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楊 ,云南省通海縣人,玉溪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已出版短篇小說集《混沌的夏天》、中篇小說集《巫蠱之家》、長篇小說《雕天下》、長篇紀實文學《通海大地震真相》等。作品散見于《花城》《作家》《大家》等省內(nèi)外文學雜志。其中,長篇小說《雕天下》獲第五屆“云南文化精品工程”入選作品獎,并入選國家新聞出版總署第二屆“三個一百”原創(chuàng)圖書出版工程?,F(xiàn)居云南通海古城。
時間像一位魔術師,站在了凡俗的對立面,向我們訴說著云南省紅河谷、哀牢山地區(qū)這一時空中關于“食物”的神奇和邈然的歷史……
紅河、哀牢山地區(qū)是一塊雄奇、溫暖、豐富、古老、奇妙的大地,可以同拉丁美洲安第斯山脈一帶媲美。這里的自然和歷史神奇得令人不敢相信,它們在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主義之間飛翔。
草本的埃及棉花到了這里就像獲得了某種神力,迅速成長為大樹。含著白色毒漿的仙人掌在這里也能長到兩三米高,如若傳說中能吃人的妖魔。
這里的蟒蛇與人一樣,各有各的姓名,當捕蛇人呼喊它們的姓名時,它們就不再爬行,把頭高高揚起,讓捕蛇人用藤條套住。
江河里的魚,有的像豬嘴,常常用肥大得像吸盤一樣的嘴唇,吸住石頭,在水流湍急的河底里一動不動;有的像飛機,雖不善在水中游泳,但在覓食時可以借助像飛機一樣的胸鰭和尾巴,逆水飛出江面。還有一種魚,與人親如一家,人們在水邊蹲下,用手輕撫其背,它不但不怕人,反而靜靜地讓人玩賞。這種魚,生不見卵,死不見尸,長生不老。人們將它視為神魚,敬若神明。有個游人好奇,故意撈起一條神魚,拋在岸上。魚死后,貓來一嗅就溜,狗來一見就逃。有一年,一個姓徐的村民將神魚捕來曬干,用驢馱往城里銷售。途中,徐某在馱子前昏昏欲睡,馱子上的魚自然起火,化為灰燼。
這里有一種名叫“茶花”的雞,可以制服山中最惡毒的蜈蚣。即使是一尺多長的大蜈蚣,它也能啄其腰而斷其驅。它的叫聲,能讓數(shù)百丈之內(nèi)的大小蜈蚣感到震驚。特別是它的糞便,蜈蚣一接觸就立即僵死。
水里的青苔又綠又長,像一縷縷青絲。人們將它采來做成各種食品,貯藏起來,一年四季都可以食用。特別是有一種將青苔與河水里鮮亮的鵝卵石一起燒成的“滑苔湯”,色澤青翠,滑膩清香,海味氣息撲鼻而來。
這里世代居住著彝族、哈尼族、傣族、拉祜族等少數(shù)民族。從各個民族的史詩中,可以知道,在遠古的時候,這些少數(shù)民族的先人,都是我國西北地區(qū)的游牧民族,不知何故,他們沿著橫斷山脈河谷,遷徙到寒冷的滇西北地區(qū)。爾后,他們又像一群探險家,勇敢地遷入溫暖濕潤的滇南紅河谷、哀牢山地區(qū)。在明清時代漢族大量進入這里之前,各少數(shù)民族就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創(chuàng)造了各種輝煌的土著文化。當博大精深的漢文化一觸摸這塊神奇的土地時,不但沒有出現(xiàn)你死我活的沖突,而且各種文化之間有一種異乎尋常的親和力,使這片土地更加絢爛多姿,更加奇妙無比。
在這塊神奇的土地上,有一種非常普通的食品,名叫“泡皮”。它是用晾干的牛皮或豬皮,在火和油的作用下,奇妙地變?yōu)榕菟啥嗫?、外色油黃、香脆迷人的美味食品。它是彝族、哈尼族、傣族、拉祜族、阿昌族、布朗族、景頗族和漢族都喜愛的美味佳肴。關于它的來源,至今仍完美無缺地保留在各個民族共同的記憶里。
傳說,在沒有文字的時代,漢族、哈尼族、傣族決定到遙遠的地方尋找文字。他們各自派出一個聰明人,來到一個神奇的山洞,里面全是美麗的文字符號。怎樣把那些神奇而美麗的文字帶回家呢?三個聰明人各有各的辦法。漢族把文字寫在紙上,傣族把文字刻在貝葉上,哈尼族把文字記在牛皮上。在返回家鄉(xiāng)的途中,他們遇上了一條大河,河上既無橋也沒船。他們只好泅渡過去。河水很洶涌,把他們所帶的東西全淹沒了。上岸后,他們立即找來火種,燒起一堆巨大的篝火,烘烤那些記載著文字的紙張、貝葉和牛皮。結果,紙張和貝葉烘干了,而牛皮卻烘烤成了又香又脆的泡皮。三個饑餓的男兒,忍不住泡皮的誘惑,把它們吃個精光。后來,哈尼族成了沒有文字的民族,而泡皮卻成了各民族都喜愛的美食。
這個傳說有一種觸動人心的力量。使我們對祖先的往事充滿好奇,迫切知道逝去的事物最能與我們今天的什么東西發(fā)生什么樣的聯(lián)系?而時間又能在我們身上留下了什么?現(xiàn)在看來,傳說有別于故事,也不同于傳奇、神話,它里面包涵著許多真實的因素。
“泡皮”的傳說,又讓我想起另一種美食——蟬醬。說有個傣族男子到布朗族人家作客。那天,布朗族人家沒打到野獸,也沒捉到鳥雀,沒有好吃的東西招待貴客。怎么辦呢?聰明的布朗人就到樹林里捉來一些正在產(chǎn)卵的蟬,去掉翅膀和頭腳,將蟬身蒸熟后剁細,配上辣椒、野花椒、姜末、野芫荽等佐料,制成蟬醬。讓那個傣族男子用刺五加和蘿卜蘸食。傣族男子對這種奇怪的菜肴一見鐘情,頓時忘記了世界上的其他美味,蟬醬的鮮美奇香迅速侵占了他的胃口和心脾。從此以后,這塊土地上的人都迷戀上了蟬醬。
還有一種活在“愛情”之中的食物——花蜘蛛。據(jù)說,花蜘蛛原是一個美麗姑娘,她愛上了一個病中的小伙子。為了救活心愛的人,她就在月亮女神的指引下,變成了林間野地里的一種特殊的花蜘蛛,讓人們把她捉去做成一種美味食品,送給那個小伙子吃了。小伙子的身體恢復如初,他得救了,但他不知道那個美麗姑娘到何處去了,因此一輩子苦苦尋覓。這種象征著忠貞愛情的美味食品一直流傳至今。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那些戀愛中的男女青年,往往在野外勞動中發(fā)現(xiàn)那種特殊的花蜘蛛,就折斷樹枝,將花蜘蛛連同蛛網(wǎng)一起裹在枝頭上,帶回家,去掉蜘蛛頭和腳,把蘊藏著乳白色汁液的圓形蛛腹,油炸成金黃色的美味佳肴,一同品嘗愛情的芬芳。
一個瑰麗無比的日子到了。每年四月中旬的一天,是這片土地上特有的節(jié)日——太陽節(jié)。為了迎接日出,為了尋找到與天地相通的捷徑,為了能與大自然中的萬事萬物和諧相處,我們看到各個村寨的老百姓,都要從土里挖出一只竹鼠,把它拴在一根木棍上,為它戴上用野花編織而成的花環(huán),由兩個青年人抬著,走在游行隊伍的最前面,敲鑼打鼓,去村外迎接日出。在這個隆重而浪漫的節(jié)日里,所有的村民都來吃用那只竹鼠精心做成的“只一口”。意思是說,面對著這種夢幻般的食物,即使味道再美妙,每個人也只能吃一口。因為村民們認為竹鼠有功于人類。在人類把唯一的一粒糧食種子遺落到大地的裂縫深處時,是竹鼠幫助人類把它找尋回來。
這片土地上的湖水很空靈。空靈到了最虛無的真實和最真實的虛無……人們一見到它就夢想把自己的心靈完全融入其中。但是,湖里有一種魚,多得幾乎超出了人們的想象。它們常常成群結隊,密密麻麻地來到岸邊,在淺水沙灘上像蛆蟲一樣蠕動、翻滾。岸邊的老百姓只好把它們稱之為“水蛆”。這種魚似乎沒有內(nèi)臟,當?shù)乩习傩瞻阉鼈冏絹矸胚M銅鍋里,慢慢加火。這時的“水蛆”還在鍋里游動,不知不覺被煮爛了,魚肉全化在了水中。人們把魚骨或魚刺撈出來,只剩下像牛奶一樣白膩的魚湯,盛在碗里,加點鹽巴和大蔥,喝上一口,滿鼻噴香,回味無窮。
哀牢山、紅河谷里的食物如同它的大自然一樣神奇美妙。在這個具有神性的地方,每一種食品都完美地活在傳說之中,不會凝固,不會死去。雖然原始、簡單,但它們離大地最近,與大地和其他生命保持著詩意的想象及和諧的聯(lián)系,它們就像這里的草木一樣生機勃勃,永遠散發(fā)著迷人的光彩。在現(xiàn)代文明以最快的速度把我們的世界和精神打磨得平平滑滑的今天,傾聽這塊土地上的“古歌”,他們唱得多么蒼涼、真切、質樸和迷人:
高山的老林多了,
坡上的樹棵有了,
崖邊的栗樹高了,
箐底的雜草綠了,
老虎和豹子從老林里跑出來,
老熊和野豬從刺蓬中鉆出來,
烏龜和麻蛇從水邊爬出來,
蜈蚣和蛤蚧從石縫里摸出來,
花魚和黑魚在深潭中嬉戲,
螃蟹和蝦巴蟲在塘子里游玩,
泥鰍和黃鱔在爛泥里伸腰,
石蚌和田雞在青苔上跳舞,
尖嘴的老鷹從云彩里探出頭來,
花尾巴的箐雞從溝壑里跳出來,
翅膀雪白的天鵝從大湖里飛出來,
穿花衣的山雀從木降子林里站起來,
俊俏的姑娘小伙從土房里走出來。
草木一坡一坡地生,
莊稼一蓬一蓬地發(fā)。
世上有千樣萬樣生靈
差一種也不能;
世上有千種萬種味道,
少一樣也不行。
責任編輯 啞 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