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劍飛
自己偌大的房子就住一個人,還是高樓,像吊在半空中。這算什么事嗎?能安心嗎?踏實嗎?
從酒店出來已經(jīng)八點多了,外面開始起霧,裹著風,有點寒意。路燈顯得十分暗淡,像沒有吃飽飯似地撐著,等待下鍋的米。今天趙德根喝高了像一只好動的猴子,躥上跳下,不厭其煩地和親戚朋友一一打招呼,送他們上車,叮囑路上要小心,注意行車安全。他站在酒店大廳門口,活像一個標準的保安,卻把真正的保安晾在一邊。
一輛又一輛車駛到大廳門口停下,載著人又從趙德根身邊駛過。有時,他動作幅度大了一點,或者為了避讓車子,就撞上旁邊的柱子。他也只是笑笑,并友好地抱了一下,似乎對柱子特別有好感,有感情。一種難以割舍的感情。大廳門口那兩根柱子倒挺宏偉,富麗堂皇,特地裝飾過的,像要大過年似的,紅紅火火。趙德根無法合攏抱住這根柱子,即使年輕時有力氣也抱不住。柱子太粗了。
他們問趙德根你行嗎?能一個人回家嗎?要不也送你一下?車子很快。車子已經(jīng)發(fā)動了。趙德根揮揮手,不用,不用,我家就在旁邊,拐彎就是,還是走著回去吧。趙德根是正宗農(nóng)民,在田地里干了一輩子農(nóng)活,現(xiàn)在什么活都不干了心里真的憋得慌,好像渾身的力氣沒地方用。園區(qū)建設,趙德根老屋拆遷,搬進了新區(qū),算是城里人,住高樓。每天上下樓都是電梯,手指頭輕輕地動一下就行了,要想看自家的田地那還得用望遠鏡(其實也沒有田地了,都是高樓,廠房),趙德根就懶得下樓了,樓下也沒什么好風景。趙德根整天整夜蝸居在樓里。
不一會兒,霧漸漸濃了,出乎意料,誰也想不到今夜會起霧,起大霧,還來得這么快。明天早晨肯定是一場大霧,范圍很廣的一場大霧,會影響航班和高速公路行駛。好在明天是休息日,大家都不用著急,睡個懶覺,等霧散去了再跑出去也不遲,該干嘛還是干嘛。一個人回家,似乎很孤單,也寒磣,但他心卻活的,有點騰云駕霧,再加上一股子酒勁,好像真的要飄起來。身子骨很輕,思緒萬千,像打開了一道閘門。這是在哪兒?總不會在田地里吧?趙德根習慣走在田地里,走在泥土地里,不會軋水泥馬路,即使年輕時和老婆在一起也不會去軋水泥馬路,更不會悠閑自得。街上行人已經(jīng)稀少,大概起霧的緣故吧,都早早地回了家。車子也不多,都亮著防霧燈。今天這頓酒吃得有點興奮,好像從來都沒有這樣過。量不多,只喝了一瓶黃酒,卻剛好,夠勁。能調(diào)動每一個細胞,每一根神經(jīng),一一活了。是復活了,像真的喝醉了酒。其實趙德根酒量還行,年輕時候兩瓶黃酒不在話下,還能下田地干活。這一點點酒算不得什么。
本來,趙德根不想出去喝酒,感覺沒意思,怕見人。最近幾年來,他很少和人接觸,別人也不會去打擾他,都怕見面。見了面說什么話好呢?似乎一切都是廢話。
五年前,趙德根老屋拆遷,土地征用,根據(jù)規(guī)劃這里將建高層小區(qū)。趙德根和鄉(xiāng)親們大都是原地搬遷,搬進了這個高層小區(qū)。拆遷的時候出了一點事。這也是人間常事,誰都想多賠一點錢,年齡都大了,或者想多拿一套房子。何況也沒有完全公平的事情,都有貓膩,誰堅持到最后肯定會多補償?shù)揭恍╁X。這是潛規(guī)則,大家都知道,連拆遷辦的人也都這么認為,說有些人真是傻,就是傻。趙德根的兒子柱子就是不想搬走,他還想堅持,最好是最后一個簽這協(xié)議,看別人都是拿了多少錢?或者拿了幾套房子?兒子還說自己那些私自搭建的房子也應該算面積,按平方計算可以再拿一套房子。柱子想娶妻子,多一套房子就是錢,以后即使沒了田地生活也沒問題。柱子站在老屋面前,那是一幢兩層樓房,半新舊,后面還有灶房、工具間和豬舍等,側(cè)面有一排私自搭建的房屋,都租給了別人,每月都有收入。柱子就和拆遷隊人員對抗起來,說看誰敢動一下。柱子護著私自搭建的那排房子,不讓拆遷人員靠近。今天,拆遷隊主要來拆那些違章搭建的房屋。柱子手里拿了一把鐵鋤,雙眼怒瞪,活像張飛,不斷地吆喝著。趙德根干農(nóng)活是一把好手,柱子也不賴,都是老實巴交的本分人,常年跟泥土地打交道,各種農(nóng)具都整合得鋒利無比。
趙德根走過一個十字路口繼續(xù)往前,其實他住的小區(qū)還是挺遠,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還要走一段路。雖是霧天,但有的人還是照樣要出來,忙碌著。夜排檔、音樂茶座、歌城還是挺鬧猛的,不斷傳出高低聲音,似乎沒有受到什么影響。有些行業(yè)就是不會受金融危機影響,社會需求量很大。趙德根很少走出來,對這條街的兩邊看不懂,好像是從上個世紀突然冒出來的,有一種穿越的感覺,從老土穿越到了時尚。曾經(jīng),從鄉(xiāng)村穿越到城市,卻發(fā)現(xiàn)在城市里不大好混,還真想穿越回去。跟不上形勢了,趙德根嘆了一聲,柱子肯定也跟不上。大哥,有人叫他。是一個打扮得妖里妖氣的女人,站在街路邊,看不出年齡有多大,反正比趙德根小。大哥,你有空嗎?女人又叫,咱倆玩玩。女人盯著他直看,好像能看到他肚子里的花花腸子。叫大哥了就要玩玩,也不知道我的真年齡,趙德根想,年輕時候肯定會玩的,現(xiàn)在不行了。那女人幾乎要走過來拉扯趙德根,咱倆唱首歌吧,便宜。反正是霧天,誰也看不清楚誰。趙德根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接近小區(qū)時,趙德根看到斜對面的那家小商店還開著,其實也沒顧客,畢竟是霧天,就是老夫妻兩人。趙德根常到那里去買一些日用品,還有酒。他喜歡喝酒,幾乎每天都要喝一點。他對他們很熟悉,挺普通的兩人,每天過著周而復始的日子。似乎無所求,卻是實實在在。他們還沒有休息,邊整理貨物邊說說笑笑。也許在討論子女和孫輩們喜歡吃什么?明天休息日會不會過來熱鬧一下?趙德根想?,F(xiàn)在,趙德根挺喜歡熱鬧,喜歡人氣,家里實在太寂寞了。趙德根常常一個人坐在床頭邊,半杯黃酒,一碟花生米,自言自語,有時跟桌子說話,有時跟墻壁說話,累了就躺一會兒,要熬到后半夜才心思安定。趙德根老婆死得早,留下一子一女,女兒出嫁了,就一個兒子。
走進小區(qū),趙德根沒有向自家那幢大樓直接走去,而是沿著墻壁向右拐,跌跌撞撞,似乎迷路了,或者根本就走不動,隨時隨地要倒下去。也就是在這里,趙德根記得很清楚,是這里。這里是原來的老宅基,生活了二十多年,仿佛人氣還在。拆遷甲對柱子說,你有種你就往這里下手,狠一點。拆遷隊來了一大批人,似乎甲是這次行動的隊長。拆遷甲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又指了指柱子,就不信這個邪了。拆遷甲腦袋圓整,光滑。他剃了一個光頭,像個大西瓜,明晃晃的。腦袋不斷轉(zhuǎn)動,好像有意在挑逗,嘲笑柱子。
小區(qū)有保安,只是躲在值班室里看電視,并沒有露面注意到趙德根。露面干嗎?外面又冷,還起著霧,誰還會出來?不會出事的。趙德根在小區(qū)里開始漫游,好像和誰捉迷藏,他在尋找。更像移動通信那樣到處放電,引誘用戶上鉤,但趙德根卻沒有半點利潤。那次拆遷趙德根可虧大了,都怪那把鐵鋤太鋒利了,柱子的火爆脾氣誰也拖不住,攔不住。這小子怎么會是這樣呢?哪來的一股子野勁?他把拆遷甲當成田了,一塊光滑的田,需要耕耘,播種。柱子種田是一把好手,又特別喜歡,像犁田那樣下去了。只是地上都是血,而且越來越多。拆遷甲不吭一聲地倒下去了?,F(xiàn)在,趙德根有一間專門用來存放農(nóng)具的房間,有鐵鍬、鐮刀、扁擔、筐、打谷機、石磨盤等,他舍不得拋棄,全部拿到高樓上了??纯匆埠茫睦锾?。只是這些農(nóng)具大多銹了,每件都是銹跡斑斑,難得有一兩件還有靈氣。他可什么農(nóng)具都有,像民俗風情展覽。每天,趙德根都要看上好幾遍,這件農(nóng)具拿起來瞧一下,還沒放下又去拿另一件,戀戀不舍,就少了那把鐵鋤。整個房間都空落落的,還沒有裝飾,和毛坯房差不多。
這是高層小區(qū),全部是15層以上高樓,趙德根住在最高層,放眼望去卻什么都看不到。四周圍也都是高樓,有三十多幢,密密麻麻,像一片穿天的小樹林。走在下面倒像是一只井底之蛙,特陰涼,只看見眼前的那一小塊天。事后,鄉(xiāng)親們都怪罪趙德根,說他笨,是井底之蛙,看問題沒一點眼光,急什么?連兒子都搭進去了,真虧。趙德根想,誰有眼光?你們不是也一樣嗎?都是農(nóng)民,只看見了田地。趙德根在小區(qū)里走了一圈,嘴里哼哼唧唧的,似乎在唱歌,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年輕時候,趙德根也喜歡唱歌跳舞,并且是積極分子,參加了村里的宣傳隊,是宣傳骨干。每天吃好了晚飯,都要到村部去排演,宣傳一些基本政策。這是任務。在宣傳隊里,趙德根就這么認識了柱子的媽。有時候,會有意無意地碰了她一下,還趁機拉了一下她的手,心里特別興奮。次數(shù)多了,她會說正經(jīng)一點,但表情卻一點都不生氣。趙德根就更加起勁了,反而更加不正經(jīng),油腔滑調(diào)。
趙德根好像找不到進大樓的門,也許根本就摸不到自己居住的那幢樓。樓房看上去都一個樣,像一根根柱子,高大的柱子,聳立著。外墻都挺漂亮的,涂了鮮艷的顏色,而且還五顏六色,像童話般吸引人。有人問他現(xiàn)在住哪兒?他會說和柱子住在一起。而且還一本正經(jīng),深怕別人不相信。那人就搖頭,嘆氣,認為他傻了,瘋了,受到打擊實在太大了。趙德根住在東邊,又是頂樓,遇到下雨天東墻上就會有雨水滲漏下來。不讓種田,那就種花草吧,趙德根家成了花草世界。尤其是東邊的那一間,滿間都是花花草草,也掩蓋了東面墻上的發(fā)霉斑點。趙德根很起勁,好像又回到了從前,和田地打交道。下雨的時候,他還收集滲進下來的雨水,變廢為寶,變煩惱為快樂,像灌溉莊稼那樣引雨水澆花,澆草。后來,他還進一步發(fā)揮了想象力,居然爬到屋頂上去了。那里風景特別好,至少比樓下沒有陽光好,有利于萬物生長。趙德根在一只只盆子里種了一些莊稼,像稻、麥子、毛豆、青椒、茄子、西紅柿等,還樂此不倦,仿佛又生活在農(nóng)村?,F(xiàn)在,趙德根終于想明白了,心情也好了許多。他想回到五年前,回到那個家,一切都可以從頭再來。拿多少房子都無所謂,賠多少錢也無所謂。也許柱子也不會這么傻,這么沖動。生活多么美好啊,有人會關心你,問你幸福嗎?高興嗎?拆遷甲也會好好地說話,耐心地勸說,說仔細一點,把房子和款項都說清楚,說明白。趙德根又走了一圈,穿梭在柱子之間。霧很大,好像在半空中騰云駕霧,趙德根飄飄然。趙德根嘴里繼續(xù)哼哼唧唧,像是青蛙叫。在酒席上,趙德根看見親戚朋友們都是一家子人,老老少少,親親熱熱,心里不免孤單。他們都站起來向趙德根敬酒,關心他的身體和健康,而趙德根卻只有一個人。自己偌大的房子就住一個人,還是高樓,像吊在半空中。這算什么事嗎?能安心嗎?踏實嗎?柱子還在監(jiān)獄里蹲著,不曉得哪年哪月才能回來住這高樓。他還愿意回來住嗎?回到家鄉(xiāng)?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在20 層高樓上,柱子和拆遷甲并排地坐在陽臺上。旁邊一只小桌子,上面放兩杯茶水和一盤水果,四周擺滿了花草。當然,還有一些盆栽的青椒、西紅柿等。窗外有鳥叫聲,那三十多幢高樓就是一片小樹林,引來了歡樂,引來了笑聲。他們成為了好朋友,真是不打不相識,居然還有這么多共同語言。都是農(nóng)民嘛,心靈相通的。趙德根大叫一聲,急走兩步,奪下了柱子手中的鐵鋤,你要干嗎?糊涂。柱子也愣了一下,看到爹驚恐的臉仿佛回到了現(xiàn)實。旁邊的鄉(xiāng)親們也忙說,有話好好說。不再是旁觀者,紛紛勸柱子放下鐵鋤,也勸拆遷人員要冷靜。拆遷甲忙說,這就對了。他一看形勢不大好,還是趁機自己先軟下來吧,留有余地,以后再說。柱子和拆遷甲邊聊天邊喝著茶水,似乎很開心。那件事后,雙方都有了一系列變化,關系反而向好的方面發(fā)展。柱子遞了一只香蕉給拆遷甲,說,你那個腦袋瓜挺結(jié)實的。拆遷甲撫摸著自己的光頭,說,能經(jīng)得住你那把鐵鋤嗎?雞蛋碰石頭。柱子說,你喜歡做什么事?沒了田地,柱子就進廠打工,現(xiàn)在正在談戀愛。他打算馬上就結(jié)婚,多好的房子啊,不能空著。拆遷甲咬了一口香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喉嚨馬上就順暢了許多,像心情那樣。拆遷甲還在忙拆遷事,從東邊一直拆遷到西邊,整天在工地上轉(zhuǎn)悠,現(xiàn)在做事情謹慎了許多。柱子說,我倒喜歡種田,閑下來再看一會兒書。說完,柱子抬頭仰望天空,那里剛好有一塊藍天。
趙德根走近一幢大樓,也不知道是哪幢,撫摸著外墻,叫喊著,柱子,柱子,這是柱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