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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號碼是多少

2013-12-29 00:00:00霍君
延安文學(xué) 2013年4期

霍君,女,1970年代生,天津人。作品見于《清明》《天津文學(xué)》《延河》《芳草》《北方文學(xué)》《延安文學(xué)》等刊。有小說被《中篇小說選刊》等選載。著有長篇小說《情人像野草一樣生長》?,F(xiàn)為某報副刊編輯。

陳晨知道從北京往家里打電話是如何一個打法?;蛟S和他一樣大的孩子并不知道,可他知道。他必須讓自己知道。他越來越敏感。敏感對陳晨來說,是有形的一件東西,它太像一把小鏟子。不到一年的時間,這把小鏟子揮來揮去,把他的心掏成了一個大洞洞。他必須不停地補充一些事物,以填補內(nèi)心的洞洞。過多事物的補充,使他明顯有別于其他的孩子,也更加地促使他焦慮。

此刻,在北京街頭的公共電話亭,陳晨撥通了爺爺家里的電話號碼。他想立刻聽到爺爺?shù)穆曇?。就在剛才,一個陌生的男人出現(xiàn)在飄紅的身邊。陳晨認得那個陌生的男人,他就是經(jīng)常在夜里出現(xiàn)在家里電腦上的那個人。這個男人老早就存在了,他做飄紅的網(wǎng)友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只不過是直到今天才有機會完整地出現(xiàn)在他和飄紅的眼前。飄紅,這個女人,居然利用給他看病的機會,讓那個男人神仙一樣下凡在他的眼前。飄紅究竟是什么意思?她要和那個男人怎么樣?陳晨對飄紅最后的一絲信任感突然間斷掉了,對這個世界的最后一絲信任感也在突然間斷掉了。不,除了爺爺。他想立刻聽到爺爺?shù)穆曇簟A⒖?。否則,他確信自己要飄走了,街上的樹葉一樣,一陣小小的風(fēng),就飄走了。爺,快來吧,快幫我抓住我自己吧。

爺去了哪里呢?

陳晨猶豫了片刻,換了一個號碼。電話通了。那是爺爺家街坊的電話cf69811f76ef8cf1b091bc808b931bc149ea566686cecaa20f119c2a4adcdda4。

我是陳晨,您去幫我把我爺找來,讓我爺趕緊回家,我要和我爺說話。

街坊五奶奶撇著嘴罵了一句,是你這個王八蛋哪,又去北京治病啦?等著,我給你找你爺去。

陳晨想,這個五奶奶還算夠意思,沒記著過年往她家燉肉的鍋里扔鞭炮那個茬兒。想到五奶奶家的肉鍋里突然開出一朵漂亮的肉湯花來,陳晨的嘴角動了動,他想笑笑??伤麑嵲跊]有心情笑一笑。

五奶奶剛一出后門兒,就瞧見了正在后院里翻曬剛剛剝下來的玉米皮子的陳慶旺。五奶奶亮開她的大嗓門,他叔,大孫子找不著爺啦,趕緊回屋,等大孫子電話!

陳慶旺將手里的杈子靠在后房山上,進了屋。一只腳還在門坎外邊,電話就響了起來。

陳慶旺把話筒緊緊地貼住耳朵,是陳晨么,是我大孫子么?

是我。我是陳晨。

你臭王八蛋剛從家走沒兩天,就往家打電話,有事么?

沒事。就是想你了,不行么?

陳慶旺太了解陳晨了,這個倔孩子很少正兒八經(jīng)地說想誰。從小就油腔滑調(diào)的,從家里出了那個事,從他生了這場大病,更加離經(jīng)叛道了。陳慶旺及時地捕捉到了陳晨的變化,盡管它是細微的。

孫子,跟爺說,是不是出啥事了?你媽呢?你在哪打的電話?

你煩不煩?就是想你了。

陳晨趕緊掛了電話。臉上流滿了淚水。他怕爺聽到他的淚水腔,所以,他必須馬上掛掉電話。自己的耳根處熱乎乎的,那是爺爺傳過來的。陳晨摸了一把耳朵,放在鼻子下聞了聞,這個老爺子,又吃大蒜了。

爺爺?shù)穆曇艚o了陳晨力量,他感覺自己又變得沉甸甸的了。至少三級以下的風(fēng)刮不走他了。陳晨一邊往旅店走,一邊無奈地自嘲。

陳晨到底怎么了?手里的話筒依舊緊緊地貼著陳慶旺的耳朵。大大小小的問號把他的腦袋當(dāng)成了最后一班公交車,瘋狂地往車里擠,你推我搡,甚至拳打腳踢。早已經(jīng)破敗了的公交車不堪重負了。

陳慶旺的另一只手伸進口袋兒,想掏隨身攜帶的“速效救心丸”,可掏出來的卻是一張紙,那張紙上寫著一個不太端正的“媽”字。

那是陳晨寫下的。

陳晨七歲以前的日子,陳慶旺過得熱火朝天,有聲有色。七年前的某一天,陳慶旺像一只無頭蒼蠅一樣在院子里撞來撞去,手不知道該往哪里放,步子不知道該往哪里邁。他在焦躁地等待著兒媳婦生產(chǎn)的消息。老伴被他按在電話機旁,等著兒子陳松隨時都可能打來的電話。隔一會,陳慶旺就朝屋子里喊一嗓子:你媽,來電話了么?

老伴有點不耐煩了,瞧你這個人,來電話我不告訴你?沒來!

陳慶旺便又接著在院子里無序地亂撞。老伴透過窗玻璃,看著陳慶旺的樣子,癡癡地笑。她知道他的脾氣。他是個沒有多少耐心的人,以他的臭脾氣,電話總不響,他非得把話筒捏碎了不可。如果不是老伴攔著,陳慶旺早蹬上自行車去了城里。自行車搬出來好幾次,都被老伴拽了回去。老伴數(shù)落陳慶旺,兒媳婦生孩子,你一個當(dāng)公公的去露哪門子臉!

老伴再一次把目光投向窗外時,陳慶旺不見了。原來,陳慶旺進了院里的豬圈。他要找點事做,結(jié)束難挨的無序亂撞,從豬圈里傳出的幾聲豬叫提醒了他。他利索地拌好一桶豬食,拎著進了豬圈。等陳慶旺拎著空桶從豬圈里出來時,他又出現(xiàn)在老伴的視野里了。

看著陳慶旺手里的桶,老伴明白他在做什么了。于是,噢的一嗓子,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舍了電話機,沖到陳慶旺跟前。

你這個死不了的,我晌午剛喂的豬,你要是把豬給我撐死了,我也跟著豬一塊去死!

陳慶旺才醒悟過來,好心辦了壞事。也是,自己干點啥不行,喂的哪門子豬哇!

陳慶旺的這個段子在村里很是流行了一段時間。

村里的人都知道老陳家生了個大孫子。那段日子,街上的調(diào)皮小子都敢開陳慶旺的玩笑:大爺,今兒喂豬了么?

陳慶旺兩大眼珠子一骨碌,一個佯怒后,嘴巴樂得差點掛到耳朵上,哈,這個蛋操的!

小陳晨在月子里,誰要是想看一眼,先得過了陳慶旺這一關(guān)。證實來人不但現(xiàn)在沒感冒,現(xiàn)在之前的一段時間也沒感冒,現(xiàn)在之后的一段時間也不會有感冒的跡象后,才得以放行。看孩子時,一要保證輕聲,不能驚擾了孩子。二要保持一定的距離,萬一口腔里有病菌,不能傳染了孩子。

轉(zhuǎn)眼七年過去了。陳晨積極地朝著一個方向成長著。這個方向是陳慶旺目光的方向,是陳慶旺全部快樂和希望的方向。

無疑,陳晨首先是聰明的,然后,陳晨也是特別的。他的特別也可以解釋成被關(guān)注過度的結(jié)果,也可以解釋成過于的頑皮。

吃飯的時候,陳慶旺有一個習(xí)慣。上了椅子,兩只腳從鞋子里褪出來,也光溜溜地上了椅子。陳晨也學(xué)著繼承了爺爺?shù)某韵?。陳慶旺大眼珠子一瞪,命令陳晨把腳放下去,以免椅子倒了摔下去。陳晨用手里的筷子指點著陳慶旺,都是你帶的頭!陳慶旺不甘示弱,我是爺!陳晨的眼瞪得不比陳慶旺的個頭小,你是陳慶旺,我才是爺!

飯桌子上早就笑得稀里嘩拉。陳慶旺瞪起的兩大眼珠子在陳晨的對峙下,慢慢地恢復(fù)成原狀,又“撲”地笑了,你等著,經(jīng)得住我一巴掌了,看我不打扁你!

此等表現(xiàn)陳晨頑劣的細節(jié)密密實實地布滿了陳慶旺的生活。不一一道來。有時,陳晨實在是過分了,陳慶旺也會象征性地舉起他的那只粗糙有力的大手,優(yōu)柔寡斷地落在陳晨的屁股上。這時候,陳晨最幸災(zāi)樂禍了,為陳慶旺加油助威,打呀,使點勁兒,晌午沒吃飯哪,使勁打,看誰疼!

陳慶旺真是沒了脾氣。他被小東西抓住了致命點。

問題是,陳慶旺是被孫子抓住了致命弱點。抓得巧,抓得妙不可言。正抓在陳慶旺的癢處,舒服極了。

漂亮媽媽是陳晨的媽媽。陳晨的媽媽當(dāng)然不叫漂亮媽媽,漂亮媽媽是她后來的網(wǎng)名。她的本名叫飄紅。初中畢業(yè)的飄紅在家里是個老閨女,不太漂亮,不太個性,不太張揚。有一臉的好皮膚,細膩,光亮,一看就是天生的,絕非化妝品的結(jié)果。性格太過中庸的飄紅,在該出嫁的年齡,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刈尭改赴炎约杭薜袅?。結(jié)了婚,不到一年的時間,又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仉S了公公婆婆的愿,生下了陳晨。

凡事追求簡單的飄紅,以她的簡單回應(yīng)著周圍的復(fù)雜。簡單是穿在她身上的鎧甲,針扎不進,水潑不進。

每天早上老公陳松開車出了家門,飄紅就領(lǐng)著陳晨穿過兩條街到公公婆婆那里報到。婆婆把飯端到桌子上,她第一個端起碗,把碗里的飯喝得呼呼響。反正有碗遮擋著,碗沿兒上落了再多的公婆的目光她也看不見。

陳慶旺基本上對飄紅還是滿意的,不光是飄紅善解人意地給他生了個大孫子。更重要的一點是飄紅的脾氣。她好像是一個沒有多少脾氣的人,經(jīng)常地和陳晨打打小架,往往還是陳晨的口下敗將。因為生活上的許多瑣事,比如給陳晨切的咸菜條太寬了,因而遭到陳慶旺的指責(zé)。面對指責(zé),飄紅一般是保持沉默,吃飯時,照例第一個端起飯碗,把飯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剛才的指責(zé)根本就沒發(fā)生過。就算它發(fā)生了,也沒浸入到飄紅的心里,被她的堅硬鎧甲擋在了外邊。

陳慶旺當(dāng)然很明白,這樣的兒媳婦已經(jīng)不多見了。

飄紅身不動,膀不搖,每天只需按照公婆的要求看護好陳晨。其他的,什么事都不要她操心。不就是偶爾地享受幾句嘮叨么?嘮叨的人不會因為嘮叨就少做了一件事,享受嘮叨的人也不會因為嘮叨就多做了一件事。嘮叨肯定無損于人的身體健康。飄紅依舊如凝脂的皮膚很是說明問題。

飄紅只需遵守一個原則。那就是在眾人的眼皮底下,確保陳晨的人身安全。確保陳晨不去溜坑邊,不去捉魚摸蝦,陳晨和其他孩子打架,他打別人可以,別人不可以打到他。否則,飄紅絕對過不了陳慶旺這一關(guān)。

陳晨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兩面派,經(jīng)常把大人玩弄在他的小手掌之上。比如,看著爺爺奶奶忙碌了大半天,飯端上桌子了,還在腳后跟不著地地忙著,飄紅旁若無人地坐在桌子邊上夾了滿滿一筷子的菜,陳晨的閑話來了:我這個媽,真沒眼力見,爺,下回你別管她飯了,讓她自個做。陳慶旺就是再累,心里再不舒服,也沒脾氣了,哈哈一笑,罵一句:這個蛋操的!

出了陳慶旺家的門,陳晨就換了另外一副嘴臉,他擰著眉心叮囑飄紅,我爺就那樣,你別理他,他說他的,他就當(dāng)沒聽見。

日子就這么過著。今天是昨天的重復(fù),明天是今天的重復(fù)。飄紅很少去想她的生活會有什么變化,或是,萬一有一天生活變化了,她會怎樣去應(yīng)付突變的生活。她懶得去想。

可是,生活就是生活,它在變化之前,不會和誰提前打個招呼,看看人家的態(tài)度再變。

陳晨七歲的時候,飄紅一成不變的生活突然拐了個大彎,偏離了原來的軌道。

在一天的深夜,陳松很平靜地對飄紅說,咱們離婚吧。

飄紅就懵了。

飄紅的天塌了。她被深深地埋在塌陷的廢墟里,無法呼吸。她的思緒陷入一種空茫的狀態(tài),只有淚水洶涌澎湃地流了滿臉。淚水永遠是女人的武器,尤其永遠是飄紅的武器。它是世界上最柔軟,也是最堅硬的武器。然而,無論淚水此刻顯現(xiàn)的是柔軟也好,堅硬也罷,它都不能奈何陳松的絕決了。它沒有了一點效力。飄紅的淚水更加洶涌澎湃地流著。她要呼吸,要有一個人來替她撐起塌陷的天。于是,飄紅沖向電話機,在深更半夜,毫不遲疑地給公公撥去了一通電話。

陳慶旺掛了飄紅的電話,罵罵咧咧用腳摸鞋子,這倆不讓人省心的貨,大半夜的掐架玩兒,我是上輩子欠了他們的。

老伴的頭從被子里伸出一截來,不用我跟你去?到那兒好好說,就你那個慫脾氣。

陳慶旺袖子一甩,大眼珠子一瞪,睡你的覺!人就出了門兒。

陳慶旺并沒拿飄紅的話當(dāng)真,他以為不過是兒子媳婦吵吵架而已,飄紅給他打電話,也就是使使性子,大半夜的把老子騷擾起來,讓老子去教訓(xùn)一下兒子。然后,在老子教訓(xùn)兒子的過程中,受了委屈的飄紅享受一下快感。

陳慶旺進了兒子的家門,才知道事情遠遠比他想象的嚴重。

陳松在陳慶旺面前擺開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陣勢,將沉默進行到底。用沉默和陳慶旺的一連串的為什么抗衡。

陳慶旺做父親的尊嚴受到了嚴重挑戰(zhàn),抖擻著一雙手從腳上褪下他的老頭大皮鞋,高高地舉起來,兩只大眼空前地巨大著。

兒子,好兒子!你要是還承認我是你老子,你就死了離婚那條心,只要我還活著,你想都別想!

陳松高高地梗起脖子。一個極具挑釁的動作。

陳慶旺的老頭大皮鞋別無選擇地砍向陳松。在皮鞋砍中陳松的一剎那,陳慶旺那顆不太健康的心猛地一陣緊縮,一股血沖上腦門,帶給他一小陣的眩暈。陳慶旺悲傷地意識到,他的唯一的兒子,這一回是動了真格的,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

陳松一動不動,眼睛盯著陳慶旺,充滿了期待,充滿了倔強,充滿了決絕。他在等著父親的大皮鞋再一次地落下來。他在用眼神鼓勵父親。

陳慶旺的大皮鞋落不下去了。他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他拿定的主意,你就算打死他,他也不會向你求饒,然后有所改變。他不會。

屋子里出現(xiàn)了一小段的僵持。

最先結(jié)束一小段僵持的是陳松。他打碎了自己堅固的沉默,問陳慶旺:您,還打么?不打我可就走了。

說著,陳松出了屋子,消失在夜色里。

陳慶旺一邊往腳上套老頭大皮鞋,一邊安慰飄紅,讓他走,別管他,我看他小子走多遠。你把心放寬寬的,你公公決不會偏袒兒子。還是那句話,只要我還活著,他小子別想離婚!

大床旁邊的小床一直靜靜的。它太安靜,以至于屋子里的人都忽略了它。它上邊睡著陳晨。

陳晨醒著。他醒了很久。

后來爸爸和爺爺都走了,再后來哭累了的飄紅趴在床上睡著了。

他卻睡不著,他在努力地想著一些事情。

那個晚上的一哭一鬧,讓陳松和飄紅離婚的事公開化了??诙鄠鞯乃俣葟膩矶际撬兴俣戎凶羁斓囊环N,劉翔的兩條長腿再快,也跑不過它。這件事情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公開化。

陳慶旺也在最短的時間里獲得了大量的信息。

原來,村里除了陳慶旺一家人不知道陳松在外邊拈花惹草之外,村里人人皆知。既然陳慶旺不知道,飄紅不知道,人也就沒有必要在他們跟前多嘴多舌。萬一陳慶旺一家子是揣著明白裝糊涂,豈不是自討沒趣?尤其是飄紅,陳松是睡在她枕邊的人,她會一點也覺不出他的變化?

村里人的懷疑,也正是陳慶旺的懷疑。在陳松走的第二天,陳慶旺正式和飄紅談了一次。陳慶旺問飄紅,你真的不知道他外邊有人啦?

飄紅的淚水馬上涌了出來。不知道。

一點都不知道?

難道還假裝不知道!

問話就無法再繼續(xù)下去了。面對飄紅的一問三不知,況且還是理直氣壯的一問三不知,陳慶旺真想朝著飄紅吼一句,廢物死你,你都知道啥!

陳慶旺忍了又忍,他不能那樣說。作為公公,和兒媳婦面對面地談這種事情,已經(jīng)超出公公的職責(zé)范圍了。讓老伴跟飄紅談,又能談出什么呢?老伴是一個遇事就迷糊的人。很多年來,他陳慶旺已經(jīng)習(xí)慣了凡事都親歷親為。

陳慶旺本想從飄紅那里獲取一些兒子的信息,不至于和兒子較量時,對兒子的情況一無所知,使自己處于完全的被動。飄紅使陳慶旺的想法受到了挫折,看來,他只能改弦更張,從村里人給他提供的各種版本的信息中,提煉,再提煉。在提煉信息的過程中,陳慶旺向街坊四鄰,向村里4ThE44B6XEqSyq9S/JLiU6VBg8cfii9TC6WsVNdkrnM=人表明了他的立場。他絕對不會姑息兒子的行為,也絕對不會坐視不管。陳慶旺的立場得到了村里人的一致?lián)碜o,哪怕細得像毛細血管的一樣的信息,他們也會提供給陳慶旺。當(dāng)然,提供信息的人,想法是不一樣的,有純粹站在陳慶旺立場上的,也有湊熱鬧的,更有看熱鬧的。

有一條信息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地證明,在陳慶旺的大腦里逐漸地明朗起來。

那就是,和陳松在一起的女人,在歌舞廳做過小姐。目前,陳松和那個女人一起住在城里的租住房里。租住房的地址不詳。

兒子和那種女人搞在一起,居然還為那種女人和家里的媳婦離婚,這太讓陳慶旺臉上無光了。在一個又一個無眠的夜晚,陳慶旺那根打散野鴛鴦的棒子像孫悟空的金箍棒一樣在不斷地變長變粗。

一個又一個無眠的夜晚,嚴重地挑戰(zhàn)著陳慶旺的忍耐力。在這些夜晚過去的白天里,陳松沒有如陳慶旺想象的那樣,開著他的車回家來,面對他的媳婦,面對他的孩子,面對他的老父老母。手機一直關(guān)機。陳松就如同天上落下的一滴雨,撲地鉆進黑土地里不見了蹤影。

陳慶旺的忍耐底線徹底繃斷的那一天,他對老伴說,你媽,給我烙兩張餅,我進城去找那個孽子!

老伴說,我知道你的脾氣,不攔著你,進了城你也別省著,買點熱乎的飯吃,吃干烙餅回頭再把胃口吃壞了。

別費話,讓你烙你就烙!

奶奶,多烙一個,還有我呢。

老兩口子一回頭,陳晨不知什么時候在后門框上貼著。陳慶旺尋思著陳晨又在使用他一慣的插科打諢的伎倆,斥責(zé)道,凈添亂,跟你奶奶好好家呆著!

爺,人多力量大,你老眼昏花的,我當(dāng)你眼珠子,保證添不了亂。

陳慶旺的一只大手在陳晨的頭頂上撫摸著,眼底仿佛有兩粒沙子在硌著他。

誰也不會太在意一個七歲孩子的想法。

實際上,一個七歲的孩子是很有些想法的。尤其是陳晨。他一直在靜靜地觀察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和變化。他是一個相當(dāng)玩劣的孩子,但同時他也是一個相當(dāng)敏感的孩子。只不過,他的敏感掩在他的玩劣之下,不輕易被人發(fā)現(xiàn)。

一大早陳慶旺就出發(fā)了,自行車大梁上馱著陳晨。他知道,村里的老少爺們都在注意著他的行蹤。他不光是去找兒子,同時,也是用這種極端的方式證明自己的決心。村子離城大概十公里,每天都會有進城的班車。陳慶旺算了算,他和陳晨一來一回,一天光車費就要花八塊錢,這八塊錢足以讓他心疼了。陳慶旺習(xí)慣了節(jié)儉,習(xí)慣了對自己的苛刻。

一路上,陳慶旺和陳晨商量著尋找的方案,從哪里找起,先敲開哪一家的大門。他們一起猜測小城一共有多少人家,他們一天要敲開多少扇門,每敲開一扇門他們都說什么,敲完小城所有的人家需要多少天。如果運氣好的話,他們會等不到敲完所有的門就會找到他們要找的人,說不定他們敲開的第一扇門里就會有他們要找的人。他們又商量,見到了他們要找的人,他們會怎么做,怎么說。陳慶旺怕陳晨失去耐心,還給他講了愚公移山的故事。故事還沒講完,陳晨就打斷了陳慶旺,爺,你知道愚公是咋死的么?

咋死的?

笨死的。

……

那么高的山挖它干啥,搬走不就得了么?

陳慶旺騰出一只手,拍了拍陳晨的小肩膀,還是我大孫子聰明。

成片的麥子,在春風(fēng)里歡暢地拔節(jié),成長。它們不懂自行車上一老一少的心事。

過了立交橋,陳慶旺和陳晨就進城了。在進城之前,一老一少上了立交橋,站在立交橋上俯瞰小城。他們在選擇一個進入點,從這個點展開他們轟轟烈烈的工作。他們站在橋的最高點上,面色凝重地對著小城,像兩個運籌帷幄的軍事家。

從橋上下來時,他們選好了進入點,并且一分鐘也沒耽擱地貼近了進入點。然后,走進它。陳慶旺覺得本來不大的小城,一旦真正地進入它,突然地變得巨大起來,像一塊巨型的肉骨頭。而,他和陳晨就是兩只小小的螞蟻。他們不知道要啃到什么時候,才能啃到骨頭上那一星兒肉。沒有方向,沒有目標,只有耐著性子慢慢地啃。牙齒已經(jīng)齜出唇外了,就不能輕易地往回收了。

兩只螞蟻啃到將近中午時,最初的興奮感被疲勞感和乏味感漸漸地替代了,陳晨的怪話又來了,爺,你不會是讓愚公的魂給附體了吧?

陳慶旺心想,真是難為了一個幾歲的孩子。就哄陳晨,大孫子餓了吧,爺帶你去吃好吃的?

陳晨的一對黑眼珠轉(zhuǎn)了一下,就你——那么摳門?

你蛋操的好東西少吃了?

陳慶旺又把陳晨放在自行車的大梁上,沿著馬路邊上的攤點走走停停。終于,陳晨選中了一家砂鍋丸子,陳慶旺的自行車便在賣丸子的攤位前停了下來。

熱騰騰的砂鍋丸子很快端了上來,陳晨手里的筷子朝著丸子不客氣地撲了過去。燙,真燙!陳晨的舌頭嘩拉一下就吐了出來,老板,丸子把我舌頭燙壞了,賠我舌頭!

不賴你嘴急吃瞎食,還賴人家丸子,老實吃你的飯!陳慶旺只得適時地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一鍋丸子粉絲再燙也經(jīng)不住陳晨投入的吃法,很快,一鍋剩了半鍋。吃著吃著,陳晨停了筷子,用眼角掃了一下坐在旁邊的陳慶旺。陳慶旺正在用手撕著從家里帶的大餅,撕下一小片餅,放在嘴里嚼著,兩眼珠子仿佛定在了桌面的某一個點上。陳晨用手背抹了一下流出的清鼻涕,喊了一聲,爺?爺沒有回應(yīng)。爺?shù)难凵褚琅f在桌面的某個點上定著。爺!陳晨提高了聲音。

這一回,陳慶旺聽見了。

爺,我吃飽了,剩下的你吃吧。

爺知道你的飯量,孫子吃吧,爺吃大餅就飽了,你奶奶烙的餅好吃。

爺,你真沒好心眼子,你想撐死我呀,你摸摸我的肚皮。

陳晨站起來,撩起衣服,使勁地鼓著肚皮給陳慶旺看。

陳慶旺夾起一顆丸子往嘴里送,仰著頭嚼。他的眼底有一些液體在慢慢地聚積。他不太確定,他垂下頭來時,那些液體是否會流出來。

到底還是個孩子,回家的路剛走不遠,陳晨就睡著了。陳慶旺脫下上衣蓋在陳晨的頭上,一只手托住陳晨的頭,防止頭磕在自行車的車把上,另一只手推著車。往家的方向走。往越來越濃的夜色里走。

陳慶旺不覺得路長。因為他的思緒比路還要長。

他在想著昨天晚上和陳晨做的那個“游戲”。

昨晚吃過晚飯,老伴和飄紅暫時都不在屋里。陳慶旺對陳晨說,大孫子,假如,爺說的是假如,假如你爸非要和你媽離婚,你跟著誰?

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告訴爺好么?爺保證不跟別人說。

我真不知道。

陳晨想往外跑,想躲避這個讓他不好回答的問題。陳慶旺一把抱住陳晨,跟爺說說,你是爺大乖孫。

寫在紙上,行不?

行。陳慶旺趕忙拿來了紙和一截鉛筆頭。

暑假以后就要讀一年級的陳晨已經(jīng)從學(xué)前班里學(xué)了不少的字,在紙上快速地寫下一個字后,跑出去找飄紅了。

陳慶旺看到了那個不太工整的字。那是一個“媽”字。

就是這個“媽”字讓陳慶旺忍耐的底線繃斷了。他將無法面對家庭里沒有孫子的事實。陳晨是他的命,是他活著的希望,活著的動力。無論如何,無論怎樣的付出,他都要阻止兒子離婚。

陳晨睡得真香啊,跑了一天,肯定是累壞了。陳慶旺托住陳晨的那只手,早就麻木了。

不知走了多久,小村朦朧的輪廓就在眼前了。在小村的輪廓前有兩個黑點點。隨著距離的拉近,黑點點在不斷地長大,變成了兩個人形。

是陳慶旺的老伴,和飄紅。

陳晨打亂了陳慶旺的計劃。尋找陳松的工作不得不擱淺了,因為,陳晨病了??赡苁峭砩鲜芰藳?,陳晨發(fā)起了高燒。天快亮的時候,飄紅給陳晨試了試體溫,拿著體溫表,飄紅就哭了,趕忙給陳慶旺打電話。

陳慶旺叫了村里的出租車,拉著陳晨一直奔城里的醫(yī)院。

陳晨患的是流行性感冒,并無大礙??粗鴴熘跗康年惓吭俣冗M入了夢鄉(xiāng),陳慶旺那顆高高懸起的心才慢慢地著陸了。看了看坐在病床邊勾著頭的飄紅,陳慶旺說,折騰了一個早上,我出去買點吃的,你看著點兒。就走出了病房。

等陳慶旺手里托著兩套煎餅果子回來時,陳晨已經(jīng)醒了。飄紅的眼里含著兩顆淚水,委委屈屈的,要落不落的樣子。女人的眼淚真是比天上下雨方便多了,說來就來了。

不就是一個感冒么,大夫都說不礙事了。

說著,陳慶旺遞給飄紅一套煎餅果子。飄紅卻不去接,眼里的淚水啪啪地滴落下來。陳慶旺咬著后槽牙,在心里打了狠,這要是自個的親閨女,非得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兩巴掌才解氣!

我爸來過了。陳晨說,他好像在給飄紅的淚水做一些解釋。

陳慶旺習(xí)慣性地瞪大了如牛卵一樣的眼珠子,這個雜種操的,他的耳朵還挺靈,我還以為他鉆了沙呢!罵了兩句兒子,陳慶旺覺出哪里不對勁,問飄紅,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咋不攔著他?起碼也得等我回來呀。

更大顆的淚落在陳晨的腳邊。

他都不要我們娘倆了,我攔著他干啥?

陳慶旺一跺腳,出了病房。像一頭捕捉不到獵物的老豹子,在醫(yī)院的走廊里狂躁地徘徊。他想做點什么,必須馬上做出點什么動作,來排泄一下心里飽脹脹的情緒。他忽然注意到了手里的煎餅。

陳慶旺高高地舉起手里的煎餅,對著病房門口的垃圾筒。煎餅就要從他的手里滑出的那一瞬,他的手猛然停止了向外發(fā)力。

煎餅被陳慶旺牢牢地抓在手里。

陳松繼續(xù)用失蹤的方式來證明他解除婚姻的決心。陳慶旺繼續(xù)大海撈針式地搜尋陳松。飄紅繼續(xù)她的主動式的哭泣。在這期間,飄紅的父母來過陳慶旺的家,以還算文明的方式給飄紅討要一個說法。陳慶旺也明確表示,飄紅的立場就是他陳慶旺的立場,絕對不會虧待了飄紅,也一定會給飄紅討個說法。

陳晨聽見姥姥勸飄紅,出一家進一家的哪那么容易,帶著這么大的小子上哪啊,孩子又淘氣,不是誰自個兒的,誰真心稀罕呢。

陳晨知道她們在說他。姥姥在說他是個累贅。

難道是他爸爸的那個男人真的不要媽媽,也不要他了么?

在醫(yī)院里,爸爸摸著他的額頭,爸爸的手掌心還是溫暖的。爸爸還是在乎他的,所以,才會來看他??墒牵职譃槭裁从肿吡四??大概他真像媽媽說的那樣,外邊有一只狐貍精。爸爸被狐貍精迷住了。電視里的狐貍精都是大美女,看不出有什么讓人討厭的地方??墒?,像電視里那樣的狐貍精居然迷住了爸爸。自從爸爸被狐貍精迷住,家里的一切都變了。歡樂的氣氛如同過年時放的鉆天猴,嘯嘯叫著飛走了,想抓都抓不住。

只有飄紅源源不斷的淚水。只有爺爺不停的奔波。只有奶奶總也嘆不完的嘆息。它們的力量肯定比不過狐貍精,所以,爸爸才不會回來。

溫暖的手。

那只溫暖的手提醒了陳晨。或許,他生病了,能幫爺爺他們找回爸爸?如果他生病了,爸爸肯定能知道,也肯定能趕到他的身邊來。雖然他和爺爺他們不知道爸爸在哪里,可陳晨覺得爸爸就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悄悄地看著他們。爸爸的手里握著一只類似奧特曼的聚光棒那樣的寶器。

陳晨呲了呲牙,算是給自己的想法一個小小的鼓勵,一個小小的獎賞。另外,還有些許的驕傲和自豪。驕傲和自豪來自他作為一個男人所承擔(dān)的責(zé)任感。

晚上,陳晨趁著飄紅不注意,一人溜到院子里,把衣服脫光了吹冷風(fēng)。春天正漸漸地走向深處,可晚上的風(fēng)還是涼浸浸的。吹了一陣兒,把衣服穿上跑進屋里,讓飄紅給他量體溫。如此,一二三次,體溫完全在正常的范圍。陳晨沒有如愿地感冒發(fā)燒,而且還把飄紅惹煩了。面對陳晨的無厘頭取鬧,飄紅拒絕再給陳晨量體溫。她斥責(zé)陳晨,你也想氣死我,是不是?

她用了“也”。陳晨調(diào)出兩只白眼球,這個女人!

你再說一遍?飄紅舉著巴掌追過來,陳晨泥鰍似的滑進院子里。

不能如意地發(fā)燒感冒,計劃落空的陳晨百無聊賴地坐在院里的井臺邊發(fā)呆。老式壓水井的水簸箕下,放著一只水桶。桶里的水滿滿的,散發(fā)著新鮮的清涼氣息。幾顆星星扒著桶沿兒滿意地打量著自己容光煥發(fā)的容顏。劈的一聲,水吞沒了陳晨的一根手指,星星的鏡子就碎了。水面上滾著一層金色的碎珠兒。

手指從水里抽出來,金色的碎珠兒互相追逐團聚著想重圓一片完整的夢。很快,一顆頭深深地扎進水里,金色的夢再度粉身碎骨了。

陳晨的頭拔出來,再扎進去。如此反復(fù)。他有了一絲自虐后的快感。

夜不動聲色地用懷抱接住那些被甩出來的大大小小的水珠子。

后來陳晨在那家全國聞名的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意識清醒時說,這回玩得有點大了。

確實有點大了。

持續(xù)不退的高燒,伴隨著抽搐,嘔吐。出租車。小城的醫(yī)院。救護車,朝著北京的方向奔馳。

陳慶旺,飄紅,再次從天而降的陳松。忘了喂豬守在電話機旁的老伴。

人們機械地行走,機械地奔波?;腥缭趬糁小]有痛苦,沒有眼淚,沒有呼號。他們沒有時間痛苦,沒有時間流淚,沒有時間呼號。他們在戰(zhàn)場上,他們在打一場硬仗。他們不敢眨一下眼睛,不敢大聲地呼吸,深怕他們的所有就在他們眨眼呼吸的時候被敵人奪去。在戰(zhàn)場上,陳慶旺,陳松,飄紅從未有過的團結(jié)和一致。

在奔向北京的路上,陳松的手一直撫摸著陳晨的額頭。陷入深度昏迷的陳晨卻無法感知到那只手的撫摸。無法悄悄地呲一呲掉了一顆門牙的牙齒,來慶祝一下他的小計劃的成功。

繁雜的手續(xù)。繁瑣的檢查。重癥監(jiān)護室。

檢查的結(jié)果下來了。病毒性腦炎。印證了小城醫(yī)院的說法。做腰穿,抽取腦液。庖疹型病毒腦炎。

拿著報告單,陳慶旺問醫(yī)生,大夫,我跟您打聽一下,誰得了大腦炎?

陳晨是你什么人?

陳晨是我什么人?他是我孫子,是我孫子……

陳慶旺感覺到了疼痛,感覺到了呼吸的艱難……

他的手摸向他的口袋兒。

他要吃救心丸,他不能倒下,他要看著孫子睜開眼睛。

在京的第一天。陳晨昏迷。

在京的第二天。陳晨昏迷。

在京的第三天。陳晨昏迷。

在京的第四天。陳晨昏迷。

在京的第五天。陳晨昏迷。

病房里只能留一個家屬。陳慶旺,陳松,飄紅三個人輪流守著。一個人守著陳晨,另外兩個人就可以歇息一下。夜里,沒有睡覺的地方,實在支撐不住了,就躺在醫(yī)院的走廊椅子上瞇一會。椅子是有限的,來自全國各地的病人家屬們大多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一塊鋪在地上的墊子,一個身子剛離開,另一個身子馬上煎餅一樣攤上去。誰也不會嫌棄誰。這條狹長的走廊,既是家屬們等待和歇息的地方,也是他們互相打氣互相支撐互相取暖的地方。同時,也是家屬們接待源源而來的探視病孩子們的親朋好友的地方。

在陳晨昏迷的五天里,陳慶旺,陳松和飄紅三個人沒有加入到走廊家屬的行列里。他們沒有一點點多余的精力去和他們交流。他們要非常節(jié)儉地使用他們所剩無幾的精力。習(xí)慣了主動式哭泣的飄紅也節(jié)省了哭泣需要消耗的精力。他們在和徹底的絕望對峙著。他們沒有加入到那個行列,卻并沒有被那個行列拒絕和拋棄。那個行列的人都知道陳晨是幾個孩子中病情最重的一個。他們無聲地聲援,無聲地期盼。用他們的眼神,用他們的心,只要陳慶旺搖晃著從病房里出來,躺在墊子上的人再累,再困,也都把墊子給陳慶旺讓出來。他們同情陳慶旺一家人的同時,心里也暗存僥幸,幸虧得大腦炎的不是自家的孩子。

陳慶旺拒絕享受那塊墊子的安逸。一個人走到樓梯口,蹲下,摸出紙煙,點燃。兩個眼珠子在陳慶旺瘦得只剩一層皮的臉上,大得有些夸張和恐怖。它們偶爾地還能骨碌一兩下。

陳慶旺在想,也不知道老伴現(xiàn)在怎么樣了。街坊五哥剛才把電話打到陳松的手機上,說他們已經(jīng)到家了。陳慶旺還是放不下心。老伴就不該來,真是越亂越添亂。本來,陳慶旺叮囑陳松,每天都要給老伴打一個電話,向她報個平安。老伴很警覺,在電話里說,既然陳晨像你們說的那樣好,就讓陳晨和我說話。老伴的這個愿望當(dāng)然沒被滿足。更讓老伴懷疑的是,親戚朋友們魚兒一樣成群結(jié)隊地往北京游,他們?nèi)祭@著她躲著她。她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她要親自去北京看陳晨。然而,從未出過家門的老伴不知道怎樣才能去北京,只好天天泡在五哥的家里,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磨五哥帶她去北京。被逼無奈的五哥只好及時地向陳慶旺匯報軍情。陳晨在京昏迷的第五天,陳慶旺終于說,來吧。

陳慶旺當(dāng)時想,如果陳晨真的醒不過來了,就讓老伴看孩子最后一眼吧。

老伴隔著大玻璃窗看到了全副武裝的陳晨。陳晨小小的身子上竟有那么多的管子,臉上還罩著一個大罩子。她的眼睛艱難地撥開一根又一根的管子才能看清陳晨。那是她的孫子陳晨么?陳慶旺說是陳晨,陳松說是陳晨,飄紅也說是陳晨,應(yīng)該不會錯的。那這個孩子肯定是陳晨。她眼底的疑慮還是不能完全地褪去。

沒有陳慶旺和眾人意料之中的慟哭。老伴顯得過分地平靜。

她和五哥回家時,帶著她的疑慮,帶著她的平靜,回家了。

老伴反常的舉動,無異于在陳慶旺已經(jīng)麻木了的心臟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木木地痛。

下雨了,快拿傘……下雨了,快拿傘……

飄紅費力地將頭從胸前拔起來,看了看窗外。一片亮花花的陽光逼得她瞇起眼睛。下雨了,明明有人在說下雨了。

下雨了,快拿傘……

那個聲音又在飄紅的耳邊響起來。是一個縹緲得近乎虛無的聲音。

飄紅環(huán)顧左右,尋找著那個聲音。

下雨了,快拿傘……

天,居然是陳晨在說話。陳晨半睜著眼睛,微笑著。

飄紅瘦小的身子噌地從椅子上彈起來,等著,陳晨等著,媽給你去拿傘……瘋狂地向病房外沖去,大夫快來呀,我們陳晨醒了……爸,陳松,陳晨醒了……

對陳晨不抱多大希望的專家,頭戴護士帽的護士,匆匆地趕往陳晨的重癥監(jiān)護室。他們暫時地違反了醫(yī)院的規(guī)矩,視陳慶旺和陳松奔跑的腳步而不顧。

陳晨醒了。他徹底地醒了。

昏迷了將近一周的陳晨依舊半睜著眼睛,微笑著。他的微笑沒有停留在哪一個具體的事物上。或許他的微笑還不夠有力量,還抓不住某一個具體的事物。但他在微笑,他在微笑呀,這是多么地振奮人心。

陳慶旺,陳松,飄紅。他們不約而同地激動,不約而同地淚流滿面。他們所有的淚水全在這一刻得以歡快地傾瀉。那是存儲了一個世紀的淚水。

陳晨,我是媽,我是媽呀。

陳晨,爸在呢,爸在呢。

大孫子,看見爺了么?

陳晨的微笑很突兀地停止了,呼吸罩下的小嘴一撇,做委屈狀。

我大孫子受委屈了,大孫子想哭就哭吧。

陳晨卻收住委屈,繼續(xù)著剛才的微笑,下雪了,下雪了……

原來,陳晨的微笑,委屈,還有他的自語,都屬于他一個人。他的世界里有迷蒙的小雨,有紛飛的雪片。他在他的世界里獨自微笑,獨自委屈。他的世界別人無法走進去。

陳慶旺沒有忘記叮囑陳松在第一時間,把陳晨蘇醒的消息告訴老伴。

老伴卻沒有及時地接聽電話。她不在。

她去學(xué)校的學(xué)前班接陳晨去了。

理所當(dāng)然地,老伴沒有接到陳晨。她站在學(xué)校門口看著頭戴黃色安全帽的孩子們,排著不太整齊的隊伍走出學(xué)校的大門,仔細分辨著小黃帽下的每一張小臉。哪一張臉都像是陳晨,哪一張臉又都不是陳晨。

陳晨呢?我家陳晨呢?她抓住一個小黃帽。

陳晨不是病了么?小黃帽甩開了鉗住他的手臂。

聽說你們家陳晨要死了?另一個小黃帽沖她翻了翻白眼,吐出長長的一截舌頭。

陳慶旺的老伴堅信陳晨就在學(xué)校里,只要她堅持等下去,就一定會等來陳晨。

家里幾十頭豬實在無法忍受饑餓的煎熬,集中集體的智慧,集中集體的力量,沖出了豬圈。全村的村民自發(fā)地組織起來,開始一場聲勢浩大的捕豬行動。

獨自的微笑,獨自的委屈,獨自的自語持續(xù)了兩天,陳晨進入了躁動期。他會很突然地從病床上跳下來,掙脫身上的束縛,光著屁股往外跑,全然沒有了平時的羞澀感。力氣大得驚人,一個人根本就按不住他。無奈,在醫(yī)生的建議下,只得把陳晨的手腳都綁在病床上。借助繩鎖的力量,人勉強地可以制服陳晨身體里那個躁動的魔鬼了。

連輕易不動容的醫(yī)生都有些可憐陳慶旺了,說偶爾地給陳晨打一針鎮(zhèn)靜劑,對孩子的影響不是很大,人也可以適當(dāng)?shù)匦菹⒁幌?。陳慶旺堅決不同意,他不會做任何影響陳晨病情恢復(fù)的事情。只要他最后一根老骨頭還沒累斷,他就要堅守。

陳松和飄紅也更加緊密地和陳慶旺團結(jié)在一起,他們一起驅(qū)逐陳晨體內(nèi)的魔鬼,一起渡過最艱難的時刻。飄紅臉上的皮膚不再是凝脂般的滑潤,空前地粗糙,暗淡著,像一幅密度不夠的粗布。

在其他病孩子的家屬看來,在醫(yī)生看來,陳慶旺,陳松,飄紅三個人,是一條擰在一起的繩子,他們的力量朝著一個方向,沒有分歧?,F(xiàn)在沒有過,從前也沒有過。曾經(jīng)的故事在他們的身上沒有一絲痕跡。如果不是陳晨病了,這將是多么幸福的一個家庭。一個人千方百計地體恤另外兩個人,千方百計地拉長自己守護孩子的時間,千方百計地延長另外兩個人的休息時間。他們?nèi)齻€人自己都產(chǎn)生了錯覺,曾經(jīng)的過往,在他們身上發(fā)生過么?

特別是陳慶旺和飄紅。

他們以為陳松從那個偏離他們的軌道上退了出來,又回到了原有的正軌上。把陳松拉回來的是血脈相連的親情。在關(guān)鍵的時刻,親情總能發(fā)揮它的特殊性。陳松的回歸,沒有過多的懸念。同時,陳松的回歸,也是眾望所歸。村里的輿論空前地保持了一致性,只是,如此的回歸,代價太沉重,差點犧牲了一個七歲孩子的生命?;蛘哒f,自己七歲的孩子險些丟掉性命,做父親的,沒有不回頭的道理。

一點懸念都沒有。陳松的一舉一動也是朝著沒有懸念的方向發(fā)展著。

和陳松沒有懸念的回歸相比,陳晨病情的發(fā)展還是充滿懸念的。專家說,就要看陳晨能不能順利地渡過躁動期。就算順利通過了躁動期,陳晨的智力能否恢復(fù),恢復(fù)的程度是多少還是個未知數(shù)。

陳晨躁動期的消退就如同不愿意退潮的海水,緩慢,艱澀,一步三回頭。消退的途中恨不能連陳慶旺三個人的骨頭渣子都一并襲卷而去,以顯示其魔鬼般的神力。躁動的魔鬼完全地從陳晨的體內(nèi)褪盡時,陳晨恢復(fù)成了完全的自己,虛弱,疲憊。他昏沉沉地睡去了。監(jiān)視器發(fā)出嘀嘀的聲音。每兩個短促的嘀聲之間,深深地烙下七歲的陳晨朝著生命奔跑的腳印。

陳慶旺坐在椅子上,兩只空前巨大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監(jiān)視器。他,暫時地失去了控制能力。睡著了。

這時候,陳晨醒了。他用了一段時間來適應(yīng)眼前的一切,分析眼前的一切。盡管他只能做簡單的回憶和簡單的分析,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他病了。他不但病了,而且還病得非常嚴重。所以,他說——

這回玩得有點大了。

陳慶旺一個機靈,從暫時的睡眠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

大孫子,是你在說話么?陳慶旺將耳朵貼在陳晨的呼吸罩上。

是。

你瞅瞅,好好瞅瞅,我是誰?

你是老牛。

大孫子,你使勁瞅瞅,使大勁,我是誰?

是爺,長兩個大牛眼的爺。

陳慶旺兩片干燥的嘴唇劇烈地抖動著,他想說,大孫子,別說話了,別累著了。然而,劇烈抖動的嘴唇無法將他想說的話輸送出來。

陳慶旺親自給老伴打電話,告訴老伴他們的孫子徹底地清醒過來了,告訴老伴專家說的話,專家說他們的孫子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他們的孫子真是了不起的一個孫子。

家里的電話沒人接聽。

陳慶旺把電話打到街坊五哥家里,先把這一喜訊傳遞給五哥,然后問起老伴。五哥說,剛你五嫂還去你家了,看見陳晨奶奶在喂豬呢,電話你就別打了,省點話費,我就去告訴陳晨奶奶。

五哥就掛了電話。陳慶旺舉著電話,心說,這剛幾點就喂豬?

陳晨還要在重癥監(jiān)護室住下去,具體什么時候轉(zhuǎn)到普通病房,要聽專家的意見。為了陳晨,陳慶旺不怕花錢,不怕把自己的棺材本兒都折騰進去。他多次對負責(zé)醫(yī)治陳晨的專家說,您別給我省錢,我有的是錢,您盡管放心地用藥,用最好的藥。專家是個老太太,她看著陳慶旺粘著污漬的老頭大皮鞋,真是無限的感嘆。

陳晨雖然徹底恢復(fù)了意識,另一個問題也馬上跟著出現(xiàn)了。那就是抽瘋。睡眠狀態(tài)下的陳晨是安靜的,抽瘋一般都發(fā)生在清醒的時間。抽瘋是沒有任何前兆的,說來就來。抽起來時,身邊的人用指甲掐住陳晨的人中,兩只上吊的黑眼球在短時間內(nèi)就會復(fù)位。剛剛抽完瘋的陳晨顯然很疲憊,很快就會陷入睡眠狀態(tài)。還有,陳晨的智力究竟恢復(fù)到什么程度,誰都沒有把握。陳慶旺他們會向陳晨提一些簡單的問題。比如,飄紅會問陳晨,陳晨,一加一等于幾呀?

陳晨笑了。盡管他的笑還特別虛弱。他覺得飄紅一定是把他當(dāng)成傻子了。就說,五。

不明真相的飄紅一臉的失望。飄紅的失望引來了陳慶旺的斥責(zé),你把我大孫子當(dāng)成三歲孩子啦,真是的。又把臉轉(zhuǎn)向陳晨,討好地說,大孫子,告訴爺,五加五等于幾?

等于十。

十五加十五呢?

陳晨的眉頭皺了起來,想了一會,說,我腦袋疼。

陳慶旺慌忙說,大孫子,別想了,爺不問了。

陳慶旺怕陳晨努力的思考會引起抽瘋來。

陳晨終于盼到了轉(zhuǎn)入普通病房的這一天。在重癥病房二十多天的歲月,對陳慶旺一家人來說,簡直是漫長的幾個世紀。轉(zhuǎn)入普通病房,意味著陳晨百分之百地脫離了危險。陳晨的玩劣本性并沒有因為生病而受到磨損,這是讓陳慶旺倍感欣慰的。一個智力受損的孩子是沒有足夠的智商來實現(xiàn)玩劣的,玩劣需要聰明,需要智慧。

陳晨戴著大口罩自己跑向普通病房,經(jīng)過護士站,盯著一個屁股超大的護士哈哈地笑。護士被盯得臉上有了慍色。飄紅緊走了兩步,斥責(zé)道,你這個孩子,咋這不要臉!陳晨笑著跑走了。邊跑邊學(xué)著飄紅的話,你這孩子,咋這不要臉!

陳慶旺跟在后邊偷偷地笑。在他眼里,陳晨的任何言行都是可愛的。

是的,陳晨太快樂了。他掩飾不住他的快樂,他要以一種什么形式來表現(xiàn)出他的快樂。護士的大屁股都能成為他快樂的理由,其實,村里許多女人的屁股都比護士大多了,她們的屁股后邊像掛著半扇生豬肉,他也沒覺得怎么好笑過。陳晨之所以如此快樂,是因為他洞察到了陳松的回歸。在旁人看來,陳晨的快樂是因為他病情的逐漸恢復(fù),有了快樂的精力,更因為一個孩子的本性。人們太低估了陳晨的快樂。

陳晨看到了一家人的團聚,一家人的團結(jié),正是他所盼望的。他的病給了一家人重新在一起的機會,他也就有了快樂的理由。他是真正地快樂,真正地自豪,真正地驕傲。

陳晨出院時,家里的麥子已經(jīng)收割完了。五哥在電話里對陳慶旺說,你就呆在北京吧,收割機開進咱村了,你家的麥子一粒都不會落在地里。陽光,空氣,大面積裸露的麥茬子。陳慶旺一行四人像凱旋歸來的勇士,新鮮的陽光,新鮮的空氣,新鮮的散發(fā)著清香味道的麥茬子,都被看作是對他們的獎賞。他們讓身上的每一個器官,每一片肌膚都盡可能打開,盡可能貪婪地享受大自然給予他們的獎賞。暫時的貪婪終歸沒有維持多久,陳慶旺就被另一種潛藏已久的焦慮替代了?;氐郊依铮涂梢宰C明陳慶旺暗藏的焦慮是否真實了。

果然。老伴果然出了問題。

陳慶旺在學(xué)校的門口找到老伴,老伴正將一捆柴禾朝學(xué)校的大門口堆放。陳慶旺緊走兩步,你媽,你抱柴干啥?老伴見是陳慶旺,一臉的委屈,你爸,你去哪了咋才來呢?他們把咱陳晨藏起來了,我天天來接都不讓我見一面。這幫狼心狗肺的東西,我非把他們的大門給燒了不可!說著,便去口袋里摸火柴。陳慶旺,你媽,你真心疼我,你也跟著添亂!一把抓起老伴的手,連拉帶拽地回了家,把陳晨推到她懷里,咱大孫子回來了,你好好瞅瞅?

老伴粗暴地把陳晨推開,你把誰家孩子領(lǐng)來了,他爺和他奶找不著他,多著急!你趕緊把孩子給人家送回去!

陳晨,這個老太太,我才走一個多月,就不認得我啦。又轉(zhuǎn)頭向陳慶旺,爺,我奶得老年癡呆了吧?

陳慶旺哀哀地,大孫子,這回爺是要徹底變成牛肉了。

這個六十歲的老人使勁瞪了瞪眼,兩抹淚花花在眼底散開來,變薄,再變薄。然后,陳慶旺開始給飄紅分派任務(wù)。飄紅依舊負責(zé)照看陳晨,但是從今往后的照看是不同于以往的。家里的大事小情飄紅可以一概不過問,絕對要寸步不離地跟著陳晨,以免陳晨抽瘋時身邊沒人。陳慶旺說,還有你,陳松……陳松的那個位置卻是空的。

陳松走了。開著他的廂式小貨車走了。

陳松沒有去拉貨,去了城里。城里有一個女人在等他。

回到家里,一切都清晰起來。那份等待就是一個巨大的磁場,陳松身不由己地被吸了過去。他自己也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結(jié)局。這個結(jié)局出乎陳慶旺的意料,出乎飄紅的意料,出乎陳晨的意料,出乎全村人的意料。其實,它也出乎陳松自己的意料。沒有理由。陳松無法解釋。

陳松的手機開著,他不再逃避。他隨時準備接受家人的批判,隨時準備接受全村人的批判。就算是隨便哪個人因為不恥他的行為,拿把刀子捅了他,他也不會有任何反抗。一切都是他所該承受的。但是,只要他陳松還活著,就要和城里的那份等待相守。為了那份等待,他愿意承受一切。

家里的風(fēng)吹草動,陳慶旺的一個電話,陳晨的一個電話,及至飄紅的一個電話,陳松會隨叫隨到。

轉(zhuǎn)天,陳慶旺打電話把他叫回家來。除了陳慶旺,包括飄紅和陳晨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以為陳慶旺不會輕饒了陳松。陳松該打,打他個腿折筋斷,一點也不為過。陳松開著小貨車進村時,聽到了小村咬牙切齒的聲音。他不禁打了冷戰(zhàn)。

陳慶旺也給人來了個意外。

飯桌上,幾盤菜,一瓶陳松愛喝的高度紅星二鍋頭。

陳慶旺拿起陳松面前的酒杯,滿滿地倒上,又夾了兩筷子菜給陳松。陳松不知道陳慶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不敢吃也不敢喝,也不敢看陳慶旺。陳慶旺坐在陳松的對面,一臉討好的笑容。手里攥著酒瓶子,他在等著陳松喝下杯里的酒,再給兒子斟上。陳松膽戰(zhàn)心驚地吃完了飯。該發(fā)生的都沒有發(fā)生。陳慶旺從始至終一直在討好陳松,討好地笑,討好地斟酒,討好地夾菜。酒順著陳松的脊梁骨下到肚里,老父親那樣的討好比任何一種懲罰都要可怕。

陳慶旺要的就是陳松的良心不安。如果陳松還有良心的話。

他要感化這個鐵石心腸的兒子。他要把兒子的鐵石心抱在懷里捂熱。

讓兒子支撐起這個突然間變得風(fēng)雨飄搖的家。他——陳慶旺快要沒有力氣了。

陳晨充滿了挫敗感。那只搭在自己額頭上溫暖的手,是如此地偽善。那是一只該砍斷的手。他對那只手徹底灰了心。

陳晨的懷里揣著鼓鼓囊囊的失落,在街上沒有目的閑溜。身后跟著飄紅。他沒有一個玩伴。暑假過去了,他的伙伴都去上學(xué)了,本來,他也是該讀一年級了。他是一個大病初愈的孩子,是一個留下抽瘋后遺癥的孩子,是一個經(jīng)常要到北京復(fù)查的孩子。沒有哪個學(xué)校會收留他。他不光充滿了挫敗感,失落感,還深切地體驗著別的孩子所不能體驗到的孤獨和寂寞。飄紅又在他的身后罵他。陳晨懶得理她,讓她罵去吧,反正也罵不掉一塊肉。飄紅越罵,陳晨越不回家。他偏要在街上走,讓毒花花的太陽把自己曬得冒油,也把飄紅曬得冒油。你有能耐,你別跟著我呀。你還不敢。此刻,陳晨對飄紅有了一點蔑視。在他看來,飄紅不過是一個連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的女人。通過這次有病,陳松的再度離去,陳晨總算明白了一個道理。對陳松來說,女人的力量才是最巨大的。如果飄紅的力量夠大,陳松肯定不會離開飄紅,不離開飄紅,也就不會離開他陳晨,也就不會離開這個家。那樣一來,他也不會生病,奶奶也不會那么早就變糊涂了。一切的根源都是飄紅的本事不夠大。雖然陳晨并不知道,讓一個男人不離開,女人究竟需要擁有什么樣的本事。這樣沒本事的一個女人,居然還有臉對他大呼小叫。

飄紅終于失去了最后一絲耐心,緊走幾步追上陳晨,擰住陳晨的胳膊,想強行拖他回家。陳晨的頭晃了晃,甩掉幾顆汗珠子,嘿嘿地冷笑。飄紅真是憤怒極了,用手使勁戳著陳晨的鼻尖兒,發(fā)泄出很久以來積聚在她心中的一股怨氣。

都是你!要不是因為你,我早走了,省得在這受這份窩囊氣!還不如不把你救活了,死了算了。我留著你,就為的讓你氣我,是么!你嫌你死爹氣我還不夠,是么!是么!

冷笑雖然依舊掛在陳晨的臉上,可是已經(jīng)被飄紅的話給凍結(jié)了。那不是飄紅說出來的話,而是飄紅噴出的一股超冷的寒流。陳晨盡管對飄紅有一點的蔑視,但是,他對飄紅的憐憫遠遠多于對她的蔑視。同時,陳晨也相信,這個經(jīng)常和他吵吵小架的是他媽媽的女人,是疼愛他的。眼前這個惡毒的女人是誰,是生他養(yǎng)他的親媽么?

逃離。陳晨掙脫飄紅的手,飛速地奔跑著。

你不是想我死么,大爺就死給你看!陳晨靈巧的貓兒一般順著一截木頭,爬上洗澡間的矮墻,上了高墻,跑過一段二十多米的高墻,上了房。搖搖晃晃地踩著瓦片,朝著房脊上走。趕到的飄紅臉都嚇綠了,大聲地喊陳晨。飄紅越喊,陳晨走得越快。飄紅的呼喊聲,夾雜著瓦片的斷裂聲。

飄紅的兩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陳慶旺正推著一手推車飼料往家趕,迎面飛來一個人,差點上了他的手推車。陳慶旺剛想說,你咋長兩馬眼呢,往哪走不好,非得往車上走。他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飛上他車的人一把奪過推車的扶手,大爺,我給您推車,您快回家瞅瞅您孫子去吧,您孫子上房了,誰說都不下來!

陳慶旺都沒看清傳話的人是誰,就像一粒被彈弓射出的泥丸,嗖的一聲彈回了家。

陳晨還在房上。他坐在房脊上,大腿壓二腿,悠閑地看著院子里的人。他只要看出下邊有人想上房的動機,他便收了壓住二腿的大腿,站起來往下走。院里的人一片驚呼,想上房的人只得作罷。從房脊往下走,是非常危險的舉動,一個不留神就會溜下來。見陳慶旺來了,眾人都松了口氣。

陳慶旺穩(wěn)了穩(wěn)慌亂的神智,開始和陳晨對話。

我們陳晨就聽爺?shù)脑?,乖乖地下來,好不好?/p>

陳晨一下來,爺就領(lǐng)著買好東西吃,買啥東西,陳晨說了算。

我知道你為啥不下來,你怕爺打你,陳晨,爺跟你說,爺疼你還疼不夠呢,絕對不會動你一指頭。你要不信,這么多的人都給你作證!

陳晨無動于衷。

陳慶旺急了,大孫子,你讓爺咋辦你才下來?你說,你要啥條件,爺都應(yīng)——

“你”字沒有說出來,陳慶旺就朝地上倒下去——

陳晨看得一清二楚,他大喊,我爺口袋里有藥,給我爺放嘴里!

然后,迅速地沿著房脊爬向高墻,矮墻,再順著靠在矮墻上的木頭溜到地上,跑向躺在地上的陳慶旺。他想去給陳慶旺拿藥,手還沒接觸到陳慶旺的口袋,陳慶旺猛不丁地從地上躍起來,一只攥得緊緊的老拳頭狠狠地擂向陳晨的后背。

陳晨明白了,他是上了陳慶旺的當(dāng)。砰——砰——,陳晨的十根腳趾拼命地抓住地皮,以防止被拳頭的沖擊力擊倒。他不躲,也不閃。兩只小黑眼睛挑釁地盯牢了陳慶旺,一眨也不眨。它們在給陳慶旺助威,打吧,狠狠地打吧,看誰更疼。

陳慶旺被陳晨牢牢地把住了命脈,他的拳頭落在陳晨的后背上,疼在他的心上。和拳頭一起飛出來的,還有一串串的老淚。

我讓你上房!我讓你上房!

飛出一記憤怒的拳頭,流下一串心疼的淚水,喊出一句“我讓你上房”!

五哥說給點教訓(xùn)就行了,和眾人七手八腳地拉開了陳慶旺。陳慶旺提起袖管擦了擦讓淚水糊住的眼珠子,叫著陳晨的名字,你跟爺說,你要是在房上犯病了摔下來,你讓爺咋活?

陳晨保持著挑釁的姿勢,保持著挑釁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陳慶旺你等著,等你老了,走不動道了,看我不打你!

然后,有兩顆圓圓的淚珠滑出陳晨的眼眶,帶走了一個七歲男孩倔強的挑釁。在那一刻,陳晨不過就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千不該萬不該買了那個倒霉的電腦。電腦成了陳晨的心病。

陳晨還認為,他被他的那個習(xí)慣了主動式哭泣的媽媽飄紅給利用了。飄紅以陳晨的名義提出買電腦,她說買了電腦就可以拴住陳晨,聽說電腦里有好玩的游戲。好玩的游戲可以拴住陳晨,就會省去許多惹事生非的機會。陳慶旺覺得飄紅說得有道理,上次陳晨上房,把陳慶旺的老魂都嚇丟了,到現(xiàn)在也沒附體,弄得他不管干什么都六神無主的。陳慶旺一個電話打給陳松,陳松立刻把不薄的一沓錢送了回來。自從陳晨生病,陳松不但要給陳晨支付每月不菲的藥費,定期去京的復(fù)查費,更要盡可能地滿足一家老小的物質(zhì)需求。陳松小心謹慎地滿足著他們,有求必應(yīng)地滿足著他們。為了他們的滿足,陳松的廂式小貨車馬不停蹄地運轉(zhuǎn)著。同時,陳松的小心謹慎,陳松的有求必應(yīng),表面看是妥協(xié)的,實質(zhì)上表明了他的另一種強硬,另一種不可改變的態(tài)度。飄紅也就最大程度地成全著陳松的滿足,用金錢和物質(zhì)的消耗來填補她的空虛和絕望。時間對飄紅來說就是一只巨鼠,物質(zhì)的填補仍無法阻止巨鼠對她精神洞穴的啃噬。那個洞日漸地大起來。這個時候,電腦出現(xiàn)了。

電腦出現(xiàn)得恰到好處。它堵住了飄紅日漸巨大起來的洞。

飄紅的變化當(dāng)然瞞不過陳晨。

實際上陳晨并沒有像其他男孩子那樣對網(wǎng)上的游戲著迷,坐在電腦跟前,屏幕上那些跳躍的東西,弄得他眼花繚亂。他的病不太允許他過多地處于眼花繚亂的狀態(tài)里,有幾次在電腦跟前坐著坐著就抽起瘋來。如此一來,電腦完完全全被飄紅一個人把持了。

陳晨很奇怪,飄紅一看見電腦,連眼睫毛都往外放綠光。電腦屏幕上閃動著一排小人的頭像,那些頭像伸出長長的觸角,勾住飄紅的手,勾住飄紅的腳,勾住飄紅的心。它們分泌出的粘液,時時刻刻都把飄紅粘在電腦上。夜里,假寐的陳晨將一顆探詢的頭伸出來。他發(fā)現(xiàn)飄紅打開了攝像頭,屏幕上顯現(xiàn)出一個真實的男人頭像。男人的嘴巴在動,陳晨聽不到男人在說些什么。

戴著耳邁的飄紅聽得一清二楚。男人說的話正是飄紅需要的,他和它們讓飄紅沉醉,迷離。男人說,寶貝,親親。飄紅的淚水就流了下來。男人說,寶貝,抱抱。飄紅的小身子,飄紅的心就又暖又癢。男人說,寶貝,想要你,現(xiàn)在就要。飄紅的靈魂就出了殼,離她而去,不知飄向了何處。

陳晨想伸手去抓飄紅的靈魂。那魂兒卻有穿透的能力,穿過陳晨的小掌心飄然而去。

陳松為一個女人拋棄了所有的人,那么,飄紅會不會為一個男人也拋棄所有的人?這是陳晨害怕和擔(dān)心的。陳松做得到,飄紅為什么做不到呢?她肯定會做得到。她正在這樣做,她也會像陳松那樣丟下他不管。她總是說他是個累贅。忽然,身上的被子動了一下,陳晨下意識地牢牢地抓住被子的一角。他惟恐被子也棄他而去。被不斷拋棄的滋味實在太恐怖了。

這個該死的電腦。都是電腦惹的禍。

陳晨又開始了他的挽救行動。

陳慶旺及時地感覺到了陳晨和飄紅的不對勁。

他剛把又要放火燒學(xué)校的老伴拽回家,正在豬圈里喂豬,陳晨抱著薄薄的液晶顯示器跑了進來,說,爺,趕快把這個藏起來,別讓我媽找到了。

陳慶旺愈發(fā)顯得空曠的兩大眼珠子瞪了起來,你這孩子,藏個它干啥?

陳晨的小脖子一梗,爺你咋那么多費話呢,來個痛快的,管不管吧?

陳慶旺當(dāng)然不會幫著陳晨做這種小孩子的游戲。他在想,陳晨為什么要把電腦藏起來。陳晨是個心思特別重的孩子,他越是不說原由,越說明問題的嚴重性。絕對不是和飄紅吵吵小架那么簡單。陳晨肯定發(fā)現(xiàn)了什么。

陳慶旺比陳晨更早地注意到了飄紅的變化。飄紅永遠是飄紅,永遠地把她的喜怒哀樂掛在臉上。這段時間,臉上少了惆悵,少了哀怨。吃飯時又把碗里的飯喝得呼呼響,臉色也明顯地潤澤起來。尤其是飄紅的兩只眼睛,漾著滿滿的春光,稍稍一搖晃,就要淌出來的樣子。飄紅用她的身體語言告訴別人,她的內(nèi)心隱藏著一個巨大的快樂,巨大的幸福。而這個巨大的快樂和幸福是絕對私密的,是無法與人分享的。她只好自己快樂著,只好自己幸福著。快樂和幸福太飽漲,只好從汗毛孔里往外滲。陳慶旺是一個外表粗糙,內(nèi)心非常纖細的人,他當(dāng)然看到了飄紅的變化。他只是不明白飄紅如此變化的原因是什么??隙ㄊ怯性虻?。飄紅再沒心沒肺,也不至于在目前這種狀況下自娛自樂吧。

也恰在這時,村里出了點事。

“小黑人”的媳婦跑了。說是在電腦上跟人聊天,聊著聊著人就跑了。用時髦的話說是叫“網(wǎng)戀”?!靶『谌恕钡南眿D因為網(wǎng)戀,被人給網(wǎng)跑了。陳慶旺的心里咯噔一下子。

陳慶旺借著“小黑人”媳婦說事,說咋在電腦上聊天呢,聊天就真能把人給聊跑了?

人就逗陳慶旺,老爺子,您不是也想聊天了吧?哪天也整個時髦的,來個網(wǎng)戀?

陳慶旺罵,戀你丈母娘個頭!

陳晨又該去北京了。專家說最近新進口了一臺儀器,說不定對陳晨的抽瘋能有一個比較好的控制效果。

依舊是飄紅帶著陳晨去。陳晨和飄紅暫時結(jié)束了藏顯示器和找顯示器的游戲。實際上,陳晨的這一次行動又是失敗的。無論他把顯示器藏在哪兒,飄紅都能找到。飄紅的嗅覺變得異常地靈敏,再隱密的地方都難不倒她。陳晨藏了幾次,終于失去了耐心,在去北京的頭一天晚上,從被窩里爬出來,抄起門后的棍子朝著顯示器掄了過去。顯示器碎了。那個男人的臉也碎了,碎在飄紅一臉的嫵媚跟前。

陳慶旺手里捏著那張薄薄的紙,斷了最后一口氣,兩顆大眼珠呈現(xiàn)著從未有過的巨大狀態(tài)。

陳晨掰開陳慶旺的手指,把那張折疊的紙展開來,讓一個歪扭的“媽”字展現(xiàn)出來。這個“媽”字是屬于他和爺爺之間的秘密。

一塊橡皮在“媽”字上來來回回地走過。

“媽”字很快被橡皮消滅了,留下淺淺的一點痕跡。

陳晨將一支削好的鉛筆塞進陳慶旺僵硬的手里,用他的小手握住爺爺拿鉛筆的大手,鉛筆尖對著擦干凈的白紙。

爺,五爺說你去天堂享福去了。爺,你等會再走,把天堂的號碼給我寫下來。我想你了,好給你打個電話。

小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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