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 籍貫甘肅天水,中國作協(xié)會員,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出版有長篇小說、小說集《皇糧鐘》等七部。中短篇小說三十多次被各類選刊轉(zhuǎn)載或入選中國年度最佳小說選本。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小說改編)、《小說月報》“百花獎”,蟬聯(lián)第一、二屆梁斌文學獎。
引子
我穿行在荒山枯嶺之中,卻恰似一葉小舟,獨行水上。
水在哪里?抬望眼,到處都是旱地兒。安全的行走,卻在考察中國農(nóng)村飲水的安全與不安全?!?,生命之源,它是在呼喚我嗎?
我寧可相信,給我安排這樣一次行走的,是水,更是命運。二者必然是兼而有之的。水既然能成為生命之源,必然與命運有關。我的行走,由北國到江南,由內(nèi)地到邊陲,因水而來,為水而去。中國農(nóng)民與安全的飲用水之間,撼動我的,是缺一口水而遭遇的死亡、流血以及滿臉泥石流一樣的眼淚;是得到一口水的欣慰、亢奮以及苦菜花一樣的笑容??嗖嘶ㄒ彩腔▋海α?,就好!敬愛的中國農(nóng)民,難得一笑。
人類最安全的表情,是笑容,那是因為安全的水在笑容里行走,并把安全的生命表征寫在臉上。水如果不安全,還沒笑呢,表情早就因飲水危機而坍塌,滿臉廢墟,是僵尸上大地龜裂、江河斷流的五官七竅。
我習慣了欣賞、珍惜一滴水的晶瑩,那是因為上蒼首先給我生命開始的那一刻就安排了缺水。我生活的城市天津和我的故鄉(xiāng)天水,兩個地名的表層意思在于:水之上,都是天;天之下,都是水。有趣的是,地名文化的涵養(yǎng)層與現(xiàn)實的水資源如此的大相徑庭,構(gòu)成了精神鏈條上的文化幽默:一個擁有九河下梢的美譽,卻晾曬在渤海灣一望無際的鹽堿地上,飲用水極度匱乏,城鄉(xiāng)供水主要依賴龐大浩繁的引水工程從幾百里、幾千里外的灤河、黃河與長江獲得;一個擁有天河注水的傳說,卻被挾裹在黃土高坡與秦嶺山地的夾縫里,淡水資源年年告急,山區(qū)農(nóng)村飲水主要依靠雨水集流而成的水窖。故鄉(xiāng)的西漢水流域,曾經(jīng)是誕生過《詩經(jīng)》之《秦風》的地方,“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那些像蘆葦蕩邊蝴蝶一樣飛舞的文字,曾經(jīng)迷倒過多少懂水、懂愛、懂日子的蕓蕓眾生。而今,水,像一個從歲月里漸漸變瘦、變縹緲的沒有安全感的弱勢群體,讓生活其中的我,真正體味到渴望兩個字的淵源和含義。渴望一詞,顯然誕生于人類尋覓安全飲用水的一次次行走。天津、天水這樣的地名,本身就是一種精神觸角的尋找與行走,一種情感翅翼的希冀與力量,其中所有的引申義,都是為了一種目標和夢想的抵達。生活在渴望中是幸運的,撲面而來的,最是日子的滋味兒。
所以,我為生活在這樣的家園感到榮幸,行走,并始終渴望。
月高星稀之夜,村口旱井邊排隊曳水的村民像上繳皇糧時挨成一溜兒的麻袋,高高矮矮,與夜和時間一起相守、膠著,其中有不少是年邁的母親和撇著嘴的小娃娃。這是我兒時記憶里一成不變的定格畫面。那樣的夜,漫長,執(zhí)著,悲壯,躁動。倏忽間劃過天際的一顆顆流星,像慘白的巨大刷子一樣把山野閃得通亮,瞬時又把一張張因期待而呆滯的臉拽入更為深重的、不安全的暗夜。探入幾十米深井的,不是桶,而是鏈接在繩子一端的十幾個小鐵罐兒,“叮叮當當”地下去,直奔大地堅硬的心臟,每個小鐵罐兒里哪怕勾曳進一滴水,拎出井口,就能照見月亮含蓄的臉。雞叫三遍,挑一擔泥水回家,一天的日子就像曬蔫了的秧苗,惺忪地舒展開來,舒展在炊煙里,也舒展在心上。
“叮叮當當”。這樣的聲音在我記憶里原地踏步了三十多年,像干涸的深井里一串串永遠也無法安全的生命符號。
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在經(jīng)濟全球化的時代仍然喝不上水,是可悲的,也是可怕的。當飲水危機成為一個國家的第一危機,民族復興與未來的藍圖,只能繪制在干涸的河床上。
當有那么一日,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全國各地的文化藝術機構(gòu)通過我的《皇糧鐘》、《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硌牙的沙子》、《殺威棒》等小說改編而成的話劇、影視劇、戲曲里呈現(xiàn)了那么多干旱、缺水、枯井等藝術元素時,我才頓悟,早在十幾年前,寫水,就已經(jīng)成為我的自覺或不自覺、意識或下意識,我和我筆下的鄉(xiāng)村土地、鄉(xiāng)村人物、鄉(xiāng)村故事所構(gòu)成的各種錯綜復雜的關系,歸根到底,竟然是我與水的關系。“從秦嶺的小說里可以找到農(nóng)民”。這曾是專家給我的小說所賜的定義,我此刻在想,所謂“找到農(nóng)民”,大概首先是上蒼給我提供了中國飲水民生的現(xiàn)實背景。讓我行走,是為了讓這個背景在我的視野里更遼闊,更博大,更清晰,更透明。我步履匆匆,我無法矜持,每一個腳印都豎起耳朵,在諦聽和判斷,何處?人畜焦渴;何處?飲水安全。
凡是真正懂得中國農(nóng)村現(xiàn)實的觀察家,一定懂得中國最根本的民生,其實就是鍋碗瓢盆里的那一口水。十幾年前,中國有八億多農(nóng)民存在飲水不安全問題,到了2005年,這個數(shù)據(jù)變成了3.2億,到“十二五”中期,這個數(shù)據(jù)又下降到一半以下。至少說明,為了讓中國農(nóng)民喝上安全的飲用水,舉國上下正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干著一件驚天地泣鬼神的事情:中國農(nóng)村飲水安全工程。
這是個既令人沉重同時又亢奮的話題,沉重到什么程度?從大禹治水時代直至2005年共和國實施的農(nóng)村飲水安全工程中全國各地用于修建水渠、水庫、水柜、水窖、水池所需的所有石料、土方、鋼筋、水泥、管材重量的總和有多重,這個話題就有多重;亢奮到什么程度?中國農(nóng)民喝上自來水后在自發(fā)組織的秧歌舞、喜宴酒上有多亢奮,這個話題就有多亢奮。
捫心自問,我筆下怎堪負荷如此之重或重之一分子?當國家水利部通過中國作協(xié)找到我,并委派我在全國范圍偏遠地區(qū)的鄉(xiāng)村做一番行走時,我曾三次堅辭不受。當干旱留給我的焦渴在內(nèi)心板結(jié)成痂,這種久遠的痛感只適合于我在小說里發(fā)酵我萬能的虛構(gòu)和無窮的想象,如若讓我用紀實的目光重新與中國鄉(xiāng)村億萬雙干涸的目光對接,并在他們生活的旱井里打撈心靈的潮濕與精神的水滴,我沒有那個勇氣,不是悲憫情懷與責任良心不達標,是我太過于清醒水對中國農(nóng)民心靈的傷害,太過于敬畏中國農(nóng)民對水刀子般尖銳、神性般祈護的情感了。水利部的官員說:“希望您不要推辭,我們在您的小說里讀到了您對水的理解,水是中國最大的民生,還有什么樣的農(nóng)村現(xiàn)實比農(nóng)民的飲用水更像現(xiàn)實呢?”
寫作者面對這樣的理由,謀求退路無疑是可悲的。在2012年5月中國作家“行走長江看水利”的啟動儀式之后,我開始了單槍匹馬的行走,目標是中國農(nóng)村飲水安全現(xiàn)狀以及飲水安全解決中、解決后中國農(nóng)民物質(zhì)和精神層面的脈動和樣貌。重慶、貴州、廣西、云南、陜西、寧夏、甘肅……最終落腳天水。7月中旬,當我在天水一家賓館梳理一路走來的所見所聞時,我感慨、回味、沉思、亢奮,腦子里像瀑布一樣傾瀉的,是中國農(nóng)村飲水安全背景下農(nóng)民的苦與樂、悲與歡;是農(nóng)民挑水路上無助的眼神;是農(nóng)民喝上安全飲用水的第一次深呼吸。這里是羲皇故里,天水大地灣文化呼應著史前文明的種種可能。記得與水利部的一位部長對話時,我們不約而同地談到出土自大地灣的七千年前的尖底兒陶瓶——母系氏族的先民們用它盛滿水,再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夭逶谕恋厣稀踩褂?。今番的中國農(nóng)村飲水安全工程,我不好妄言與先人的飲水思想是否一脈相承,但作為一種安全信息的遙相呼應,至少在理念上是成立的。似乎是,飲水安全,正從史前文明中走來,又從21世紀的現(xiàn)實中出發(fā)。
這使我想到了由八卦衍生而來的詞:天一生水。當年人祖伏羲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演繹八卦的時候,早就啟肇黎民:水的未來,就是我們?nèi)祟惖奈磥?。這樣一個悲憫的話題,不久前變?yōu)槲以谔旖蚴星嗄曜骷易x書班的授課主題,我說,身處大都市的你與我,每當優(yōu)雅而隨性地擰開水龍頭的時候,一定要帶著我們內(nèi)心的悲憫。我們得相信水給予了我們什么,相信水和相信祖先是一個道理。相信祖先,就有理由相信人類為了飲水安全所付出的一切,那里的每一滴水,像我們血管里的每一滴血,有晶瑩,有份量,有溫度。
從北京出發(fā)前,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學評論家告訴我:“不僅僅是你需要這樣的行走,而是你的作品更需要這樣的行走?!?/p>
“秦作家,我們希望文學里有水,那是我們莊稼人的命?!痹陉儽保晃晦r(nóng)民說。
對此,我無論怎樣回應,都會像旱井一樣空洞,唯有和盤托出行走記錄的《在水一方》,那里的幾十萬方塊字兒,是一串串腳印。
一瓶水和中國鄉(xiāng)村教育
大山里的孩子,他們有山泉一樣清澈的眼睛,但是他們離山泉卻很遠。
大山里的孩子,他們有湖水一樣豐富的智慧,但是他們沒有見過湖水。
他們有石井、土井;淺井、深井。但是,十有九干。
也許,他們擁有人間最多的水,那是在夢里。
他們擁有用羸弱、單薄的肩膀磨得溜光的竹制木制的扁擔,擁有沉甸甸的木桶和巨大的塑料桶,擁有挑水路上的打狼棍、鐵锨和草鞋。他們擁有最多的,是嶙峋的亂石里一條條、一道道通往山下、深溝里、懸崖下、地下溶洞里的路,找水的路,挑水的路……
“兒童是祖國的花朵?!碑斘覀冊诔鞘欣镏販剡@句話的時候,我們絲毫不會懷疑它內(nèi)在邏輯和內(nèi)涵的可靠與真實。
“讓我們蕩起雙槳?!痹?jīng)——直至現(xiàn)在,它是一首充滿詩意的中國兒歌的名字。容易讓我們在第一時間,聯(lián)想到碧波蕩漾的公園,天真爛漫的笑臉。
中國80%以上的兒童,在中國的鄉(xiāng)村。
在沒有水的大山里,山里娃這樣的“花朵”該如何開?他們肩頭上的扁擔,能一劈兩半,變成大山里的雙槳嗎?
在云南,我聽到了一瓶水的故事。
瓶子,就醬油瓶那么大的瓶;水,就醬油瓶里的水那么多的水。
一瓶水,用城市居民家庭的普通水龍頭灌裝,大概不到兩秒鐘,而在大旱之年的云南鄉(xiāng)村,得在大山里找?guī)资昼姡踔翈讉€小時,甚或,一天。
一瓶水,在城市居民眼里,大概沒人會用價格來衡量,而在水資源匱乏的鄉(xiāng)村,最高能賣到2元錢。換個算法,相當于城市居民家庭供水的水費上漲了230多倍。
一瓶水,在某些鄉(xiāng)村,可以讓學校停課,學生失學,家庭崩潰……
“一瓶水,也就三百到四百毫升,還不如我們到血站一次性賣血的量。我們?nèi)ベu血,一次至少六百毫升呢?!贝迕駞前蠲髡f。
吳邦明捋起袖子,讓我看了他當年賣血時扎過的針眼,密密的,有好幾個。當年他在江蘇發(fā)達地區(qū)打工,年終拿不到工錢,只好纏著“血頭”去賣血,層層盤剝后,最終落到自己手里的錢,除了購買江蘇到貴州老家的火車硬座票,剩下的,勉強可以備點年貨回家,這就算一個農(nóng)民工一年一度的“衣錦還鄉(xiāng)”了。
人體內(nèi),血液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是水。鮮血和水的天平上,哪個輕?哪個重?我不知道,有多少城市居民,拿自己身體的鮮血,與水參照,做過數(shù)學意義的加減乘除。
1992年8月的一個傍晚,貴州省獨山縣甲定鄉(xiāng)的五年級小學生吳強國對爺爺吳邦明說:“爺爺,告訴你個事兒?!?/p>
當時的吳邦明剛剛從七公里外的一個雨水坑里背來了半桶水,正在等待沉淀后沏茶。六十二歲的吳邦明已經(jīng)等了兩個多小時,他先是用一個柴火棍兒把泥漿里的小紅蟲子、草屑一根根地挑出來,然后把中午洗完鍋的水倒進去。這樣,桶里的水量就自然而然增加了不少。自從兒子和兒媳外出打工,水,就是他每天一半以上的“事業(yè)”,另一半,是照顧兩個孫子。
吳邦明教育孫子的口頭禪是:“學習,要往死里學,將來考上學,遠走高飛,去有水的地方。學費的事兒,你別發(fā)愁,爺爺身上,盡管有半身子的病,還有半身子的血呢,夠讀完小學?!?/p>
文盲吳邦明對孫子的教育,傾心,傾力。
吳邦明老人所在的獨山縣,是布依族、苗族、水族和壯族聚居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人口超過二十四萬。悠久的歷史文化造就了獨特的民族文化,特色鮮明的獨山花燈是貴州南部花燈的發(fā)源地,是聞名遐邇的國家“花燈藝術之鄉(xiāng)”。這里地處貴州最南端,與廣西南丹縣接壤,是貴州省和大西南進入兩廣的重要通道,素有“貴州南大門”、“西南門戶”之稱。
但是,這里的大部分鄉(xiāng)村都地處喀斯特地區(qū),巖溶密布,境內(nèi)地表河流稀缺,多年來,村民的飲水,主要是取用山坡上的季節(jié)性泉水和村寨附近的水井。我縱有三頭六臂,也無法了解到二十多年前小學生吳強國讀五年級那陣全縣的飲水困難數(shù)據(jù),但是,我很清醒,旱情和飲水之困,在這樣的大山里,歷史和現(xiàn)實,往往是呼應的,當下的數(shù)據(jù),更能反觀到歷史的縱深之處。在這里,我所掌握的近年干旱情況的有關數(shù)據(jù),主要集中在2011年以后。2011年7月以來,獨山縣持續(xù)晴熱少雨天氣,最高溫度達33.6℃,降水量僅25.9mm,與歷年同期相比偏少274.5mm,相當于正常年份的7.4%。全縣農(nóng)作物受災面積30.01萬畝,成災面積19.15萬畝,絕收面積9.41萬畝。全縣境內(nèi)共有河流八十五條,因旱造成斷流二十二條,山塘、水池干枯三百五十七口,水窖干枯四千一百三十口,水井干枯三百七十九口。城鄉(xiāng)居民飲水出現(xiàn)不同程度困難。
甲定鄉(xiāng)就是全縣人畜飲水最困難的村鎮(zhèn)之一?!凹锥ǘ祝嬎Ф滋煜隆?。甲定的一位山村教師給我幽默了一下。
五年級小學生吳強國,是當年干旱肆擾下山區(qū)普通小學生中的一分子。
二十年前尚且如此不堪,如今又怎樣呢?截止2010年9月,獨山縣百分之九十以上學校仍然面臨著巨大的飲水困難,城區(qū)學校、鄉(xiāng)鎮(zhèn)寄宿制學校旱情尤為突出,旱情,在每一所學校,像一張張干旱、冷酷的考卷。
人是斗不過天的。近年來的飲水狀況,尚且如此,那么,二十年前的那個傍晚,吳強國要對爺爺說什么?
吳邦明似乎在傾聽孫子的表達,似乎,遐思已經(jīng)飛得老遠。
吳強國見爺爺盯著半桶水出神,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提醒:“爺爺,告訴你個事兒,是我上學的事情?!?/p>
吳邦明回過神來,問:“啥子事情?”
“我們的班主任王老師,人家不干了,要走?!?/p>
“走,走哪兒?走了,誰給你們上課?”吳邦明干瘦的眼睛睜得溜圓。
關于班主任王炳坤老師要離開學校南下打工的事兒,是下午班會上宣布的。師范學校畢業(yè)的王炳坤,在山村校園已經(jīng)堅守了十一年。學校一到三年級共有六個教學班,二百多學生,大都來自附近的三個自然村。三名教師基本都是本地的,還有一名勤雜工老邵。老邵每天的任務是:找水、背水,然后給教師食堂做飯。那幾年干旱,找水日益困難,老邵實在太累,進城打工去了。三名教師只好親自“上陣”,輪流找水、做飯……每天凌晨五時,總有一名教師,把一個塑料桶塞進背簍里,走出校門,走進深山,走進深溝……
下午的班會上,王炳坤幾乎用哽咽的口氣說:“同學們,我對不起你們,因為我要離開你們了……”
“老師,您不能走。”
“但是……”
“老師,您不能丟下我們不管。”
“但是,同學們……我,我已經(jīng)決定了。深圳那邊,一家公司,我的同學已經(jīng)幫我聯(lián)系過了?!?/p>
王炳坤沒有說具體的原因,但是同學們心里十分清楚:水,因為水。
當場,許多同學都哭了。有些女同學把腦袋埋在臂彎里,哭得說不出話來。
吳邦明老人靜靜地聽完孫子的講述,好久,他一句話都沒說。
吳邦明老人終于說話了:“孩子,你自己想不想上學?”
“想?!?/p>
“好!有你這句話就好。”老人說,“你如果因為老師要走,就不想上學,我就打死你。你知道嗎?老師要走,就是因為水。為了將來能喝上水,你一定要上學?!?/p>
“這個我懂,爺爺??墒恰?/p>
夜深了,爺爺始終沒有睡覺,蹲在炕上吸旱煙。濃濃的煙霧,像初秋天氣從溝里升騰上來的大霧似的,嗆得吳強國直流眼淚。凌晨的時候,爺爺把吳強國推醒,說:“去,把廚房里那個醬油瓶拿來?!?/p>
吳強國不知道爺爺要干啥,乖乖地把醬油瓶拿來了。
爺爺擰開蓋兒,一揚手,“刷”的一聲,黑色的醬油噴了一地。
“爺爺,你為啥把醬油倒了?!?/p>
“屁話!水都沒有,還要醬油干+YgE7xZ7rjTB/ZgWax9Y67OnXX5YUnbDMFjCNItgDX4=啥?”
爺爺把醬油瓶擦洗干凈,盛了水。然后叮嚀:“離上學的時間還早,趕緊起來,把咱村的孩子們都動員上,每人給王老師一瓶水?!?/p>
所謂每人,其實也就十幾個學生,大多數(shù)的學生,都集中在另外兩個自然村里。
“有些人家沒水,咋辦?”吳強國很擔心。
“告訴他們,誰家沒水,到我這里來借?!?/p>
“如果人家不來咱家借水呢?”
“如果不來借水,你再告訴他們,借我家一瓶水,到時候只還半瓶就可以了?!?/p>
還真有一家人,一口水都沒有。是同村的四年級同學張俊其家。張俊其父親外出打工,家里就剩下奶奶和體弱多病的母親。張俊其拎著空瓶子求到吳邦明門上來了,說:“吳爺爺,我媽說了,先把你家的水借一瓶子,晚上我媽媽找到水了,再還您?!?/p>
吳邦明說:“沒問題,我說話算數(shù),到時候讓你媽還半瓶就可以了?!?/p>
張俊其說:“我媽說了,為了讓我上學,借您一瓶,到時候還您一瓶。”
吳邦明再沒有說什么,接過張俊其的瓶子,伸進水桶里。灌滿了水,吳邦明告訴張俊其:“孩子,回頭告訴你媽,爺爺這水,就不用還了?!?/p>
天很快亮了。山村的羊腸小道上,已經(jīng)有了找水、背水的農(nóng)婦。其中,就有張俊其的母親——一位三十二歲的普通婦女。
這是星期一的早晨。這樣的早晨,是要升國旗、奏國歌的。早已整理好行李的王炳坤老師,剛剛打開門,眼前的一幕讓他驚呆了。
十幾個小學生,在他的宿舍門口站成一排,每個同學的手里,都拎著一個小瓶子,有醬油瓶,醋瓶……玻璃的,塑料的……
一瓶水,一瓶水,又一瓶水……
吳強國說:“報告老師,有了這十幾瓶水,您就可以不去找水背水了,您就可以蒸一頓米飯了?!?/p>
“老師,您別走了。我們每天給您一瓶水。”
“老師,您還走嗎?”
“老師……求求您了!我們需要您?!?/p>
面對這十幾個“一瓶水”,三十四歲的青年教師王炳坤手足無措。
一瓶水,已經(jīng)不是一個簡單的概念,一瓶水,是王炳坤老師面臨的一道難題。
教數(shù)學的王炳坤,該如何解這道難題?
這道題,說簡單,很簡單;說復雜,很復雜。它不是來源于教材,王炳坤完全可以置之不理。面對這一瓶水,沒有人會用職業(yè)道德、良心這樣的標尺來衡量一位山村教師的姿態(tài)。在一個沒有水的世界里,王炳坤有一萬個理由,選擇自己的世界。
最終,王炳坤答應不走了。
不走,這是一種情懷,王炳坤是用情懷給了同學們一個答案。
王炳坤的宿舍里有一個水缸。同學們列隊,準備把瓶子里的水倒進王炳坤的水缸里。王炳坤攔住了,說:“同學們,我一個人,不能喝大家的水,你們把水倒進食堂里的水缸吧?!?/p>
食堂里的水缸,早就空了,“嘩——”“嘩——”“嘩——”十幾瓶水倒進去了。
王炳坤緊緊地擁抱著吳強國,半天,只說了一句話:“好好學習吧?!?/p>
那天中午,三名教師用這十幾瓶水,蒸了一鍋米飯。
第二天早上,這片土地上出現(xiàn)了亙古未有的一幕:在學校,在村子里,在山道上,來自各個自然村的學生們,身上除了書包,每人手上都多了一樣東西:小瓶子。
上學時,瓶子是滿的;放學后,瓶子是空的。
這次集中采訪,我先后走訪了五所山村小學,與大約六十多名小學生座談。并非巧合的是,多年前我曾創(chuàng)作過《繡花鞋墊》、《不娶你娶誰》、《本色》等以鄉(xiāng)村校園生活為主題的系列中短篇小說,小說中一個重要的農(nóng)村社會現(xiàn)實背景,就是干旱,這些年經(jīng)常隨中國作協(xié)采風團奔赴山區(qū),我最關注的,也是鄉(xiāng)村校園。大山里的孩子關于水的訴說,正在改變著我鄉(xiāng)村書寫的走向:關于水,關于旱,關于水與活著。
我保存著這樣的采訪記錄,記錄里,是山里娃的訴說:
韋嬌蘭(女,十三歲,六年級,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東蘭縣泗孟鄉(xiāng)):
我十一歲那年,也就是2010年的夏天,干旱的天氣好像沒有盡頭,附近的山泉里早就沒有水了,村里的叔叔阿姨們就到十幾公里以外的深溝里找水、挑水。有時候,早上挑著擔子,披著星星出門,晚上回來的時候,仍然披著星星。有些人家沒有壯勞力,沒水喝,就干捱著。
我的爺爺就是在那陣子病倒在床上的。
有一次放學回家,我看見爺爺?shù)淖煲粡堃粡埖模芷D難的樣子。我靠近床頭,才聽見爺爺一遍又一遍地說“水,水,水”。那時候爺爺已經(jīng)不行了,睜開眼睛,好像要費好大的勁兒??吹綘敔斂食蛇@樣子,我非常傷心,就從廚房取了一個碗,出門借水。秦老師,您一定不知道,在我們這里,啥子都可以借,唯獨水是不能借的,一來呢,家家戶戶本來就缺水;二來呢,有個說法,把水借給人家,就預示著頓頓缺水了。
那天,我端著空碗,從村東到村西,從村南到村北,求爺爺告奶奶,張家給一小勺,李家給一小口,跑了好幾家人,花費了近兩個多小時的時間,才借了一碗水。其實,我那陣子早已很渴了,嗓子里像冒煙一樣,但是,想到病床上的爺爺,我一口都不敢喝。我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碗水,進了院子,我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喊:“爺爺——”到了床頭,我又喊“爺爺——”我聽見爺爺回應了一聲:“是水來了嗎?”我說:“來了?!蔽亿s緊把碗遞到爺爺嘴邊,發(fā)現(xiàn)爺爺緊緊閉著眼睛,牙齒也緊緊閉著,已經(jīng)沒有一點喘氣的意思。我喊:“爺爺——爺爺——”爺爺像睡過去了,怎么也不醒。當時的我,不太懂事。
我趕緊放下碗,跑到莊稼地里找到爸爸,我告訴爸爸:“爺爺昏過去了,喊不醒來了?!蔽铱匆姲职终艘粫?,抬頭看著天,說:“你的爺爺,再也醒不過來了?!蔽也琶靼?,我的爺爺已經(jīng)死了。我當場嚎啕大哭,我的爺爺,他臨死,也沒有喝到人間的水。
爺爺死了,下葬的時候,棺材里放了一碗水。
爸爸說:“你爺爺上路的時候,不能老是渴著?!?/p>
肖勤敏(男,十二歲,五年級,貴州省甕安縣嵐關鄉(xiāng)):
我從九歲開始,也就是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就學會下山到七公里外的山溝里馱水了。一開始,是趕著家里的那匹瘦馬,我和爸爸牽著馬輪流馱水,爸爸馱一趟,大概三小時,我馱一趟,要比爸爸多一個多小時。
我十歲那陣,家里撐不下去,爸爸媽媽就去廣東打工了,家里就剩下了我、我妹妹,還有爺爺奶奶,從此,馱水的活,就全攬在我一個人身上了。幾個月后,養(yǎng)不起馬了,爺爺就把馬賣了。馱水變成了背水。我每次背一個大塑料桶,每次能背大概十五公斤的水。
我們這里的學校,每天上學是上午八點,我每周背水三次,所以每周有三次是遲到的,都是上午十一點才能到校。但是,每周星期一早上我從來沒有遲到過,因為那天早上是升國旗、奏國歌的時間,那是非常神圣的時刻,我是不能遲到的。由于經(jīng)常遲到,我的學習成績下降很厲害,經(jīng)常挨老師批評。我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學生,學習上不去,太丟人了。妹妹那時上二年級,學習比我好,因為她身體太弱,不能背水,有時間學習,在這一點上,我非常羨慕我的妹妹,羨慕她體弱多病,我如果有病就好了,病得不能走路最好,那樣,我就不能背水了,就有時間學習了,爸爸媽媽也就不得不待在家里,背水的事情就由爸爸來干了??墒牵移珱]有病。
去年,我都十一歲了,上小學五年級,仍然每周要到深溝里背水。背著,背著,我就想,要是有一只狼竄出來就好了,把我吃了,就再也不用背水了。聽長輩們說,二十多年前,我們這大山里狼很多,動不動就竄進院子叼小孩呢,聽得我毛骨悚然。在馱水的日子里,我反而不怕狼了,巴不得狼來找我,吃了最好,吃不了,哪怕把我咬傷也行啊。傷了,就不背水了,就能騰出時間學習,成為一名好學生了。
有一次我看中央臺的新聞,有一家動物園的狼竄進了市區(qū),被擊斃了,唉,這狼,為什么不竄到我們這里來。
李蘊麗(女,十二歲,六年級,四川省會東縣柏杉鄉(xiāng)):
長這么大,我渾身的傷疤,都是背水時留下的。
我們村距離山下的那個泉眼大概有七公里。路不好走,全是亂石頭。我八歲開始背水,當時背六公斤。九歲時能背十一公斤,到去年,也就是我十一歲的時候,我已經(jīng)能背二十五公斤水了。我背的背簍越來越大,背簍里的塑料桶也越來越大。
我第一次摔倒是八歲那陣,那時跟著爸爸下山背水。爸爸背大塑料桶,我背小塑料桶,返回的時候,要爬一個石頭山,不小心摔倒了,塑料桶里的水,全灑了。膝蓋部位鮮血直流,疼得我當場哭了。爸爸說:“哭啥子?唯獨背水的路上,不能哭。眼淚,那是水做的?!闭f著,爸爸用眼睛掃了一眼山上,順手捋了一把葉子像貓耳朵一樣的植物,使勁一擰,就有草汁滲出來。爸爸把草汁兒涂在我的傷口上,又說:“記住了,背水路上摔跤,是常事兒,摔倒了,自己爬起來,繼續(xù)把塑料桶盛滿,繼續(xù)爬山。”
九歲以后,爸爸去成都打工,我單獨背水,有一次,正爬山呢,一條蛇從草叢里竄出來,嚇得我一個趔趄,摔倒了,坡太陡,我一連打了三個滾兒,才被一個大石頭擋住了,否則就從懸崖上掉下去了。背簍早就從我身上甩了出去。我爬起來,第一個反應就是把背簍扶起來,然而,我驚呆了,在不遠處,塑料桶里的水在“嘩嘩嘩”地往外流,蛇并沒有離開,而是搶喝背簍里的水。已經(jīng)不僅僅是攻擊我的那一條蛇了,是兩條頭蛇,三條蛇……那一幕太恐怖了,我生下來第一次遇見蛇喝水的情景。它們個個都是三角蛇,有劇毒的。我聽老人講過,群蛇出動的時候,周圍必然有站崗放哨的,嚇得我趕緊又躲開了十多米遠,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膝蓋、肩膀、腳背上,到處都是磕破的傷口,鮮血像蚯蚓一樣在我身體上蠕動。我趕緊學爸爸當年的樣子,找了一縷“貓耳朵”草,用手掌搓了又搓,把草汁兒涂在傷口上。
我摔得最慘的一次是去年,快要過年了,家里的水缸必須得盛滿水,然后才能過一個安穩(wěn)年。每年這個時候,爸爸也就帶著辛辛苦苦打工掙的血汗錢,回家一起過年。所以,水缸滿了,也是迎接爸爸最好的方式。
那天,我一連背了三趟水,第三趟的時候,終于堅持不住了,頭昏眼花,天旋地轉(zhuǎn),感覺踩在云彩上似的。我堅持著,堅持著,終于,眼前一黑,就要倒下了,在倒下的那個瞬間,我是清醒的,于是順勢撲向路邊的一個朽木樁子,為的是倒下的身子能與朽木樁子一起,給背簍以支撐。我傷哪里都不要緊,千萬別把水灑了。那次,朽木樁子戳破了我的臉,膝蓋上蹭破的皮兒都是一寸兩寸的大口子。一分鐘后,我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是跪著的,雙手緊緊摟著朽木樁子。渾身疼得要命,但是我很慶幸,背簍保住了,水,保住了。
幸好,回到家是晚上,夜幕下,誰也看不到我遍體鱗傷的樣子,我悄悄進了廚房,把水倒進水缸里。
韋如梅(女,十三歲,六年級,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大化縣雅龍鄉(xiāng)):
秦老師,你看看,看看我左手背上的傷痕,這么長,一寸多的傷疤,就是我們這里缺水的見證。這傷疤,是生我養(yǎng)我的媽媽給我留下的,用的是通紅的鐵條子,烙我的時候,青煙直冒,就是烤肉的那種味兒……秦老師,我真不敢回憶,真的不敢回憶。還是談談別的吧。
您既然到了雅龍鄉(xiāng)這一帶,咱這里的山形地貌,您也看得出來,到處都是大山,到處都是深溝,很難進來,也很難出去。我們許多同學連縣城是啥樣子,都沒有印象,看看外邊是啥世界,多么的不容易??!像我們這樣的女孩子,生下來從有記憶那天起,記住的就是家長們在羊腸小道上背水的情景,同樣,生下來要學會的第一件事情,也就是背水。我們這里山道彎彎,太陡峭,無法用擔子挑水,所以都是背水。
我五歲的時候,跟著媽媽去山下取水,媽媽背著沉重的水桶,我呢,手里拎著兩個盛滿泉水的小瓶子,就是那種礦泉水瓶子。
七歲的時候,我也能背水了。有一種自豪感,終于長大了,能像大人一樣背水了。
我們這里流行著一句話,叫“寧可不要命,不可不背水;寧可流血,不能流水”。因此,背水,就是背日子,就是背命。如果把水背不回來,那就把全家害慘了。
有一次,也就是我十一歲那年,我家里要來親戚了,天還沒亮,我媽媽讓我去背水,我背起水桶,懷里揣著兩個干饅頭,就下山了。那幾天連著二十幾天沒下雨,大山里有好幾處泉眼都干了,我只好漫山遍野找泉眼,找了一兩個小時,終于在一個低洼處找到了一個乒乓球拍子那么大的水窩窩。又累又餓的我,一邊啃饅頭,一邊往水桶里舀水。這個地方離家大概有十公里左右,靠近泉眼的地方根本就沒有路。我背著這二十公斤的水,從荊棘叢生的亂石堆兒里爬摸出來,然后沿著山道往家趕。很不幸,眼看快進村了,又累又乏的我,兩腿突然一軟,摔倒在地,眼看著水桶里的水“嘩嘩嘩”地流,卻一點挽救的力氣都沒有,我干著急,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流,真是急死人了。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了,在我們這里,為什么有的阿姨在背水的路上,會突然跳崖自殺,因為我也有了自殺的想法,但我畢竟是個小孩子,沒敢跳崖,就背著空桶,忐忑不安地回家了。
回到家,客人已經(jīng)到我家了。奶奶坐在火爐邊,正在用一個燒紅的鐵條子,給我烙塑料涼鞋的鞋帶子。心急如焚的媽媽正在廚房里等我的水。
見我背著空桶回來,媽媽二話沒說,順手把火爐里的鐵條子抽出來,捋到了我的左手背上?!白獭套獭笨窘沟募∪獍l(fā)出刺耳的聲音,連同我凄厲的叫聲,在空氣中炸響……
秦老師,我一開始很不理解我媽媽,但是現(xiàn)在,我理解了媽媽,當我慢慢對家鄉(xiāng)人“寧可不要命,不可不背水;寧可流血,不能流水”的諺語反復體味時,我發(fā)現(xiàn),錯誤的,是我,該受懲罰的,是我。
趙德運(男,十歲,三年級,云南省大姚縣石羊鄉(xiāng)):
我們村里沒水喝,我們周圍的村子都沒有水喝。聽大人們說,二十幾年前,山腳下有泉眼,能挑到水。這幾年泉眼都干了,就沒挑的水了,大人們每天早上第一件事情,就是出門找水。我們幾個村子里的孩子,都被大人們送到這里來上學,是寄宿的。
我們每一個同學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衣柜,衣柜里放我們帶來的衣服和米面。但是,這里的水也很緊張。我們每周回家一次,每次返校,都要帶三件東西,第一件當然是書包,第二件呢,是裝著大米的袋子,第三件呢,是水。每人帶一塑料桶水,每桶水大概都是十四五公斤左右。這些水,一半上繳給學校的食堂,一半留給自己平時喝。
就說說這個衣柜吧,衣柜是用來裝衣服的,但是,我們的衣柜都變成水柜了,同學們都用來裝水了,就是把盛水的塑料桶擱進去,衣服和米面什么的,都碼在了衣柜頂部。水裝在衣柜里,再加把鎖,我們就放心了。在我們這里,同學們沒人偷米偷面偷衣服,真的沒有,但是都習慣了偷水,水桶如果不鎖進衣柜,就會被偷走一些。有些同學上課時給老師請假,聲稱要上廁所,其實上廁所是假的,溜進宿舍偷水是真的。有一次,我感冒了,在宿舍上鋪睡覺,親眼看到一個二年級的同學溜進宿舍,迅速擰開另一個同學的水桶蓋兒,“咕咕咕”地喝了一氣,連嘴都來不及擦,就轉(zhuǎn)身跑了。我到現(xiàn)在沒有揭發(fā)這個二年級同學,否則,大家路上截住他,準把他打個半死,看他還再敢偷喝水?
我為什么沒有揭發(fā)他?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因為我也偷過別人的水。我從家里帶來的水,泥漿太多,又苦又咸,喝起來硌牙。但是一年級同學嚴勇亮的水,泥漿很少,看著很饞人。于是,有次上體育課,我故意沒有穿運動服,老師罰我返回宿舍取運動服。當時我高興極了,老師終于中計了。我飛奔進宿舍,迅速擰開嚴勇亮的水桶蓋,猛喝一氣,啊!這水真爽口啊,我至少喝了有兩大碗的量。我從來沒有喝過這么多的水,肚子漲得像個大西瓜,走起路來,很難受。那天的體育課是跳高,我連走路都走不動了,還跳啥子高??!老師問我怎么了,我就說昨晚睡覺,下鋪的時候,腰被扭了。我很少撒謊,但不撒謊,怎么辦呢?
后來,老師也公開提倡大家把水桶鎖進衣柜了。因為有一次,全校師生上山植樹,校園里沒有人了,等大家返校,才發(fā)現(xiàn),有幾個宿舍被村里人撬了。有兩桶水被盜了。兩桶水??!等于兩大鍋水呢,等于能做幾頓飯呢,等于一家人吃兩天呢,等于……賊還算有良心,偷走了水,把空桶留下了。假如把水桶偷走,那咋辦呀?
那天,失去了水的一位二年級的女同學、一位四年級的男同學哭得死去活來。老師看不下去了,就號召同學們給二位同學捐水,于是,這個一碗,那個一杯,兩個同學又有水喝了,但是,每一位捐了水的同學,就少了幾口水。
第二天,老師在校門口的墻上貼了一張標語一樣的東西,是給村里人看的,上邊寫著:
要愛護學生娃,他們是娘為祖國生的棟梁;要疼惜學生水,它是我們振興祖國的希望。
老母親找水,兒子找老母親
天還未亮,七十二歲的老母親就顫巍巍地蹣跚在找水的路上。
她挑著擔子,扁擔兩頭的鐵扣鏈子上像擺鐘一樣搖晃的,是陪伴了老人半輩子的兩只木桶?;斡浦?,出村;晃悠著,踏上了村外的小路;晃悠著,拐進了連綿的沙丘和生硬的巖石群。
誰也不會注意到,這位中國北部灣地區(qū)最普通的農(nóng)婦,正在靠近死神。因為,像找水這樣的日子,本身就是沿海邊民最為常態(tài)的生活,既是生活的一種方式,也是生活的基本內(nèi)容。
她早上出去的,到晚上,太陽都落山了,還沒回來。
這是1993年2月,一個極其普通的一天。
當年,當天,當時,守候在家里的五十多歲的二兒子黃文成早就待不住了,趕緊出門找母親。
2012年6月17日上午,我在東興市江平鎮(zhèn)的黃竹村,見到了如今已經(jīng)七十三歲的黃文成。
這里位于廣西東興市東部,東與防城區(qū)江山鄉(xiāng)交界,南瀕北部灣,西同東興鎮(zhèn)接壤,北和防城區(qū)那梭鎮(zhèn)相鄰。這里地理位置特殊,海岸線長達三十八公里,是典型的老少邊窮地區(qū)。當年的這里,除了海風的呼嘯,臺風的肆虐,到處都是海水漫過的荒灘,寸草不生,太陽一出來,白晃晃的一片,淡水資源十分貧乏。生活在這里的老百姓靠天喝水,靠天吃飯?!晁?,是他們惟一飲水的來源。近半個多世紀以來,由于干旱少雨,找水成為老百姓生活中的頭等大事?!霸谒呎宜保蔀楹_吶思胰诵箫嬎Ь车恼鎸崒懻?。
“當年,水太難找了。落到地上的雨水,很快就蒸發(fā)。出門找水,有時候幾公里,有時候十幾公里。石頭縫里、草叢里、山窩窩里,凡是有淡水的地方,村民們絕不會放過,一勺一勺地要摳出來。所以,那陣子,擔回來一擔水,花去半天、一天的時間,都是常事兒?!秉S文成告訴我。
“就這,也不是純正的淡水,這里到處都是鹽堿地,即便找到雨水,喝起來也是苦咸味兒?!币粋€村民說。
經(jīng)了解,長期以來,由于這里的苦咸水氟化物、砷、錳等嚴重超標,全村一半以上的人都有各種各樣的疾病,其中氟骨癥最為普遍,越是需要營養(yǎng)補充的青壯年勞動力,得各種頑癥的反而更多。黃文成就是其中的一位,從青年時代開始,被苦咸水折磨出一身病的黃文成無法從事重體力勞動,嚴重的骨質(zhì)疏松使他的身子骨像一根被風雨剝蝕、被蟲子寄生過的扁擔,稍微一使勁兒,每一個關節(jié)就有一種斷裂的感覺。他只能每天呆在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簡單手工活兒。為了養(yǎng)家糊口,哥哥和嫂子趕赴廣東打工,家里就剩下黃文成照顧年邁的母親和年幼的侄子。
找水、挑水的活兒,黃文成干不了。
有個不爭的事實是,凡是外出打工的青壯年勞動力,他們帶著一身病離開故鄉(xiāng),三五年以后,那些繁重的體力活不但沒有壓垮他們,有些疾病反而有所緩解。他們明白了,打工的日子盡管苦些,卻能喝上正常的水。是外地的水,重新給了他們生命的力量。
五十多歲的黃文成待在家里,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出門找水。
“每天,看著年邁的母親挑著兩個木桶,顫巍巍地從門口出去,我真想哭,但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常年的苦咸水,像鬼一樣附著在我的身體里,我的身子骨是乏軟的?!秉S文成老人說。
那天,得知大哥要從廣東回來,母親很高興,一大早就說:“你大哥今天要回來,他在廣東打工,喝慣了那里的水,咱家得有水,不能讓你大哥沒水喝?!蹦赣H一天都沒回來,那天晚上,黃文成只好踏上了尋找母親的路。
問題是,路在哪里?
黃文成漫山遍野地找母親:懸崖下,黃攤上,草叢里,深溝里……
路上先后碰上兩位找水的人,一個是和母親一樣的老人,一個是七八歲的小孩。老人挑的木桶,空著;小孩子的扁擔其實是一根教鞭一樣長的樹枝條兒,兩頭系著兩個雪碧瓶子,也空著。
黃文成逢人就問:“見到我娘了沒有?”
“沒。”
說明,娘找水,找得很遠。
兩個多小時后,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母親。不!先是在一個荒灘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空蕩蕩的木桶——“是我家的木桶!”黃文成驚呼一聲,感覺情況不妙。又見到了第二個木桶。見到母親時,母親的身體趴在干硬的石頭堆里,腦袋歪斜著,左手緊緊地攥著石頭縫里的一株草,右手緊緊地攥著扁擔的鐵口鏈子。兩只鞋子甩在一邊。
“娘——”黃文成大喊。
娘沒有回應,只是微微睜開干井一樣的眼睛,看了黃文成一眼,又輕輕合上了。
黃文成使出九牛二虎的力氣,終于把娘扶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老母親的臉上、胳膊上、腿上,全是血。
黃文成呆呆地看著母親,他絕望了。一個連水都挑不了的男人,能背起自己奄奄一息的母親嗎?黃文成扶著母親,用袖口擦去母親臉上的血跡。慘白的月光下,年過半百的母子倆像一組凝固的冰山。從北部灣刮來的海風一陣緊似一陣,海鳥怪叫著從頭頂飛掠而過,滿天星斗似乎繃緊了神經(jīng),仿佛要灑落下來的樣子。
“娘,您先躺一會兒,我回去喊大哥來?!?/p>
山里水少,各種野物倒是不少。黃文成為了防止母親被蛇咬傷,撿來一些帶有尖銳棱角的石塊,在母親周圍擺了一圈兒,像孫悟空用金箍棒給師傅唐僧畫出的保護圈似的。這才趕緊往村里跑,一步三回頭,一回頭三望。天哪天哪!蛇是勉強能防住了,但是,如果狼來了,怎么辦?
黃文成是哭著回家的,一路跌跌撞撞,渾身的關節(jié)“叭叭叭”直響。
此時的大哥和嫂子已經(jīng)在家里等候,兄弟倆來不及共話離別之苦。生活的苦,已經(jīng)像旱天里堅硬的風,深深刺痛了兄弟倆的神經(jīng)。
是大哥把老母親背回家的。大哥一邊背著母親急匆匆往衛(wèi)生所趕,一邊回頭呵斥弟弟:“你一個大男人,為啥讓老娘去找水?為啥?為啥?為啥?”
黃文成一句話都不說,跟在后邊,挑著兩個空桶。
為啥?還能為啥呢?黃文成理解大哥,自己的情況,大哥心里是有數(shù)的。大哥心里有氣,大哥實在是找不到發(fā)泄對象了。
黃文成終于開了腔,說:“大哥,你使勁罵我吧,都是兄弟我的錯?!?/p>
大哥回過頭來,怔住了,說:“弟弟,是大哥不好,大哥沒有資格這樣怨你,請你原諒。大哥我跑到廣東打工,有水喝,站著說話不腰疼?!?/p>
老母親摔得不輕,回家后,臥床不起,啥話也不說。半個月后,老母親的眼睛永遠地閉上了。
下葬母親的時候,哥倆沒忘記,用一個雪碧瓶子,裝了滿滿一瓶子雨水,擱進母親長眠的棺材里。
村里,仍然有年邁的老人到處找水、挑水。
看見這樣的老人,兄弟倆就想起自己的母親。
想起死在找水路上的母親。
想起為水而死的母親。
不!不能讓老人們?yōu)樗偷粜悦5苄謧z一核計,花了幾天幾夜的工夫,在房后的荒灘上連鑿帶挖,掏了一個炕面兒大的坑,然后把挑來的水倒進坑里?!值軅z明知這不是從根本上解決飲水問題的辦法,甚至,這是一種最笨拙的方法,但是,兄弟倆義無反顧地做了,并給村民放言:只許老人們來挑水,青壯年們,照樣去村外找水。
這個水坑,果然解決了村里幾位老人的燃眉之急。
幾天后,坑里的水惡臭難聞,還是有老人們來挑,挑回去,沉淀,再沉淀,然后用來做飯。沏茶時,把茶葉多放點兒,隔味兒……
那天,我專門“見識”了這個水坑。
這個如今早就實施了農(nóng)村飲水安全工程的村莊,人們對這個救命的水坑情有獨鐘,有人用籬笆把水坑圍了起來。
意思似乎是,這是一個夢結(jié)束的地方,同時,也是一個夢開始的地方。
——寫到這里,關于老母親找水,兒子找老母親的故事似乎該畫上句號了。事實上,一路走來,我聽到的關于母親和水的故事,何止這區(qū)區(qū)一例,特別是關于母親們?yōu)樗に馈⒆詺⒌睦?,至少聽到不下三十個,凡是去過的區(qū)縣,幾乎都有因水而死的故事。在我最初的寫作提綱中,專門有《找水路上,喋血山谷的母親們》這樣一個章節(jié),試圖把絕望的母親們在水的困境中不慎摔死、縱身跳崖、割腕井口、吞食農(nóng)藥等悲壯而慘烈的自殺情景予以還原,用來詮釋中國農(nóng)村嚴峻的飲水現(xiàn)實狀況,后來反復思量,我采取了悲憫和人道的態(tài)度,她、她們的死已經(jīng)如此強烈地牽動了同樣生活在共和國的土地上的公民們的神經(jīng),我再去重現(xiàn)那樣的慘烈的場景,于心何忍?于逝者何安?所以,我最終選擇了講述老母親找水、兒子找老母親這樣一個相對而言稍稍溫婉一些的故事,盡管,其中的核心也是母親的死亡,盡管,母親的死亡也是事關飲水……
盡管我無奈放棄了《找水路上,喋血山谷的母親們》這一節(jié)的寫作,但我日記本上對這些母親們的記錄條目,依然清晰可辨,我不忍心展開它們,只將條目引用幾例:
——1998年冬,貴州省丹寨縣三十二歲的婦女文莉蕓,婚后連續(xù)找水、背水十年,為了照顧年邁的婆婆和兩個兒子,她無法外出打工,找水、背水成為她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和意義。有一次,從九公里外的山下背水,中途歇息時,文莉蕓躲進灌木叢里解手,出來一看,兩桶水已經(jīng)被過路的山羊喝干。文莉蕓傷心不過,縱身跳崖而死。
——1999年夏,重慶市黔江區(qū)二十九歲的婦女韋茹玲,因干旱,與村里人到處找水,有時候一天都找不到一擔水。只好利用晚上到七公里外鄰村周邊的山泉里挑水,為此經(jīng)常與該村護水的婦女發(fā)生爭執(zhí)。有一次,韋茹玲挑水回家途中,在山道上遭受鄰村婦女奚落。韋茹玲回家后,給九歲的女兒留言曰:“將來一定要嫁個有水的地方?!比缓蟛剡M一個山洞里,服毒自殺。
——1993年秋,四川美姑縣二十八歲的婦女張云云,像往常一樣挑著兩個水桶,背著一大背簍衣服,前往山下四五公里外的一個山泉。這天的任務照樣是:挑水,洗衣。有過城里賓館服務員經(jīng)歷的她,喜歡干凈。山泉還不到一口鍋大,她盛滿了兩桶水,然后把背簍里的洗臉盆拿出來,放到山泉外邊,開始洗衣服??墒?,這天偏偏前來挑水的人特別多,有人就埋怨:“就這么點泉水,你還洗衣服,太臭美了?!庇腥松踔翉娦邪阉袄锏乃谷胱约旱耐袄?。張云云挑著空桶回家后,眼看家里無水做飯,轉(zhuǎn)身出門,在村外上吊自殺。
——1990年,寧夏同心縣二十二歲的婦女馬桂枝,結(jié)婚第二天,就死在水缸里。這里連年大旱,家家戶戶都有一米多高的大水缸,水都是從幾公里、十幾公里外的山谷里用毛驢馱來的?!皩幙擅赘卓?,不能水缸空”。飲水再多困難,家家戶戶都會在缸底存儲碗口高的一點水,留作念想?;楹蟮鸟R桂枝用木勺舀水的時候,不小心一個“倒栽蔥”栽進了缸里,連磕帶嗆而死。從承包地里趕回家的丈夫發(fā)現(xiàn)的時候,缸口,只伸出來兩只腳。
……不能再舉例了,反正——1995年、1998年、2001年、2004年……在貴州,在四川、在陜西、在河南……在找水、挑水中不小心失足摔下懸崖的婦女,時有可聞,有直接摔死的,有摔成殘疾的,有摔成殘疾后再自殺的。其中,有個婦女是被馬壓死的。那天,她家里要蓋房子,婦女牽著馬,馬馱著水,在炎炎烈日下,一趟又一趟。馬累,婦女更累。馬突然不走了,婦女回頭,吃力地靠近了馬,她本意是想撫慰一下馬的,但是——馬就在這個時候倒下了,馬像一堵老墻似的轟然坍塌,婦女躲避不及,被活活壓死……
彎彎山道上,年輕母親的鮮血和水,水和年輕母親的鮮血,一起流淌、流淌,流淌……
一匹馬和一個家庭的消逝
人也好,牲口也罷,都有生命。
有誰估摸過,人的命,牲口的命,到底哪個值錢?
經(jīng)濟學早就告訴我們,所謂價值,取決于價值主體的有用性。在缺水、馱水的日子里,牲口所發(fā)揮的無可替代的作用——有用性,讓我們看到了另一種客觀存在的、符合現(xiàn)實邏輯的卻又十分殘酷的價值觀。
家長有時候這樣教育孩子:“養(yǎng)你,不如養(yǎng)一條牲口。牲口,還能馱水呢?!?/p>
村里人有時候如此調(diào)侃:“我家有三個孩子,兩個是人,一個是驢。驢是老大,其他兩個分別是老二和老三?!?/p>
“牲口是一個家庭中最重要的勞動力?!比藲q的彝族村主任李江對我說,“在我們這里,假如死了牲口,喝水就成天大的事情,這個家庭就面臨滅頂之災?!?/p>
2012年6月22日上午,我來到了云南省元謀縣江邊鄉(xiāng)鹽水井村的金馬村。
金馬村原來叫馬嘎村,就地理位置而言,此地比較特殊。四川和云南大部分地方以金沙江為界,云南在金沙江以南,唯獨江邊鄉(xiāng)、姜驛鎮(zhèn)在金沙江以北,嵌進了四川境內(nèi),一如杏樹枝頭嫁接了一根梨樹枝條兒。這里,距離當年紅軍巧渡金沙江的皎平渡口非常近,當年工農(nóng)紅軍與蔣軍鏖戰(zhàn)的歷史痕跡,隨處可見。
金馬村之行,很不容易。我們的采訪車到了波濤洶涌的金沙江畔,只能擺渡過江,擺渡船分客船與貨船。到了對岸,我們的采訪車也隨即上岸了。然后再乘車,沿著陡峭的土山道,盤旋而上。山道像陡立的墻壁上纏繞的一條蜘蛛網(wǎng),纖細、脆弱,給人隨時斷裂的感覺。山道靠懸崖一邊,隨處可見坍塌后的大坑和溝壑。這里距離江邊集鎮(zhèn)十四公里,海拔一千零六米,周邊五公里內(nèi)沒有水源,要獲得人畜飲用水,最遠的還要到十幾里外的地方去取水,有的是肩膀扛,有的是用騾子馱,來回在四個小時以上。
多年來,金馬村的姑娘一茬茬長大了,一茬茬遠嫁山外,一個都留不住。全村的光棍一茬茬有增無減,年齡最大的光棍四十八歲,許多男青年不得不離鄉(xiāng)背井,給人家當上門女婿。上門女婿,就意味著是女方家的人了,你即便生一大幫崽子,也得隨女方家的姓走。全村人口,一年比一年少,人氣沒有了,活力沒有了,有些人家的院子,早就人去院空,像一個個破爛不堪的古堡。
座談是在五十六歲的原彝族村主任杞魚昌家里,現(xiàn)任村主任是李江。
李江告訴我,毗鄰的干海子村是金馬村的一個自然村,由金馬村管轄。干海子村的庹榮貴一家,已經(jīng)在這個村消失了。
是因為水,馬死了。
是因為馬,人死了。
是因為人,家沒了。
1998年臘月,當時五十九歲的庹德富用馬馱水泥,想修一個水窖。馬一天能馱三趟,一趟馱三袋水泥,每袋水泥五十公斤。也就是說,那匹瘦弱的老馬,每天要馱四百五十公斤的量。
李江說:“庹德富是個要強的人,他一家五口人,老婆和三個孩子,都被干旱搞怕了。借錢修水窖,那是保命呢?!?/p>
路實在是太不好走了。那匹瘦馬在馱水泥、水以及其他建材的時候,它似乎無怨無悔,但是,不知道是第幾趟的時候,剛剛拐過一道彎,在一個稍稍平坦的地方,馬遲疑了一下,不走了。背著一個大塑料水桶的庹德富回頭一看,只見馬氣喘吁吁,和他一樣渾身大汗淋漓。瘦馬的眼睛似乎有些混濁,失去了往日的光澤。馬先是把四肢稍微外撇,竭力做了一個支撐的動作,然后,身子開始慢慢地、慢慢地下沉,當肚皮兒、胸脯全部穩(wěn)穩(wěn)著地,馬最后看了主人庹德富一眼,就脖子一歪,口吐白沫……
馬死了。死之前,馬用最后的努力沒有讓背上的水泥袋摔著。
寒風刺骨,風中夾裹著塵土和沙礫,在空曠的大山里左沖右突。
“從江邊鎮(zhèn)到干海子,要經(jīng)過我們金馬村。那天,庹德富跌跌撞撞地跑到金馬村來找我,還沒說話呢,就哭了?!崩罱f,“當時的庹德富老人,臉像曬干的白菜,皺紋都打卷了。庹德富是找我來幫忙的,我當時一看他那樣子,就明白了。操起一把鐵锨,拎起繩子,喊了村里的幾個人,就馬上下山?!?/p>
半道上,李江他們看到了死去的馬。馬的眼睛半閉著,沒有完全合上。沉重的水泥壓在馬背上,像一個沉重的殼。臘月的天氣里,馬的尸體已經(jīng)沒有溫度了。大家看著馬,一時誰也不好說什么。
有三種選擇:就地掩埋,抬到江邊鎮(zhèn)賣掉,抬進村里剝皮吃掉。
馬肉是稀罕玩意兒,死馬肉,好歹也能賣點錢的。
庹德富一家辛苦一年,也難得品嘗過馬肉,吃鮮肉,晾臘肉,怎么著一年也吃不完。
但是庹德富卻說:“馬是死在這里的,就埋在這里吧?!?/p>
有人提議:“老庹,要實際些,我們幫你抬回家吧?!毖酝庵?,就是吃掉。
“哇——”庹德富又哭了,說:“埋掉吧,吃馬肉,我們?nèi)蚁虏涣丝?。?/p>
就在路邊埋了。像父母的墳一樣,一個土包,在路邊隆起。
在家里,庹德富整整哭了一天。他五十歲的老婆肖紅美也陪著哭。
庹德富當場一病不起,馱水的事,就落到了肖紅美的肩上。第二天一早,肖紅美就背著水桶出了村,回來的時候,夜幕已經(jīng)降臨。
考慮到庹德富家的特殊情況,經(jīng)村委會研究,決定動員村民義務提供馬匹,義務投勞,幫助庹德富家修建起了水窖。
2009年,在炕上癱瘓長達10年之久的庹德富,死了。
李江說:“其實,庹德富是氣死的?!?/p>
是水,讓庹德富生了滿肚子的氣。如果不是水,他就不用苦思冥想修水窖,如果不是水,他心愛的馬就不會死。
李江,這個精瘦、干練、操著一口夾雜著地方口語普通話的彝族干部,談到水,談到馬與家庭的關系,談到水與死亡,語氣里充滿了悲情的憂患。他說,缺水的日子,如果趕上下山的路被沖毀或者坍塌了,找水就成為全村人每天生活中的頭等大事,找來的水,水質(zhì)特別差,經(jīng)常出現(xiàn)中毒的事情,累死、毒死的牲口不少。去年,村委會粗粗做過一個統(tǒng)計,全村累死的馬有四匹,牛六頭,渴死羊八只,光他岳母家就累死了一匹騾子,一頭牛,馬和牛死后,岳母病情加重,到現(xiàn)在還要輸液。
李江告訴我,有一家人的馬在馱水的路上,終于撐不下去了,索性顛翻了水桶,撒蹄就跑,跑得無影無蹤。
有好幾戶人家的男主人,都像庹德富一樣,倒在了炕上。
庹德富死后不久,背了十年水的肖紅美,也累倒在了炕上。
從馬倒下,到人倒下,像是連鎖反應。最后的家庭重擔,又落到了大女兒庹燕如的肩膀上。2009年,是中國西南地區(qū)大旱最較勁的時分,大多數(shù)的水窖基本成了干窟窿,庹德富家的水窖在所難免,窖底,長滿了瘦弱的茅草。
全村的大多數(shù)姑娘早就遠走高飛,去了有水的地方。但是二十五歲的大姑娘庹燕如卻不能,當時,前川里、后壩上那些有水的地方,前來提親的人絡繹不絕,庹燕如遲遲不敢答應。嚴酷的現(xiàn)實早就擺在眼前:我離開了干海子,誰給家里背水?母親由誰來伺候?兩個上中學的弟弟,學業(yè)咋辦?
“在我們這里,姑娘長到二十五歲,就已經(jīng)是稀罕了?!崩罱瓏@口氣,“唉!越是被缺水整怕了的人家,孩子們往往最懂事。按常理,庹燕如二十歲那陣就可以嫁出去了,但是……唉?!?/p>
母親的病始終沒有好轉(zhuǎn)。庹燕如最終橫下決心:不外嫁了,嫁本村。
庹燕如給男方提出的條件很簡單:一要家里有馱水的牲口,二要對她母親好。
“狼多肉少”。光棍一大堆兒呢!庹燕如很快和本村一個小伙子結(jié)婚。
婚后的庹燕如,一半時間在小家庭里照顧公公婆婆,一半的時間,陷在娘家,照顧母親和兩個弟弟。連水都喝不上的日子,怎么上學?大弟弟高中沒讀完,外出打工。
母親又死了。兩個弟弟,孤苦伶仃。
“庹德富的老婆,是活活累死的,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婆子,背水背了十幾年,鐵人,也累成稀泥兒了?!崩罱锌?/p>
有一天,十九歲的大弟弟提出:“姐姐,咱家連牲口都沒有,每天喝姐夫的牲口馱來的水,天長日久,不是個事兒。我不想在村里呆了,我要去上門。”
庹燕如緊緊咬著嘴唇,說:“好吧……對女方家不要太挑剔了,只要人家那地方,有水,就行?!?/p>
娘家那頭,就剩下了小弟弟。
小弟弟成為庹家惟一留在干海子的一根獨苗兒。獨苗兒意味著什么,姐姐心里很清楚,弟弟心里也很清楚。說穿了,庹家傳宗接代的重任,全在小弟弟這里了。
兩年以后,小弟弟也十九歲了,提出:“姐姐……我……說出來,你不要怪怨我?!?/p>
庹燕如呆呆地注視著這最后一個弟弟,她知道小弟弟要說什么。庹燕如的眼淚,撲簌簌地,像房檐上的雨水,一種抗旱保苗的樣子。
“姐姐,爹娘死后,你拉扯我和哥哥不容易,但是,我眼看著和村里的其他男人一樣,最終只不過是一個光棍……”
庹燕如用袖子擦干眼淚,決然地說:“不行!堅決不行。你哥哥已經(jīng)走了,你再一走,咱庹家就……就……”庹燕如幾乎是喊出來了,“你知道嗎?你再一走,就家破人亡了?!?/p>
“姐姐,我既然能說出來,我是想過好多遍、好多天了,我不是隨便說的。道理,我都懂?!毙〉艿苷f,“我的好姐姐,你為了這個家,犧牲了自己的一生,留在了村里,已經(jīng)夠冤的了。我再留在村里的話,我這一代算是給祖宗續(xù)上香火了,但是,打一輩子光棍,還有下一代嗎?”
鄰居們也出動了,勸小弟弟:“別走了……別……全村那么多光棍呢,不止你一個。”
姐夫也勸:“別走了,你一個人過不下去,就到我家來,咱一起過?!?/p>
在一個月高星稀的夜晚,小弟弟義無反顧地離開了村莊。
據(jù)說,小弟弟下山的時候,靠近一個墳堆兒,并繞了一圈。
是那個墳堆兒,埋葬了一個家庭的一切。墳堆兒里,不是人,更不是祖宗,是那匹馱水的瘦馬。
至此,曾經(jīng)人丁興旺的庹德富家的院子,在歲月中永遠沉寂了,沒落了。那里,是庹燕如曾經(jīng)的娘家?!稗D(zhuǎn)娘家”這個古老的風俗,成為庹燕如心中永遠的痛。歲月毫不留情地在這個院子里走過。屋子全部坍塌,矮墻成了殘垣斷壁,院子里雜草叢生,倒在墻角的門窗,散發(fā)著腐朽的氣息。房后的那口水窖,堆積其中的瓦礫、柴火足有半米厚,偶有“吱吱吱”的叫聲從里面?zhèn)鞒鰜怼?/p>
是另一種生命成為這里的主角兒。不是人,是老鼠。
注:本文為作者長篇紀實文學《在水一方》節(jié)選?!对谒环健窞橹袊鲄f(xié)2012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即將正式出版。
責任編輯 林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