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期未
今天我在治療室門口碰到了半年未見的老張。原本虎背熊腰的一個山西老漢,現(xiàn)在清瘦了不少,幾乎是四仰八叉地躺坐在治療室門口的長椅上,讓他三十多歲的兒子忙進忙出地辦著各種治療、檢查的手續(xù)。看到我,老張先是愣了一下,打量了我一番便又恢復了方才呆滯、渙散的目光,有氣無力地與我打著招呼。不必問也看得出來,他的身體情況大不如半年前剛剛住院的時候了。
老張是山西人,五十多歲,高大魁梧。開始時他與我一樣,也沒有確診,只是住院檢查。血液病病房的各位病友大都會因貧血而面色蒼白、全身乏力,連說話聲音都不大。唯獨老張,不但面色黝黑,四體勤健,說話更是氣若洪鐘。然而當診斷結(jié)果出來時,老張只是聽到了“化療干預”四個字便立即崩潰,仿佛被宣判了死刑。我跟臨床骨髓瘤晚期的老爺子面面相覷,沒想到這么一個連孫子都上了初中的大男人竟然會如此的脆弱不堪。大夫離開后,老張黯然神傷地自言自語道:“完啦,得了骨癌啦。”我跟老爺子趕忙開始細細地跟他解釋骨髓瘤與骨癌之間的區(qū)別。在了解到自己的病情其實極其輕微、完全有治愈可能的時候,老張的眼中才又多了幾分神采。
然而接下來我才認識到老張的“問題”遠沒有結(jié)束。老張每次吃完飯,都會坐在陽臺口上長吁短嘆,最常說的話就是“七竅閉了六竅,就剩下吃飯睡覺?!钡查_口,大都是抱怨的話,今天指責病房設施不全,明天埋怨治療費用過高,甚至連日常抽血都成了他心情不快的誘因,總覺得被醫(yī)院吸了這么多的血,是被占了便宜。最讓人難以接受的是,他時不時就來一句“我沒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兒啊,怎么就得了這么個病呢?”這讓我和老爺子心里極其的不舒服。因為按這個理論來看,病情遠比他嚴重的我們倆必定是十惡不赦而遭了報應才住進來的了。有時他們父子出去遛彎,我和老爺子能得片刻的清凈,總是很無奈地交流著,說這個老張真是活寶,每天吃飽喝足積攢好了體力就是為了給別人添堵,可是關于自己的病情、治療、出院后的生活調(diào)養(yǎng)、注意事項,他卻絲毫不關心,放著現(xiàn)成的大夫和病友,從不交流。大概在他看來,把他的病治好完全是大夫的責任,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這次重逢,我和老張閑聊了一會。老張這半年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四期化療,總得來說骨髓瘤的病情控制得不好。我打聽之下,才知道每次化療時,老張心里都充滿了恐懼與抗拒,特別是對于化療后身體的不良反應,他總是膽戰(zhàn)心驚,且慣于發(fā)揮他抱怨不斷的才能,將不良情緒的效果發(fā)揮到了極點。然而,當化療進入休息期,老張回到家中后,依舊過著“肆無忌憚”的生活:喝酒,抽煙,飲食無度,通宵棋牌。想也知道,這種對自己極度不負責任的治療狀態(tài)真的很難有理想的治療效果。我在聽著老張怨聲載道的描述時,心里確實很不是滋味。因為在老張看來,自己病情的“惡化”完全出于大夫的無能,他覺得所有的人都在盤剝著他每況愈下的生命。此時,我已經(jīng)沒有再多鼓勵或勸慰的話想對老張說,因為我知道,老張的病是治不好了。這病不是骨髓瘤,而是源自骨子里的自私與冷漠,以及對于人生思考的極度怠惰。
我不禁感慨,“樂觀積極”其實是源自堅持到底的覺悟,而不是穩(wěn)操勝券的信心;對病情的把握是對自己的負責,也是對身邊所有關心自己的人的回報。至于最終行或者不行,那不是什么特別要緊的事。只要活著一天,就有一天的責任與奔頭;只要活著一天,就有一天的樂趣與享受。一位大夫曾說,我看著不像病人,并非是因為體型健壯,而是因為眼神始終平和而專注,看不到很多病人眼中的疲憊與絕望。我說,如果以這點為標準的話,現(xiàn)在大街上到處都是病人,個個都比我嚴重得多。城市如斯煩躁,可推卸責任的地方太多了。
扁鵲曾說,病在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我今病在骨髓,仍然沒覺得以后的事情都是命運的責任。在這場特別的修煉中,我依舊收獲良多,進步良多,享受良多。況且,但凡讀過《扁鵲見蔡桓公》的人都應該知道,桓侯的“絕癥”,從來都不在身上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