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琳
忙到雞叫頭遍,吳二嫂找來個籮筐盛了山田的碎肉,上秤一稱,吳二哥端了油燈照著秤桿,皮三跟二驢子伸長脖子一看,果然是四十五斤六兩!
吳二嫂跟護礦隊山田隊長結(jié)下了梁子。其實,吳二嫂沒有跟山田隊長正面交鋒過,或打一架,或罵一仗,甚至連一句話也沒有說過,因為山田不會說中國話,更不會說煙鎮(zhèn)話,但吳二嫂恨不能像剝豬一樣把山田隊長剝了,看看他有幾斤幾兩重。
吳二嫂是個殺豬匠。別人家都是男爺們殺豬,偏偏吳二嫂家是娘們殺豬。吳二嫂的名氣之所以比吳二哥大,就因為她是煙鎮(zhèn)唯一一個女殺豬匠,沒人可比。
鎮(zhèn)上二把刀裁縫皮三,那天在吳二哥肉攤前磨磨嘰嘰想賒點豬下水解解饞,吳二哥趕了幾次他還賴著不走,正好吳二嫂來換吳二哥回去吃飯,上上下下盯了皮三一眼,嚇得皮三一個集沒敢到吳二哥的肉攤?cè)ァ?/p>
煙鎮(zhèn)人都知道吳二嫂那兩只眼像一桿秤,打眼一看,就知道這頭豬,或牛或驢或馬能剝幾斤幾兩肉。鎮(zhèn)上誰家的孩子鬧人了,大人說一句“再鬧,讓吳二嫂剝了你”,孩子立馬不鬧了,乖乖地十分聽話。
別以為吳二嫂長得青面獠牙,一副兇神惡煞樣,其實吳二嫂是一個長相十分標(biāo)致的女人。
吳二嫂嫁給吳二哥的時候,吳二哥的父親就是鎮(zhèn)上的殺豬匠。后來,吳二哥父親年歲大了,殺不動豬了,要吳二哥殺豬。吳二哥第一次殺豬那年,吳二嫂才20歲,捆起來的豬在案板上“嗷嗷”直叫,吳二嫂幫著摁豬頭,吳二哥閉著眼狠勁一刀,沒聽見豬叫,卻聽吳二嫂猛叫一聲。吳二哥睜眼一看,豬四蹄亂動頭亂翹,刀沒殺著豬,竟把吳二嫂的手殺了一道血口子,連忙丟下殺豬刀,找來藥面,找來布,給吳二嫂包手。吳二嫂包好手,一把奪過吳二哥的殺豬刀,狠命一刀,把豬殺死了。事后,吳二嫂指著吳二哥的額頭說:“你呀,連個豬也殺不死,真是個窩囊廢?!?/p>
吳二哥沒有子承父業(yè)成為殺豬匠,倒成了小刀手,在街上剔骨賣肉,老不欺少不哄,也深得鎮(zhèn)上人喜愛。吳二嫂卻成了名震煙鎮(zhèn)方圓百里的殺豬匠。
吳二嫂從光緒年間殺到民國,殺了二十年豬,練就了一手絕活。一是眼準(zhǔn),不論豬大豬小,吳二嫂左看看,右瞧瞧,能殺幾斤幾兩肉,一口一個準(zhǔn),上下不差一二兩;二是手快,別人殺豬是血隨刀出,吳二嫂殺豬是刀出血不出,抽刀斷血,轉(zhuǎn)身走出五步開外,那豬血才“嘩啦”一聲噴涌而出。
吳二嫂殺豬成了煙鎮(zhèn)一景。吳二嫂早晨殺豬時,院子里擠滿了鎮(zhèn)上來看景的人。吳二嫂殺完豬,看景的人異口同聲都說好,你稱他贊,把吳二嫂的殺豬技藝越傳越神,惹得外地人也專門來看吳二嫂殺豬。路近的人起個大早,走上十里八里路,就能看上吳二嫂殺豬;路遠(yuǎn)的人生怕看不到吳二嫂殺豬,要提前動身,前一天晚上在鎮(zhèn)上找家客棧住下來,第二天一早才能趕上看吳二嫂殺豬。一來二去,煙鎮(zhèn)人來客往,商賈云集,百業(yè)興旺。
吳二嫂的殺豬絕活,那不是虛傳,鎮(zhèn)上的皮三就曾驗證過兩次。
皮三是原來鎮(zhèn)上皮裁縫的兒子。光緒二十六年,皮裁縫老婆得病死后,拐了耿麻子的閨女二蘭子,帶著五歲的兒子皮三跑了東北,流落在一個小鎮(zhèn)上,租了間房子又開起了裁縫鋪,給人家量體裁布做衣裳,手里有了錢,置了房產(chǎn)安家落戶,日子過得挺殷實。
到了民國年間,皮三二十歲了,他爹的剪裁手藝十分也就學(xué)了二分,只能給人家剪裁做個布衫、褲衩什么的。一雙賊眼直朝大姑娘屁股上胸脯上盯,竟看上了皮匠家長脖子、馬蜂腰,白白嫩嫩像根豆芽菜的閨女譚翠花。皮裁縫帶上禮物去提親,話還沒說完,譚皮匠竟哭得嗚嗚咽咽的。原來二道溝的土匪頭子看上了翠花,送來兩匹綢緞和一百塊大洋,三天后要抬人進山當(dāng)壓寨夫人。那土匪頭子長得一臉大菊花,譚皮匠看著就不爽,一家人愁個半死,也沒想出個啥辦法拒絕這樁婚事,哪里敢跟皮裁縫結(jié)親?皮裁縫回家把話跟皮三一說,皮三不說話了,一雙眼骨碌碌亂轉(zhuǎn),第二天夜里帶上譚翠花跑了,走了大半年,才回到煙鎮(zhèn)老家。好在老宅還在,泥墻換瓦收拾收拾住了下來。來年,東北有人傳過話來,皮裁縫一家,還有譚皮匠一家,被二道溝的土匪端了窩,燒得尸首皆無。
皮三回到煙鎮(zhèn),住在老宅里,在他爹當(dāng)年的裁縫鋪里又開起了裁縫鋪。由于手藝不精,到裁縫鋪做衣服的人不多,日子過得十分緊巴。爹和老丈人老丈母娘都沒了,只剩下他和翠花孤零零兩個人,皮三覺得對不住翠花,都是因為他帶走了翠花,才讓爹和翠花一家遭了土匪的毒手。盡管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但皮三還是經(jīng)常買肉給翠花吃。翠花人雖長得水水嫩嫩,卻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啥活也不會干,還天生好吃肉,天天吃豬肉燉粉條也吃不夠,三天不吃肉就跟皮三鬧,吵著要回東北二道溝去找土匪頭子。其實翠花不是真心要去二道溝找土匪頭子,是嚇唬皮三的。皮三卻當(dāng)了真,生怕白生生嫩嬌嬌的媳婦跑了,沒錢買肉,只好三天兩頭到吳二哥的肉攤上賒肉吃。吳二哥覺得皮三是老街坊的孩子,沒爹沒娘怪可憐的,有時賒個半斤八兩肉,有時賒個豬心,有時又賒掛小腸什么的給皮三吃。皮三嘴吃高了,豬心、小腸不想吃了,賒豬頭、肘子吃。半年過去了,吳二哥的小本本上記滿了皮三欠的賬,也不見皮三還錢。皮三再來賒肉,吳二哥翻開本本給皮三看,皮三倒拿著小本本,兩眼瞇縫著上上下下看了兩遍,對吳二哥說:“二哥,我不識字,看不懂?!?/p>
吳二哥說:“全是你賒肉記的賬?!?/p>
吳二哥要皮三還錢,皮三不給,還對吳二哥說:“二哥,人不死,賬不爛,我有老宅子裁縫鋪,還怕不還錢?”
吳二哥也知道皮三日子過得難,還不上錢,拖就拖吧,反正皮三還有老宅子。吳二哥想是這樣想,心里還是有數(shù)的,皮三是不會賣老宅子還肉錢的。回家跟吳二嫂一說,吳二嫂說了句粗口:“沒錢,吃他媽個頭??!”吳二哥從此不再賒肉給皮三吃。
皮三賒不到肉,老婆翠花跟他鬧別扭,不讓皮三上床,急得皮三團團亂轉(zhuǎn)百爪撓心。皮三知道是吳二嫂不賒肉給他吃,就一心想出吳二嫂的丑。皮三對鎮(zhèn)上人說:“吳二嫂的眼不是看得準(zhǔn)嗎,我倒要看看褲子有沒有擋住吳二嫂的眼!”
這天上午,皮三不知從哪里拾來一頭死小豬,吭吃吭吃背到吳二嫂家。吳二嫂正在大鍋里燙豬刮毛,準(zhǔn)備開膛破肚,大卸八塊上街賣肉。
皮三把死小豬朝案子前“咕咚”一扔,煙叼在嘴角上,一邊吐著煙圈一邊說:“都說二嫂眼準(zhǔn),你看我這頭豬能剝幾斤肉?”
吳二嫂刮完豬毛,黑豬眨眼變成了大白豬。吳二嫂把殺豬刀含在嘴里,一手抓住一只豬腿,肚子使勁一挺,“嗨”一聲,把豬從鍋里提溜到案子上,準(zhǔn)備開膛破肚,哪有閑工夫理皮三。皮三湊到吳二嫂跟前又說:“二嫂,你看我這頭豬能剝幾斤肉?”
吳二嫂說:“我正忙著,剝你媽個頭啊!”
皮三一把拉住吳二嫂的胳膊,說:“說不出來了?你那眼是不是給褲子擋住了?”
滿院子看殺豬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吳二嫂臉上有些掛不住,甩開皮三的手,殺豬刀在白沙沙的豬身上拍得“啪啪”響,嚇得皮三一連倒退了好幾步,嘴里說:“哎喲哎喲,二嫂還想剝?nèi)???/p>
吳二嫂見皮三三魂嚇掉兩魂的樣子,又故意在豬身上“啪啪”拍了幾下刀,說:“老娘剝過豬,剝過牛,剝過羊,剝過驢,還就沒有剝過人,是不是想看看你能剝幾斤幾兩肉?”
看殺豬的人起哄說:“吳二嫂,來個真格的,看看皮三能剝幾斤肉。”
皮三對那人說:“你這是抬舉吳二嫂,二嫂還能真剝了我?”
吳二嫂“噗哧”一笑,說:“一邊去,我沒工夫?!?/p>
皮三又嬉皮笑臉地說:“二嫂給我剝豬,又不是白剝,我給你手工錢,還能虧了你不成?”
吳二嫂被皮三死磨硬纏得也沒了脾氣,放下手里的活,看看死小豬,一腳踢翻過去,對皮三說:“這豬能剝五斤半肉?!?/p>
皮三心頭一喜,眼珠子在眼眶里骨碌碌轉(zhuǎn)了三圈,“嘿嘿”一笑,說:“二嫂看走眼了,我這豬二十多斤,才剝五斤半肉?”皮三的死小豬沒有那么重,皮三故意多說了好幾斤。
吳二嫂又踢了死小豬一腳,說:“多一兩,我給你白剝;少一兩,我把這頭豬賠你一半!”吳二嫂說完,用刀拍著案子上四仰八叉的大肥豬。
皮三摸著白沙沙的大肥豬,說:“二嫂,少一兩,你把這頭豬都給我算了。”
吳二嫂說:“你小子也忒狠了。一頭豬不夠,我割腿肚子肉給你都行!”
有人把這事兒傳了出去,街上的人也來看吳二嫂剝死小豬,院子里站得到處都是人。
話趕話將在這兒了,吳二嫂只好放下手里的活,吆喝著吳二哥抓緊添水燒鍋,不一會兒燒好了水,熱氣騰騰,院里院外飄蕩著一股豬屎味。
吳二嫂拎起地上的死小豬,放進大鍋熱水里,三翻兩翻燙好了豬,刮好豬毛,提在案子上,亮出剔骨刀,開膛破肚,兩袋煙工夫,死小豬就肉是肉,骨頭是骨頭分成了兩堆。爾后,吳二嫂從看景的人里拉過兩個人來,用秤一稱,凈肉果然五斤半,贏得眾人一片叫好。
死小豬剝完了,皮三喜滋滋地豎著大拇指吹捧吳二嫂說:“還是二嫂厲害呀?!逼と龑⑿∧c扔給吳二嫂,說:“二嫂,這掛小腸我不要了,抵加工費吧?!?/p>
吳二嫂把死小豬腸子扔給皮三,說:“你二嫂賴雕吃雞毛,饞急了不是?拿回家給你老婆吃吧。加工費我也不要了,只要服老娘就行?!?/p>
皮三又是“嘿嘿”一笑,包了死小豬肉,提了腸子,屁顛屁顛地回家去了。
吳二嫂為皮三剝死小豬,半兩也不差,贏得一片叫好聲??磪嵌⒇i的人來了一波又一波,鎮(zhèn)子里整日熱鬧得像過年。山里山外的人不光來看吳二嫂殺豬,回去時,還要在吳二哥的肉攤上買上幾斤肉,有大戶人家辦紅白喜事,扛上一扇兩扇肉也多得是。吳二哥的豬肉總是十分好賣,不到晌午就賣完了。吳二嫂也樂意展示才藝,殺豬時,總是等看景的人來得差多不了,才吆五喝六拉開架勢殺豬。
皮三吃完死小豬肉,吃了五七天青菜蘿卜,嘴又饞了,又腆著臉去找吳二哥賒肉吃。沒有吳二嫂的話,吳二哥哪敢私下里再賒肉給皮三吃?吳二哥不賒,皮三天天來纏磨吳二哥,吳二哥對皮三說:“你把原來欠的賬還上,我再賒給你?!睔獾闷と齺y翻白眼。
一天早晨,吳二嫂正燒水準(zhǔn)備殺豬刮毛,皮三提了條死狗擠到案前,朝地上一扔,氣喘吁吁地說:“二嫂,你看這狗能剝幾斤肉?”
死狗是皮三從鎮(zhèn)南大汪里撈上來的,少說也泡了三四天,肚子漲得圓鼓鼓的。吳二嫂看看死狗,一腳踩在肚子上,踩得死狗兩頭朝外冒水,對皮三說:“四斤半?!闭f完,踢了一腳,又踢了一腳,把死狗踢到了一邊。
皮三連忙跑過去把死狗拖回來,說:“二嫂,你剝剝看,多了少了我可不服你。”皮三對院子里看景的人說,“這回二嫂要是看不準(zhǔn),別說我壞了她的名聲?!?/p>
看殺豬的人哪有怕多看景的?一院子人跟著起哄:“二嫂,剝個瞧瞧!”
“二嫂,咱可不能叫皮三這小子壞了名聲?!?/p>
吳二嫂也知道大家是想看她的手藝,大聲說:“皮三這小子,啥時服過二嫂。今天叫他再開開眼。”吳二嫂豬也沒殺,把死狗掛在樹叉上的鐵鉤子上,從狗嘴到狗腚,一刀劃開肚皮,三把兩把擼掉狗皮,剔完骨頭,找人過來一稱,一兩不多,一兩不少,凈肉四斤半,引來一片叫好聲。
吳二嫂殺豬絕活,自此被煙鎮(zhèn)人傳為佳話。
早在光緒年間,煙鎮(zhèn)西山里發(fā)現(xiàn)了金礦,鎮(zhèn)上人你挖個洞,他掏個洞,零零星星私自開采,弄點小錢花花。后來,官府禁止個人采礦,統(tǒng)一開采,德國人來時,西山金礦已經(jīng)小有規(guī)模了。日本人趕走了德國人,占了金礦,隨即派來了護礦隊,趕走鎮(zhèn)公所的人,在大門樓上掛上膏藥旗,安營扎寨住了下來。護礦隊長叫山田,臉比鞋底還長,長了一臉的絡(luò)腮胡,鎮(zhèn)上人給他取了個綽號,私下里都叫他驢臉隊長。
山田當(dāng)然也聽說吳二嫂的殺豬手藝了,當(dāng)然也想看看這位女殺豬匠的絕活。如果山田也像鎮(zhèn)上人那樣到吳二嫂家來看殺豬,也倒沒什么了,吳二嫂也不會與他結(jié)下梁子的。山田隊長偏偏不知自己吃幾個饃,拿足了架子,要吳二嫂到護礦隊大院里殺豬給他看。
山田隊長來了以后,山里的石頭成了他的,鎮(zhèn)上人成了他的,想怎么使喚就怎么使喚,想打就打,想罵就罵,就連鎮(zhèn)上的女人也成了他的,想睡哪個睡哪個,把鎮(zhèn)上搞得雞飛狗咬。吳二嫂雖說有些看不下去,但該殺豬還殺豬,吳二哥該賣肉還賣肉。想吃肉的人掏錢買肉,沒錢的人想吃肉了,也可以先記賬賒回去吃,待秋后有了錢再還??蓞嵌┤f萬沒有想到,山田隊長叫她到護礦隊大院里去殺豬給他看。
鎮(zhèn)里鎮(zhèn)外的人想看吳二嫂殺豬,都是起大早專門到吳二嫂家來看,就連鎮(zhèn)上首富萬家福當(dāng)鋪的大東家馮壽堂想看殺豬了,也是親自到吳二嫂家里來看。吳二嫂看大東家來了,叫家里人搬把椅子擺在前面,讓大東家坐著看,抽著煙看,喝著茶看,也從來沒有到大東家家里殺豬給大東家看過。
那天,有個會說中國話的護礦隊員到吳二哥的肉攤前,對吳二哥說,要吳二嫂第二天早晨,到護礦隊大院里殺豬給山田隊長看。
到護礦隊大院里去殺豬,吳二哥覺得不方便,對那個護礦隊員說:“又是豬,又是案子的都得搬過去,能不能請山田隊長來家里看?”
那個護礦隊員立馬槍口對著吳二哥,說:“吳二嫂的,必須到大院里去殺,這是山田隊長的命令?!?/p>
吳二哥歪著頭說:“要是不去呢?”
“統(tǒng)統(tǒng)死啦死啦的。”
吳二哥看看杵在胸前的槍口,心里“咯得”一沉,想,咱還是別碰這個碴了,只好點頭答應(yīng)下來。與吳二嫂一說,吳二嫂一肚子兩肋巴的氣,這山田真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了?轉(zhuǎn)過臉又罵吳二哥沒骨氣,是個軟蛋。
吳二嫂家一個集沒殺豬。
吳二嫂家不殺豬,鎮(zhèn)上人倒沒什么,頂多少吃一回肉,護礦隊山田隊長不愿意了。又過了兩天,見吳二嫂還沒有到大院里來殺豬,派護礦隊員到吳二嫂家,把圈里的豬捆了四蹄抬到護礦隊大院,又把殺豬案子也搬到了護礦隊大院,然后用槍抵著吳二嫂的后腰,把吳二嫂逼去了護礦隊大院。
吳二嫂走時對二哥說:“到外邊殺豬給人看,我這是頭一回呀?!?/p>
吳二哥點著頭說:“胳膊擰不過大腿,能怎么辦?”
吳二嫂聽了吳二哥的話,狠剜了吳二哥一眼:“我怎么嫁給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了呢?!?/p>
吳二哥跟在吳二嫂身后,一連聲地說:“是是是,在哪里不是殺豬?!?/p>
吳二嫂又囑咐家人,把水燒好,等殺完豬抬回來燙豬刮毛。
吳二嫂被兩桿槍頂著來到護礦隊大院里時,山田手捧茶壺,坐在一把太師椅上。吳二嫂認(rèn)出那把太師椅是當(dāng)鋪大東家馮壽堂家的。天熱的時候,大東家經(jīng)常搬出來架著二郎腿坐在當(dāng)鋪門前乘涼。
吳二嫂一直沒有正眼看山田,看看案子上“嗷嗷”直叫的黑毛豬,挽胳膊,捋褲腿,又在豬肚子上蹭蹭殺豬刀,拍拍豬屁股。大院里一下子靜了下來,二十多個護礦隊員都圍在山田隊長身旁,等著看吳二嫂殺豬。
山田放下手里的茶壺,嘰哩咕嚕說了一句話,那個會說中國話的護礦隊員朝吳二嫂喊:“山田隊長叫你快快殺!”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吳二嫂胳膊一揮,一道白亮亮的寒光閃了兩下,之后,手提殺豬刀轉(zhuǎn)身來到山田身旁,嚇得山田盯著吳二嫂的殺豬刀看。
吳二嫂朝豬努努嘴,山田這才抬起頭去看豬。
山田第一次看吳二嫂殺豬,吳二嫂的動作快,又沒看清,見豬躺在案子上不動,還以為吳二嫂糊弄他,臉色變得十分難看,猛一下站起來,三兩步來到豬跟前,想看看吳二嫂到底殺沒殺豬。哪知道,豬在案子上四蹄猛一抽縮,頭一翹,脖子一挺,一股血“嘩啦”一聲急涌而出,噴了山田一頭一臉。山田用手一抹,抹成了豬血大花臉,氣得正要發(fā)火,卻聽滿院子喊好聲,這才知道,這就是吳二嫂殺豬的絕技,刀出血不出,不光一肚子兩勒巴的火發(fā)不出來,還豎著大拇指,連說“腰細(xì),腰細(xì)”。
吳二嫂見豬斷了氣不動了,走過去在豬身上三蹭兩蹭擦凈了刀上的血,把刀插在后腰上,喊吳二哥把豬抬回家燙豬刮毛。沒承想,山田手一揮,過去幾個護礦隊員,把豬抬到護礦隊食堂去了。
吳二嫂見豬被抬走了,一時間也傻了眼,待明白豬是給護礦隊搶去后,伸手朝山田隊長要錢,被吳二哥一把拉住了,小聲說:“過天我來要?!眳嵌┻@才作罷。
吳二嫂白送護礦隊一頭大肥豬的消息,一下子在煙鎮(zhèn)炸了鍋。當(dāng)天夜里,黑風(fēng)寨土匪趙三黑就下山來,把土造手槍“啪”的朝桌子一拍,嚇得吳二哥哆嗦著嘴說:“三黑兄弟,有話好說,這是干啥?”
吳二嫂看也不看趙三黑的槍,說:“快把半截?zé)鸸魇掌饋?,別嚇著你二哥。”
趙三黑來了火,拿起桌上的槍沖著吳二嫂摟了勾,“啪”的一聲槍響,槍口刺出一團火星,青煙半天才散去,屋里彌漫著一股硝味。
吳二嫂一閃身,子彈打在了身后的墻上,嚇得吳二哥一屁股坐在地上,抱著頭直叫喚。
吳二嫂踢了吳二哥一腳:“滾出去。”
吳二哥連忙爬起來,拍著屁股上的土走出屋去。
吳二嫂在屋里跟趙三黑說了半天的話,趙三黑走時,說:“二嫂,我信你的話,你不是情愿的。今后鎮(zhèn)上有人給日本人辦事,就是跟我趙三黑過不去,別怪我不客氣?!?/p>
吳二嫂說:“你放心,一頭豬我是不會白送給護礦隊的,錢是會要的。改天送你半扇豬肉,給山上的弟兄們解解饞?!?/p>
趙三黑咧嘴“嘿嘿”一笑:“那二嫂就破費了?!?/p>
“看你說的哪里話?!?/p>
趙三黑走出吳二嫂家大門,順著沿街墻角屋檐下的黑影溜出鎮(zhèn)子,回黑風(fēng)寨去了。
趙三黑是黑風(fēng)寨的匪首,原來帶著人給德國人護礦,還能弄幾塊大洋花花,日本人自己帶來了護礦隊,不要他護礦了,一塊大洋也弄不到,十分惱火,帶著人經(jīng)常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跟護礦隊干。聽說吳二嫂白送護礦隊一頭大肥豬,親自下山來找賬。
送走趙三黑,吳二嫂也病倒了,三個集沒殺豬。直到有人找上門來,娶媳婦要用半扇子豬肉做席,吳二嫂才又開始?xì)⒇i。
這天,吳二哥把冒著熱氣的半扇子豬肉剛搬到門口的肉攤上,那個會說中國話的護礦隊員帶著兩個人來了,對吳二哥說,這半扇豬護礦隊征用了。
吳二哥說:“把上次的肉錢拿來,這次再扛走?!?/p>
“這是護礦隊征用的?!?/p>
“護礦隊還征肉吃?”
幾個護礦隊員不由分說,抬著半扇子豬肉就走,吳二哥抱著豬肉不給,一個護礦隊員舉起槍朝吳二哥的大腿上捅了一刺刀,吳二哥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幾個護礦隊員抬著半扇子豬肉揚長而去。
吳二嫂聽到吳二哥叫,連忙跑出來一看,見吳二哥倒在地上抱著腿,血流得淌水一樣。轉(zhuǎn)身回到院里,拿了把殺豬刀,要去護礦隊拼命,被家里人死死抱住了。吳二嫂氣得一刀戳在當(dāng)街的石板上,“咔嚓”一聲斷成兩截。
吳二哥肉也不能賣了,躺在床上養(yǎng)傷。吳二嫂自己殺豬,自己賣肉。
這天吳二嫂正在賣肉,聽人說皮三給護礦隊打斷了腿扔在大街上,叫家里人看著肉攤,急忙朝護礦隊大院跑,見皮三蜷縮在鎮(zhèn)公所門口,抱著腿“嗷嗷”直叫。劁豬匠蘇二橋溜村串鄉(xiāng)劁豬正好回來,吳二嫂叫蘇二橋和幾個街上人把皮三抬到鎮(zhèn)上的徐家骨科,請徐老骨匠給皮三接上了骨頭?;仡^,吳二嫂又熬了骨頭湯送去,要皮三喝了養(yǎng)腿。
日本護礦隊來了以后,天天有鎮(zhèn)上的女人被搶進鎮(zhèn)公所。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護礦隊員淫欲的浪叫聲,比等著挨刀殺的豬的叫聲慘百倍,攪得鎮(zhèn)上人夜夜睡不安穩(wěn),大閨女小媳婦嚇得門都不敢出。鎮(zhèn)西頭有兩個女人不從,拼死抗?fàn)?,硬是被十幾個護礦隊員奸死了,恨得一鎮(zhèn)人都咬牙切齒。
偏偏皮三老婆上街買菜,被山田隊長看上了,搶去關(guān)在鎮(zhèn)公所,大門也不給出,天天侍候山田。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老婆自己用不上,反倒天天給日本人用,皮三牙都快咬碎了,找山田要老婆,老婆沒要來,生生被護礦隊員打斷了一條腿。皮三后來說,聽得清清楚楚,小腿骨“咔嚓”一響,渾身一麻,不能走路了,怎么被護礦隊員抬出大院扔在當(dāng)街上的,自己一點兒也不知道,就知道趴在地上哭爹喊娘。沒把娘喊來,倒把吳二嫂喊來了。
皮三在家里養(yǎng)腿,吳二嫂隔三差五送點肉送點骨頭過去,皮三感動得不得了,說吳二嫂老嫂比母,要喊吳二嫂“嫂娘”,吳二嫂不要他喊,對皮三說,一個街上的鄰里,她不幫,也會有人幫的。皮三說,等腿好了,要把老爹教他的裁縫手藝再琢磨琢磨,混口飯吃。吳二嫂拍拍皮三的手說,這才是正路子啊。
皮三恨死驢臉隊長山田了,可又治不了山田,只能躺在床上養(yǎng)腿,盯著屋笆琢磨心事。
這天一大早,吳二嫂正準(zhǔn)備殺豬,院子里圍了不少看景的人。鎮(zhèn)上有個叫二驢子的突然連哭帶喊地跑來找吳二嫂,見了吳二嫂像見了親娘一樣哭得嗚嗚的。吳二嫂勸了半天,二驢子不哭了,這才把老婆被護礦隊搶去糟蹋后,跳了鎮(zhèn)西深水大塘的事說了一遍。
吳二嫂搌搌眼睛,兩手抱拳,對看景的人說:“今天不殺豬了,我要去殺人,殺山田個狗日的。”
看景的人把吳二嫂團團圍住,紛紛勸說吳二嫂。
“二嫂,護礦隊有快槍,你哪里殺得了山田?”
“殺不了山田,弄不好還要搭上自己一條命?!?/p>
……
吳二嫂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三個月后的一天,皮三拄著拐慢慢來到吳二嫂家門前的肉攤前,見了吳二嫂就跪下來喊“嫂娘”,說沒有吳二嫂照顧,他早在南山坡上成了一堆白骨。
吳二嫂說:“你看你,快起來,一個街上住著,都是自家人呀。”
皮三嘴湊在吳二嫂耳朵上說:“二嫂,這些天我想好了,你得幫我一個忙。”
“幫什么忙?”
“這個忙二嫂一定得幫,今后你和二哥的衣服剪裁縫紉我全包了,一個子也不要?!?/p>
吳二嫂說:“皮三,有話就說,有屁快放,你還沒耍夠?”
皮三說:“二嫂是我的大恩人,我哪敢跟二嫂耍?”
吳二嫂還是以為皮三逗她玩,說:“二嫂也就會殺個豬,只要是喘氣的殺了能剝?nèi)獾拿ξ叶寄軒停瑒e的忙我可幫不了你?!?/p>
皮三兩眼在街上來來回回看了兩遍,見沒有護礦隊員,小聲說:“二嫂,你看山田能剝幾斤肉?”皮三話一說完,吳二嫂就張大了嘴睜圓了眼:“你想干什么?”
皮三沒有回答吳二嫂,又小聲說:“二嫂看不出來山田能殺幾斤幾兩肉?”
吳二嫂看看皮三,咬著牙說:“凈肉四十五斤六兩!”
皮三搖搖頭,說:“我不信,他那么大個人,才剝四十五斤六兩肉?”
“絕對錯不了?!?/p>
“二嫂,你可看好了?!?/p>
“二嫂我啥時看走過眼?看走眼了,把你二嫂眼珠子摳去當(dāng)炮仗摔!”
吳二嫂一言九鼎說得鐵定,皮三還是不敢相信,山田那么大個人,才殺四十五斤六兩肉?鬼才信呢。
吳二嫂也沒拿皮三的話當(dāng)真,吳二哥養(yǎng)好了身子,吳二嫂殺完豬,上街跟二哥一起賣肉。
半個月后的一個月黑風(fēng)高夜,鎮(zhèn)子里的人家早早熄燈睡下了,就連小酒館也打烊關(guān)了門。吳二嫂因為要早起殺豬,吃過飯就躺下睡了,朦朦朧朧中,聽到有人敲門,吳二嫂以為起風(fēng)了,刮得門響,側(cè)耳聽聽不是風(fēng)聲,剛躺下,敲門聲又響了起來,這回吳二嫂以為是護礦隊找麻煩來了,心里沒好氣,嘴里嘟嘟囔囔罵著什么,穿好衣服起來,哆哆嗦嗦拿開頂門杠拉開門栓,剛剛把門開了個縫,就擠進一個人來。黑燈瞎火的吳二嫂看不清來人臉面,問道:“誰?”
“我,皮三。”
皮三身后又跟著擠進一個人來,說:“二嫂,我是二驢子?!?/p>
“這么晚了,你倆來干啥?”
“屋里說話?!?/p>
吳二嫂這才看清皮三背著個麻包,二驢子在后面抬著。
來到堂屋,皮三和二驢子兩人把麻包朝地上“咕咚”一扔,倒出麻包里的東西,吳二哥點了燈,端過來照照,吳二嫂一看,竟是一身酒氣爛醉如泥的山田,嚇得倒抽一口涼氣,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沒有還過氣來。
吳二哥手一抖,油燈差點兒掉在地上,燈頭忽閃忽閃的,人影在房梁上晃來晃去。
皮三扶起吳二嫂,說:“二嫂,人我給你弄來了,這個忙你得幫?!?/p>
二驢子說:“二嫂,你就幫幫我和三哥,看看這個狗日的到底有幾斤幾兩!”
吳二哥半天才站穩(wěn)腳跟,覺得被護礦隊員刺刀捅過的大腿隱隱作痛,仇恨涌上心頭,抬腳朝山田屁股上狠踢了一腳,咬牙切齒地說:“剝了他個狗日的,叫他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
殺了幾十年的豬,剝了幾十年的豬,真要殺人剝?nèi)?,吳二嫂心里還是有點怯。她看了吳二哥一眼,又看看皮三,看看二驢子,三個人六只眼都盯著吳二嫂看,目光像殺豬刀般冷峻。
三個人異口同聲地說:“剝了他!”
“二嫂,你這是為煙鎮(zhèn)除害呀!”
“二嫂放心,要是說出去一個字,你把我也剝了!”
皮三、二驢子“撲通、撲通”給吳二嫂跪了下來。
吳二嫂一直沒有說話,看見皮三和二驢子兩個人給她跪下來了,才小聲說:站起來,把這個狗日的抬到院里殺豬案上去。”
皮三和二驢子立馬爬起來,一人搬頭,一人提著兩腿,把山田抬到了院子里的殺豬案上。
吳二嫂抄起雪亮的殺豬刀,在大腿上蹭了蹭,說:“今夜我剝了這個狗日的,讓他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
忙到雞叫頭遍,吳二嫂找來個籮筐盛了山田的碎肉,上秤一稱,吳二哥端了油燈照著秤桿,皮三跟二驢子伸長脖子一看,果然是四十五斤六兩!
護礦隊山田隊長在春滿樓喝完花酒后突然從鎮(zhèn)上消失了,不僅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連一點痕跡也沒有,護礦隊把煙鎮(zhèn)周邊大山里的溝溝塹塹地毯式搜了一遍,還掘開了三座剛堆起來不久的新墳,一無所獲;海州城日本礦業(yè)株式會社派人來調(diào)查了一個多月,陪山田喝花酒的小姐找了三四個,仍然一無所獲;最后斷定,山田隊長是被黑風(fēng)寨土匪趙三黑劫持了,隨派護礦隊多次進山攻打黑風(fēng)寨。
吳二嫂跟山田隊長沒有梁子了,心里敞亮亮的,依然像過去那樣天不亮起來殺豬,家里依然擠滿了看景的人。
只是皮三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好吃懶做了,在家里埋頭苦學(xué)裁剪縫紉技術(shù),后來成了煙鎮(zhèn)的名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