿意去就和我的司機一起去,到那聽聽人家怎么判你!說著自己朝前走,穿著隨便的人對那矮個子喊著,那您怎么走啊?矮個子回頭笑了笑,車不有的是嗎,你別管我了,找交警中隊老高給你小子出氣吧,我知道你小子沒有受過氣。說完,呵呵笑著,攔下一輛出租車就上去了。李重覺得被戲耍了,他腦袋疼得鉆心,他喊著馬副總,你知道我是誰嗎?馬副總回頭問,你不是說你就一個老師嗎?這時候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已經(jīng)有交警朝這跑來。李重提高嗓門,我是李樹立的兒子,我也是你們公司以后的老總,我叫李重!endprint
馬副總驚訝地看著李重,李重轉(zhuǎn)身上了自己的車,他看見前車玻璃已經(jīng)萬朵桃花開,即便是這樣,他也開走了。他又看見馬副總在跟他點頭哈腰,還有那穿著隨便人驚恐的樣子。在車上,他告訴父親,我決定去公司了,明天就上班。說完以后,李重覺得自己亢奮的聲音在車廂里跳蕩著,他有些害怕,自己被什么魔怔了,就這么投進了父親設(shè)的局,像是飛蛾撲火,又像是扼腕壯士了。李重聽說過馬副總,但沒見過面,說他是父親的副總,出手很兇,誰都怕他躲他。他唯獨懼怕父親,又有人說他是父親豢養(yǎng)的一只藏獒。李重忽然想,馬副總撞自己的車,這是不是父親的一個新局?
李重哆嗦了一下。
一年半后,也就是另一個夏天的開始。
李重帶著劉副總和馬副總以及秀等人在新開盤的一個樓盤娛樂場看演出,這個樓盤就是劉副總的項目。從小就耳濡目染看著父親做生意的李重,進了公司,有了一種天賦的氣場,再加上他的與眾不同,竟然在錯綜復(fù)雜的公司角斗中贏得上風(fēng)。這次新樓開盤,本來父親給劉副總二百萬的紅利,結(jié)果他還是不平衡,跟李重的父親過招斗心眼,等到李重上來,就擱置了下來,對劉副總說了一句你等等,結(jié)果劉副總等了一年多,李重忽然出手就給了他三百萬的紅利。李重對劉副總說,你只要能兌現(xiàn)你的利潤,我就兌現(xiàn)你的紅利。我們談錢容易,我不在乎多給你錢,我在乎你和我怎么能打造一個新的模式。劉副總有些吃驚,因為他知道的李重只會唱青?;▋?,做生意狗屁不通的傳言在公司滿天飛。劉副總不放心,在算總賬的時候,劉副總接到李重的短信,讓他檢查自己的銀行賬號。劉副總見了三百萬險些暈過去。他對已經(jīng)離婚的秀說,你可以追求李重,這個人是我的勁敵。秀笑了,你讓我追求你的勁敵對你有什么好處?劉副總說,這樣我就可以讓他歉疚我,你畢竟是我的前妻,他不會對我下狠手的。秀蔑視地說,我跟誰怎么樣,跟你沒關(guān)系,因為你只熱衷賺錢,你沒有感情。劉副總哈哈大笑著說,李重會超過我,我看他也沒有多少感情,你看那目光就是冷冷的,一點溫暖也不會給你的。馬副總依舊是副總,李重見了他就跟不認(rèn)識一樣,但下狠手把馬副總負(fù)責(zé)的項目壓縮了,給了劉副總。馬副總曾經(jīng)找過李重,說,我忠心耿耿跟你父親十幾年,你不能這么對我。李重不卑不亢地說,你看我壓縮的都是些什么項目,你干得了嗎?那都是要賠錢的。你看我給你留的是什么項目,那都是傻子也能賺錢的。馬副總聽這句話梗了梗脖子,李重說,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不樂意干我就都給姓劉的。馬副總走了,臨走時關(guān)門重了,被李重叫回來,說,本來我還想給你分個八十萬的紅利,你一摔門,我一分不給了。馬副總蒙了。李重說,我把六十萬都給你父親,你他媽敢動,我就清除你!你半年沒給你父親一分錢,你父親腦溢血癱在床上就指著你的錢了,你這個不仁不義的東西,我還留你干什么!馬副總撲通給李重跪下,你能不能從六十萬里分給我四十萬?我那媳婦惹不起。李重?fù)]揮手訓(xùn)斥著,你父親六十萬不動,我再給你二十萬,但得給你媳婦,她還知道伺候你父親,別給你那小妖精。馬副總抬起頭,漸漸地感覺到李重不是善茬兒,走時輕輕地關(guān)上門。李重覺得自己說小妖精的口氣很像母親,回來說給母親聽,母親第一次咯咯地笑起來。
李重坐在前排,劉副總和馬副總在他的左右,后面是秀。秀在后面看見李重那件襯衫是歐洲名牌,原來雜亂的頭發(fā)也梳理得很整齊。秀感覺李重陌生起來了,大半年,兩個人見面很多,可都是財務(wù)上的事情。高興了李重也請秀吃飯,李重開始喜歡吃牛扒了,李重在表演,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嫻熟地切著,都是帶血的牛肉,吃得津津有味。李重對公司的財務(wù)從不熟悉到了如指掌用了三個月,當(dāng)李重給秀說財務(wù)數(shù)據(jù)時,很像是唱歌。有次秀給李重說賬,遺漏了一項,李重馬上給她指出來。秀害怕,李重就如一臺云計算機。
臺上一個白衣少女在彈李斯特的鋼琴曲,馬副總睡著了,劉副總在玩著微信。秀在后排小聲地對李重說,過去的李重是不是死了?李重回頭看了看秀,我父親在醫(yī)院搶救了,估計支撐不了幾天了。秀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因為話題已經(jīng)被李重封死了。又是一個小提琴曲《梁山伯與祝英臺》,臺下的觀眾走了一少半,這些觀眾都是小區(qū)的居民,都想著回家看什么“中國好聲音”。秀突然說,我的心也是不是跟著你死了?李重又一次回頭,抿嘴笑了,認(rèn)真地說,我們倆倒是很般配,一個公司老總,一個財務(wù)總監(jiān)。秀臉色灰了,說,我要的是感情,不要職務(wù)。李重說,先有職務(wù),后有感情,這可是你的邏輯。秀惱怒地說,能不能不再提那段。劉副總扭過臉,李總,你是不是在我和秀沒有離婚的時候就喜歡上她了呀?李重回?fù)芰艘痪洌鞘悄阌幸庾R放過來的,我只好接受了。秀站起來走了,馬副總睜開眼,哼哼著,怎么財務(wù)總監(jiān)走了,李總不是說后面還有好戲嗎?
靜上臺了,她穿了件黑色的短裙,配上黑色的高筒皮靴,深情地演唱花兒?!敖o哥哥買下個白冰糖糖,毛巾里裹上,巴掌里捏上,袖筒里筒上,懷懷里揣上,挨肉肉捂上,立立兒等著你走回來的路上,我從日出望到月落,就是不見你哥哥的影像。”秀又回來,她不看靜,而是專心地盯著李重。李重鼓掌,鼓著鼓著站了起來,他下意識抬腿上了舞臺,走到靜的跟前,和靜一起投入地唱起來,“風(fēng)慢慢吹來,云悄悄散去,月亮出來了,月亮就是一個圓盤,你端著它可以喝酒,舉著它可以當(dāng)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愛不愛它,它都離不開你……”臺下開始喝彩,劉副總和馬副總都愕然了,只有秀的眼睛蒙上灰色。
演出結(jié)束了,李重和靜去了一家咖啡店。靜抿著咖啡,她說,咖啡沒放糖真苦。李重問靜,你什么時候回青海呢?靜看著咖啡店里的電視,正播著“中國好聲音”,隨口說,來了幾天不想呆了,這里真的很悶。李重說,就在這里呆下去吧,我給你找房。靜笑著,你還想娶我嗎?李重回應(yīng)著,不是不可以呀。靜說,你這么大的老板能娶我,騙誰呀,我不是傻子。李重的心咯噔一下,靜說,花兒王死了,死的時候很安靜,我們?nèi)チ撕芏喔枋纸o他唱花兒。李重低下頭,見秀走了進來,順勢就坐在了靜的對面。靜看了看秀,對李重說,我來這幾天秀對我不錯,我看得出來她是你的女人……
李重平靜地說,我們走吧,外邊起風(fēng)了。
十
三個人離開咖啡店時,夜深了,風(fēng)冷冷的,撲在臉上像是有人吹氣。靜不經(jīng)意地對秀說,我教你唱的花兒怎么樣了?秀輕聲哦了一聲。靜說,你唱得還不幸福。秀側(cè)過臉,躲著冷風(fēng)對靜說,唱個歌有什么幸福不幸福的?靜說,你得在心里邊唱,那是唱給你喜歡的人的。秀打著哈哈,你跟我說說,怎么能在心里邊唱呢?靜停下腳步,說,我這輩子注定干一件事情認(rèn)真,那就是唱花兒。李重開玩笑地對靜說,難道秀就沒認(rèn)真過,比如對你不就很認(rèn)真嗎?靜笑了,我怕秀對我認(rèn)真,我就想她該對你認(rèn)真。秀問,我怎么對李總不認(rèn)真了?靜說,你應(yīng)該像我這樣明明亮亮地看他,看著他眼睛里都是花兒。這時,你就應(yīng)該親他一下,你讓他感覺你的嘴唇是火熱火熱的。說著,靜走過來抱住了李重,然后親了他一下,親得李重渾身都熱烘烘的。靜對秀說,你就像我這樣,你來試試。靜用力拽著秀走到李重跟前,秀扭捏了一下。靜在笑,說,你就過去親嘛,讓他看看你的嘴唇熱不熱啊。秀真的在李重臉上親了一下,李重覺得臉頰麻木了一下。秀問他,我的嘴唇熱不熱呀?李重狠狠地對靜說,你是不是拿我們倆耍啊。
靜哭了,低頭跑了。
半夜,秀突然打電話過來,說話的聲音很輕盈,問李重,睡了嗎?說話方便吧,旁邊是不是有人?。坷钪卣f,沒有,我旁邊誰都沒有。秀說,我剛才做夢見到你了,你跟靜在西寧結(jié)婚,我看見你始終瞪著我……李重說,那就是一個夢。秀艱難地表示著,我們結(jié)婚吧,我真的熬不住了。李重沒有回應(yīng),秀說,這不是一個局,你不要什么都考慮成是設(shè)局。我就是愛上你了。秀在電話里給李重唱青?;▋?,“給哥哥買下個白冰糖糖,毛巾里裹上,巴掌里捏上,袖筒里筒上,懷懷里揣上,挨肉肉捂上,立立兒等著你走回來的路上,我從日出望到月落,就是不見你哥哥的影像……”秀唱不下去了,放下電話。
這邊電話剛放下,那邊電話響起,母親驚慌失措地說,兒啊,你父親前一分鐘走了,我和他都沒來得及舉行復(fù)婚儀式……其實你父親給你設(shè)的局都是為了你。
李重的靈魂跟著父親出竅了,在青海湖上遨游,看到的是滿湖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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