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進入耄耋之年，就木之期，難卜朝夕，還要打空拳似的，尋找一個70年前相處只有四個月的同學，似乎近于開玩笑，但命筆的時候，卻是十分鄭重的。因為，他是奇跡般地逃出日本野獸南京大屠殺虎口的一名國民黨軍士兵，他的證言，應(yīng)當是對日軍在南京滅絕人性行為的最有力證明。但是，在經(jīng)歷了新中國誕生63周年的今天，我一直沒有看到或聽到有關(guān)這個董某的任何記敘，甚至一點風聞也沒有?？粗且欢纹孥E般的經(jīng)歷行將湮沒，我也只能揮筆作這樣的一搏。

事情要按時間順序來說，原來，1938年8月至12月，筆者在陜北枸邑（今旬邑）陜北公學分校（第四期）學習，編隊為第三十九隊第一分隊第一班，分隊長兼一班長高揚是河南人，1938年終，我們都隨抗日軍政大學一分校到了晉東南，嗣后，高又隨校去了山東，全國解放后任華東軍區(qū)政治部檢察長。

后來長期擔任《文藝報》副主編、文藝評論家的侯金鏡同志（“文革”中被林彪反革命集團和“四人幫”迫害致死），屬于這個隊的第三區(qū)隊，負責編全隊的壁報，筆者所在的班，有一位同屬山東籍（魯西莘縣或堂邑）的同學董慎五，也就是他原籍縣立中學畢業(yè)的學生。1937年7月，全面對日抗戰(zhàn)爆發(fā)，董慎五投考了國民黨軍隊通訊兵部隊。日本軍隊進攻南京時，他屬于守城部隊，從12月10日起，他參加光華門的守衛(wèi)戰(zhàn)，防御工事就是城堞和城墻頂端臨時挖掘的簡單的掩體。南京古稱金陵，是六朝古都；到了明代，更加固了城墻的修建。因而城墻較厚，所以戰(zhàn)士們可以臨時挖掘簡單的掩體，以資防御。但由于日軍的武器相對先進，且有空軍助戰(zhàn)，所以在城門墻垣守衛(wèi)的士兵，還是死傷累累。據(jù)董稱：為了留出掩體位置讓別的戰(zhàn)士參加守護，傷者與死者都被拋擲城墻內(nèi)側(cè)，血肉狼藉。這樣的防御作戰(zhàn)，也只堅持了兩天。

12月13日，日軍攻入南京。城內(nèi)的國民黨士兵，有些仍在和日軍激戰(zhàn)，但由于分散行動，近于各自為戰(zhàn)，且沒有重武器，這些英勇的戰(zhàn)士，沒有多久，便死亡殆盡。

國際紅十字會，從日軍進攻之日起，便在金陵大學校院設(shè)立了難民收容所，一些市民也聚集該處，希望能藉國際公法之助，躲避日軍的搶掠奸淫。那些沒有在激戰(zhàn)中犧牲的國民黨軍士兵，也就脫去軍衣，從居民家中換一身便服，混跡于難民人群中。董本人便是這樣做的成員之一。不過，他本是一名青年學生，為他換衣服的那家市民，出于同情和憐憫，為他換的便服甚為合體，一眼望去，就是一個真正的市民。自然他也混跡于難民營中，解決飲食問題。

董講了日軍篩查的三道關(guān)，和他本人逃出南京的奇跡。開始幾天，日本占領(lǐng)軍，首先占據(jù)了國民黨政府各個官署及所附公共建筑，使侵略部隊安頓下來。接著便開始搜捕躲藏起來的國民黨軍士兵。它的目標很明確，就是到難民營篩查。董敘述了他在三次篩查中的具體情況。

第一次篩查：日軍包圍一片場地，把難民營的一大批人匯集起來，接著宣布：南京本市的人站到一邊，非本市的人站到另一邊。董讀過初級中學，自然能講普通話；再者，江蘇、山東兩省是鄰省，而南京還不屬于江蘇，所以董就充作南京市民站到一邊。日軍和翻譯員逐一查詢，他能夠應(yīng)付裕如。而那些明顯外地口音的，便是屠殺對象。

第二次篩查：日軍包圍場地后，宣布在本市有家屬的人站一邊，沒有家屬的留原地不動。因為，除國民黨部隊以外，南京還有警察、憲兵一類武裝人員，他們在南京居留較久，語言關(guān)容易混過去，但除軍官外，一般成員不能帶家屬。所以，有無家屬一關(guān)，可以把這類非正規(guī)軍隊的武裝人員區(qū)分出來。董這次動了腦筋，他左右用眼掃了一下，看到右側(cè)一位半癱瘓的老太太扶著一根拐杖，顫巍巍地在流眼淚；董于是彎下腰來，把老太太的一只手臂搭在自己肩上，走進在本市有家屬的人群一邊了。換句話說，他已經(jīng)使自己完全擺脫了國民黨武裝人員的圈子了。

但是，他沒有躲過第三次篩查。

原來，這些噬人的野獸第三次篩查的做法是，把所有在金陵大學校院避難的中國人（男性），統(tǒng)統(tǒng)趕到廣場上，宣布自18歲以上、45歲以下的統(tǒng)統(tǒng)站出來，董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歷判斷，這些人都被作為國民黨軍士兵屠殺了。因為，他就是從廣場上直接被驅(qū)入被屠殺者的行列中的。

董作為這個隊伍中的一員，當即被拉到像流水一樣被驅(qū)趕到長江岸邊即將處死的所謂中國士兵隊伍中，沿著城北門內(nèi)大街前行。隊伍已經(jīng)走進城門洞。這時，負責執(zhí)行屠殺任務(wù)的日軍軍官，把系在肩上的一個皮包解下來，從面前即將處死的人群中，信手把董拉了出來，同時順手寫了一個紙條，命令董按紙條所示地址送到那里。恰好是董被拉了出來，事情雖屬偶然，但也可以理解。因為董既屬青年，又身材修長頗有幾分女性氣質(zhì)。同時也不難想見，這些日軍指揮官，他們自己也明白，這些將要被屠殺者，不過是一些適于兵役年齡的市民。卻說董當時等于從死神面前抽身，拿了紙條提上皮包，如飛一般離開赴死的隊伍向后奔跑。在驚惶中，他連皮包中是什么東西都不清楚，因為他不敢觸動。他按照地址，向警衛(wèi)日軍交了東西，便立即向城的西門疾走。那張紙條成了他出城門的路條。一夜狂奔之后，他逐漸看到愈來愈多的難民隊伍，他一路向農(nóng)民乞討，終于到了新的政治中心武漢。他沒有向國民黨的軍事部門報到。因為他已經(jīng)明白了，國民黨政府不能有效地抵抗日本法西斯的進攻?；貞洀陌艘蝗翜麜?zhàn)，到12月13日南京失守，為時不過四個月，從軍事上說，日軍由上海到南京，中間還有一條被比擬為“馬其諾防線”的國防工事。但國民黨軍隊并未能利用堅固的防御工事作稍長時間的防守。

董希望自謀出路，但沒有任何就業(yè)或就學的機會。他于是向幾家魯南、蘇北的商店乞食若干時日后，找到了中共駐武漢的辦事處。此時，陜北公學和抗日軍政大學已公開招生，他便被介紹到枸邑的陜北公學（關(guān)中分校）學習。我和他一個班，一次，全班同學閑話個人經(jīng)歷，董沉痛地講了這一切。

在陜公時，侯金鏡負責編全隊的壁報。他得知董在南京大屠殺中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后，讓我把董的這段經(jīng)歷寫篇壁報稿，登在全隊的壁報上。

令人奇怪的是，董沒有于陜北公學結(jié)業(yè)之后隨抗大一分校到華北敵后（先到太行山區(qū)，然后到山東根據(jù)地）。董身體修長且有幾分女性氣質(zhì)，擅長唱“芪腔”（在山東各地流行的地方戲，也叫“肘姑子”）。在陜北文化娛樂貧乏的情況下，連當?shù)氐摹把砀琛保ㄞr(nóng)民唱的小調(diào)）都被發(fā)掘出來，編出如《兄妹開荒》等秧歌劇。少數(shù)業(yè)余京劇愛好者，還組織了京劇團，自編節(jié)目演出。如新中國建立后，第一屆京劇院院長史若虛（原名史寶璽），山東第一師范學生，他愛好京劇，到延安后，進入魯迅藝術(shù)學院。后來到太行區(qū)魯藝晉東南分校下設(shè)立的京劇團工作，頗獲好評。1941年，史自編自導(dǎo)自演《孔雀東南飛》，引起轟動。同一節(jié)目的晚會，連演四個夜晚。駐村遼縣（今左權(quán)縣）麻田有三個青年婦女自殺（根據(jù)地建立婦女救國會，對婦女進行文化和政治教育，提出她們有各種“自由”。但是長期的封建家庭的改造，非一日之功。《孔雀東南飛》的劇情及表演的成功，讓這幾個青年婦女痛不欲生）。野戰(zhàn)政治部下令停演。以后，因為政治運動和急劇的對敵斗爭，這個劇團解散了，我們之間也失去聯(lián)系。

董慎五唱山東地方小戲很有水平。但在延安的文化娛樂活動中沒有看到他的影跡。1943年后半年“整風審干”的史料，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名字?？傊?938年我離開陜北公學以后，他就消失了，特別是與文藝界人士多有聯(lián)系，而且當年留延安時間較久的侯金鏡，也不知道董的下落。另外一位長期在部隊工作，一位在后勤部門工作多年的同志，都知董的經(jīng)歷，但這三位原陜北公學同學均已仙逝。

南京大屠殺已過去75年了，作為最直接有力的見證人，董慎五何處去了？是否還在人世？可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望知情者見告，十分期待！

2012年10月25日

（作者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特約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