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洲,詩人、小說家、影視編劇。中國電影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影視委員會副主任、《詩刊》編委、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已出版長篇小說《建黨偉業(yè)》《雷鋒》以及詩集、散文集、劇本集等三十余部,作品曾獲國家圖書獎、魯迅文學獎。
我是2008年6月初抵達雷鋒故鄉(xiāng)的,那時候汶川大地震還沒有滿月,全國的空氣都彌漫著震波。踏入雷鋒故居的那間黑乎乎的泥墻茅屋,看見雷鋒之母張圓滿曾經(jīng)上吊的赭黑色屋梁,腿腳間頓時浮起一種戰(zhàn)栗感,就像行走在四川災區(qū)瓦礫中的那種感覺一樣。
雷鋒故居的管理員告訴我,屋梁其實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原件了,翻造過了,但屋基的一截外墻屬原有,這座佃戶屋是根據(jù)老輩人回憶按當年模樣翻造的,確實也是這樣,一座破茅屋不可能維持七八十年的壽命。
令人驚異的是在這座佃戶小屋的周遭,已經(jīng)矗立起一排排綠樹環(huán)繞的漂亮別墅。多層小別墅密密麻麻,成軍團之陣,對于這座標有“雷鋒故居——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的小矮茅屋形成了泰山壓頂式的物質鉗形攻勢。
原先叫“湖南望城縣安慶鄉(xiāng)簡家塘村”的雷鋒家鄉(xiāng),現(xiàn)在已是長沙近郊。這青蔥一片的低緩丘陵地帶,正是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風水寶地。我望眼四周,雷鋒當年被地主婆連砍三刀的草坡現(xiàn)在何處呢?那片紅艷艷的山杜鵑是他當年濺開的血嗎?建國六十年,滄海桑田,除了鄉(xiāng)音和似曾相識的歸燕,什么都變了。
變得最多的,當然是人們的價值理念。個人價值觀的空前肯定,對東方儒學與集體主義理念是個極大的沖擊,許多寶貴的形象瓦解了,許多濃烈的色澤淡褪了,許多東西不提了或者少提了,“英雄”被“重新解構”一時成為風尚,由此引起的困惑和議論數(shù)十年不絕于耳,我決定創(chuàng)作《雷鋒》之時,驚異的規(guī)勸沒少聽:“還寫《雷鋒》,誰看啊?雷鋒叔叔只活每年3月5號一天,連這一天都是擺擺樣子的,你說現(xiàn)在還有誰對雷鋒感興趣???”
在消費主義盛行的時代里,似乎真的不需要英雄了,也看不見英雄了,一年里也似乎只有3月5日那一天,城市街巷才出現(xiàn)幾塊零零落落的橫幅,橫幅下嚓嚓嚓地響著幾把“義務理發(fā)”的剪子,僅此而已。
一個國家在經(jīng)濟上的飛速進步,難道真的要以某種道德淪喪作為必然代價嗎?許多報紙許多熒屏許多課堂許多人都在提這個問題。
說實話,我去四川災區(qū)采訪前,也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十分忐忑。我是在與我的作家朋友萬伯翱談了我要創(chuàng)作《雷鋒》的第二天飛赴成都的,作為中國作家赴四川地震災區(qū)采訪團的一員,我攜著紙和筆以及消毒口罩,投身到了觸目驚心的廢墟和眾志成城的呼號之中。我走向都江堰和綿陽、綿竹、北川、什邡、漢望之時,正是大地震發(fā)生后的第九天,四川的余震和全國的捐款箱,以及戰(zhàn)斗詩歌的高音喇叭都在劇烈地起伏。在瓦礫間穿梭的那十個難忘的日日夜夜里,我遇到了多少穿消防紅的,穿橄欖綠的,穿天使白的雷鋒啊,可以說抬眼之處皆是奮不顧身的雷鋒,在我當時寫的隨筆和詩歌里面出現(xiàn)的“雷鋒”,僅僅是他們中極小的一部分。
四川是災難的四川,四川也是雷鋒的四川。這些動作急如星火的、身上流汗心里流血的,就是雷鋒,是的,就是他們,這些我親眼目睹的,或是我事后采訪的:在廢墟中十指磨破露出骨頭的消防勇士、奮不顧身沖進搖搖欲墜的危樓或者從高空“盲降”的官兵、組織“敢死隊”搶救傷殘者的滿眼血絲的基層干部、自掏腰包購買火車票飛機票急奔災區(qū)的幾天不洗臉不洗腳為災民奔忙的青年志愿者、懷里緊緊摟著孩子的昏迷中的老師,面對一群群當代雷鋒,我們這些采訪者經(jīng)常是熱淚盈眶,在寫作《對不起,張米亞,我們要鋸你》這首詩時,我甚至數(shù)度哽咽。那些日以繼夜救助群眾和孩子而死,而殘,而傷,而捐助,而付出全部心血的人,他們有著怎樣高尚的思想情操啊,他們天南海北竟是這么眾多啊,他們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頂梁柱?。辉谶@些柱子里沒有白蟻而只流動著集體主義英雄主義人道主義的骨髓??!
我在去年二月的大雪彌漫的黔南山區(qū)采訪時,也看到了頭戴盔帽的他們;在去年八月舉國奧運拼搏中,我也看到了高舉國旗的他們;我在和平的花園里、街道上、阡陌中、電腦前,都看到了幸福、自信、勤奮的他們!他們構成了一個國家的極大多數(shù),他們是不曾彎曲的脊梁,他們路過北京總是想著要去觀看廣場上的升旗儀式,他們如果是登上黑瞎子島游覽或者在日月潭觀光,雙頰更會升起兩縷橘紅的霞光。
我寫《雷鋒》的決心,就這樣堅定起來。這不是半個世紀前的雷鋒讓我寫他,是我親眼看到的眾多的雷鋒讓我寫他們。我從四川災區(qū)采訪回來后的第三天,就飛赴沈陽、撫順,開始探尋雷鋒當年的蹤跡。記得雷鋒的那位純樸的戰(zhàn)友喬安山握著我的手說:“現(xiàn)在的青年人,孩子們,都念叨著雷鋒呢。這么多的單位一刻不停地邀請我宣講雷鋒精神,我每年喉嚨都講啞呢!”
從東北飛到湖南,再在暗黑的雷鋒故居周遭見到一排又一排拔地而起造型優(yōu)美的別墅與排屋時,我也感覺不到這種“物質鉗形攻勢”能對當代精神文明帶來什么破壞意義,那種認為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必定水火的觀點是不甚正確的,雷鋒離開他曾經(jīng)受過巨大心靈創(chuàng)傷的佃戶茅屋走進1949年,走向他的二十二歲的生命,繼而走向祖國的大江南北,一直走到今天,他并沒有倒下,這不僅是被2008年的四川證明了的,也是被祖國大地的山山水水證明了的,藥家鑫那殘忍的八刀以及開過小悅悅身邊的那二十幾輛小車,畢竟不能代表這個國家的十三億,也不至于體現(xiàn)這個國家文明史的五千年,我想,我應該保持這樣一個強大的信念。
介紹一個洋雷鋒
頭一回見洋雷鋒,挺稀罕。
洋雷鋒個頭結實,大約四十來歲吧,頭發(fā)已有些花白,也不■油,不裝帥,不像我們這些中國人,從腦袋上就開始偽裝。
洋雷鋒在錦州銀行凌云支行工作,職銜是“外籍外賓客戶理財部經(jīng)理”,一干已經(jīng)五年,簡單的中國話已經(jīng)能說幾句了,見人就笑瞇瞇,挺會寒暄,音色宏亮,但略帶沙音。昨天晚餐時第一次見到我,就很認真地一字一字地用中國話說:“我要看你的書?!?/p>
他是指長篇小說《雷鋒》,知道我是作者,遂作了上述表示,并且飯后與我在宴會廳合影留念。
宴桌上就放著那本紅皮面的書,雷鋒生前所在部隊的當年副團長尚德山說,他已經(jīng)讀過一遍了,說跟“外宣辦”韓主任的讀后感覺一樣,也是流了三次眼淚。于是坐在宴桌對面的洋雷鋒就注意到了這一點,后來他就面對我,作了這一認真的表示。
洋人說話一般都很認真,藍藍的眼睛直視著你,沒有絲毫客套的意思。
他是應邀前來營口參加“全國學雷鋒論壇”的,今天下午我便聽到了他的事跡。據(jù)說他的事跡,許多媒體報道過,但我孤陋寡聞,我今天全是聽他自己講的,用英語講,一位小姑娘翻譯。他除了開頭部分用緩慢的中國話作一番寒暄之后,一直都是用英語演講的。他是美國人,一口英語說得抑揚頓挫。我小時候外語學的是俄語,英語一句不懂,于是只能用莫名其妙的“抑揚頓挫”來形容。
通過小姑娘的翻譯,我才知道他自2005年夏天來中國之后,一直忙著學雷鋒,比如每個禮拜都抽時間到孤兒院探望孤兒,做義工,平時也經(jīng)常去慰問病殘兒童,還幫助路途遺失的美國兒童尋找親人,中國汶川大地震之后,他更是奔走呼號,發(fā)動在錦州的所有“老外”一齊向災區(qū)踴躍捐款。
之后,他的精神境界更升華了,他這樣說:“我意識到,學雷鋒,助人為樂,不一定都意味著參加大型公益活動,在日常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你都能幫助別人?!?/p>
他是在克服語言困難著手翻譯《雷鋒日記》之后,有了這種升華的。他越翻譯這本日記,越覺得雷鋒語言的迷人,他用慷慨激昂的略帶沙啞的口音大聲說:“除了甘地、馬丁·路德金、林肯,誰還能說出這樣的充滿激情的話?”
整個“雷鋒論壇”現(xiàn)場目光炯炯,鴉雀無聲。
我也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獨特的判斷與比喻。
其實,洋雷鋒知道“雷鋒”這個名字純屬偶然,他來中國之前,根本不知道中國有個二十二歲就失去了生命的年輕英雄雷鋒,他是第一天踏上了中國的土地并且第一次鉆進中國的出租汽車,才聽說雷鋒這兩個字的。當時那位出租汽車司機拉上了一個老外,很開心,便熱情地問這位老外叫什么名字,這個叫羅杰斯的美國人回答說:雷芙·羅杰斯,回答了幾遍,那司機還是記不住,估計那位主兒也是跟我一樣學過俄語沒學過英語的,后來那司機突然開竅了,眼珠子一下子滾圓:“雷鋒?!啊哈,知道了,雷鋒!原來你的名字叫雷鋒!”
接下來的日子里,羅杰斯就開始到處打聽和尋找與雷鋒有關的事情:尋找各種雷鋒的畫像、紀念章、書籍。他想:怎么回事呢,我怎么會與中國的一位年輕英雄擁有同一個名字呢?
走上學雷鋒的道路對于羅杰斯來說,可能是一個偶然,但是,必然性是存在的,必然性就在于每個人的心靈深處都有一雙善良的利他的眼睛,關鍵是要創(chuàng)造條件誘使它睜開、睜大、睜圓,發(fā)出持久而柔和的目光。
洋雷鋒離開演講臺要登車離開營口的時候,一個營口理發(fā)店的主人急忙走上去跟他說了一句話。這個理發(fā)店老板叫王文起,他把自己的店鋪定名“雷鋒理發(fā)店”,名片上不僅印著手機號,還同時印著雷鋒的畫像和這樣的承諾:“我能為您獻愛心,常年理發(fā)把費免!”他常年雇著一群理發(fā)師,已經(jīng)連續(xù)十幾年為五保戶、殘疾人員、孤寡人員、軍人、公安干警、勞動模范免費理發(fā)了。
這位說話誠懇的王老板徑直走到洋雷鋒面前,對他說:“我一直以為自己學雷鋒已經(jīng)學得很好了,今天聽了你的報告,覺得還是你學得好,我要向你學習!”
洋雷鋒一下子聽懂了。
于是洋雷鋒用中國話說:“謝謝。”
然后,洋雷鋒就登車離去,招招手。
我想,如果洋雷鋒的中國話能說得很熟溜,恐怕他就會很感慨地回答出一大堆話來。
但是他只能說兩個簡單的字“謝謝”,就像那位中國出租汽車司機沖著他也只能驚叫兩個字一樣:“雷鋒?!”
責任編輯 林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