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耀峰,1954年生。陜西岐山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延河》《飛天》《啄木鳥》《西北軍事文學》等刊。
再有一個月時間,劉桂花就要給兒子娶媳婦了,現(xiàn)在劉桂花面臨的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尋幾個女人,給兒子縫一床占炕被子。關(guān)中西府農(nóng)村有一個講究,那就是給結(jié)婚的兒子縫占炕被子時,一定要請村上那些人品好、人緣好、有福氣、兒女雙全、正派、善良的女人,而且還要針線好。按照我們鄉(xiāng)下的風俗民情,請到這樣的女人給兒子縫占炕被子,那就會把福氣帶給自己的兒子,帶給自己的家庭,總之是吉祥如意,福星高照。如果請到了這樣的女人,那這個家庭就會增光放彩,就會在全村人面前說得起話。
劉桂花家在我們驛馬村也算得上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家。雖然算不上多么富裕,但劉桂花給自己的老漢鞏大有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大學畢業(yè)后在外面參加了工作。二兒子還在讀大學,再有兩年也就畢業(yè)了。大兒子上大學時就和同學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兩人畢業(yè)后,同時參加了工作,兒子在一家民營企業(yè)搞生產(chǎn)管理工作,媳婦在一所學校教書育人。劉桂花不止一次地在村人面前夸自己的兒媳婦懂道理,有教養(yǎng),有淑女之德,能相夫教子??傊且粋€不可多得的好兒媳婦?,F(xiàn)在要把這樣的兒媳婦娶進家門,那給兒子縫占炕被子就必定要請村上有富貴之氣、兒女雙全的女人。這可是馬虎不得的事情。
劉桂花把縫占炕被子的事給老漢鞏大有說了,鞏大有聽了沉默了一會兒說:“這事就是要請那些有旺夫命的、富貴的、人緣好的、品行端正的女人,如果一個女人手藝再好,人品不好,我們堅決不能請。”
劉桂花仰靠在老漢另一頭的墻壁上,看著燈光下的老漢,說:“你給咱娃找一個能干的各方面條件都好的女人縫被子?!?/p>
鞏大有嘿嘿一聲笑,說:“你是趕鴨子上架呢。我什么時候做過女紅?什么時候知道村上有哪個女人的人品好,手藝精?我不知道么?!?/p>
劉桂花說:“你什么時候在娃的事情上操過心?生娃不管娃,娃跑了不攆娃。”
鞏大有抽出一支香煙點燃吸了起來,好久才說:“女人的事你們女人找去就是了,給我說了不頂啥。”
劉桂花說:“我本來也沒指望你。我有辦法。”
鞏大有嘿嘿一聲笑:“我就知道雞不尿尿有出路?!膘柎笥型A艘幌掠终f:“你們婆娘伙的事我們男人管不了,你就按你的想法辦就是了。我不干涉你的內(nèi)政?!?/p>
劉桂花翻了一眼老漢,話里有話地說:“孫桃花你看咋樣?”
鞏大有愣了一下,怔怔地盯著老婆,半晌才說:“你是啥意思嘛?”臉卻紅了。
劉桂花噴地一聲笑了,說:“我沒有說什么呀?你心虛什么?”
鞏大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我心虛什么?我沒有心虛。我只不過覺得你這話說得有點奇怪?!睂O桃花與在新疆變了心另找了一個女人的丈夫離婚后,鞏大有經(jīng)常幫她干地里的活兒,村子里就傳出鞏大有與孫桃花的緋聞。劉桂花與老漢鬧了一陣子,后來聽人勸各自讓了步,這才又和好如初。不過鞏大有日后就成了劉桂花嘲笑的對象。劉桂花經(jīng)常拿孫桃花來說事?,F(xiàn)在劉桂花又像降鬼的法師一樣祭起了她的法器,鞏大有就有點尷尬了。
鞏大有雖然尷尬,但還不能在老婆這里敗退,畢竟是個男人,有男人的尊嚴。他說:“孫桃花你覺得能行就行。我聽你的就是了。”
劉桂花瞪了一眼老漢,神情有點惱恨地說:“你是拿著明白裝糊涂??!孫桃花哪些地方有富貴與福氣?老漢不要她了,她成了寡婦……”
鞏大有立即反駁:“不對。人家不是寡婦。寡婦是男人死了的叫寡婦,人家的男人并沒有死,而是離了?!?/p>
劉桂花說:“就如你所說,她現(xiàn)在沒有一個渾全的家,怎能給咱兒縫占炕被子?不行,堅決不行。她哪怕給咱家倒找,我也不同意。”
鞏大有說:“咱倆尿到一個壺里了?!?/p>
劉桂花不滿地瞪了一眼鞏大有:“從你狗嘴里說出來的話和放屁一樣,帶有一股臭氣?!?/p>
鞏大有說:“你慢慢地找吧,反正現(xiàn)在也不急,還有一個多月呢?!彼蛄艘粋€呵欠。
劉桂花不同意,用腳在被子里蹬了一下鞏大有:“不行,今晚就得定下。往后的事情還多著呢。我不能天天尋人縫被子?!?/p>
鞏大有說:“那就定吧?!?/p>
劉桂花手撫摩著額頭,沉吟地說:“要不,讓任六嬸給縫一下。她兒女雙全,家里又殷實富有,蓋了一座樓……”
鞏大有一聽豁地從炕上坐了起來,眼睛瞪得銅鈴一樣大,氣呼呼地說:“你的腦子被驢踢了?”鞏大有順手從柜沿上拿過紙煙,手指抖抖索索地點燃,猛地吸了一口,嗆得吭吭地咳嗽起來,好久才長長地喘了一口氣,說:“哪怕世上的女人都死光了也不能讓任六嬸染手。她算人嗎?”
劉桂花用手搧著眼前的煙霧,說:“不就是她兒子與媳婦要離婚嗎?這算啥呀?現(xiàn)在哪里沒有離婚的人?城里人早把離婚當喝涼水呢,平常得很呢?!?/p>
鞏大有又吸了一口煙,鼻子吐出兩股煙,口里吐出一股煙,三股煙像三條飛機屁股后拉下的煙霧,在屋子的空間縈繞?!俺抢锶四鞘浅燥柫藫蔚?,你看看哪部電視劇里城里人不鬧情人的,男的后面總有一個第三者女人,女的后面也總有一個帥哥在打旋旋。照我說呀,要是把他們餓上一周半月的,讓他們吃沒有吃的,喝沒有喝的,手里沒有錢,你看他們還胡騷情么?怕早都餓得倒了神了,還敢生五指六指的。”鞏大有的眼睛在燈光下閃著一股光波,“任六嬸要是家教嚴些,兒子能提出與媳婦離婚?人家可是給他生了兩個娃呀!離了怕是太沒有良心了吧!”
劉桂花說:“人家是兒子要離,與任六嬸有啥關(guān)系?”
鞏大有脖子一梗:“糊涂!有其母必有其子。她貴賤不行,縫不成占炕被子?!膘柎笥姓f起了任六嬸與她老漢的不是。任六嬸為人奸滑,其老漢也不是平處臥的兔子,在村上為人霸道,當著一個爛村民小組長,以為自己成了國舅爺了,張狂得放不下。對門人家在自家門前栽種了兩棵青槐樹,長在自家的地盤上,可任六嬸的老漢卻豎看不順眼,橫看不順眼,硬是串通村子干部,假傳圣旨說上面建新農(nóng)村,要把全村的大樹全部砍伐了。對門的老漢為人善良,相信了,找人把自家門前的三十多年的青槐砍了,可事實上村上并不建新農(nóng)村。
劉桂花說:“可人家的娃結(jié)婚時叫我縫占炕被子呢。我這次不叫人家,人家要是知道了,說我彈嫌人家呢。你知道任六嬸可是個要強人。她要是在哪件事上給了人把柄,她可是要恨你的。”
鞏大有說:“你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你是為自己的兒子考慮,還是為人家考慮?這可是個立場問題,放在過去的年代,那可是一個嚴重的問題。也就是路線問題?!?/p>
劉桂花的手指在后頸窩那兒搓著垢痂,搓了一個泥條兒,她放在眼前看了看,指頭一彈,泥條兒魚一樣飛了出去,墜落在前面不遠處的腳地?!拔液螄L不是這樣想的?可是同住一個村,抬頭不見低頭見,面子總是不好?!?/p>
鞏大有把煙頭兒扔向腳地,看著它沿著一條拋物線跌落在前面地面上?!斑@事兒好辦,縫畢了在村巷里碰上了隨便給她說說,就說看她一天帶孩子,太忙,沒好意思打擾她。這么說不就對咧?她還能找你的麻煩?”
劉桂花說:“這還像人說的話。”
他們最后商定的結(jié)果是:請村主任的老婆給娃縫被子。村主任何拴狗的老婆崔玉米福大命大,跟了一個好男人,而且是有錢的好男人。養(yǎng)育了一男一女兩個寶貝疙瘩,兒子在鄉(xiāng)財政所工作,嘴在國家的倉庫里吞著;女兒是個體戶,干得風生水起,有模有樣。村子人都說,村主任有富貴相,老婆有旺夫命,既賢淑又宜家,這樣的家庭在四鄰八舍還真難找的。讓這樣人家的女人給自己的孩子縫占炕被子,也真是打著燈籠要找的人家。劉桂花說:“我明天就給崔玉米說去,要是她不接承咱的活兒,還得你出面給主任說說,去時給提上些好酒,拿上些好煙?!膘柎笥写饝?。
事情就這樣定了。
剛睡下不久,鞏大有卻一骨碌爬起來,還拉亮了燈,叫醒劉桂花。劉桂花揉著惺忪的睡眼,滿臉不高興:“狼把你咬住咧!你干扎野貓的叫喚?!膘柎笥泻俸俚匦χ?,蹲在炕那頭,雙手擱在膝蓋上,下巴擱在手背上。“我心里有事,不說出來睡不著,”鞏大有說,“我剛記起了,村主任何拴狗人品不行,聽說愛鉆針線笸籮,霸了村上好幾個女人呢。為這些事,他在村上的口碑不太好。這事兒咱們怕得……考慮考慮吧?!?/p>
劉桂花在那頭披著一件衣服坐著,裸露著松弛的有些干癟的一對奶子,“崔玉米沒有事?。亢嗡┕肥呛嗡┕?,崔玉米是崔玉米,他們各是各呀?!眲⒐鸹ㄑ劬σ徽R徽5貏又?,“咱們不能這樣嚴格要求人家吧?”
鞏大有搖搖頭:“說起來咱們是不能這樣嚴格要求人家??梢粋€家庭的人,一個在外面花花腸子胡成亂道,一個在家里卻不聞不問,這總不正常吧。況且這人的晦氣與毛病也是會傳染的,如果何拴狗身上有晦氣,有毛病,不正派,他們家里就會有一個邪惡的晦氣的氣場,他們家的人處在這樣的氣場中,不會不感染的。所以我說呀,崔玉米這人你也就放棄了吧?!?/p>
劉桂花的眼睛越睜越大了?!澳氵@樣一說我倒想起了何拴狗的為人,不過崔玉米這人也真是令人費解,男人在外面偷著吃腥,她在家里竟坐得住?如果她明明知道男人的那些破事情,那她就不是一個正道上的女人?!眲⒐鸹▏@了一口氣,“幸虧你提醒得早,要是我明天給人家下了話,那可就把醋煮下咧?!?/p>
鞏大有的臉上有一絲得意的樣子,他笑了笑,伸出手指在腦袋上搔著,刷刷地響?!吧钪形覀円斒虑爸T葛亮,不要當事后諸葛亮。”
劉桂花這下沒有睡意了,午夜已過,時光正在向著明天爬行,窗外漆黑一團,看不見一絲亮光。隱隱的,有一陣汽車的鳴笛聲從遠處的公路上傳過,浸在水里一樣不甚清楚。
劉桂花起身給老漢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水,端在手里喝了起來。“你說說到底該請誰縫占炕被子?”
鞏大有喝了一口水,用手背揩揩嘴唇。“你想吧,我對你們女人的事不太了解?!?/p>
劉桂花瞪了一眼老漢:“不了解可是提了那么多意見?要是了解了那還了得!”
鞏大有說:“我這是參謀,決定權(quán)在你手里呢?!?/p>
劉桂花抱著腦袋沉吟起來,半晌才說:“要不讓何世才的老婆孟迎春來縫lMQiX9pLocXCYyzWIS9yv6ETKG5qahuI/WZx+LwK4gg=吧?她兒女雙全,人又是一個老實人,在村子口碑也好?!?/p>
鞏大有雙手抱住腦袋,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這倒也不是個人選?!膘柎笥姓f,語氣里一股嘲諷的味兒,聽上去酸溜溜的。
劉桂花抬起頭看著老漢,“冷嘲熱諷。你倒是同意不同意?說句痛快話,別酸文假醋的叫人聽了倒胃口,以為你是一個大知識分子呢?!?/p>
鞏大有把身子往正里坐了坐,嘆了一口長氣?!懊嫌旱故且粋€不錯的女人,可她老漢的人品卻有點不如人意了。你想,他當經(jīng)理那些年,欠了多少單位的賬債?有些是集體單位的債,那些集體單位的職工可都是等米下鍋的呀。可他倒好,在家里建洋樓,洋吃海喝,就是不還債。你說他這人還有什么人樣子?就說欠銀行的款子吧,聽說欠了五百萬元呢,搞生意虧了個精光……”
劉桂花說:“噢,我還聽說了,何世才其實并沒有虧損多少,他是把那筆款子自己吞了,在外面?zhèn)鞒黾傧?,說自己在單位組織貨源時上當受騙了。鬼才相信呢!”
鞏大有忽然叫了起來:“啊啊,我還記起了,我有一個熟人說,他看見何世才在縣城一個高檔小區(qū)一次買了三套房子,都裝修了,他說他進去看了,富麗堂皇得像皇宮一樣?!?/p>
劉桂花的眉頭緊緊地皺了一下,說:“我聽村上人說,人家何世才才叫有本事的人,能從國家銀行把錢弄出來,到了最后報一個企業(yè)經(jīng)營不善倒閉了,破了產(chǎn),國家的五百萬元貸款就一筆勾銷了。你說人家這不叫本事?”
鞏大有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狗屁!那叫虧先人!自古以來欠債還錢,殺人償命。你以為他拿的僅僅是公家的款子?他拿的是我們廣大儲蓄戶的錢,也就是廣大老百姓的錢。因為銀行的錢是成千上萬的老百姓的存款。他把五百萬萬侵吞了,也就是把我們老百姓的錢吞食了?!?/p>
劉桂花的眼睛一下子睜得奇大,“哎呀呀,這么高深的事理你也搞得懂?我與你過了幾十年了,還從來不知道你有這樣深的學問。你什么時候?qū)W下的?我怎么一點兒不知道?”劉桂花幾乎是喊叫著說。
鞏大有不屑地說:“這算什么學問?這叫曉事明理,洞察世情,掌握塵俗。如果沒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事,你是搞不到這些重要信息的。”
劉桂花說:“說你胖,你倒喘了起來。不過,你這一說,縫占炕被子的事孟迎春還真是不合適。你想啊,自己的男人貪了那么多錢財,她一個婦道人家本應當勸男人歸還欠款,可她勸了沒有?。颗率菦]有吧?”
鞏大有打了一個呵欠,“這叫英雄不謀而合,心有靈犀一點通。咱倆算是真正想到一起去了。幾十年前不是經(jīng)常說,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汗往一處流嘛。”鞏大有念過高中,在村上也算一個知識分子,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村子鮮有能說辯過他的,因此上得了一個外號叫萬能嘴。
劉桂花說:“孟迎春也就算了吧。這樣的女人縫被子,還不把貪腐之氣縫進去?咱的后代萬一受了這氣息的影響,咱們那時在九泉之下能安心睡覺?”
他們還想再說下去,可睡意襲來了,他們倒下頭睡去了。
第二天吃午飯時,鞏大有端了一大老碗干面吃著,劉桂花也端了一小細花瓷碗干面吃著,兩人嘴里唏唏溜溜地響,嘴角沾了油汪汪紅艷艷的辣子油。兒女們都在外面討生活,念書的念書,上班的上班,家里就他們老兩口子過活。她盼著早早給兒子把媳婦娶過來,她也好早抱孫子??涩F(xiàn)在連一個縫占炕被子的女人也找不下,她真不知道該如何辦才好了。她雖然吃著面條,可是卻一點也嘗不到香味。而鞏大有與老伴也一樣,吃飯味同嚼蠟。鞏大有說:“有一個成語形容我們現(xiàn)在吃飯的情形真是最恰當不過了。”
劉桂花說:“你不說我也知道:味同嚼蠟。”
鞏大有放下大老碗,用手在嘴上抹了一把,說:“想下合適的人選沒有?”
劉桂花也把碗放在小飯桌上,嘆了一口氣?!斑@咋比皇上選駙馬還難腸?”劉桂花說,“我把全村的女人從大到小濾了一遍,沒有幾個合適的。你就說村北的胖婆娘,人緣好,孩子的前程也好,老漢也是一個退休工人,也算是一個殷實之家,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擅乐胁蛔愕氖?,她在公公跟前不孝順,她的公公逝世前她照管著,也不知是她還是她老漢在老人跟前不孝敬,老人辛苦了一輩子后竟吃老鼠藥自殺了。你說說這樣的女人能讓她縫占炕被子嗎?萬一她身上帶有她公公的冤魂,還不把冤魂的氣息帶給咱兒子?這樣的人不能縫占炕被子,她就是尋著給咱娃縫,咱也不答應。”
鞏大有應聲道:“我支持你的意見。為了孩子的事,咱絕不能馬虎?!?/p>
劉桂花又端起了飯碗,鞏大有也端起了飯碗,可剛吃了一口,劉桂花又放下了碗。“大有,我想起了一個女人?!?/p>
鞏大有眼睛一亮:“誰?”
劉桂花說:“孫老師的老婆炊愛仙。兒女雙全,家境富裕,她為人又賢淑有德,讓她縫占炕被子我想最合適不過了。你說呢?”
鞏大有說:“啊啊,我們把這個人還真是忘了。她平日看上去話不多,確實是一個不可多得的能縫占炕被子的人選。就把她定下算了。”
劉桂花卻又說:“炊愛仙住在另一條街巷里,平日里與我們來往少一些,咱們先不說定,我到那條街巷里調(diào)查了解一下,看情況再定?!?/p>
鞏大有說:“那應當叫調(diào)研。就像官場的人到基層去工作一樣,人家叫調(diào)研,我們也叫調(diào)研。反正內(nèi)容是同樣的,也都是了解下面的實情?!?/p>
劉桂花夾了一筷頭面條填進嘴里,沒有嚼就咽了下去?!澳憔捅?lián)该~了,我去問一下不就對咧?”
鞏大有說:“問有許多種問法,你是找當事人詢問還是側(cè)面進行了解?這都有講究的。”
劉桂花瞪了一眼老漢?!拔覜]有笨得用頭走路,知道怎么打聽,不用你教我?!?/p>
鞏大有說:“那就好,我就怕教下的梆子唱不響。”
到了傍晚時分,鞏大有發(fā)現(xiàn)劉桂花的臉色陰沉著,就問她怎么了。劉桂花在吃晚飯時才說了原因。原來她下午到那條巷子里找人打聽,才知道那個炊愛仙并沒有像他們想得那么好。不但不好,而且影響還十分惡劣。劉桂花說了一件事,讓鞏大有大吃一驚。劉桂花說,孫老師有個弟弟,在廣東打工,長時間不回家,家里的妻子離婚了。這個女人與炊愛仙對門住。炊愛仙為了霸占人家的院子,采取堵門、攻擊等卑劣手法,企圖把她趕出村子。可這女人卻沒有走,而且還招了一個入贅的過活。可這惹怒了炊愛仙,三天兩頭與這位女人吵架,罵仗,鬧得不亦樂乎。因為在另一條街巷里,所以劉桂花并不知道炊愛仙的為人處事。現(xiàn)在明白了,她覺得自己險乎辦了一件天大的傻事。
鞏大有喝著拌湯,吱吱地響,畢了,說:“那個女人已經(jīng)十分不幸了,炊愛仙還跟上掀下坡碌碌,真是太下作了。這樣的女人不能縫占炕被子?!?/p>
他們又一次否定了自己選定的女人。
劉桂花也端了一碗拌湯,卻沒有喝,憂郁地說:“這人怕難找了,村上還有誰???”
鞏大有說:“那就矮子里面挑高的吧,但不能太求全了,人品大的方向沒問題就行了?!?/p>
劉桂花忽然咦了一聲,說:“我倒記起了咱們斜對門的花喜雀,驛馬村的首富。”
鞏大有也呀地叫了一聲:“咱們是騎著驢尋驢呢。放著這么好的女人家,打著燈籠也難找的,竟然被我們忘了。”鞏大有猛地喝了一大口拌湯。
劉桂花說:“那就叫花喜雀縫吧,再沒有比她更合適的人選了。她為人心眼兒好,待人又熱情。家里又富有,還有一顆善良的心腸,在大街上碰上有困難的人了,也會出手相救。比不得一些人,鐵公雞一毛不拔。”
鞏大有又垂下了腦袋,半天不再吭氣了。劉桂花奇怪地說:“你的頭一垂下就有事了。你說,又想到了什么?”
鞏大有半晌才說:“我忽然想起了,花喜雀的一對兒女智力不怎么好,念書不行。我怕……”他把大老碗放在飯桌子上。
劉桂花把手里的細瓷花碗咚地一聲蹾放在飯桌上:“念書不行怎么了?你看現(xiàn)在許多干大事的賺了大錢的有哪個是念下書的?許多念下書的從大學出來了,給過去沒有念下書的同學打工。這樣的事多得牛毛一樣。”
鞏大有強辯著:“話雖這么說,可總得顧忌一些吧?總不能不考慮這些因素吧?”
劉桂花神情堅決地說:“就這樣定了,你要再反對,你去找,我可再不管了?!?/p>
鞏大有嘆了一口氣:“將就一下吧。誰叫咱村沒有出下好女人呢?”
劉桂花忽然高興地說:“其實你到現(xiàn)在還沒有明白,在咱們農(nóng)村,現(xiàn)在上大學已經(jīng)沒有出路了?;ㄏ踩傅哪腥藳]有上過大學,人家現(xiàn)在經(jīng)營著一個一百多人的小型工廠,當著廠長。你說咱的兒子上了大學出來,能比得上人家當廠長的嗎?怕是比不上的吧。照我說呀,現(xiàn)在誰的財富多,誰就是成功人士。這樣人家的女人最有權(quán)力縫占炕被子。既富且貴,吉祥如意,人家算是把世間的好風氣全占完了。傍上這樣的女人縫占炕被子,是咱娃的福氣,說不定人家的富貴之氣會帶給我們后代的。你說呢?”
鞏大有沉吟了一會兒又慢吞吞地說:“可我聽人說,花喜雀的男人在廠子里虐待工人呢。工人的工資低,工作條件差,又沒有禮拜天,有時一天甚至要干十二個小時,可這還不給加班費,工人真是有苦難言?!?/p>
劉桂花堅決地說:“你別再沒事找事了,這事就么定了。我明天就給花喜雀說去,讓她給娃把占炕被子縫了?!?/p>
第二天,還沒等到劉桂花給花喜雀說,任六嬸卻找上門來,要給她兒子縫占炕被子。劉桂花當即笑著說:“你別佯了,你一個人帶著兩個娃,一會兒這個屙啊,一會兒那個尿啊。你是管他們啊還是給我娃縫被子???我可不想叫娃的新被子里沾上你孫子的屎啊尿啊的?!?/p>
任六嬸笑說:“你說得也是,我一人帶了兩個孫子,真是忙得腳都不沾地了。真是顧不上幫你家的忙。不過你給我兒縫了占炕被子,我不給你兒縫,這心上過不去的?!?/p>
劉桂花說:“我不計較,你別往心上去就是了?!?/p>
劉桂花給花喜雀說了縫占炕被子的事,花喜雀笑著答應了?!拔业膬号粋€個都不成向,念書,念不成,干工作,干不成,成天一副紈绔子弟的樣子。你怎么看上我了?我可沒有多少福氣祥氣喜氣瑞氣的,你要是不嫌,我就給你兒縫一下?!?/p>
劉桂花說:“你太自謙了。單憑這一點,我選了你就沒有問題。你要是不怕把你家的富貴氣吉祥氣給我家了,你就給我兒縫一下占炕被子。”
隔了一天,花喜雀抽了一晌時間,給劉桂花的兒子縫了一床占炕被子。被面中心是金黃色的龍鳳呈祥圖案,四周是五子登科圖案,十分的富態(tài)與高貴。被子里面脹的是一色新的新疆棉花,十分暄軟?;ㄏ踩甘智尚撵`,縫的針腳細密而又勻稱。劉桂花十分高興,做了臊子面請花喜雀與他男人來家里吃,表示感謝。劉桂花對花喜雀說,兒子結(jié)婚那天她再好好地請他們吃一頓。
過了二十多天,兒子與女朋友回來了。劉桂花拿出占炕被子,向兒子與媳婦夸她挑下的縫被子的好女人與她的好手藝。但是兒子與媳婦卻一點看不上這床占炕被子。兒媳打開一個紙箱子,拿出一床暄軟的深紅色面的太空棉被子,說就用這被子做占炕被子。劉桂花接過一掂,輕得如同雞毛。她說:“咋這么輕??!蓋上能暖和嗎?”兒媳笑著說:“這是最時興的太空被。城里人現(xiàn)在都不用棉花脹的被子了?!眲⒐鸹ㄐ睦镆魂囀洌樧泳陀悬c發(fā)陰。她頓了頓,囁嚅著說:“可農(nóng)村里有講究呢,要挑人品好、德行好、針線好、有富貴氣的女人縫呢,你買的怕……”兒子與兒媳齊聲地說:“城里人不講這些。我們也不講這些。被子就是被子,什么富貴不富貴,吉祥不吉祥,人品不人品的。我們一概不管。”
劉桂花愣在那里,半天也沒有說出什么話。
兒子結(jié)婚的頭天晚上,劉桂花拿出那床被子,放在燈下細細地看著,伸出手指在上面輕輕地撫摸著,禁不住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鞏大有坐在一邊,悶著頭只顧吱吱地吸煙,也不說一句話。后來,劉桂花把被子折好,打開老式衣柜,取出里面的東西,把被子放在最下面,又把取出來的東西重新放上去,然后在柜子外面加了一把黃銅大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