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薇，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主任醫(yī)師。喜好文學、寫作、繪畫、攝影及音樂。1992年至今已發(fā)表八十余萬字散文、詩歌、小說、健康科普文章及百余幅幽默漫畫、卡通漫畫、彩繪插圖、人物漫像等繪畫作品。參與編纂《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并繪制插圖。小說《養(yǎng)我五日》獲《新作家》創(chuàng)作獎。散文《風中老槐》《古都脈動》等獲市級獎項。

煙雨同里

三月，春色正好，花香、鳥語、桃紅、柳綠。

長途汽車停在小小的車站外，眼前是暴土揚長的街道和風馳電掣的汽車，但回首處的一座貌不驚人、名曰“三元”的長橋卻將我?guī)肓送锕沛?zhèn)。

初名“富土”，唐時更名“銅里”，宋時，疊疊折折，化為今日的“同里”。雖幾易其名，但對固守傳統(tǒng)、不為花花世界所動的同里人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古鎮(zhèn)外面環(huán)繞的綠水千年不變，將歲月與紅塵隔斷，而一座座石橋又在過去與今朝、傳奇和現(xiàn)實之間架起了回味的階梯，于是，當我一步步走入古鎮(zhèn)時，剎那間竟有一種重溫舊夢的感覺。雖然手中握著許多景點的聯(lián)票，我并不急于前去游覽，寧可貪婪地在這小街上漫步，細細品味這原汁原味的古舊與素雅。

天公作美，那日清晨彤云低壓，微風習習，空氣清新。大約因為不是周末，所以游人稀少。晨霧中的水鄉(xiāng)格外俊秀——錯了，那彌漫而朦朧著的不是霧，而是早起阿婆點燃的炊煙，是貪睡驕陽支起的紗幔，是寂寞訪客眼中的鄉(xiāng)愁。

走在岸上，蜿蜒的流水無時無刻不陪伴在我的身旁——水邊佇立著睡眼惺忪的女人，她們的臉上掛著平和的笑容，或綰著袖管兒在刷洗著木桶，或蹲在石階上揉搓著衣服，或探出身子在汲水，于是寧靜的水面便泛起了陣陣漣漪……水上則屹立著名稱不同的石橋，或曰“烏金”、或稱“東溪”；它們的姿態(tài)也各異，或高高地拱起，或平平地橫架……

岸邊房屋粉墻斑駁，窗榭半開，青瓦結(jié)露，回廊曲折，無不透著濃濃的風情，我的目光卻依舊被那一灣春水所吸引著。石板路上看不出風霜，舒緩的流水沉默無語，我卻分明聽見了古鎮(zhèn)的聲聲夢囈，她仿佛在詢問陌生的人為什么要驚醒沉睡中的孤女，在訴說積壓在心頭的憂傷和委屈；或者那是朗朗的書聲，寄托著宋朝至清末的狀元、進士、舉人、秀才們的凌云壯志，仕途坎坷的無奈與辛酸……

漸漸的，行人多了一些，推著車子上班的、背著書包上學的，他們的腳步并不匆忙。支起油鍋的、打開鋪面的、做小生意的也很悠閑，雖然對身邊的美景已熟視無睹，但那份從容和恬淡早已融入每個人的血液和心中。

不知不覺間來到同里有名的“三橋”。這是地處古鎮(zhèn)中心成“T”字形的水道，聰慧的同里人依水建造了“品”字形的三座石橋——太平、吉利、長慶。此三橋建筑風格迥異，寄托并涵蓋了中華民族的美好希望和祝愿。相傳，每逢家有新生的孩童、送嫁或迎娶、老人的壽辰，人們便會來“走三橋”，因為他們相信“走過太平橋，一年四季身體好；走過吉利橋，生意興隆步步高；走過長慶橋，青春長駐永不老”。

在橋邊的弄堂口抵不住誘惑買了一串即炸即賣、多汁多料、臭不可聞卻香在滿口的油炸臭豆腐。賣豆腐的老人不僅對我笑容可掬，還耐心地教給我“走三橋”的正確順序，于是我便“不能免俗”地按老人所說的方式走過了三橋。三橋圍攏的水面上一只扁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其實那船也沒什么特別的，只不過船舷上站立著五六只鸕鶿，旁邊一面杏黃色的大旗上是招攬生意的“廣告”，內(nèi)容大抵是說幾元就可以欣賞幾只鸕鶿的捕魚表演云云，雖然過了許久并沒有游人光顧，但主人和鸕鶿一樣還是悠哉游哉地等待著。

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走停停，時間仿佛已經(jīng)不存在了，只有這迷宮一樣的水道和手中的地圖是真實的。有時在臨水的茶鋪問路，有時在街邊的小攤前挑選工藝品，無論男女老少、無論買或不買，你得到的總是詳盡的指點和溫暖的笑容，感動間天空飄下蒙蒙細雨，這雨中的水鄉(xiāng)立時又展現(xiàn)出別樣的溫柔。

冰涼晶瑩的雨點滴落在額頭上。那雨滴太過細小，仿佛只是一團霧氣在眼前升騰；那雨滴又太過羞澀，好像是新嫁女的思鄉(xiāng)之淚慢慢滑落。細細看去，這雨竟是嫩嫩的淡綠色，否則水邊的垂柳為何會染上了絲絲翠意？或許它又是淺淺的粉紅色，于是點出了春花的嬌艷和芬芳。側(cè)耳聽去，這雨也并非無聲，它時而輕叩窗欞時而慢搖花葉，聲聲淺唱、句句低吟。足下的石板路潮濕卻并不泥濘，身邊的流水閃著點點微光，遠處的石橋若隱若現(xiàn)，咫尺的老屋昏暗但充滿溫馨……一切在這雨的沖刷下變得愈發(fā)干凈，一切也在這雨的渲染下愈加清秀。

已是中午時分，我坐在一家小餐館里，寬敞的門外是同里的雨中即景，干凈的屋內(nèi)是同里人憨厚的笑臉。經(jīng)濟實惠的小菜配上清爽可口的茶水，就著春雨珍貴的和質(zhì)樸的鄉(xiāng)情，我竟有些微醺的感覺了。店主人已年過六旬，對許多事情都有一種超然的平靜，他告訴我同里之所以直到現(xiàn)在還是這般安靜，躲過多次朝代更迭的戰(zhàn)亂，主要仰仗于早先艱難泥濘的土路和迷宮一樣的水道；而文革中不知是陰差陽錯還是暗藏機智的安排——退思園、嘉蔭堂、崇本堂這些同里最好的古跡分別用于工人文化館、幼兒園和公安局的辦公場所，得以完整地保存下來。其他如耕樂堂等處則無一例外被毀壞了……

午后，小雨依舊不急不徐地下著，我信步在退思園、嘉蔭堂、崇本堂、耕樂堂之間，徜徉在雕梁畫棟、奇石古樹、長廊庭院之中。不知何時，雨已經(jīng)停了，傍晚的天空如洗過般湛藍，甚至還有幾縷金色的陽光斜斜地射來。船娘穿著碎花籃襖，輕搖木船，載著游人，邊歌邊行進在雨后的春水中。

同里的弄堂中最具特色的是穿心弄。晴天走在穿心弄中，不見驕陽，只覺得狹長而深邃，足下的石條于落腳間會發(fā)出“鏗鏘”之聲，于是近三百米的弄堂回聲不斷；雨天走在穿心弄里，則濕滑無比，雨滴打在石條上，伴著謹慎的腳步，更是別具風情。現(xiàn)在，我走在雨后的穿心弄中，既能聆聽石條的聲響又能體會行路的艱難，真可謂一舉兩得。

古鎮(zhèn)的東南，在仿古的戲樓旁還有一處建筑風格鮮明的“明清街”，那里商家云集，從美味多汁的“狀元蹄”、清香四溢的“閔餅”、細膩軟糯的“青團”，到充滿民俗特色的藺草制品，再到精美的同里風景水墨畫……可謂應有盡有。

從明清街出來時已是華燈初上、漁人晚歸了，周圍越發(fā)的安靜，耳畔只有隱隱的水聲。星光映在水面上，如同撒落了一池的碎銀，黝黑的是橋的剪影，閃爍的是屋檐下的彩燈，這一切將這水道裝點得更加美麗動人……

入夜，回味著那黛瓦素墻的民居，蜿蜒碧綠的流水，走進夢鄉(xiāng)，走進溫婉嫵媚的水鄉(xiāng)古鎮(zhèn)。

繁華周莊

其實，啟程之時就有人告訴我，江南古鎮(zhèn)游一個就可以了，因為都“大同小異”，就像國人眼中的 “老外”全是高鼻大眼或“老外”眼中的國人都黑發(fā)圓臉一般。但真地細細觀察下來，你一定會發(fā)現(xiàn)它們之間的不同之處，甚至有大相徑庭之感。

車子剛剛駛進周莊車站，就呼啦啦圍上來一大群人。有的邀請你到他的餐廳去吃飯，有的在介紹自己的旅社；賣地圖的，三輪車夫……暈頭漲腦中我買了一份導游圖并坐上了一輛三輪車，據(jù)說這車站離周莊古鎮(zhèn)還頗有一段距離，況且五元的車資也還算合理。

三輪車裝飾得挺紅火，蹬車的是周莊老鄉(xiāng)。他邊掌控著車子邊和我攀談。當我問他周莊在他眼中如何時，他憨憨地一笑說，“天天看呢，也沒覺著有什么哩?！蔽矣謫査芮f的開發(fā)帶給他的是什么時，他坦率地告訴我，土地收了去以后，每年給他家三百元的口糧，凡是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每人每月還有八十元的補助，“這不，我還能弄個三輪出租車呢?！蔽覇査@三輪車上花花綠綠的廣告是怎么回事，他說有位大老板投資在古鎮(zhèn)旁要再建一個“新周莊”……說話間來到一座新建的仿古長橋，地圖上標明應該是“周莊大橋”，上坡的斜度使得他跳下車來努力推行，額頭上已冒出了汗珠。下坡時重又坐在座位上的他揚著頭、瞇著眼，給我講述起幾十年前兒時的他花五分錢擺渡過河去鎮(zhèn)里看戲的故事?！澳菚r可沒有這橋，來回都用船的?！闭f這話時那臉上滿是憧憬和回味……車子終于停在仿古的高大牌樓前，我來到了號稱“中國第一水鄉(xiāng)”的周莊。

全功路與全福路成十字交叉，兩邊滿是大大小小的商店、飯館。許多阿婆拿著地圖和明信片在兜售，加上熙熙攘攘的游人和紅塵滾滾的汽車，感覺很是現(xiàn)代。

在高三十三米的全福塔腳下又有一座高大巍峨的仿古牌樓，那便是古鎮(zhèn)真正的入口了。還沒有進去，從旁邊走過來一位中年婦女，靠近后問我是不是需要一位導游，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她又壓低聲音告訴我她可以以低于門票不少的價錢領(lǐng)我進去……我當然寧可自己買票進去了，至少這樣比較坦然和踏實。

走過“貞豐澤國”的牌樓，里面同樣是小店云集。都是些手工藝品，仿絲的衣裙、內(nèi)畫的鼻煙壺之類的，雖然琳瑯滿目卻沒有什么特色。當然還有比比皆是、各稱正宗的“萬三蹄膀”。隨著一個個旅行團的擁擠人流，我轉(zhuǎn)過了古鎮(zhèn)照壁，徑直奔“雙橋”而去。

雙橋是世得橋、永安橋的合稱，一座如飛虹拱起，另一座似玉簪橫亙，兩橋成九十度角連接，造型獨特渾如古時的鑰匙，因此舊稱鑰匙橋。這一彎一平的兩座橋，因陳逸飛先生妙筆生花創(chuàng)作的《故鄉(xiāng)的回憶》而一鳴驚天下！

雙橋的確古色古香，橋邊的泡桐樹花也開得正好，酷似一幅淡彩水墨。本想將雙橋美景收于相機之中，不想橋上橋下游人如織，大家都在奮力搶拍留影，那場面好像趕集一般，大概照片上應該是許多陌生面孔莫名其妙的合影吧，就連橋下的木船也已首尾相接，船娘的歌聲也快由獨唱變成合唱甚至輪唱了。

雙橋附近的古式房屋均是面向街道背朝流水而建，游人是不能貼著水邊行走的，因為在房屋和水道之間并沒有路，那河本就是如網(wǎng)的街道——以水為路、以舟代步，這正是古鎮(zhèn)周莊的一大特色。我只好穿行在擁擠的店鋪之間，瀏覽著十元三串兒的“珍珠項鏈”和二十元一套的“紫砂茶具”，偶爾在房屋之間的咫尺空隙間得以管窺那涓涓的流水。

已有九百年歷史的周莊“鎮(zhèn)為澤國、山環(huán)水繞”。相傳春秋戰(zhàn)國時期稱為搖城，北宋元■年間始稱周莊。元代中期的傳奇人物沈萬三不僅留下了與皇帝斗富，比賽修建南京城、又要代替朱元璋勞軍而觸怒龍顏、被流放異鄉(xiāng)凄涼而死的傳奇故事，還留下了后裔沈本仁于清乾隆年間建成的房屋相連、氣宇軒昂的龐大走馬樓“沈廳”，更有色艷肉酥、肥而不膩的萬三蹄膀。

從石橋上望去，周莊的景致真的是格外優(yōu)美！但悠長的水道彎曲依舊，卻有太多的船只填塞其間，兩岸的舊屋白墻黑瓦，卻有無數(shù)只做幌子的彩燈高高懸掛，縱深的小巷不再是通幽的曲徑，藍布包頭的村姑也成了精明的店家……

即使是在傍晚，游人仍在徘徊，古鎮(zhèn)也還是那么的繁忙。點點的紅燈串在屋檐上、映在流水中，指引著人們?nèi)ゾ筒?、去消費、去購買紀念品。當我站立在一個賣熟食的店鋪一側(cè)，想借著微弱的燈光再看一眼地圖以決定去留時，店主人——一位操著外鄉(xiāng)口音的女老板幾乎是憤憤然拉滅了電燈，頓時將一片黑暗和一種失落留在了我的身邊。

思來想去，如果讓我用一個詞來形容這個“中國第一水鄉(xiāng)”，恐怕只有“繁華”了。以為古鎮(zhèn)的感覺應是淡淡的、靜靜的，好像內(nèi)心深處的一段朦朦朧朧又無法忘懷的如煙往事，絕不可能與繁華扯上關(guān)系。那幾經(jīng)沉浮后寵辱不驚的古鎮(zhèn)在哪？笑對滄海桑田波瀾不驚的古鎮(zhèn)在哪？

轉(zhuǎn)念一想又不禁釋然，我們要尋找的不就是小橋、流水、人家嗎，又何必苛求一定是老磚、舊瓦、古屋。世界已經(jīng)在變化中走進二十一世紀，難道這里就一定要街景破敗、朽木橫陳嗎？誰知道宋時作為蘇州葑門外糧食、絲綢、陶瓷集散地的周莊就一定不像現(xiàn)在這樣喧囂熱鬧？

看著周莊，我還是生出一絲憐惜。

責任編輯 林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