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玲,女,陜西銅川人,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著有長篇小說《把天堂帶回家》。獲梁斌小說獎,第三屆柳青文學獎。
一
手機調(diào)了震動,響起來的時候段美芳正在廣場上和一群老太太跳扇子舞,旁邊的一個小鑼鼓隊,打頭的老頭兒頭上系了白毛巾,腰里一根紅綢子伸出兩根鼓槌正咚咚鏗鏗敲得熱鬧,一幫老頭老太太人人一把紅綢舞扇,換著隊形扭得酣暢淋漓熱氣騰騰。就在這時,那只手機在褲子口袋里震起來了,震得隊伍里的段美芳大腿發(fā)癢癢。她起先決定不管它,她的好興致才剛來,不愿意停下來,可那只手機固執(zhí)地震,她的大腿就固執(zhí)地癢。
段美芳不情愿地退出轉(zhuǎn)著圈舞著大扇子的隊伍,避開首當其沖的“咚咚鏗”,才摁了接聽。眼睛花了,號碼已經(jīng)看不清,于是她把手機死死地按在耳朵上,問,哪個?
那邊說了什么,她“啊”了一聲,說,你大點聲,我聽不到!說著再走開一些,同時用拿扇子的那只手捂了另一只耳朵,她才燙的頭發(fā)上就開了一朵碩大艷麗的桃花。
這回她聽清了,只見她“嗯嗯”了幾聲,忽然就愣在那里不動了。
段美芳合了手機,好大一會兒,那邊的“咚咚鏗”已經(jīng)停了,人們收拾著鑼鼓家什準備撤離。有人招呼:段阿姨,走??!別忘記明天還是老時間在這里!她“啊啊”著說你們先走,你們先走!人們?nèi)齼蓛傻鼐妥吡?,留下段美芳,擺弄著手里的扇子,茫然地站在那里四顧。
今天的彩排是帶了妝的,聽說社區(qū)為他們訂做的表演服也很快就要回來了,讓人很期待。要說段美芳年輕時就愛唱愛跳的,后來嫁到了落山坪,跟了馮水清,山溝溝里,那年月唯一的娛樂是電影,趕上鄰村放,得跑幾十里才能看到。常常是,她跟馮水清在地里做了一天活,已經(jīng)累得不行了,一聽說有電影,就來了勁。馮水清也是一個電影迷,說一聲走,兩個人就拉一根Ql9mpa6oumzZI4KaQndrGQ==棍子打了手電,等到地點,電影早放大半場了??墒撬麄儾⒉痪趩剩雸鲭娪柏S富了他們單調(diào)的鄉(xiāng)村生活。更重要的是,在那些電影里,他們尋找到了屬于他們的夢。后來生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對文藝的熱愛卻一直都在,直到來到南京兒子明禮家,來到這個小區(qū)。
才大半年時間,段美芳就和那些小區(qū)里的老頭老太太打成了一片。明禮的媳婦孝順,舞鞋和舞扇都是她給買的,下午吃完飯,她說媽你出去活動活動吧,鍋碗我來收拾!這樣段美芳就出來了。前一段區(qū)里要舉行社區(qū)文藝匯演,他們小區(qū)準備出老年舞蹈隊的扇子舞,大家都說段美芳跳得好,就把她拉了進來。這不,快演出了,前天周末,明禮媳婦還專門帶她去了美發(fā)廳燙了頭發(fā),走的時候她看到明禮媳婦往外掏了兩張百元大鈔呢!
現(xiàn)在段美芳頂著剛燙的卷發(fā)頭和滿臉的油彩往回走,剛剛的那個電話把她幾天來的好心情給破壞了?,F(xiàn)在她滿腦子里都是那個和她息息相關(guān)的地方:落山坪。
段美芳乘上長途大巴奔赴大兒子馮明禮的那一天是正月初六,天上下著蒙蒙細雨,她的腳上是一雙因為出門特意穿上的棗紅皮鞋,鞋是老二馮明孝兩口子年前回來買給她的。對于這雙樣式新穎鞋頭帶著些歐式風格的鞋子她很滿意。
與其說段美芳奔赴大兒子而去,毋寧說是老大明禮接她去的。老二終于同意她去照顧大孫子飛飛,給飛飛做一段時間的飯。
正月初六是落山坪在外打工者集體出行的日子。也就是說,年過到這天就算正式過完了。正月初六一大早,那些打工者就得背上行李乘著南來北往的火車、汽車甚至飛機到各自計劃好的打工地去。老大馮明禮是坐辦公室的,自是多了份約束,在除夕那天就訂好了返程的大巴車票。
青草掩映的田埂上,段美芳的左手提了一壺豆瓣,右手的蛇皮行李袋里是帶給飛飛的臘肉臘腸。因為飛飛過了年要中考,寒假也要補課,老大家就只回來了明禮一個人,此刻正走在前頭。老二明孝也背著一個大雙肩包亦步亦趨。段美芳跟在后頭,最后頭是老二的兩個孩子翔翔和聰聰,老二媳婦的手里提著一大塑料壺菜籽油斷后。菜籽是段美芳去年種的,過年的時候去鄉(xiāng)場的油坊壓的。
現(xiàn)在外面的什么東西都貴,還不好吃,有一年段美芳做豆瓣,放的是外面買回來的桶裝油,那一年的豆瓣咋吃都覺得不好吃,真是怪了,硬是要這自己種的菜籽油才像回事!
走到村頭,那輛鄉(xiāng)村大巴已經(jīng)等著了,段美芳他們急急地上車,東西剛放好車就開了。從車窗望出去,蒙蒙細雨中,站著明孝媳婦和兩個孩子。想想以往都是自己送他們的,這次終于說好明孝媳婦留下來帶孩子,放自己去明禮家看看。
明孝開了窗戶,把頭伸出去,對那兩孩子半是叮囑半是威嚴地喊著:好好聽話!聽到?jīng)]有!段美芳隔著車窗揮了揮手,說,回去吧!也不知道他們聽到?jīng)],她的心里忽然難過了一下,車子就轉(zhuǎn)彎了。
那一次,明孝跟她在縣里分手,他們乘上了不同方向的大巴,明孝去了新疆,她跟明禮來了南京,想想這才幾天!
這個傍晚,段美芳走在街上,南京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而她的好心情卻被那樣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給打亂了,怎么找都找不回來了。
二
段美芳把最后一摟草壓進背簍,把裝滿青草的背簍提起來放在路邊一塊突起的石頭上,反過身,下蹲,讓兩只酸困的胳膊伸進襻帶,起身,暮色就一下子蓋了下來。段美芳遠遠地聽見她家的牛在豬圈外頭哞了一聲,那聲氣疲憊哀怨,仿佛抱怨她的遲遲不來。她的心里惱了一下,山里的蚊子黃蜂一樣嗡嗡著進攻,段美芳的胳膊及腳踝上已經(jīng)被叮了好幾個包,剛才她拿草搓了一下,這會兒還是癢得鉆心。于是段美芳拖著被草壓彎了的背強忍皮膚的不適加快了腳步。
段美芳割草的地方離家不遠,在屋后的溝里,只要順著出溝的小路走幾分鐘,轉(zhuǎn)過一道山彎就到家了。彎著腰的段美芳伸著脖子走近了才看到院壩外面她養(yǎng)的幾只雞在暮色里偏著頭,于雞籠外面徘徊,天一黑這些家伙就成了近視眼,那高一腳低一腳的樣子很滑稽。兩只鴨在門前的田埂上高一聲低一聲地叫喚,等著人捉它們回籠子去。她呼哧帶喘地把那一簍草放下來,給牛扯了幾把,那頭餓了多時的牛迫不及待地把頭伸過來,銅鈴似的眼里有一圈溫潤的淚光,仿佛感激段美芳似的。圈里的豬聽到動靜呼地一下爬起來,就沒命地叫開了。
屋里傳來動畫片的聲音,段美芳一邊手里忙著一邊開罵:嘿!那兩個狗日的,也不知道圈雞圈鴨,一天光知道看電視,招打不是?等著你們老子回來再跟你們算總賬!兩個孩子聽到喊從屋里跑出來,大的叫翔翔,十一二歲的樣子,小的叫聰聰,也只八九歲,都是男孩。段美芳再喊:嘿,還站著!說話的當兒小的已經(jīng)去攔雞攔鴨了,大的趕緊進灶屋,傍晚吃過的碗筷還沒洗。段美芳把草倒給牛,又提著背簍去了屋后的蘿卜地,扯了半筐蘿卜,到旁邊的堰塘里撞了兩撞,提回來,倒在灶屋門前的一只竹箕里,蹲下去,抓了旁邊的一把菜刀開剁。
屋里動畫片的聲音熱鬧,段美芳再喊,聰聰聞聲出來,心思還被屋里的電視拽著,頭一擰一擰地往回看。段美芳咚地剁了一下菜板,喊,沒聽見是不是?聰聰一震,說,雞和鴨都關(guān)好了!的確,剛才還呱呱叫個不停的水田里的鴨安靜了。段美芳再喊:我是問你作業(yè)!作業(yè)寫完沒有?上次考試打了多少分?自己也沒想想!去,把草繩子點著,狗日的一點心不操!你們的老子把你們一扔就不管了……
草繩子是段美芳前幾天在坡里扯的艾葉編的,曬干后晚上點著能防蚊子。
翔翔潦草地涮著鍋。完了的涮鍋水段美芳拿來和著剛剁的蘿卜加了點谷糠給豬煮食。在落山坪,家家的灶屋大,鍋臺上兩口一尺八的大鐵鍋并排挨著,一口給人做,一口給豬煮。煮的時候那鍋里噗噗的汁水眼看著就噴到了做飯鍋里,好在飯吃過了,鍋是空的。
豬食煮好倒給了豬,圈里的那三口吃貨終于安靜下來。段美芳站在圈邊看了一瞬,剛才心里的懊惱就松了,返回手,拿了拳頭一下一下捶酸困的腰。年齡不饒人,到底是近六十歲的人了。一抬眼,卻看到拴在院壩里的白虎子眼巴巴地瞅著她,一下一下地搖尾巴。
狗還沒喂。
三
翔翔與聰聰是老二的孩子,老二兩口子在新疆打工,只有過年才回來那么幾天,一年里難得見幾回面。翔翔與聰聰都是剛生下來不滿周歲就扔給了段美芳,仿佛他們兩口子孩子一生就完事了,段美芳一把屎一把尿,哪個不是她背兜上背大的?段美芳一邊干活一邊哄孩子,她的背就是孩子們的床,睡了醒了都在這床上。那時候,城里段美芳的姐姐來,竟然找不到個完整的時間跟她這個妹妹說說體己話,就是看她風一樣過來風一樣過去地忙活,所以每次都搖搖頭,嘆息一聲又回城里去了。遇到她們一起去鄉(xiāng)場趕集,人們都把姐姐認了妹妹,妹妹認了姐姐。似乎那時候段美芳并沒什么想法,就是與馮水清一起,一心給兒子帶孩子,做土地。
馮水清是段美芳的老公,年輕時候段美芳從相對平坦的山外嫁給了落山坪的馮水清,很多人為她鳴不平,可是馮水清有文化,對她好,她就認了。但現(xiàn)在馮水清走了,去了另一個世界,一想起這些,段美芳的心里就堵得慌。以前她和馮水清一起,在門前的這塊水田里忙活,種稻,種麥,種瓜種菜,也喂雞鴨豬狗,還喂老二家的兩個孩子翔翔和聰聰,日子忙忙碌碌,也沒覺得怎么樣,可是現(xiàn)在怎么就委屈得不行了呢?一委屈,就想到馮水清,想到馮水清,就覺得他是被累死的,一日日一月月,在田里忙,在屋里忙。老大上了學,去到城里上班,雖然離得遠一年也不定能見到一次,但是省心。老二學沒上好,只得去打工?,F(xiàn)在的年輕人不都得打工?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少,那些大片的良田荒蕪著,看得人心疼。農(nóng)民不種地,是一種罪過呀!天會懲罰的。這是馮水清活著時常說的一句話。于是就做。抬眼望一望,田里做活的都是些老弱病殘,可不做又誰做呢?她跟了馮水清幾十年,不都是這么做過來的?盡管,做得值不了幾個錢,除過種子、化肥、打藥、澆水……雜七雜八,劃不來,真的劃不來。
就這樣,馮水清累死了。
漫漫的長夜里,段美芳的委屈如浪濤一樣,一撥撥沖擊著她的心房。山里的夜靜,段美芳醒著,空氣中絲微的動靜她都聽得到?!昂摺钡匾宦?,那是圈里的吃貨在發(fā)夢;絲絲啦啦的聲氣,是大黃牛半夜里在嚼草;誰家的狗“汪”了一聲,引得附近的狗一片聲援。她聽見白虎子的鏈子“呼”地一聲,之后才像咳嗽一樣“嗯”了一下,仿佛在說,你們在詐唬啥?接著鏈子又響了一下,是臥著去了。是了,這個山窩窩里的村莊,又不逢年過節(jié)的,白天都見不到幾個人,別說晚上了。不說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就那到處的水田水塘,就仿佛地雷戰(zhàn)里的地雷,讓那些陌生人防不勝防。不怕的,就來吧!
這么想著,就想到了左邊鄰居馮三剛。先還在屋里跟段美芳一起種地,一起給在外面打工的兒子帶孩子,現(xiàn)在也走得人影難見。馮三剛是個蔑匠,竹活做得好。在落山坪,家家屋后長著竹子,一到夏天遮天蔽日。過去村里人指著那幾棵竹子換油鹽,現(xiàn)在早沒人看上那兩個錢了,那竹子就獨自長著,一年年。
馮三剛在家的時候閑不住,一到農(nóng)閑就編蔑活,段美芳家的背簍燒箕都是馮三剛編的。那時候,馮水清還在,馮三剛送了蔑器來,水清就請他喝酒,段美芳給他們燒菜,也沒什么,無非炒個臘肉,煮節(jié)臘腸,地里拔個蘿卜搭湯。落山坪的蘿卜好,水多,脆甜,和著臘排骨燒了湯也沒苦味,聽說這樣的蘿卜在城里超市要賣兩元錢一斤呢!可是現(xiàn)在,馮水清眼睛一閉,扔下了所有他能扔下扔不下的。馮三剛兩口子呢,兒子在河北打工發(fā)了財買了房子,兩口子過了年就去河北享福去了。
馮三剛的老婆長著一口齙牙,瞇瞇眼,那個難看,都去做了城里人,不用下田了!聽說下午吃完飯,還拿了兒媳給買的紅綢子扇子,在廣場上跟一群老太太跳舞,說是消食。也不用蹲這落山坪的茅廁,用的是城里的抽水馬桶,又文明又干凈。落山坪的茅廁家家都在豬圈里,搭幾根板子,人就蹲在板子上大小便,豬也在板子上方便,下邊是一個大糞檔,遇到下雨,糞檔里的污物污了屁股是常有的事。
不管咋樣,以前段美芳有了心事,還能跟馮三剛的老婆說一說,現(xiàn)在卻是,這村子找個能說話的人是越來越難了。段美芳七七八八想著這些,腳頭睡著聰聰,對面床上的翔翔睡夢中咬牙,火繩子紅紅的一點光,艾香滿屋,她在睡著前隱隱乎乎地想翔翔,這狗日的吃著食積了,咬牙像吃豆子,改天去鄉(xiāng)場得帶點山楂丸回來……
四
落山坪的鄉(xiāng)場在鄉(xiāng)所在地,距離落山坪有實打?qū)嵉氖锫罚郧叭藗兌际且淮笤缇统霭l(fā),交通工具是自帶的兩只腳,后來不知什么時候摩的發(fā)展起來,去一趟鄉(xiāng)上搭摩的十塊錢,是官價。載客的也都是附近村莊的后生小伙子,叮囑一聲坐好,油門一踩要不了十分鐘就到了目的地。
段美芳一早出門,背了竹簍,一步步爬坡下坎,路上遇到那些載客的小伙子,喊一聲段大婆坐車呀!段美芳不理他們,那些小伙子就一踩油門絕塵而去,還甩下一句話:娃兒掙到的錢也是要花的嘛!段美芳任他們?nèi)フf,只一味尋了自己的節(jié)奏往前趕,十里路一個小時就到了。
鄉(xiāng)上一條百十米的小街,街兩邊的平房里是門面,賣衣服鞋帽油鹽醬醋茶,賣化肥農(nóng)藥種子盆盆碗碗,也有一些電器,比如電風扇電飯煲之類,更大一些的家電就要到縣里去。去縣里的車一天只有兩趟,車費單趟是二十九塊半,去一回得六十塊,還不算吃飯,而且一天去了多半回不來,所以落山坪的村民很少去縣里。
鄉(xiāng)場上一家最大的百貨店也只兩間房大,賣點心水果糖鞭炮化妝洗漱品還有七七八八治拉肚子治感冒治皮膚病的一些藥,基本上解決了附近山村村民的需求,是大家最愛來的一個地方。段美芳采買得差不多后,想起翔翔的磨牙,要了兩袋山楂丸,然后背了背簍在街上逛,想找一件鄰居許嫂子那樣的花短袖。她張了眼目在街上巡脧,僅有的三兩家賣衣服的,遠看花花綠綠的琳瑯滿目,近了卻沒有一件看得上眼,都是些廉價的劣質(zhì)貨。在一家店里,她好不容易看到一件相似的,讓老板用挑衣竿取下來給她看,一上手卻全不是那感覺。
許嫂子的衣服是她城里的媳婦買了捎回來的。許嫂子跟她一樣給媳婦帶孩子,那媳婦是城里人,心細,買回來的衣服許嫂子穿起來就那么好看,穿得比段美芳年輕了一大截。每一次媳婦捎回衣服來,許嫂子都穿了有事沒事地來段美芳家里走一趟,看得段美芳的心里酸酸的。段美芳的媳婦也買衣服給她,可是回回那花色一看也就打工妹水平,或者就是這落山坪水平,透著一股子落山坪的石頭塊子氣。
段美芳站在那里有些泄氣,往南往北,鄉(xiāng)場都一目了然。她忽然想起傳說中何三剛老婆的紅綢子扇子,就又返身進店,問老板娘,有扇子嗎?老板娘從柜臺里拿出一把大蒲扇,段美芳搖了搖頭,說不是這種。這種她家里有好幾把,還沿了紅布邊,比這個結(jié)實耐用。老板娘又拿出一把塑料扇,塑料扇面上有圖,是古裝的明星臉,是她愛看的《天仙配》,可她要的不是這個。這回老板娘從柜臺里又拿出一把折扇,折扇是紙質(zhì)的,頂端帶著一段藍綢子沿的邊,軟軟的荷葉一般,段美芳拿起來看了看,認定不是的。
姐姐嫁到了城里,聽說傍晚吃了飯也去跳舞,她隱隱約約見過一次,還有跳舞的軟鞋,扇是紅綢子的,附在扇骨上,桃紅色,還大,邊也長,一打開,面前像開了朵桃花,明艷艷的。可眼前這個算什么呢?紙面上有一幅山水,打開像什么?古戲里的書生!公子爺!這扇子是男人用的。
段美芳說,就是城里老太太跳舞用的那種,全部都是用綢子做的。這回老板娘哧地一聲笑了,說,你說的那種是城里老太太吃了飯沒事消食用的,咱這山里,做不完的活路累都累死,還用消食?沒有,進了那個也賣不動,沒人要!
段美芳這個鄉(xiāng)場趕得有些失望,背簍里買的東西多,就沉,死沉沉的。太陽火辣辣地在頭上,她到鄉(xiāng)門口的攤上要了幾個芝麻殼,用紙包了,扔在身后背簍里,帶給屋里的翔翔與聰聰哄嘴,叫摩的。摩的是早上在路上說她娃兒掙到錢也是要花的那個,呼地一聲打了油門過來,說,段大婆,想通了?段美芳沒好氣地罵他,龜兒子,話咋那么多?看路!“龜兒子”話就是多,答我說的是真話,錢掙到就是要花的嘛!大婆坐好!
五
落山坪以前是有小學的,村小坐落在村頭上,一排瓦房,雖然舊,但一上課,哇哇的讀書聲驚得院子那棵松樹上的鳥兒吱吱喳喳亂叫。附近的田里干活的鄉(xiāng)親也當歌聽。后來,來落山坪教書的老師越來越少,加之那些打工的,有些能耐也把孩子帶走了,村小就停了。空下來,一把鐵將軍把門,從門縫里看,只看到一院的亂草?,F(xiàn)在村子里的孩子要上學,得去十里外的鄉(xiāng)上,就是段美芳趕集的那個地方。
新學期開學后,翔翔和聰聰下午總是放了學好大一會子了還不見人,有時天黑了還不得回來。段美芳做好了飯,站在院壩里向來路張望,望一次空的,再望一次還是空的。段美芳待不住,就拿了手電到村子有學生的家里問,回說不知道,早都放了。回來時,翔翔和聰聰正在家里狼吞虎咽,想必是餓得慌了。問時,有時是翔翔班里有事,有時是聰聰打掃衛(wèi)生,總之,哥兒倆口吻一致,讓段美芳無話可說。再說,孩子上學遠,一來一去就是二十里,山路,全憑一雙小腿。中午不回來,帶些米在灶上蒸,有時段美芳也給點錢,讓他哥倆中午買碗米粉吃。也吃不好,晚上回來吃了飯,就很累了,還要寫作業(yè)。這么一說,段美芳也不再說什么,只催他們快快寫完睡覺。段美芳識字少,是輔導不了他們的,看他們趴在那里寫,心里就很滋潤。
田里活多,以前有馮水清,現(xiàn)在馮水清走了,這日子過得越發(fā)艱難,要鋤草要澆水,種了收了都得她一個人操心。
今年的稻子就是段美芳換工收回來的。
農(nóng)村的活干多干少是看不來的,段美芳忙得團團轉(zhuǎn),晚上躺在床上卻想不起都干了啥,只是忙。一轉(zhuǎn)眼,期中考試過了,這天翔翔回來說老師通知開家長會。
落山坪家家用的壓水井,采的地下水,那水透亮清涼,段美芳打了一盆水,把自己粗糙的兩只手泡進去,打了香皂,洗了兩三遍,才把手紋里的灰洗掉了。她把一頭短發(fā)攏了攏,還打了點明孝媳婦過年帶回來的啫喱,那啫喱只剩了瓶底的一點點,不過不要緊,段美芳也不是經(jīng)常打。
以往開家長會,段美芳都是坐前邊的?,F(xiàn)在的學校按成績排座位,那些排在后邊的家長一看就灰頭土臉的。段美芳可不想讓別的家長看到她不好的一面,特別是老師叫“誰是馮一翔的家長”時,那滿教室的目光真是像聚光燈一樣,刷地一下就過來了,要多羨慕有多羨慕。段美芳喜歡說那句“我是馮一翔的奶奶”,學生里大都是翔翔聰聰一樣的留守兒童,所以家長里爺爺奶奶也很多,可是誰有她坐在前排的待遇呢?
然而這次段美芳卻氣壞了。狗日的!回到家段美芳站在院壩里罵,狗日的!她罵著喊灰溜溜跟在她身后的翔翔,喊他,去,找個棍子!翔翔不動,段美芳又喊同樣灰溜溜的聰聰,聰聰吭了兩下也沒動。段美芳風一樣卷到雞籠上抽了根竹片,進來喊兩兄弟脫褲子!屁股撅過來!噼哩啪啦開打。
讓你們不學習!讓你們不聽話!說!誰讓你們?nèi)ゾW(wǎng)吧的?哪來的錢?段美芳手里的細竹片帶著風聲,她是真生氣了。
翔翔咬牙忍著,就是不做聲,旁邊的聰聰嚇哭了。
不說是不是?現(xiàn)在就給你老子打電話,我管不了啦!還有你!段美芳轉(zhuǎn)身又給了聰聰一竹片,聰聰“哇地”一聲哭出來。
段美芳再逼,聰聰就說出了真相:是哥哥去網(wǎng)吧的,不讓我說,我們中午沒買米粉吃……
段美芳的竹片沒頭沒腦地落下來,直到竹片劈開,她扔了竹片命令他倆:跪著!就在轉(zhuǎn)身進屋的那一剎那,她的淚下來了。
石頭砍的院壩方方正正,平常是做曬場的,這一天,段美芳家的院壩里曬了兩個孩子,臉抹得像花貓,那個小的還抽泣個不停,仿佛真是委屈了他。
六
灶屋門背面的木板上用粉筆紅紅綠綠地寫著兩個兒子兒媳的電話號碼,老大明禮老二明孝的名字是馮水清在時寫的,一串號碼連接著他們。那號碼經(jīng)過經(jīng)年累月的煙熏火燎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明孝媳婦的電話是才加上去的,字跡歪歪扭扭地寫著“媽媽”,顯然是聰聰?shù)氖止P,同樣的一串號碼顯示著她與這個山村的聯(lián)系。馮水清三周年的時候這些數(shù)字變成了實實在在的人,段美芳家里終于熱鬧起來,村里留守的老人和孩子也像約過似的一起來到了他們家,大人吵小孩鬧的。
正是陰歷的五月份,田里的梨子熟了,枇杷也熟了,魚塘邊的兩棵枇杷樹跟前最是熱鬧。老大明禮是上了學留在外面的,找的外面的媳婦,段美芳的大孫子明禮的兒子飛飛也上初二了,剛好放暑假,一起回來。明禮平常上班忙,都是春節(jié)才回來,今年因了馮水清,年中回來,第一次趕上枇杷熟,他摘了黃黃的枇杷給媳婦和飛飛嘗,說,我說家里的枇杷好吃吧?這棵樹還是我在家里時栽的哩。
天氣熱,水多,外面的黑虻子起來了,一團一團的軍團作戰(zhàn),見到人就偎過來,仿佛專叮外面來的生人。飛飛和他媽媽的身上已被叮得紅一片紫一片,段美芳的火繩子也不管用了。
在落山坪,過祭日不興送花圈,興買鞭炮,買火紙,買陰幣,成盤成捆的,那些陰幣的票面真是嚇人,十億百億,仿佛越大越好。馮水清一生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到了另一個世界卻成了億萬富翁。那些祭品到了祭奠時,大家一起用背簍背到墳上,繞墳一周。村里這幾年攀比風盛行,誰家的祭品多,那是會被人羨慕的。到時一燒一炸,回來宴一場客,這事就算過了。
馮水清的墓地在一片竹林里,是他家的自留地,竹子是馮水清在時種下的,上好的南竹,六月天,長得遮天蔽日,鞭炮一響,山地到處是回聲,竹葉也撲簌簌像下了一陣雨。
往回走的時候,老二媳婦發(fā)現(xiàn)竹根底下冒上來的竹筍,就用手里的砍柴刀剜了幾棵。第二天他們做了竹筍炒臘肉,臘肉是段美芳打的豬草和她種出來的糧食喂的豬,比外面的味道自是好許多。看著孩子們吃得眼冒光亮嘴角流油,段美芳的心里也美滋滋的。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況且又是年中,明禮兩口子是公務員,飛飛假期要補課,自然得趕快回去;明孝兩口子干著別人的活,更不消說。因為到縣里還要倒車,吃完飯,明孝就給跑“村通”的老同學打電話,喊他明早到村頭來接。落山坪的通村大巴一天只有早晚兩趟,開縣里,然后從那里再轉(zhuǎn)車。
就收拾東西。豆瓣是IeOTI1iREfMh2og6gOLQ4rV/wbv6AVqmjIc6iuXPg54=去年秋季做的,過年明禮明孝都沒回來,這次剛好一人一壺。裝豆瓣的塑料壺是段美芳前幾天趕鄉(xiāng)場時就買好的。自是少不了臘腸臘肉,這兩年落山坪流行吃火雞,過年的時候段美芳就多買了幾只火雞腿,和臘肉臘腸一起腌了,用落山坪的松柏枝熏了,給他們帶上。
一切收拾停當,睡了睡了,明孝開始收拾翔翔和聰聰:你們說,上期為什么才打了那么點分?老子在外頭的難處你們知不知道?
一說到翔翔和聰聰,段美芳的委屈不打一處來,當了兒子兒媳的面,淚水就嘩嘩地下來了。
明孝的脾氣不好,一看段美芳流淚,就伸了手想抽這兩罪魁禍首,被媳婦拉住了。
明孝的媳婦聰明,一邊拉住了明孝,一邊大了聲氣說,媽,他們再不聽話你就抽!你們兩個!我要再聽說你們?nèi)ゾW(wǎng)吧,我就喊你們老子回來管你們!我們也不要去打工了!
這晚上,段美芳睡得很不踏實,才五點多她就起來生火做飯,想讓他們吃了早飯再走。飯一碗一碗盛好,端上桌,明孝同學的電話卻來了,接著傳來長長的鳴笛催促聲。明禮一家和明孝扔了筷子提行李,翔翔和聰聰手里提了裝豆瓣的壺,段美芳也慌慌著出門,不忘提上昨晚準備好的干盤子和咸鴨蛋給他們路上吃。
到了村頭,大巴果然已在等著,明孝的同學從駕駛樓里伸出顆腦袋喊搞快點,說哪個村里還有幾個人要接。行李放好,明孝媳婦要上車了,聰聰卻喊了聲:媽!聲音是那么無助,明孝媳婦的眼眶一下子就濕了,頭一低,上了車,從車窗里伸出頭,車已經(jīng)開了。于是喊著說,要聽話喲!二年回來給你們買好東西!
段美芳和兩個孫子呆呆地站在村頭。黑虻子上來了,段美芳揮一下手,驅(qū)趕開它們,轉(zhuǎn)身往回走,翔翔和聰聰默默地跟在身后。
進了屋,段美芳說吃飯!翔翔和聰聰端了碗,一口一口地扒著米粒,也不搛菜。段美芳不管他倆,把一桌子的碗收到一起,拿過電飯煲,把那些還沒動的米飯一碗碗重新倒回鍋里,出門,背了背簍去溝里割草。走過魚塘的時候,看到一只鳥,拳頭大小,通體瓦藍,羽毛像綢緞一樣,孤零零停在魚塘中間掉進去的一根枯樹枝上,也不鳴叫,只是歪了頭看她。
七
日子按部就班向前,兩個孩子上學,段美芳在田里忙活。種的胡豆要施肥了,這一天從田里回來時,段美芳看到門前的堰塘邊圍了幾個人。村子平常就見不到幾個人的,一下子好幾個人圍在一起,那肯定是發(fā)生了大事。果然,是李嫂嫂淹死了。李嫂嫂的孩子都出去打工了,就剩她和她家男人李順子在家,李嫂嫂出來洗衣服,也活該她出事,家里壓水井那么方便的,她卻跑到堰塘來洗。李順子一早掃過院壩喂過雞鴨,就在屋里的一張?zhí)梢紊喜[著眼睛抽煙看電視,李嫂嫂出去洗衣是跟他說了的,統(tǒng)共才兩三件衣服,李順子等她洗完回來做飯,左等不回,右等也不回。村里人少,李嫂嫂慌得呆不住,常常找了借口出去串門子,東家門前依一會,西家門前站著說兩句??蛇@天也走得時間太長了吧?
李順子叼著煙卷出來找老婆,找到堰塘邊,水上漂著李嫂嫂自己的一件花上衣,盆子在堰塘邊扔著,獨獨不見了人。走近了,泥地上一道劃痕伸到堰塘里,水面很靜,映著落山坪的群山和藍天。
李嫂嫂就這樣走了。前一段孩子還要接他們?nèi)コ抢锫糜?,說是去看北京天安門,上八達嶺長城。是李順子說到秋天了吧,秋天能看西山的紅葉。
李嫂嫂比段美芳大不了兩歲,也才剛剛六十的樣子。李嫂嫂的死,繼馮水清之后再一次觸動了段美芳。不知道為什么,自從那天在堰塘邊看到水面上飄著的那件花上衣回來,段美芳就吃不下飯了。每次做好了飯,上桌,端起碗就看到了那件水淋淋的衣服,就吃不下了。這樣,沒幾天,竟然吐起酸水,又胃痛,去到鄉(xiāng)場上找大夫看了,說是胃炎,要吃藥,要掛水。
就掛水,卻總不好。人在病中難免煩亂,段美芳躺在床上,喊兩個孩子,做這做那。到底是男孩子,跌跌撞撞總做不好,又趕上少年的逆反期,雖然段美芳病著,他們不說什么,那脖子上的血管卻一鼓一鼓地讓人生氣。
人一病就想得特別多,段美芳回望她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五十八年人生,好像從來都沒為自己活過。從前日子不好過,才嫁到了山里,之后又是為孩子忙忙碌碌,完了是孫子。馮水清的死仿佛生活給她兜頭澆了盆涼水。還有六十歲的李嫂嫂,都不知道山外是什么樣子。所有對外界的認識也只來源于電視。年輕人往南往北,可是她們這些奶奶輩的呢?
躺在床上,一下午才聽到白虎子百無聊賴地哼了一聲,鐵鏈子響了兩次,想必是起來撒尿。鴨潛到水里捉蟲子去了,那些笨家伙一晌一晌地也不給個聲氣,要到太陽落山了才“嘎嘎嘎”地撲上岸來。那種地老天荒的靜謐讓段美芳的心里發(fā)慌,懷疑自己就這樣死在屋里也未可知。
八
段美芳和兩個孫子的用度是老二明孝兩口子打在卡上的,前段時間段美芳取了些生活費,買完必需品后還有二百來塊錢,就塞在了柜子上邊的衣服底下。今天趕集,想著給兩孩子買雙鞋,翔翔和聰聰在鄉(xiāng)里上學,每天走的路多,特別費鞋,加上兩個孩子又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那腳丫子也跟著躥得飛快,前一個月買的鞋,后一個月就穿不成了。
許嫂子在門外喊搞快點!可是段美芳怎么也找不到她那二百塊錢了。她明明記得自己塞在柜子上邊的,怎么會沒有了呢?她把柜子的衣服都拉出來,扔了一床,也只找到了幾十塊零頭。她站在那里想,是不是自己用了卻忘了,細數(shù)兩個月的用度,沒做什么呀。又翻她的賬本,段美芳有記賬的習慣,一筆一筆,細細對了也沒有。
許嫂子是想去買種子的,等不及,說我先走了,你后頭來。段美芳胡亂答應一聲,是實實想不起那錢去了哪里。
一只母雞偏了頭試探著高抬腳爪跟進屋來,看段美芳沒攆的意思就越發(fā)大膽起來,竟然毫不客氣地在當?shù)乩艘慌葆u屎。段美芳操起墻角的掃把就掄,雞嘎地一聲飛出去,剩了段美芳一個人在那里生悶氣。
這天的集段美芳沒去趕,她想來想去除了那兩臭小子再沒別人。這么一想,仿佛被人在腦門上猛擊了一掌,清醒了:這兩臭小子最近又回來晚了,不是打掃衛(wèi)生就是幫學校修桌椅板凳,仿佛全校就他倆成了活雷鋒。
不去了!還買什么鞋買?等他們回來再說!
這一次翔翔看起來是真委屈了。他把屁股伸過來讓段美芳打,打他也不哭,完了他一句話差點沒把段美芳噎死,他說,你們現(xiàn)在的家長總是用你的暴力服人,都沒考慮別人的感受,都沒想想,暴力是最服不了人的!聰聰也說,又沒我啥子事情,憑啥子也打我?段美芳胸中的一股氣沖起來,說,你們的老子都是我打出來的,還不敢打你!說著又給了聰聰幾下。聰聰一下子跳開了,嘴里還喊著,你不講理!
段美芳追不上聰聰,又反過來抽翔翔,一邊抽一邊喊,我就是不講理!就是不講理了你說怎么辦吧!
翔翔的脖子梗著眼睛瞪著,這讓段美芳更生氣,她拿出手機給明孝電話,聽著那邊的電話接通,明孝剛叫了一聲媽,段美芳的委屈就絕了堤,嘩嘩地下來了。電話里的明孝被這一股決堤的洪水沖擊著,一聲聲喊媽,末了說,讓那小崽子過來給我聽電話!
段美芳把手機往翔翔手里一塞,這小子這才害怕了,聽著電話里明孝直著嗓子一聲聲吼他的大號馮一翔,他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最后一句話也沒說把電話掛了。電話警報一樣地響起來,在電話里,明孝吼著好小子,敢掛老子電話,是不是皮松了?翔翔囁嚅著說不是。不是是什么?手滑脫了。翔翔再說。然后聽著電話里的聲氣,相信明孝在家的話非打死他不可。
段美芳認定是這兩龜兒子干的好事,她覺得非給這兩小子點顏色,不然這樣以后還得了?她不給他們做飯吃,也不給他們洗衣服,沒兩天聰聰就當了叛徒,一五一十招了。
很長時間了,老大明禮的老婆對段美芳沒給她帶過飛飛是有些許微詞的,一樣的兒子怎能兩樣對待呢?飛飛段美芳是一天都沒帶過的,可是飛飛過了年要中考了,明禮的老婆有意無意地電話里說起,說媽要是能來給飛飛做幾天飯就好了!我們兩個單位忙,老照顧不上飛飛,初三是特別關(guān)鍵的一年,營養(yǎng)跟不上,怎么學得好呢?每當這時,段美芳就無話可說,用兩聲笑一帶而過。說實話,對于飛飛,她是有愧的,但是,誰讓明禮上了學,有單位呢?明孝兩口子打工條件總不如明禮,手心手背都是肉,如果父母都看不到孩子的難處,誰能看到?但是現(xiàn)在,段美芳的想法變了,她真想扔下這兩臭小子給飛飛做飯去。
九
段美芳回到家里,飛飛晚自習還沒回來,明禮單位最近競爭科級,明禮人老實,在副科的位置上坐了五年了,想動一動,卻是不得。逼得這么木訥的人也天天晚上硬著頭皮去應酬。段美芳掏了鑰匙開門,看見如往常一樣,只有明禮媳婦一個人在客廳沙發(fā)上抱了筆記本電腦寫材料,眉頭皺得像一團亂麻。
人都羨慕段美芳有福氣,兒子爭氣,拼到城里工作不說,還找了個公務員媳婦,等于兩口子都端上了金飯碗。卻不知一家不知一家的難,鄉(xiāng)下有鄉(xiāng)下的難處,城里有城里的不如意。就說這明禮媳婦,一天到晚趴在電腦前敲字,那字密密麻麻像下雨天樹下挽著疙瘩的螞蟻,不知道有多少。趕上有大活動,不是領(lǐng)導講話,就是會議材料,反正沒見她十二點前睡過覺,長年累月眼圈都是黑的。
段美芳換下舞鞋,放了扇子,那媳婦抬頭招呼一聲“媽回來了”就又低了頭去忙她的。段美芳應一聲進衛(wèi)生間洗臉,洗得磨磨蹭蹭的。臉上抹了水,心思卻不在洗上,腦子里是剛才的那個電話。
電話是跟明孝同在新疆打工的家軒媳婦打來的,家軒跟段美芳是一個村子的,論輩份把段美芳叫大婆。電話里那媳婦說,按說我不該跟您說這是非,可我也不能眼看的你們家毀了:明孝在外面有人了,是個湖北的打工妹,明孝跟我們住在一起,我都看見他把那女的帶回來了好幾回。大婆你心里有個數(shù),有機會說說明孝,別說是我說的。按說呢,也不怪明孝,是那女的太精明……
家軒媳婦嫁到落山坪來,有了孩子,在家里呆過一段時間。那時家軒在外頭,滿世界地打工,卻放心不下家里,常常打電話回家。那時候,手機還少,村委會的一臺座機就是大家的親情熱線,大喇叭一響就有電話來了。反正是落山坪的這塊小盆子底,叫到段美芳,就是“段美芳,喊你來接電話”!家軒放心不下媳婦,于是那個大喇叭就時常喊:魏女子,喊你來接電話!家軒的媳婦大號叫魏女子。接完電話經(jīng)過段美芳家,就要來串個門,別看她們差了二十來歲,卻能說得來。那幾年,落山坪的日子就靠那只村委會的大喇叭喂養(yǎng)著。直到后來有了手機,手機普及。
在落山坪有一個不可思議的現(xiàn)象,生活雖苦,手機卻很高檔,外頭再新潮的手機用不了幾天都能在落山坪里生根開花。家軒媳婦也拿上了時尚手機,但她到底是在一個春節(jié)過后隨了家軒打工去了,把孩子留在了落山坪。她說,等到條件好了她就把孩子接到城里上學去。
明孝的孩子有兩個,接不到城里,于是明孝媳婦回了落山坪,這本是無可厚非的事,可是明孝呢?怎么就能做出這種事!段美芳的肚子里憋著一股氣,不知道向誰發(fā)去,一抬頭看到鏡子里自己的那張臉,帶著殘存的油彩,油彩上粘著一層怒氣,怎么看怎么怪異。
段美芳想著找個機會得敲打明孝一下,要說呢,那媳婦是一個多好的人!任勞任怨,關(guān)鍵的是,她是自己兩個孫子的親媽!可是還沒等她找到機會呢,那邊已經(jīng)地震了。老二媳婦把電話打到了南京,電話里,這個媳婦委屈得很,說她哪一點對不起明孝了?讓媽告訴她。段美芳自己還糊涂著呢,能告訴她什么?只得一邊安慰著她,一邊恨不得明孝就在眼前,讓她親手抽他兩個耳刮子,老馮家沒這先例吧?三十多的人了過日子還像過家家,哪能想怎么就怎么?她不光想抽明孝耳光,還想打那個不要臉的湖北妹,別人的老公就那么好?怎么就不知廉恥呢?
段美芳把電話打到了明孝機子上,明孝信誓旦旦地一口否認了,說她跟那個湖北妹根本就沒什么事,他們只是同事關(guān)系。段美芳不知道誰說的才是真的,她只知道,謠言,或者非謠言已經(jīng)像一陣煙霧一樣籠罩了他們的家。她茫然得很,不知道怎么才能處理好這件事,她又想起了馮水清。是的,馮水清要在的話該有多好,他說一句話比她這個老太婆要管用得多。很多年了,不都這么過來的嗎?可是馮水清走了,才六十來歲就撒手不管了,扔下了這一攤子,讓她段美芳怎么辦?
周六,飛飛沒有晚自習,是要回來吃飯的,段美芳準備做飛飛愛吃的梅菜扣肉和紅燒里脊,拉開冰箱卻愣在了那里,不知道要取什么。
現(xiàn)在,段美芳怕接到電話,不管是明孝的還是明孝媳婦的,亦或是落山坪的兩個孫子,她感到自己的無能為力。那些電話徹底毀了段美芳的城市生活,那些絢麗的風景不再吸引她,從而變得黯然失色了。
十
明孝媳婦扔下兩個孩子攆到新疆去了。那個電話打來的時候,段美芳正在廚房里燒菜,兩手油汪汪的,電話在口袋里死叫,段美芳胡亂用抹布抹了一下手,掏手機時還差點滑了??床磺逄柎a就直接摁耳朵上,那邊傳來落山坪的叫喊,段美芳趕緊關(guān)抽油煙機,才聽清是許嫂子:段美芳你好安逸喲,還不搞快點回來看你家里!翔翔和聰聰回來熱飯也沒一口,還有你家的雞呀狗呀……
段美芳一聽急了:明孝屋頭呢?明孝屋頭哪去了?落山坪向來把媳婦叫“屋頭”的,仿佛女人生來就要待在家里,雖然現(xiàn)在的年輕人早走得天南海北了。許嫂子“咦”了一聲,說,你不知道嗎?你家媳婦新疆去都走了三四天了,沒跟你說?段美芳頭嗡了一下,就聽那邊聰聰說,婆婆,媽媽說她去找爸爸,讓我跟哥哥在家,她過幾天就回來。
過幾天回來!過幾天回來!那家里的一攤子能等她幾天?真?zhèn)€沒名堂!段美芳在電話里喊,心里一下子毛了,問,你們這幾天咋吃飯的?聰聰說,有時是許婆婆幫我們,有時我們自己做點。段美芳又問雞好的沒?鴨好的沒?豬呢?牛呢?語氣里是一圈的焦急,聰聰一圈回答她好著,段美芳才稍稍放了心。完了又向電話里的許嫂子說了一籮筐的好話,求她看在多年鄰居的份上,這段時間照顧下她家里。她說,遠親不如近鄰,許嫂子,我屋里就麻煩你了!直到許嫂子說幫你看家那是沒話說的,我打電話是不放心你媳婦,別你家后院都失火了你還在城里享安逸。放了電話,段美芳站在廚房愣了一下,就去自己的屋里收拾衣服,準備回落山坪。
段美芳的行李放在客廳里,明禮回來硬是沒看見,吃飯的時候也是只扒飯不搛菜,有時候還停了筷子想心事,想必那個科級還有難度。段美芳原是盡量少打擾他的,這次卻是不打擾也不行,等他放下筷子起身的時候,她叫明禮說我有話說。
明禮的飯廳客廳是一體的,起身的當兒看到行李,問誰來了?段美芳氣呼呼地說:我回落山坪。
明禮又坐下讓段美芳慢慢說。末了,明禮說,這明孝,真?zhèn)€沒名堂!又說,你現(xiàn)在回去干嗎?本來他們正鬧著,你一回去,反倒把事情搞砸了。段美芳說那兩個孩子沒人管,就看著?明禮說,你一回去,孩子有人管,那明孝媳婦放心住了娘家,以明孝那脾氣,什么時候才能和好?段美芳發(fā)急,說明禮,那是你兄弟,那兩孩子也叫你大伯,你能看著他們餓肚子沒飯吃?明禮不急,慢聲說段美芳,年輕人的矛盾,當老人的不能凡事都插手,你要覺得你回去管用,我就給你買票。
真是,啥事都在節(jié)骨眼上!我們單位這兩天就要競職演講了……
段美芳本還想說什么,聽到明禮最后一句,就閉了嘴,把溜到嘴邊的話咽回肚里。收拾碗筷,左想右想拿不定主意,又似乎明禮的話有道理,等到明禮上班走的時候說,那就依你再看幾天,如果那媳婦再不回來,我就要回去的。明禮一邊換鞋一邊說,你看著吧,明孝媳婦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人,她不會扔下兩孩子不管的。段美芳說那可說不定,這次是怪老二。明禮說,就依你!
這晚上段美芳睡得很不踏實,在夢里,明孝媳婦披散著頭發(fā),哭得一臉的淚一直跟段美芳說著什么,她那樣子越來越瘦越來越可怕,段美芳啊地一聲驚醒了。看看四周一片漆黑,摁了手機才凌晨四點,一顆心兀自跳得像擂鼓,就又動了回落山坪的心思。
十一
明禮的堅持很對,明孝媳婦到底放心不下兩個孩子,在新疆鬧了幾天又回了落山坪。本來想回娘家住幾天,可是都在外頭打工,自己住在娘家給誰看呢?況且去了新疆也沒真正抓到什么。明孝到底沒承認湖北妹的事,明孝媳婦就憋了那股氣也不吭氣,等著看明孝回來跟她咋解釋。
飛飛順利考入理想的中學,過了一段時間,天就涼了,傍晚廣場上跳健身舞的人越來越少,又過了一段時間,天空飄起了細細的雪花,南京的冬天來了。段美芳想起了千里之遙的落山坪,想起了她的豬們雞們鴨們,想起了她的白虎子,出來近一年了,不知道它還認得自己不。接著就是春節(jié),就是春運,就是人山人海。段美芳待不住了,像當初她迫切地想出來看看一樣,她想回落山坪。
明禮的事情到底也沒眉目,因為競爭太激烈就擱置下來了,那么扔著,說到底還是塊心病。因段美芳執(zhí)意要回,他求了人才搞到兩張硬座車票。單位還沒放假,到處是行色匆匆的行人,仿佛一到臘月里,這人都待不住了,做什么事都浮躁,臘月了,要過年了,可是年是個什么東西呢?并沒有幾個人說得清。但在段美芳來說,就是回家。
明禮請了假,陪段美芳回落山坪?;疖囆煨扉_出南京站,站臺上是匆匆的行人,背上一個大行李包,手里一個碩大的拉桿箱。更多的一看就是打工者,簡單的被褥用蛇皮袋子裝了,像落山坪的大集一樣背著背簍的也大有人在。人們走著,跑著,像無序而忙碌的螞蟻。
南京的高樓終于退隱成背景,看不見了,從窗戶里望出去,是冬天的田野,干澀而滯重。段美芳看著,想著那個越來越接近的地方,她仿佛期待著什么,又什么也沒期待。
之后是汽車,之后是鄉(xiāng)村大巴。要過年了,鄉(xiāng)村大巴嚴重超載,在那輛嚴重超載的大巴里,段美芳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是座位下被縛了腿的母雞,是臘肉臘腸,是老豆干,是新鮮豆瓣,還有田野里濕漉漉的水汽?后來她終于分辨出,那是她落山坪的氣味。
明孝是臘月二十九那天大包小包地回來的。起先段美芳擔心他不回來,現(xiàn)在回來了就好。沒人提起那個湖北妹子,只是段美芳發(fā)現(xiàn),明孝和媳婦的目光都在有意無意地躲著對方。到了晚上,翔翔和聰聰還鬧著不睡,段美芳就喊他們:這兩個狗日的!瘋了一天還沒瘋夠?搞快點洗腳,洗了睡,明天好去趕場!
明禮打牌去了。落山坪一到年節(jié),最大的娛樂就是打牌,那些外面回來的人除過走親戚串門子不打牌還能干什么呢?明孝媳婦進了自己的屋,沒多大會兒,明孝也進去了。段美芳豎起耳朵注意著那屋的動靜,卻沒聽到什么。翔翔和聰聰還在鬧,段美芳一把拉滅了燈,說,睡了!
黑暗中段美芳到底也沒聽到什么,她放下了一直提著的心,兩只眼皮立刻打起架來。在夢中,她和一群老太太在南京的廣場上跳扇子舞,鑼鼓家什一直咚咚咚地敲著,她就一直扭著走十字步,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過了年,又是初六,明孝帶媳婦回了新疆,留下段美芳和兩個孫子。明孝做主把土地包了出去,牛也賣了。段美芳有了閑下來的時間,但落山坪的人是越來越少了,有時候段美芳大半天都見不到一個人,只好在家里看電視。
電視開著,那些外面的世界花花綠綠地在屏幕上晃來晃去,段美芳看著,大半天過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也沒看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