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 一
在歷史的開端,暴雨總是沒完沒了。
那個雨啊,一下就是三天三夜。一到這時候,人們就愁眉苦臉。黃瓜開花的時候,七個南邊來的餓死鬼路過我們村。
餓死鬼困在村子西頭。那兒有個茅草屋,臭得發(fā)霉,他們就貓?jiān)诶镞叡苡?,眼巴眼望地等了三天。餓死鬼都特別膽小,不敢向過路人討吃的。過路的人倒是有一個,但卻橫鼻子豎眼地把他們罵了一通。
天放晴了。領(lǐng)頭的餓死鬼捋了捋胡子,露出嘴巴,往一個黑陶罐里吐唾沫。一人一口,去去晦氣。七口唾沫吐下去,嗤啦一聲,燒出一股白煙。煙里蹦出一個小屁孩,四條腿瘦得像螞蟻,頭上頂著一撮黃毛。這孩子長得格外靈便。
光屁股娃不喜歡死鬼們的塌眼窩,還笑話他們:“就憑你們幾個,餓死活該!”說著,哧溜不見了。餓死鬼們追到門口,哪里還有人影?寬堂堂的官路上,只剩幾棵老得走不動的楊樹,樹上的蟬爬上樹梢喊話:“知了!知了!知了!”
餓死鬼們悻悻地說:“你知道個屁,就曉得吃飽不餓。叫你餓死在這鬼地方?!?/p>
臨走時,一個讀過書的餓死鬼給這村落起下名字,叫“唾沫莊”,還在東邊的河灘上栽下一棵樹,叫“唾沫樹”。這棵樹跟西頭的茅草屋正對著,村子坐落在這條連線的中點(diǎn)。
這棵樹剛栽下就開始長,一天長三次。早晨刮風(fēng)的時候長四五尺,中午刮風(fēng)的時候長四五尺,晚上風(fēng)住的時候再長四五尺。長到第七天頭上不長了,站在河邊想了一會兒,開出一樹白花,花是米粒般大,隨風(fēng)飄,落到地上“磕啷啷”響,變成灰白色的鵝卵石,跟天上神仙們拉出的糞便一樣,到處都是。這種壞石頭專門往你的腳下跑。誰家媳婦出來擔(dān)水、掃院子,頭頂砸個包,腳下打趔趄。正準(zhǔn)備罵娘的時候,瞭見河灘上長出一棵唾沫樹。女人們都把壞話壓在舌根下,悄悄地溜回屋里。說:“可不得了,河灘上長出一棵怪樹,專門屙石頭!”
看地仙兒趕過來一看,說:壞了,你們這兒要倒霉。唾沫樹長出來,說明餓死鬼來過。他想咒哪個地方,就會種下一棵樹,警告警告。村里人這才知道得罪過一群餓死鬼。
看地仙兒試著走進(jìn)村口剛剛冒出來的娘娘廟,一看,里邊沒有娘娘,而是坐著個精瘦毛干的小爺。他一進(jìn)去,那神案上坐著的小毛孩對他咧嘴笑笑,把他唬得兩條腿直篩糠。
“媽呀,這廟里是哪兒冒出來的一路大仙?”
人人都搖頭:“不知道!自從餓死鬼一走,這廟就在那兒了?!?/p>
“那么,他不是天上跑出來的,就是地下鉆出來的!”
開初那些年,村里到處是石頭,比剛生下的山雞都長得快。夜里睡覺,你要是覺得硌得慌,伸手往席子下一摸,準(zhǔn)有一塊圓不溜溜的石頭蛋。昨天圈好的院墻,早上一看,倒得橫七豎八,墻根那里指定是在長石頭。用镢頭一掏,齊整整一排石頭,虎頭虎腦的,頂著院墻往上長。院墻一倒,它們才安靜下來。
最早在這里住的幾戶人家都搬走了。后來遷到這里的人嫌村名不好聽,讓看地仙兒幫著改過來,叫“土末村”。樹呢?那就叫“土末樹”。我們村的名字就是這樣來的。土末村的人改了姓,一律姓“石”,說可以避邪。
改姓以后,那些壞石頭慢慢不長了。
據(jù)說,當(dāng)年那個唾沫星造就的小屁孩,就是我的爺爺?shù)臓敔數(shù)摹瓲敔敗S邪缚刹榈膸孜幌茸鏍敹妓赖迷?。離現(xiàn)在最近的一個還有的說。算命的說他是個火性,要小心雨水,他呵呵一笑。這位祖爺爺十九歲的時候出遠(yuǎn)門,淹死在一條河里?;镉?jì)們聚到河畔的樹林里吃大鍋飯,洋芋熬白菜。他說他不餓,他要先洗個澡,拉都拉不住,一猛子扎進(jìn)河里,濺起一個水撲騰。沒了。
我的爺爺?shù)臓敔斒莻€獨(dú)苗苗,熬到媳婦進(jìn)門還不會自己系扣子,管新媳婦叫“媽”。他一天到晚睡不夠,下了床還是馱著個睡不醒的臉,涎水流得沒鼻子沒眼。又貪吃,嘴一張能吞下一座知府衙門,外帶整院的雞鴨豬狗和針頭線腦、鍋碗瓢勺什么的。
他給這家人添了很多麻煩,還捎帶著添了四五個丫頭和兩三個小子。具體生了多少,他懶得去數(shù),一直揣著本糊涂賬。
他一生最壯觀的歷險(xiǎn)是坐著家里長工們駕的牛車到縣城趕集,并在當(dāng)年的縣城十字路口和一個賣大餅的街頭小販發(fā)生口角。那個小販聽這個睡不醒的大胖子說自己造出的大餅連豬食都不如,頓時一腦門官司,恨不得把關(guān)公、秦瓊、狄仁杰都從地底下喊出來給他評理。這個死要面子的小販可不是往古的韓信,受不了這等奇恥大辱,把籃子一掄,帶著燒餅砸到胖子的腦殼上。
可嘆的是,我這位爺爺胃囊雖然很厲害,但碩大的腦袋卻比常人加倍脆弱。燒餅籃子掠過腦門,那可比火星撞地球還嚴(yán)重。不知道小販后事如何,反正我這位長得跟水蘿卜一樣脆嫩的爺爺是就此報(bào)銷了。臨死的時候,他手里還捏著嘗過一口的半拉餅子。
輪到我爺爺這輩,風(fēng)氣變了,家里開始潦倒。但是,我爺爺看不下鋤頭牛鞭,他加入了當(dāng)?shù)氐耐练藞F(tuán)伙,據(jù)說還是個小頭頭。人們都說:你爺爺是個洋務(wù)人(土話:不務(wù)正業(yè)、不守本分的人),他這一輩子只管自己吃飽不餓,比黃鼠狼都活得瀟灑。除了賭博、吹牛,他沒有別的愛好。還聽人說,我爺爺搶劫過一個大地主叫劉文彩。搶回來的東西全是金銀珠寶。他們戴著不知哪里搞來的黑咕隆咚的墨鏡,牛逼哄哄地坐在村子?xùn)|頭的河灘上豪賭了一場。搖骰子。爺爺賭了三天,把屬于自己的那一堆珠寶輸光,又押上六間好房子,輸了。又押上家里的一頭黃?!苫钭詈靡沧盥犜挼哪穷^牛,結(jié)果你也知道——輸了。那頭牛到了牛郎家里,成全了他跟織女的好事。
這些瘋話且不提。爺爺正準(zhǔn)備把老婆孩子押上的時候,奶奶來找事了。
我的奶奶是個小腳,從小就是鄉(xiāng)村說書的愛好者,她沒有別的能耐,就是會罵老公。不罵則已,一罵驚天,捎帶著還能講講故事,上點(diǎn)眼藥。她個頭不高,嗓門可不差,最擅長的是尋草撥蛇含沙射影油鹽不進(jìn)水泄不通。舌下可綻春雷,鼻尖供著祖宗,那真是有板有眼,唱念俱佳,比孟姜女哭長城都亮颯。
罵:“你媽生你那天就沒撿對時候,夜里上茅房,出了茅房生下個你,過路一個餓死鬼正在你家偷屎吃,撞上了一個昏頭昏腦的賭博鬼,輸?shù)眠B褲子都輸了,輸?shù)眠B褲襠里的蛋蛋都輸了,滿肚子邪火沒處發(fā),一進(jìn)茅房見茅坑還被餓死鬼霸占著,開口就罵真倒霉,去你媽的餓死鬼,哪兒不能去非要賴在土末村,害得老子蛋蛋都輸了。賭博鬼罵人,餓死鬼不服,兩人拌嘴吵了一伙。回頭一看,被你媽的丑樣嚇一跳,丟個眼色就走人,賭博鬼褲腰里掉下的叫骰子,餓死鬼屁眼里掉下一個屁。從你一長大,褲腰里別著臭骰子到處賭,賭一處你輸一處,賭一天你輸一天,賭到天亮你輸天亮,賭到天黑你輸天黑?!?/p>
罵:“你不學(xué)你媽裝啞巴,你學(xué)說話學(xué)的是餓死鬼,餓死鬼說話像放屁,你說話崩得比屁都臭。一個屁崩到大樹上,樹洞里的狗熊瞎了眼;一個屁崩到東崗上,熏死了一窩黃鼠狼;一個屁崩到飯鍋里,鐵鍋?zhàn)兂蓚€麻子坑;一個屁崩到老墳上,你家老墳冒黑煙;一個屁崩到黃河里,黃河的鯉魚翻不了身;一個屁崩到老君廟,太上老君哭鼻子;一個屁崩到夜黑里,滿天的星星落一坑;一個屁崩到金鑾殿,文武百官命嗚呼;一個屁崩到陰曹府,閻王嚇得鉆狗洞?!?/p>
罵:“你土末村不長好東西,長的就是個害人蟲。長出豆芽沒須根,長出石頭滿地滾,長出來羊娃不吃草,長出來莊稼霉一年,長出男人是賭博將,長出女人是害人精。”
罵:“你土末村是個怪地方,你老石家專生敗家子,男人個個都短命,一輩更比一代慫。輪到你坐上太師椅,吃喝嫖賭啥沒干?吃干喝盡吸血鬼,干活的都是你老娘。你該死不死還去當(dāng)土匪,你該活不活專門打老婆。壞事都讓你做絕了,你今天再賭你爛指頭,你不信你再賭一局,你不怕報(bào)應(yīng)也該怕雷劈,你不怕雷劈沒王法,老天爺早晚收拾你?!?/p>
散伙沒好湯,罵人沒好腔。爺爺臉上掛不住,抽出墊屁股的扁擔(dān),掄過去。奶奶沒事,扁擔(dān)卻斷成兩截。爺爺暴跳如雷,奶奶不依不饒。爺爺?shù)尼套觽兏蠇尶尢栔?,跟開水鍋里的肉丸子差不離兒——凈搗亂。奶奶罵到妙處,引得一陣鬼旋風(fēng)吹來,旋風(fēng)頂端立著個柳木鍋蓋,一動不動,聽得那叫入神。過路的山神、土地、鬼怪、福娃莫不抓耳撓腮。爺爺?shù)暮蠊酚褌兛吹酶吲d,指揮著爺爺,教他怎么打老婆。
越打越罵,越罵越打,這就是興頭上來的土末村男人和他們的女人。
爺爺已經(jīng)虛脫了。爺爺打累了。小腳老婆還是罵不絕口。
爺爺坐在土堆上擦汗,對他那些老哥們和他老婆說:“你們該干啥干啥,老子以后不賭了,聽見沒有?不賭了!”他抽出腿肚上別著的小刀,就著骰子碗切下小拇指的一節(jié)指頭,說:“老子要是再賭,你們就朝這兒看!”
奶奶得勝還朝。我大伯石東窗、二伯石南窗攙著爺爺回去,一左一右。
我們那兒愛吵愛鬧的風(fēng)俗就是在這一代人手里奠定的。
我們那旮旯天生愛吵個架。我們那兒,吵架不需要驚天動地的理由,一高興就吵幾句,不高興更要吵幾句。別管心情好不好,都可以吵一吵的。丟個雞蛋,爛棵白菜,都可以吵得天翻地覆慨而慷。吵架之前,定要編排對方的前生今世,然后評定其是非黑白,陳谷子爛芝麻全要翻個底朝天。盡往大里說。把一個人小小的壞處說得天大地大。誰臉上長了個蠅子屎,你吵架的時候可以說它是二號盆子,是水塘,是運(yùn)送一百萬軍隊(duì)到遠(yuǎn)東太平洋基地的航空母艦,是妓女的大便,是老鴇的屁眼。這個邊吹邊罵的戰(zhàn)術(shù)很重要,為的是讓后輩們念念不忘,那就會留在土末村的歷史上,成為傳說,成為成語故事,成為歇后語和眼下的手機(jī)段子。遙想當(dāng)年,外鄉(xiāng)好多吹牛逼厲害的人在我們村都是幼兒園級別,等于搖籃曲和催眠調(diào)。我們對污言穢語的承受力世界第一,宇宙第一。泰山壓頂不彎腰,驚雷閃電一笑了之。那真叫氣貫長虹,勢壓雄獅。剛不還說過嘛,我的奶奶以如許綿軟之軀,受壯漢扁擔(dān)一擊而毫發(fā)無損就是明證。
遺憾的是,我們村不出政客和記者,如果出一個,能放翻全世界。生在土末村而不會吹牛逼吵架,那叫失敗,那叫凄慘。
我爺爺一生最大的失敗,就是東河灘的賭博場上先輸給一幫黑皮,然后在內(nèi)戰(zhàn)時輸給弱不禁風(fēng)的我奶奶。公雞不跟母雞斗,但是,敗給自己老婆也是敗。而且,還是敗在明處。土末樹都看著呢,看得笑瞇瞇的。
在同一個地方失敗兩次,連項(xiàng)羽都受不了啊。我家男人的歷史,從此跨入新紀(jì)元,變得一塌糊涂。
其 二
我爸爸是家里最小的兒子,第三個,沒能趕上任何劃時代的好事兒。
據(jù)說,我爸爸還是會吹牛的。他八歲生日的時候,天上掉下七個流星。他說,這七個星都掉在土末村,就是他的七個兄弟。將來他們一升天,就聚到一堆兒,變成北斗七星。他石西窗是勺子把上那個星宿,是一顆災(zāi)星,所以將來不能在土末村生活,得去大地方。
爸爸生下我不久,就心猿意馬,老想去遠(yuǎn)方看看。碰巧,他勾上一個過路的戲攤子里唱秦香蓮的女演員,很快就黃鶴不返了。
據(jù)說,女演員是這么迷上我爸爸的——
傍晚時,她在村口的水塘邊洗衣服,我爸爸路過,站在她背后說:你上衣口袋里有四個小鬼,趕快把它脫下來。再不脫下來,你心口會疼,它們想從口袋那兒鉆到你心里,準(zhǔn)備吃你的心尖。女演員笑起來,她說:我真是覺得心口有點(diǎn)疼了。我爸爸過去幫她把衣服扣子解開,指給她看里邊汗衫上趴著的東西。果然,那里有四個黑黑瘦瘦的小鬼,用觸須抓住汗衫不放。它們見自己暴露了,只好跳到地上開溜。它們長著小鴨子一樣的簸箕腳,跳到地上,呱唧呱唧地走開。
女演員說:天氣真熱!你們這里還真是怪啊,你說是不是?
她麻花一樣扭扭身子,低頭撩撥自己的頭發(fā),順便讓他看看汗衫下的溝溝坎坎。我爸爸笑了,說:那就去別處看看,我也呆膩了。我天天看你唱戲,還沒見過你不穿戲服的樣子呢。我看,你比秦香蓮胖。
女演員笑了笑:我飯量很小的,哪里就胖了?
我爸爸指著自己袒露的胸脯,下意識地捏捏其間皮肉,說:哦……那就不胖。你這里,心口,還有個疼的地方!我猜,里邊藏著一個很大的女鬼。
聽到這種不成樣子的瘋話,秦香蓮搓搓手心,嘆息了一聲,眼睛發(fā)光了:你那廂一說,我這兒真的……還有點(diǎn)疼呀。
我爸爸涎著臉過去,幫她揉那個疼的地方。
據(jù)說,我爸爸出走那天天氣還不錯。走到村口時,他朝那棵最大的土末樹吐了一口唾沫,惡狠狠地說:“死不了你個倒霉鬼。以后再不見你了!”這就惹得土末樹很生氣。在他走掉的第二天,天上就開始下暴雨。暴雨一直下到秋天,躲在廖天野地的各路鬼怪都擠到土末村住下。秋天過去,鬼把人的飯吃光了,把人的床占住了,把人的心情也破壞了。冬天的時候,土末村瘟疫流行,人們都得了一種怪病,叫作“氣死牛”。這種病的特點(diǎn)是:肺腔里鉆進(jìn)去一窩蜂,一天到晚嗡嗡叫。人們每天都要不??人裕胫棺】人?,就得學(xué)著牛的樣子“哞哞”叫幾聲,這樣才能把肺里的蜂嚇跑。整個土末村情緒煩躁,連村里的牛都被這種怪叫氣得集體尥蹶子。春天到來的時候,土末村村外的荒地上長出鋪天蓋地的洋槐樹,槐樹的樹冠上開出明晃晃的大白花,蜜蜂急著去采蜜,這才從人的肺里匆匆飛走。后來,人們知道了真相。人們說,土匪老石家的小兒子是個禍害。人們再提起我爸爸的時候,就說:“氣死牛”發(fā)病那年,你爸爸跟唱戲的秦香蓮走了。
愛上秦香蓮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這是土末村留守女人的至理名言。
我問我老媽:我是從哪里來的。
她說:你是餓死鬼托生的,是我從土末樹下?lián)旎貋淼摹?/p>
我總共只上了三年學(xué),但這對聰明人來說已經(jīng)有點(diǎn)多。
我們村上過學(xué)的人屈指可數(shù),大多數(shù)都學(xué)傻了。我那時候要是聽奶奶的話多讀上兩年書,估計(jì)也跟那伙子人差不多。除了一本缺頭發(fā)掉尾巴的《論語》,我沒讀過更高級的書。我老為這個慶幸來著。我們那兒,看見《論語》比看見后爹都怵。
讀完《論語》那年,一場大饑荒來了。餓死過去的可不止我一個。
醒過來以后,我每天總要看看自己的肉身,急著想活過來。主要是指望著吃點(diǎn)真東西。跟著餓死鬼瞎晃蕩的滋味不是一般地不好。吃的是集體配發(fā)的紙餅,喝的是磣牙割嘴的黃泉水,帶著股尿騷味。我跟我們那一帶的頭頭,一個叫“老毛病”的吊死鬼說過這事,他把我狠狠勀了一頓,說我想吃快想瘋了,弄不好快到還陽的時候了。那個世界里最難聽的話就是“你他媽快還陽了”,意思是你沒治了,沒救了,透著股陰損氣味。
我是個愛反思自己的貨。這一反思,問題就來了。
餓死鬼們都愛開玩笑,動不動就說:“看看,餓死鬼還想托生,無非是掛著口吃的。”餓死鬼喜歡看人挨餓。這你還真不能怪我們。俗話說:貪吃變成餓死鬼。我們自制力很差。要不然,也不至于一餓就死掉。我痛恨咒過我們村的七個餓死鬼,也恨村口的土末樹。別人挨餓的時候,我們特別快活,好像別人吃不上自己就能多得一口。
扯了一陣閑篇,您別見怪。
話說:奶奶認(rèn)為我沒走,說我就守在院落周圍,等著她講古經(jīng)呢。樹葉落在頭頂,喜鵲叫在樹梢,她都會喊一聲:“石頭啊,回來吧。石頭啊,回來吧?!蹦菚r,我的魂魄就悠悠蕩蕩,不由自主地落在廚房的煙洞上,等著她叫魂。
話說:爺爺死后,奶奶就永遠(yuǎn)坐在一棵梨樹下,數(shù)落爺爺?shù)某笫隆?/p>
叫過魂,奶奶就講“從前”。從前,土匪老石跟政府對抗過。他的余生是在湘江邊度過的。那里又濕又潮,最要命的是關(guān)了單間,沒有可以胡吹海侃的對象。老土匪悶得實(shí)在不行,捎話給家里人,說他快要活不成了,讓家里捎點(diǎn)鴉片進(jìn)去。臨死,老土匪總算說了平生第一次實(shí)話。那年夏天,他喝下一塊黃豆大的煙膏,跟著南方的熱帶氣旋一塊回來了。
死得脆乎,絕不拖泥帶水,這是我家男人的最大特點(diǎn)。
爺爺最大的安慰就是在這世界上留下過三個兒子。石東窗、石南窗、石西窗。起名字要盡可能省事,但這幾個名字還是太復(fù)雜了。而且,東南西北什么的,根本不全乎。他也不管“石北窗”還沒出生,就自個兒去找閻王下棋了。
不過,土末村的人很忙,也沒人愿意琢磨這個事情。
話說:老奶奶講古經(jīng),向來都是土末村一景啊。傍黑,坐在大梨樹下,閉上眼睛,嘆口氣,釀足情緒,然后就給我講:你爺爺是個土匪,除了賭博、吹牛,他沒有別的愛好。奶奶說,你爺爺在監(jiān)牢里都不舍得不吹牛,說他每天穿著軍裝出去打槍,吃的是打回來的兔子跟大雁,喝的是西涼國供應(yīng)的葡萄酒。他騎的馬是呂布騎過的汗血馬,送飯的是貂蟬西施。
我問:你咋會知道得這么詳細(xì)?
奶奶說:我看著天上呢,看得清清楚楚。老天爺自己憋不住,全都跟我說了。
滿八十歲的時候,奶奶用拐棍指著天上的金奎星,說:“你爺爺根本不會騎馬!老天爺看著呢!”奶奶的口頭禪是:“老天爺懲罰你爺爺,讓他不得好死?!?/p>
因?yàn)檫@些話不喜慶,奶奶在家里變得越來越孤立。她說了一遍又一遍,連臥在梨樹上的雞都聽得很累。
這些雞的祖先是接運(yùn)爺爺棺木的時候,順便從南方捎帶到土末村的。天擦黑了,那些來自南方的雞一上樹就合上眼皮打盹。
它們本來睡雞窩睡得好好的,可是架不住老太太那股子憤恨之情。
她一提個開頭:“你爺爺是個土匪……”,雞公雞婆們就趕緊躲到樹上,不睡雞窩了。樹葉隔音,一躲了之,隨老太太愿意怎么說。
其 三
石東窗,我的大伯,有點(diǎn)結(jié)巴,這在我們家族的生育史上是個致命污點(diǎn)。跟鄰居吵架的時候,只有他幫不上忙,幫也是幫倒忙,成為別人冷嘲熱諷的好把柄。
我這位大伯石東窗進(jìn)過三天學(xué)堂。第一天去,遲到了,私塾先生正在總結(jié),說:“正所謂: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然后讓窗外候著的石東窗進(jìn)來,抽出戒尺,對著手心,“啪啪啪”打了三下,說:“明天不能遲到。放學(xué)!”學(xué)生們一哄而散。第二天去,還是遲到,先生又在總結(jié),說:“正所謂:君子小人,不得不分?!毕壬O聛?,往窗外看看,問道:“為啥又遲到了?”答:“路上碰見一個小鬼,非要拉我一塊玩,走不脫?!币痪湓捳f了一碗燴菜吃光光的時辰。私塾先生笑了,問:“那鬼長得何等模樣?”石東窗偷偷瞄了先生一眼,囁囁嚅嚅的,半天不湊腔。先生甩甩袍袖子,示意石東窗趴下,把褲子褪一褪。
戒尺咬在屁股上,打得一顫一顫的。石東窗就是不言聲。打完,先生說:“回家吧。明天不要來了!”這下,石東窗哭起來。先生奇怪,說:“上學(xué)遲到,你還有理了?你不吹牛會死呀?老老實(shí)實(shí)做人,勿動邪念。記住我這句話,回去吧。”
石東窗回家了。第三天上學(xué),照樣遲到。課又上完了。大太陽變成個小太陽,吞吞吐吐地掛在墻外。學(xué)堂院墻外的土末樹還掛著個剛褪殼的蟬,笑話石東窗,一疊連聲地叫:“知了!知了!知了!”先生的腰彎得跟垂柳一樣,挪著步子走到門口,看看石東窗,萬分無奈,揮揮手說:“回吧,回吧。你肯定撞見鬼了。我能看得來,你跟讀書無緣。”石東窗不用說是很難過的。他動動嘴皮子,沒有說話。先生嘆著氣說:“你這孩子,心善啊,長了副好心腸?!笔瘱|窗哇地一聲哭出來,說:“對……對不起先生,我,回去了。”先生摸摸他的腦瓜,說:“這么聰明,不上學(xué)也真是可惜了。你把這本書拿去,自己看看,看能不能學(xué)點(diǎn)啥。”石東窗接過來,低頭看了看。
以前,所有的書都活似一副小棺材。
石東窗把書裝進(jìn)順袋里,說:“先生,我不是跟你說謊。真是有個鬼跟我玩。他今天還在路邊等我,用樹枝教我認(rèn)了幾個字?!毕壬c(diǎn)點(diǎn)頭,說:“我知道,我知道。那他長個啥樣子么?”
石東窗看看學(xué)堂外的土末樹,說:“跟你帶點(diǎn)相,不過他跟我個頭一般大。背是駝的,穿著藍(lán)色長袍,嗓子眼里不利索,老想咳嗽?!毕壬燮ま抢聛?,說:“哦,是這樣啊,我這兩天也常見到他。沒事了,你趕緊回吧?!?/p>
夜里睡覺的時候,石東窗驚醒了。
早上起來,人們都說教書的老先生死掉了。大家趕忙給他辦喪事。好多人從石東窗家門口跑過去,跑過去就掛起一陣風(fēng),又掛起一陣灰塵。風(fēng)和灰塵里滿是腳丫子。穿鞋的,不穿鞋的。穿布鞋的,穿草鞋的,穿木頭鞋的。穿尖頭鞋的,穿老虎頭鞋的。鞋里裝著各種各樣的腳。白的,黑的,灰撲撲的,泥褐色的,抹過指甲油的,抹過菜籽油的,沒抹過指甲油的,沒抹過菜籽油的。有的很胖,有的很瘦。有的很長,有的很短,比手指頭都要短。
從河北請來的老師過世了,他在土末村教了整整二十年的私塾。石東窗有些惆悵,但又不知道為什么惆悵。孩子們都去湊熱鬧,他沒有去。他也沒有去看望那個私塾老師。直到先生下葬那天,他也沒有去。
私塾先生死了,他留下的書還在。書的封面上看得見一棵樹——土末樹。樹的跟前有一條又長又寬的石凳,上面坐著七個瘦骨嶙峋的人。老那么奇奇怪怪地笑。每個人都是笑呵呵的。
石東窗天天讀那本書,放牛也讀,打柴也讀,被人欺負(fù)了也讀,夜里就枕著書本睡過去。書上畫滿了星星。各種各樣的都有。有的畫成一條小路,通往一條土坡,坡面上開出兩朵野花。有的畫著眼睛,帶著笑意的、帶著譏嘲的、帶著瘋狂的。有的星星像一個餅,用手捂一陣就會發(fā)熱,餅子的氣味裊裊散出。有的星星是一把刀子,月上中天的時候,刀子尖上就會淅淅瀝瀝地滴出鮮血。有的看起來是只手,摸上去還毛茸茸的。有的干脆是張嘴,有時候開著一條縫,有時候裂成一個“0”,每逢下雨的時候,那張嘴就往外吐白沫,帶著腥味,石東窗扯出腰里拴著的白羊肚毛巾,不停地擦這張嘴巴。不過,如果是天晴的時候,一旦到了沒人煙的地方,那張嘴就會跟石東窗說說話。你想說啥他都知道。你不知道的,他就會告訴你。什么地方有個池塘,什么地方有個老墳,什么地方有個娘們被絆了個跟頭,過去一看,真是的。
這本書的最后一頁缺了個角,但石東窗最愛看這一頁。那里,用蜘蛛絲一樣細(xì)得看不見的灰色線條畫出一個漂漂亮亮的仕女圖。圖上的仕女是照著仙女那樣的容貌畫的,臉蛋呀,腰肢呀,裙子呀,鞋pIjNI1pX+Vbpe6By1U8hYgOMRW1CSFlzJVewm4XXo8M=子呀,都是那么美。仙女的右手翹著蘭花指,輕輕巧巧地捏著一朵玫瑰花。左手挎著籃子,看樣子是準(zhǔn)備出遠(yuǎn)門的。遺憾的是,仙女的左側(cè)手背上有一條淡得幾乎看不到的傷疤,粉紅色的。那是石東窗有一次不小心把書弄掉了。掉書的地方是在一個誰丟棄的桃核上。沒有啃干凈的桃核把書本磕了一下,撿起來再看,仙女就傷了。
石東窗喜歡放羊。趕著羊群一出村,他的心情就好起來。跟著小鬼學(xué)認(rèn)字,跟著羊群滿地跑,這就是石東窗最愛的兩件事。學(xué)會數(shù)數(shù)的時候,石東窗就放下書本,天天追著羊群數(shù)羊。有一天夜里,石東窗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騎在家里一只大母羊身上。石東窗醒來出汗了。抬頭看的時候,月亮剛好趴在窗子上,月亮里邊有一張臉,銀燦燦的,看著很面熟。耳朵里傳來哧哧的笑聲,笑得好奇怪,讓石東窗心里長出一條毛蟲。
后來,石東窗到了十八歲上。
那時候,已經(jīng)有人來跟他說媳婦了。石東窗總悶著頭不言語。懷揣著媳婦興沖沖來家的媒婆掃他一眼,就說:這孩子還不夠數(shù),沒到問媳婦的火候。
書上的仙女天天對他笑。石東窗也就變得更傻了。他跟著人到口外放羊、販私鹽、趕牲靈,有時候十天半月不回來。別人在腳夫店里歇下,呼嚕打得山響,他卻悄悄溜出去,躲在莊稼地頭的山窯里讀他的書。讀著讀著,迷迷糊糊地夢一陣。睜開眼時,仙女已經(jīng)把飯菜做好了。他拿起筷子的時候總覺得過意不去,就招呼仙女也來吃。仙女不來。她已經(jīng)回到書上,重新挎起籃子,把手指頭伸成一朵蘭花的模樣。“一直那么欠著腰,她也不嫌累?!笔瘱|窗喝下一口稀飯,心里這樣想。他這樣想的時候,總是喜滋滋的。
有一次,他回得家來,聽見屋子里有個細(xì)細(xì)的聲音在叫他的名字。他大喜過望地掀開簾子進(jìn)去,卻只見家里那只剛剛長大的小母羊站在炕沿,水藍(lán)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石東窗意識到,她的眼神是那么熟悉,水藍(lán)色的。
她身上沒有羊膻味,卻有鉆心的溫柔。
他默默地?fù)崦怂募贡?,心里嘣嘣亂跳:原來,她的身體特別軟,好像沒有骨頭一樣。石東窗看著自己的手,有點(diǎn)恍恍惚惚。
約摸過了一個來月。
家里都去趕年集了,后院里空空的。石東窗牽著小母羊的脖繩往后院走,跟著了魔似的。他感到渾身打寒顫。一股一股涼氣順著小腿肚往上竄。走進(jìn)后院的一間老窯洞,他快凍僵了。
羊兒一聲不吭地跟著。
他往外邊看看,把脖子縮到門板后,關(guān)上門閂。當(dāng)他拉著那頭乖順而美麗的小羊走到生著火爐的里屋,擺著手,禮讓羊兒取暖的時候,他的雙手無意中就搭在小羊柔軟的、皮肉滾動的脖頸上,他像觸電一樣縮回手,呆呆地坐在一把做工粗陋的太師椅里。他的目光無法自控地越過溫?zé)岬目諝猓A粼谘騼簯掖乖诙瞧は碌娜榉?。它們是那樣精巧地緊繃著皮膚,把兩個酒窩一樣迷人的小豆點(diǎn)擺動著。當(dāng)石東窗彎著腰,近乎于膝跪而行地走近的時候,羊兒沒有害怕和后退,也沒有不安地咩叫,好長時間以來,她已經(jīng)熟悉了對面這個男子深深注視的目光。自從她長大以后,他幾乎是天天去看望她。雖然他也看了別的羊只,但羊兒知道,他其實(shí)還是在看她。他是很羞澀的。每次只看一兩眼就走。如果他眼角的余光覺察到她也在看過來,那就可能匆忙而去,給羊只們放下些食料后轉(zhuǎn)身就走。羊兒在門縫里看過他在門外徘徊的夜晚。他在院子里轉(zhuǎn)圈圈的身影,有時有一絲亮光,有時黑得不透氣兒。
羊兒懷著如期的喜悅,站在火爐邊。窗外的風(fēng)在扯天扯地吼叫,小屋在某一個瞬間似乎是凝固在風(fēng)雪里。小屋的地面像飽經(jīng)顛簸的航船甲板,在一個凝固的時間里也凝固了它蕩漾的故事,成為一幅畫卷不可破譯的轉(zhuǎn)折點(diǎn)。
開春的時候,羊兒產(chǎn)下一個崽。圓圓的腦,圓圓的身子,四只蹄爪雪白雪白,黃色茸毛濕漉漉的,怕得有一寸長。小羊兒長了一副人的鼻腮,臉孔是圓圓的,眼睛里的水藍(lán)色淡得像掉在沙窩里的一滴葡萄酒。
小羊兒一產(chǎn)下,我的奶奶就把他抱到后院,怕別人看見。我的奶奶把小羊兒藏到里屋,在生著炭火的床鋪上把他養(yǎng)大。院子外扎起了新的籬笆,密密實(shí)實(shí)的,連一只老鼠都鉆不進(jìn)來。過了半年,小羊兒很快就長大了,在屋里蹦來蹦去地唱歌,一天到晚很開心,不曉得什么叫憂愁。奶奶讓石東窗給他起名字,石東窗堅(jiān)決不干,說不關(guān)自己的事。為了到石東窗那兒要名字,小羊兒哭過好幾次。
后來家里人共同給他起下個名字,小名叫“羊娃”,大名叫“石冬冬”,因?yàn)樗嵌炖飸焉系摹?/p>
石東窗沒法出門,就窩在屋里看他那本畫書。封皮上的土末樹一到早晨就落葉,逢著日出時分,它總會丟下一枚葉子。眼睜睜地,那葉子在樹上掉光了。書里那張大嘴巴天天都要嘆息一回。那些蝴蝶形的葉子一落到地上,就發(fā)出焦糊味。空氣中滿是狐臭味兒。
八月十五過中秋節(jié)。
家里那只眼神乖順的羊兒生病了。羊娃,就是石冬冬,中午的時候跑到羊圈里。他搬著一條小凳子,坐到凳子上看著羊兒,守著羊兒,用胳膊圈著她的脖子,寸步不離。誰說都不行。石東窗聽說了。但他不過去看。
自從冬天過去,他就再也沒有去過那里。
晚上的時候,月亮升到東天上,亮得發(fā)白。白燦燦的月亮掛在頭頂,讓石東窗覺得非常不安。他走進(jìn)羊圈的時候,羊兒已經(jīng)不見了。他只看見羊娃摟著一個病懨懨的女人在哭,嗚嗚咽咽的。女人聽見有人進(jìn)來,看了一眼。這一眼,把石東窗的心刺出一個窟窿。那就是他時時遇到的毛眼眼啊。
羊娃一哭,周圍的羊只和牲靈都覺得很傷心。
石東窗把女人和羊娃一起抱起來,輕手輕腳地,走到外邊的月亮地里放下。這下看得清清楚楚。女人的眼睛發(fā)亮了,跟那遙遠(yuǎn)的記憶中的眼睛是一樣的。眼睛里有點(diǎn)幽怨,也有奇特的喜悅的光芒。她用手拉了拉石東窗的手,把它放在自己耳朵邊聽了一陣,還聞聞那手上殘留的石榴汁的氣味、月餅渣的氣味、柴火和干枯的青草的味道,似乎那就是一個男人的全部。石東窗的眼淚掉下來,因?yàn)樗窨匆婇W電一樣目睹她左手背上粉紅色的傷疤,那條傷疤多年來印在他的心里。
女人讓他低下頭,然后,她用柔軟的羊兒才有的舌頭吻了吻那個又臟又硬的河床一樣寬闊的前額。剎那間,在那個額頭的后邊,用石頭、冰雪和金銀銅鐵精心筑起的防御堤壩一下就倒塌了。
因?yàn)?,他看見她腳上惹人疼愛的小紅鞋,像她的舌頭一樣慢慢僵硬了。
“照顧好咱們的孩子。那是我最好的孩子?!闭f完,她靠著他的胸前睡著了。石東窗低頭看了看,又讓羊娃也好好看看。
土末村和世界上好多男人對著月亮喝醉了,躺在地上打滾,吼叫,胡攪蠻纏,還要罵人,唱戲。男人的世界似乎永遠(yuǎn)是那么枯燥,雜亂,無趣。羊娃這樣想,感覺眼皮有點(diǎn)困。羊娃哭累了,枕著桌子角的一塊月餅睡過去。
月光像融化的銀子一樣,在樹梢流動。村外的土末樹上,樹葉剩得不多了。石東窗抬頭看看天上,天空中正飄過一朵灰白色的云彩,向著月亮隱沒的山頭進(jìn)發(fā)。云彩邊沿,臥著一頭白色的小羊羔,羊兒的腿很小心地蜷臥著。
她的眼睛是水藍(lán)色的云母,似乎剛剛從露水地里鉆出來。
夜里下了一陣寒霜,把村口的土末樹凍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人們早上去打水的時候,發(fā)現(xiàn)村里的井都生病了。井水浮到上沿,水里的魚蝦、蟾蜍、蚯蚓就沿著井壁游來游去。打回去的水不能做飯,一吃就會肚子疼。
沒有干凈的水,土末村的人吃了將近一季的干糧。
后來有一口井先好了,人們又開始正常生活。井里的水甘甜清冽,可以做很好的豆腐。土末村的人把這口井叫作“羊兒井”。
“羊兒井”的周圍,桃花遍地。那些桃子里藏著的桃核,都只有米粒般大。
其 四
我的大伯石東窗死在二十歲頭上。他是在冬天到來的時候活不成的。
從秋天開始,我們土末村夜夜繁星。石東窗每天晚上出門看星星,抓星星。他在野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路,尋找天上掉下來的流星。
人們都說,石東窗瘋了。
一個男人在地上跑,希望天上掉下個好女人。天上落流星的時候,你要用心去收集,必須在一個秋天里收集99顆流星,等收集到第99個,那星星落下的地方準(zhǔn)會蹦出來漂漂亮亮的好女人。哪個男人第一眼看到她,還抓住了她的左手,就會交好運(yùn)。娶回這樣一個媳婦,一生就有福了。
石東窗到處跟人講這個。
人們咧著大嘴哈哈笑,說:“石東窗瘋了?!?/p>
人們俏皮地說:“石東窗肯定是想女人想瘋的?!?/p>
石東窗天天晚上出去,那一段時間,他每天晚上牽回來一頭小豬。天亮的時候,人們問他:“你這小豬哪里來的?”
說:“撿來的?!?/p>
又問:“那我們咋會撿不到呢?”
說:“你們沒福氣?!?/p>
問:“這豬能吃嗎?”
說:“不能。吃了會生病?!?/p>
人們又是咧著大嘴哈哈笑,說:“石東窗瘋了。”
人們俏皮地說:“石東窗肯定是下夜偷豬娃去。瞧那裝得,跟沒事人一樣。”
石東窗不理會,也不惱。他請人蓋了個大房子,把豬娃都撒在里邊。豬娃不吃糠,而要吃飯,吃菜。石東窗就喂它們吃飯,吃菜。每個豬娃都長得一般大,一頓也吃得一般多。吃了飯,吃了菜,都不長個子,秋天快過完了,還是小羊羔那么大的個頭。
天氣越來越冷,石東窗晚上回來得也越來越晚,臉色越來越蒼白。
大屋子里的豬娃已經(jīng)有98個了。
最后一天,屋里在結(jié)冰。早晨起來的時候極冷,家家戶戶的椽子嘎嘎響。人們的牙齒凍得上下磕碰。透明的冰琉璃犬牙參差地掛在屋檐下。石東窗看看這個天,嘆了一口氣。踱到屋檐另一邊,又看看那個天,又嘆了一口氣。這個天象可不太常見啊。石東窗打開那本羊皮書,羊皮書泛黃了,透出蒼老陰郁的味兒,跟剛剛剝開的黃豆莢一樣,土腥土腥的。
土末樹又開始往下落樹葉了。石東窗接在手里一看,樹葉是灰白色的,葉子背上的小斑點(diǎn)和唾沫干涸以后留下的印跡一樣樣。這樣,他還沒翻開書呢,心里就很難過。書里總共有360個星星,為什么就沒有屬于他的一顆呢?如果有那么一顆,不管它是什么樣的星星,多丑的、多壞的星星都行,他石東窗都會認(rèn)命的。
書頁里傳出一聲悠長的嘆息,把石東窗嚇得毛骨悚然。那個聲音,跟他夢中所見的老私塾一模一樣。書頁里又傳來一聲嘆息,跟海底受傷的珊瑚樹咕嘟咕嘟冒出的氣泡那樣,接連不斷地響起來。石東窗屏住氣,放低身板去看案子上的書。他猛地掀開一個書頁,總算看到了:嘆氣的是一個孤星,長著一副苦瓜臉,郁郁寡歡地縮在羊皮書的一個邊角,嘴里嘆氣的姿勢還沒有打住。書一打開,它馬上不動了。
但石東窗看見,這個孤星的眼角還有一滴蠶豆大的淚,就凝在羊皮書頁的中心部位。石東窗一把將這個書頁扯下來,揣在自己衣兜里。用手緊緊捂著,怕它跑丟。他想:原來,這就是他的命啊,還真不是什么好命數(shù)。
野地里靜得像一座大海。石東窗坐在這海的岸邊等待第一顆流星。
流星出現(xiàn)了,閃閃爍爍地消失在村子南端的山坡上。石東窗一口氣跑過去。到了那里,什么也沒有。仔細(xì)搜索,才發(fā)現(xiàn)流星鉆到地府深處,只留下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穴。石東窗閉上眼,什么也不去想,雙腳離地,只一跳就進(jìn)了那個黑洞。往下落的時候,石東窗還特意捂了一下口袋,糟糕的是,那個一直都在口袋底部安安靜靜呆著的孤星不見了。石東窗抬頭往上看,只來得及見到頭頂孤星升起時的盛大光輝。
石東窗消失的地方至今還有個大坑,我們土末村把它叫作“獨(dú)吊坑”。
“羊兒井”在最北頭,“獨(dú)吊坑”在最南頭,土末村就在兩者之間。
據(jù)說,“獨(dú)吊坑”和“羊兒井”地下相通。天上下暴雨的時候,在南邊的“獨(dú)吊坑”里放一只鴨子,它能在北邊的“羊兒井”鉆出來。
前些年,我們那里搞民俗村發(fā)展旅游的時候,就把南北兩頭打穿,做出一個地下通道。游人可以沿著“獨(dú)吊坑”下去,打著電筒,在暗巷里一直走,最終總是會來到“羊兒井”所在的位置。
其 五
話說:土末村有一只兇悍的雞,一只熱愛戰(zhàn)斗的雞。這位雞群中的穆桂英,是位白色母雞,論其長相反倒是其貌不揚(yáng)。雞的主人叫愛鈴。
她們都有一張白得瘆人的小臉兒。
不同的是,雞的白臉是生來就有,而愛鈴的白臉好像是為了配合五官的布局用漿糊貼上去的。她這人有點(diǎn)怪,乍一看,滿臉都是鼻子、眼睛、嘴巴,但又互相擠兌,誠心不讓對方舒舒服服地露面。她和她的姐姐愛春都是土末村的能人,拔根眉毛就能吊起一籮筐鬼主意。
她們是土末村最后一批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愛鈴快三十歲了。她的雞快四歲了。都還沒結(jié)過婚。
話說:她家里有面口徑像水缸般大的青銅鏡子,鏡子里可以照出陳年古舊的老人,跟個電影屏幕一樣。鏡子豎立在窗臺下,經(jīng)年累月不擦拭,但卻光潔如新。有一次,一個外地來的冒失鬼不知底細(xì),伸手去摸那面鏡子,還對著它做鬼臉,鏡子里嗖嗖射出兩道光,兩只大蛇從光線里探出頭,在他手脖子上咬了一口。那家伙當(dāng)時就疼得骨頭發(fā)黑,昏死過去。等他醒過來,卻睜眼看見一只雞俯視著他。這就是愛鈴家的小白雞。雞的眼睛通紅通紅,好像兩塊烙鐵。那樣子顯然是生氣了。不用說,他好像被瘋婆子的燒火棍捅到了屁眼一樣,跳起腳就逃。
這只雞打一出生就非同凡響。
她是愛鈴家的老老母雞孵化出的。眼看著到了出生前的最后一天,她還是堅(jiān)持不出來。老老母雞有些精力不濟(jì),被陽光曬得昏昏沉沉,就索性把腦袋靠著雞窩外沿睡過去。這時候,一只腆著大肚子的老鼠拖著尾巴游蕩過來,剛好看見了,就把那枚還沒孵化好的雞蛋拖到一個草垛里,準(zhǔn)備美餐一頓。就在這時,耳聽見腳下一陣啾啾響的聒噪,老鼠歇了口氣,剛剛定下神來,也就沒怎么注意。低頭一看,那只小雞已經(jīng)在草垛里出殼了。這是個不太美觀的白色小母雞,只見她抖抖身上的水珠,把翅膀上的毛嗖地一下炸起來,翻著眼皮往上看。那意思是想跟老鼠掐架。老鼠也沒多想,張嘴就去啃這雞的腦袋。小雞的腦髓是最好的,大補(bǔ)。誰曾想,迎面被啄了個正著。這一下夠狠,老鼠的腦門好像挨了一鑿子,中招的地方掉下幾根毛,就粘在那小雞的臉頰上。老鼠疼得火燒火燎,險(xiǎn)些暈過去。趁此機(jī)會,小雞已經(jīng)開溜。
最早發(fā)現(xiàn)這只小雞有斗爭天賦的人,就是愛鈴。
這小雞的性格就像猛張飛,到處找同伴干架。后來,別說是母雞,連公雞們都被她追得滿院子亂飛。她最可怕之處是一雙血紅的眼睛。她在院子里散步的時候,不招誰也不惹誰,特別安靜,可是大家都已經(jīng)怕了。怕她萬一發(fā)火的那個時候。大家甚至以為她安靜的時候是在尋找戰(zhàn)斗目標(biāo),或者琢磨干架的技巧。
事實(shí)上確實(shí)如此。
她擅長使對手失去平衡,栽倒在地,那就是災(zāi)難的開始。
她曾經(jīng)把一個不可一世的老公雞引以為榮的雞冠啄成個蜂窩。
愛鈴說,家里養(yǎng)過那么多動物,還沒有一個像這只小白雞一樣知道給家里人爭面子的。除了愛鈴,其他人也把這只雞愛得不行。愛鈴更是天天把這只臉兒白白的雞抱在懷里,吃飯時跟自己一塊吃。她坐在凳子上,雞則站在桌子上。這只雞不愛吃素。什么蘿卜、白菜、豆腐、竹筍統(tǒng)統(tǒng)不感興趣,最愛吃的是肉,而且還要帶點(diǎn)大骨頭。吃相不太好,惡狠狠的,跟啄木鳥打樹洞一般,震得滿屋子響。
中午,雞要午睡。
這不是她故意做大,實(shí)在是使命使然。她每天上午都要跟家宅附近的貓和鼠斗智斗勇,并兼職修理各種不聽話的雞、鴨、鵝,實(shí)在是太累了。
愛鈴家里的雞鴨都是只管生不管養(yǎng)的主兒,把蛋生下后就樂得做甩手掌柜。母雞、母鴨如此,公雞、公鴨們也好不到哪里去,指望他們頂門立戶根本不靠譜。拿那些公雞來說,都是膚淺可鄙的食色動物,吃不飽發(fā)牢騷,吃飽了就山南海北地轉(zhuǎn)悠著談戀愛、通奸、互相掐架,誰還管后代的死活?而愛鈴和愛春這姊妹倆也不見得勤快,一年到頭難得見她們刷一次鍋碗。這樣一來,家里簡直是老鼠橫行,貓狗成災(zāi)。
小白雞看不下去,她要捍衛(wèi)雞蛋、鴨蛋和室內(nèi)外的安全。沒誰給她下任務(wù),她自覺承擔(dān)了這些事情,還干得殫精竭慮。這正是她作為雞的偉大之處。
和老鼠打架是必需的。
一天中午,一只鄰家老鼠背著大包小包,跟幾個同伙從愛鈴家墻角路過,被小白雞看見。世上不平多,小白雞唯獨(dú)見不得偷偷摸摸的竊賊。
這位鼠大哥就是那個被啄掉過一撮毛的朋友。正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不由分說就開仗。小白雞扇著翅膀,卷起滿地塵煙,努著尖嘴,水雷一樣撞在老鼠身上。老鼠肚皮朝上仰躺著,小白雞一嘴下去,打出個血洞。再搞下去,鬧不好就開腸破肚。鼠類結(jié)伴,一貫是瞎湊熱鬧,名義上占優(yōu),自保的居多。都只想隔岸觀火。典型的無組織無紀(jì)律。打起仗來,人數(shù)雖多,骨子里卻奈何是烏合之眾。僅此一役,老鼠就徹底慫了,渾身濺血地奪路而逃。以前它們不是小白雞的對手,以后將更加不配做長大了的小白雞的敵人。
這次戰(zhàn)斗估計(jì)是起到了殺一儆百的作用。一傳十十傳百,老鼠沒戲了。
鼠輩們的原則大概就是寧愿智取決不力攻,打敗一次就不敢上門。此后,白天里雞、鼠、人三方就一直相安無事。愛鈴還奇怪,說總是看不見老鼠了。
閑來無聊,小白雞就養(yǎng)足精神,在午睡后主動出擊,四處尋找對手。一旦有所發(fā)現(xiàn),即刻就發(fā)動沖鋒,決不姑息養(yǎng)奸。老鼠們再不到愛鈴家廚房去轉(zhuǎn)悠了。哪怕那里飄出來的是山珍海味、滿漢全席的誘人芳香。
少吃一口又不會死人。撞上小白,那就不好說了。
小白雞打死的老鼠太多了,后來甚至真的開始吃鼠肉了。
這樣一來,老鼠越發(fā)不敢近前。它們面對的不是一只貓,但卻比貓更兇。
至于盜還是要盜的,有見識的都趁夜色掩護(hù)下手,白天說什么也不敢露面了。
小白是個近視眼,加上還有先天斜視。一到夜里就徹底歇菜了。這,沒有哪個精明的老鼠不知道。有那么一半回,大白天,偶爾有膽兒賊大的鼠類出游,被小白搞得遍體鱗傷,這才見識猛增,再不存僥幸之心了。
保衛(wèi)雞蛋,守護(hù)雞窩,看家護(hù)院,小白雞打遍全村無敵手。
小白雞對公雞不感興趣。公雞對她也不感興趣。
后來,小白雞對貓產(chǎn)生了興趣。原因是:有一只從附近野地溜進(jìn)愛鈴家的野貓,沿著墻頭跳下來,想到雞窩里偷個小雞仔嘗嘗鮮,讓小白撞上了。不用說,小白奮不顧身地展開了戰(zhàn)斗。
戰(zhàn)斗的結(jié)果是,小白被大野貓斗敗了,羽毛紛飛,脊背上被抓了好幾道血口子。脖子也差點(diǎn)被咬斷。愛鈴抱著小白雞到診所里求醫(yī),醫(yī)生用繃帶把她的脖子纏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還別出心裁地用上了一個脖托。說:好好養(yǎng)傷,說不定還有救。再做劇烈運(yùn)動,有可能從脖頸處斷裂,那就要跟土末村這個世界說再見了。愛玲和小白都安安靜靜地聽醫(yī)生說話,顯得謙虛而謹(jǐn)慎。從那以后的好多天里,小白走路的時候就僵著脖子,看起來非常高傲和嚴(yán)肅,像白天鵝一樣仰面觀天。
天上的星星不是一般地多,這是小白的新發(fā)現(xiàn)。在此以前,她只顧埋頭于地面上的事情,從來沒有為自己打算過。在此以后,她開始顧慮到自己辭別人世的繁瑣事務(wù)。
她辛辛苦苦地奮戰(zhàn)了一生,但居然沒有留下一個后代。哪怕是一個殘疾、聾啞的后代也好啊,可是現(xiàn)實(shí)就這么殘酷。她幾乎能聽見老天在冥冥中的低語:對不起,你太能打了,所以不能有后代。
要想有后代,首先要有老公啊??墒菍Σ黄?,你也沒有的。
因?yàn)椋耗闾艽蛄?。男性最怕這樣的女士。
小白非常傷心,好多天里沉默不語。這種沉默對小白來說顯然不正常。愛鈴家的雞鴨鵝都很不安地等待著小白爆發(fā)的那一刻??墒?,它們失望了。
傷口復(fù)原以后,小白沒有像一只普通的失意的雞婆一樣爆發(fā)出粗俗、顢頇的一面,而是學(xué)走貓步,她扭動上身的樣子特別像一只小母貓的步態(tài)。雖然她沒有玲瓏的曲線和突出的胯部,可是她能學(xué)到母貓的溫柔之態(tài)。那是一種近乎于沉思和憂郁的表情。甚至,連她的眼神也卸除了騰騰逼人的殺氣,眼珠終于從赤紅色慢慢變成淺灰的顏色。這種顏色代表了貞潔、樸素和處女的安閑。
小白開始轉(zhuǎn)型,學(xué)的是她佩服的女主人愛鈴。愛鈴就那樣搭配衣服和表情。
小白照樣跟一只貓一樣抓老鼠,比以往更加頻繁和急迫,老鼠們一見她就要抱頭鼠竄。她抓到老鼠后,不再像以前那般輕輕放過,而是一律吃掉。像一只真正的貓一樣,她在吃之前用爪子輕輕觸碰那可憐的鼠類,通知對方:很抱歉,我要吃你了。可是,她吃得那么溫柔而體貼,連被她吃掉的老鼠們怕都會感覺很幸福。這是幾個來串門的家養(yǎng)貓的看法。他們自己抓不到老鼠,卻很羨慕小白雞有鼠肉可吃。他們?nèi)煌?,以前,兇悍的小白雞是怎么追著他們踢打撕咬的。他們等小白吃得差不多了,抹抹嘴走開,就一哄而上去啃咬她剩下的殘羹冷炙。
小白變得可愛些了,起碼她自己認(rèn)為是這樣的。而雞鴨鵝們卻不這樣看。它們只是感覺到那個昔日的小白雞正在試圖跟它們劃清界限。而且,它們真的看不慣一只母雞從戰(zhàn)士變成淑女的樣子。
現(xiàn)在,大家甚至可以欺負(fù)欺負(fù)小白了。有的公雞打鬧中碰到走過來的小白身上,抬眼看清,不用說是會嚇得雞冠通紅的,可是小白看上去并不生氣,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十分風(fēng)雅地緩緩走開。再往后,它們故意碰到她。她仍是一聲不吭地走開。
這是大家最不能適應(yīng)的地方。
因?yàn)?,在小白走開的時候,她有時會輕輕地從喉嚨里發(fā)出“喵”的一聲。聲音雖然不大,卻把大公雞們徹底震撼了。那意思是說,非我族類,不足介懷。雞能夠發(fā)出貓的叫聲!這個事情實(shí)在是誰都無法接受的。
不僅雞鴨們,連貓們也不能接受。
愛鈴尤其不能接受。她把小白和一只長得很漂亮的大公雞關(guān)到一塊。
過了三天,愛鈴放棄了。小白絕食了三天,不吃不喝,更不搭理那位躍躍欲試的公雞。她看那位牢友的眼神就像看見一塊帶雞毛的肉一樣。公雞開始哆嗦了。
大家都知道,小白戀愛了。無可置疑的單相思。
她愛上的就是曾把她整得很慘的那位大野貓——山野之王。他的個頭好像黃鼠狼一樣肥壯,黑黑的,毛色發(fā)亮,但整體上來說沒什么看頭。那只貓唯一的好處就是兇狠無情,野性十足。但這對小白雞來說恰恰是最大的壞處。他最想對她做的事兒大概就是把她吃掉,而不是愛她。
春天終于到來了。
愛鈴夜間被一陣又一陣凄慘凌厲的貓叫聲吵醒,無法入睡。她走到院子里尋找那個聲音,卻發(fā)現(xiàn)聲音來源于雞窩——小白獨(dú)身?xiàng)拥碾u窩。打著電筒照過去,小白還在捏著嗓子叫:“喵嗚,喵嗚,喵嗚!”那聲音和真正的貓的叫聲一模一樣。
愛鈴感覺到脊梁骨陣陣發(fā)麻!
整個春天里,那只大野貓始終不過來。不知游蕩到什么所在了。
愛鈴想告訴小白雞,她的喉嚨眼里也有一聲貓叫,可是想了又想,忍住了。
這是一個多么瘋狂的春天!
夏天都結(jié)束了,大野貓還沒有來。另外,附近幾十戶家養(yǎng)的貓也不敢來。誰都知道:愛鈴家的小白雞會像貓一樣鳴叫。而且,那只雞確實(shí)快變成貓了。
路過土末村的畫家漠子說,她是想跟附近的貓打架,把他們都干敗。
路過土末村的詩人江華說,這只雞天生是個戰(zhàn)爭狂。
只有愛鈴知道:那只貓一直都在她的心里睡眠,春天會把她叫醒的。
她只在一個天藍(lán)色的春天里叫過。那一年,墻頭的牽?;ㄩ_得如火如荼。
其 六
石南窗是個六指,右手上。多出來的那根指頭跟大拇指連在一塊,指肚上還沒有螺紋,呆頭呆腦的,活像個彌勒佛。土末村的老人們愛說一句話,叫作:六個指頭端飯碗——多余。似乎全天下的六指都是多余人。但是,石南窗絕對是個例外。
從十六歲開始,石南窗就學(xué)做木匠,走村串戶攬生意,再走村串戶送木活的成品。這是土末村人口碑相傳的一個木匠。十七歲那年,石南窗長得又瘦又高,他會做各種各樣的木頭物件,甚至?xí)诖案裆系癯黾?xì)細(xì)的花紋。刀子在他六指的手里旋轉(zhuǎn),鑿子毫不客氣地打穿了粗大的木條,把一個麒麟和戴肚兜的小屁孩送到窗子上坐著。石南窗能單手鋸下一節(jié)方方正正的實(shí)木,然后在一眨眼的工夫把它變成門墩、方凳、菜板。
當(dāng)一戶蓋新房的人家把門安上以后,門墩就開始吱吱嚀嚀工作。
年輕的媳婦臉色紅撲撲地躲在屋子里,用他做的菜板切菜、揉面。
小孩子們在門墩上坐著,吃奶,吹泡泡,嗑瓜子,罵人,做作業(yè),寫情書。
除了削木頭,石南窗還會干什么呢?這真是個惱人的問題。
老地主石家駿托人捎話,說他家的二姑娘愛春看上了石南窗,不要彩禮。我奶奶說:這事就這么定了!捎話來的理發(fā)匠老黑對坐在門檻上抽煙的石南窗擠擠眼,見石南窗木木冷冷地沒啥反應(yīng),也就訕訕地走了回去。
石南窗住在村子?xùn)|頭的磨坊院。
晚間,愛春到磨坊里來了。愛春是個衛(wèi)生員,會打針。小孩子們怕她怕得有道理,這個眼仁像蔥白一樣的衛(wèi)生員能把納鞋底子用的大針扎到人的屁股里。
愛春說:“聽說你不想娶我,為什么?”
石南窗頭一低,問:“你吃飯沒有?”
愛春說:“你不要打岔,你只說為什么吧?是嫌棄我長得不好還是嫌棄我爸是地主?我覺得我是個衛(wèi)生員,會看病,長得也可以,配你就夠了。你不要這山望著那山高,也不要挑食,要不然,好的吃不上壞的不想吃,活活餓死你!我姐顯老些,我嫁到你家理所當(dāng)然,你說呢?”
石南窗說:“你看你這人……咋會這么厲害呢?”
愛春說:“貨比三家,你先看看吧?!?/p>
愛春走到背影里,把衣服一件一件脫光,轉(zhuǎn)過身來面對桌角跳動的燈焰。在缺吃少穿的年代里,眼前這個身體卻發(fā)育得十分工整。在微微搖曳的暗室里,石南窗眼冒金星,手里雕到一半的木偶滑到地上。愛春俯下身來,撿起那個美人胚子,用細(xì)密少肉的手指摸了摸,點(diǎn)點(diǎn)頭說:“你這每天雕的原來就是她呀。學(xué)堂里那個女老師,你喜歡她是不是?可惜,人家是公家人,馬上就要調(diào)走了,到天堂里享福去了?!?/p>
石南窗愣了愣。
愛春似笑非笑地看看他。
他說道:“你盡在那兒胡說!有事沒事的編排別人干什么?”
愛春的眉毛挑起來了:“你不要拿我出氣。那個女的騷是騷,輪不到你頭上!我好心好意告訴你實(shí)情,你別狗咬呂洞賓!”
愛春迎著石南窗的所在走近兩步。石南窗抬起六指的手,哆哆嗦嗦的,還沒放下來,愛春順勢就貼上去。愛春低低地叫了一聲。她的呢喃之語特意使用了最新的最流行的文詞兒:電。這是剛剛在土末村得到普及的一個詞匯。
“你電著我了!”
在愛春那個人生中也許是最為壯麗的瞬間,她被自己時髦而勇敢的行為感動了。她那陰云密布的曠野上鼓聲陣陣。一定要捕獲這個男人。
這時的愛春,不是老地主石家駿耕讀傳家的宅院里規(guī)規(guī)矩矩長大的好女兒,她需要的是一個給她修枝剪葉的農(nóng)夫。
石南窗有些絕望地看了一眼那個未完成的木雕。
天色黑了又白,白中還有黑。
借著窗欞上的晨光,一把掀開被子,愛春不由分說就吵嚷著她懷孕了。
石南窗懵了一下。他家里的女人們也懵了一下。
石南窗以前還沒遇到過這么復(fù)雜的局面,老有點(diǎn)騰云駕霧。
從那天開始,愛春天天從衛(wèi)生所里偷跑出來,到土匪老石家來上十幾趟,跟未來的婆婆拉家常。逢人來串門,她就強(qiáng)調(diào)她已經(jīng)是土匪老石家的二娃石南窗的媳婦。我的奶奶點(diǎn)頭做旁證,連我的母親也要作證,說:就是那樣的。
隔了一陣。天氣漸漸涼下來。樹上的知了叫得有氣無力。
愛春說:石南窗你的女老師生病了,肚子鼓起來老高,好像是在害娃娃(方言:女人懷孕、臨產(chǎn))。
愛春說:石南窗你的寡婦老師生下孩子了,是個小豬仔。
石南窗來了一句:“你不是會驅(qū)邪嗎?把你自己的邪氣也驅(qū)一驅(qū)?!?/p>
愛春翻著白眼的時候,石南窗已經(jīng)不見了,走在去磨坊的路上。
愛春說:“讓你出門遇見吊死鬼!讓你下河遇見淹死鬼!”
開春的時候,愛春小產(chǎn)了,生下個黑不溜秋的娃娃,只有三斤重。
石南窗呆呆地看著愛春。
愛春別過臉說:“你去叫我姐來跟我說說話?!?/p>
不幾天,愛鈴就提上行李,住進(jìn)石南窗家。一進(jìn)屋,她就把墻角的火盆拖過去,放在腳底下,說屋里寒氣大,要烤一烤。
愛春說:人家都說這屋里有邪氣兒,你幫我趕一趕。
愛鈴就把她的大鏡子掛在影壁墻上,說可以辟邪,照見南來北往的鬼怪。
夜已經(jīng)深了,她們還如臨大敵,沒有絲毫睡意。
這兩個不速之客坐在火盆前念念有詞,頭頂上升起詭異而可笑的霧瘴。霧瘴里出現(xiàn)一座黛綠色林子,一個巨人手執(zhí)利刃,彎腰撐著膝蓋,看來是累壞了。他在林子邊沿的白房子左側(cè)喘氣時,舌頭吐到膝蓋下,像一條修煉成精的大蟒蛇一樣的舌頭,絲絲有聲。舌頭上的粘液就像硫酸,滴到草地上后把青草燒得濃煙滾滾。一只懷孕的麋鹿扭過頭看那位緊追不舍的巨人,目光里充滿恐懼和驚悸。
隨后,這座老房子體內(nèi)的水分開始溢出,順著屋檐滴滴答答往外滲。置放在桌子上的茶杯隨著杯子里滾沸的茶水化出的熱空氣懸浮在半空里,和更多的瓷器、鐵器碰撞在一起后,迅速凝結(jié)成橢圓形球體,合成一團(tuán)旋轉(zhuǎn)在煙霧的星云里,在一聲清脆的鳴叫聲里破門飛走。
屋檐上的積水越來越多,瀑布一樣俯沖直下,水中游動著枕巾、棉絮、漆黑而凌亂的毛發(fā)、家具的殘骸和牲口的鞍韉,游動著粗大的樹木和完整的院墻,樹上的鳥巢里還有一窩溫?zé)岬涅g鶉蛋和幾顆耿耿于懷的小石子,院墻上的青苔在水流的沖刷下露出纖細(xì)的根須,已經(jīng)危乎殆哉。
烤到后半夜的時候,屋里的房梁已然搖搖欲墜,蛛網(wǎng)橫飛,吃過鹽后變成蝙蝠的老鼠唧唧叫著煽動翅膀越窗而出,穿過樹梢上臉色通紅的月亮飛到郊野之地,墻上的舊報(bào)紙和《奇襲白虎團(tuán)》、《打金枝》、《拾玉鐲》的劇照面色焦黃。家里的菜刀、鋤頭、做木匠活的釘子、鋸子都發(fā)生驚人變化,要么卷刃,要么軟如面條。供在神案上的祖宗牌位哧地一聲粉化成一團(tuán)白末。在熾熱的空氣里,石南窗家的男人迅速生長,身體在一截一截拉長。
剛經(jīng)歷小產(chǎn)的黑娃娃變成一坨泥巴,變成一根橡皮筋,變成一縷空氣。
第二天。吃過早飯,愛鈴不回家了。
石南窗偷偷進(jìn)到愛春霸占的那間屋子,看了看那面古老的背面雕花的鏡子,鏡子里映出一個神情驚訝的男子,正是石南窗自己。鏡面上的兩條蛇一動不動地看著外面。他把鏡子反放在桌面上,一言不發(fā)地走出去。身后的老房子里,愛春床鋪上睡著的那個小嬰兒發(fā)出咯咯的笑聲,充滿了譏誚的味道。石南窗暮然回首,發(fā)現(xiàn)愛春悄無聲息地站在窗子里,透過陳年累月的窗格子往這里看。石南窗喊了一聲:“愛春,是你在那里嗎?”
那個窗格子里的人不見了。石南窗揉揉眼睛,覺得土末村要天下大亂。
石南窗快步走到外邊的陽光下,春天的老梨樹下、窗臺前、院子里,哪跟哪兒都悄然無聲。
石南窗還發(fā)現(xiàn),他一直壓在枕席隱秘處的羊皮書被誰丟在磨坊后院的大澡盆里。自從石東窗離開后,這書就輾轉(zhuǎn)到了他這里。撈出來后,羊皮卷水淋淋的,書里不知誰繪制出的圖譜消失不見。每一頁都成了一無所有的空白。羊皮手卷曬不干了,即便攤放在春日的陽光下,還是滴滴答答往外滲水,儼如一孔布滿鐘乳石的地下巖洞。
這天中午,愛鈴從廚房里端出一個大水盆,坐在當(dāng)院里洗碗,眼下,一堆粗瓷碗已經(jīng)摞到尺把高。愛鈴掃一眼石南窗,嘻嘻一笑。
石南窗把眼皮翻到耳朵后,白眼珠看著門外老榆樹上的喜鵲窩。
愛鈴笑瞇瞇地說:“以后,你就先住磨坊,磨坊里涼快?!?/p>
石南窗咧咧嘴,沒話說。他嘿了一聲,提溜著自己的包袱卷兒去磨坊。
愛春在屋子里喊了一聲:“記得回來吃飯??!”
石南窗猛然扭回頭說:“吃吧,吃不死你們!”
愛春走出來,咬著牙說:“叫你再看,再看叫你眼瞎掉!”
石南窗拉著羊娃離開家,一口氣走到磨坊的院子里。他對羊娃說了一句:“你明天就上學(xué)去,不要到山坡上放羊了?!彼难劭衾锿蝗挥辛艘还伤釢囊后w。
后來,那只眼睛真的就瞎掉了。
有一年大饑荒的時候,石南窗路過村口的一棵土末樹時停了停,聽見樹上的小鬼吸溜著鼻子,也就想起自己很小時候聽過的的那些往事。
后來。河邊的磨坊在風(fēng)雨中倒塌了?;氐酱謇锏氖洗盁o處可去,搬回到全家聚居的老房子里。他依然不和愛春說話。他剩下的那只眼睛代他說完了。
不過,愛春現(xiàn)在不再擺弄那面令人恐慌的鏡子。她第一個孩子夭折后,緊跟著添了第二個?,F(xiàn)在,她成了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女人,身上的青草味一年比一年旺盛。每逢春天到來的時候,她的臉色幽綠發(fā)暗;秋季,則和地里的玉米棒一樣金黃。
整個土末村,已經(jīng)沒有任何可以稱得上健康、漂亮的男性后代了。
只有石冬冬這代人在茁壯成長。他們都是帶著羊蹄來到世間的。
因?yàn)槟芘埽芏嗤聊┐宓哪贻p人離開老家,進(jìn)了省市里的運(yùn)動隊(duì),專門在那里跑路,也讓別人看他們跑路。石南窗拄著拐杖去看過一次。石冬冬跑在最前面,他那淺黃色的土末村特有的頭發(fā)迎著人們的尖叫,破浪直前。炎熱的風(fēng)吹紅了他的面頰,而他奔騰飛翔的身軀就像一只健壯的羚羊,或者,長大的麋鹿。一個穿白裙子的女大學(xué)生給他獻(xiàn)花,并朝著他微微一笑。
石南窗看見他們,也坐在臺下笑起來。在遠(yuǎn)離土末村的喧鬧之地,他終于能旁若無人地哭上一鼻子。他想到,這肯定是他這輩子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
再后來。村中的老人們只剩下我奶奶一個人。
她還是以前的老習(xí)慣,坐在梨樹下望星星。然后,就開始數(shù)落土末村老掉牙的歷史。于是,她的牙在陳舊的年代里真的一個個脫落了,靠喝著青菜湯過活。
她的眼睛長了翳病,在各種江湖醫(yī)生那里斷斷續(xù)續(xù)做過七次手術(shù),她喝著草根樹皮泡出的藥湯,但不見任何好轉(zhuǎn)。從此,她就生活在朦朧幽暗的過去里。
失明以后,我的奶奶風(fēng)格大變。她習(xí)慣了樂觀的生活。
那時候,村口的桃樹越來越多,枝頭的春天越來越短促。桃花落在眼前,她卻視而不見,笑著說:土末樹開花嘍,香噴噴的!那時候,她就會沖著她的媳婦愛春一笑,露出豁口的嘴巴,就像一只黑底子的高腳玻璃杯。
在那個神似套圈的黑色句號外,土末村的歷史走過一程又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