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凡,天津文學院院長,一級作家,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專家。著有長篇小說《鼠年》《原址》《機器》等七部、小說集《賭者》《人間城郭》《你為誰守身如玉》等九部、散文隨筆集《鏡中的你和我》《我的少年王朝》等,總計八百萬字。作品數(shù)次在國內(nèi)獲獎。其中長篇小說《機器》獲中宣部第十屆“五個一”工程獎、首屆中國出版政府獎,并入圍第七屆茅盾文學獎。
少年春節(jié)
公元1961年冬天,父親從新疆回來了,他是公差給單位購買儀器的。當年他報名參加建設(shè)祖國大西北的行列離開天津,我并不記事。這是具有記憶以來我首次見到父親。
我家住舊日租界寧夏路,日文叫須磨街。說是街其實是巷子。記得臘月三十的上午,我走出院子看到一個中年男子蹲在小街口,操著外埠口音大聲說話,如今我懂了那是叫賣。
他說,他這掛炮仗打算帶回雄縣老家過年,可是路上遇到卡子檢查肯定沒收,只好賣了回家。那時我七歲卻從來沒有正經(jīng)放過炮仗。我太小,往年家長是不給我買炮仗的。我想起今年春節(jié)不同以往,因為爸爸回來了。
我就跑去跟爸爸說外面蹲著個賣炮仗的。爸爸聽罷立即走出家門。我追在后面看到他掏錢買了那一掛炮仗,然后轉(zhuǎn)身遞給我。
那是一掛用紅紙包著的炮仗,接在手里沉甸甸的。我喜出望外如獲至寶,急忙奔回家去。當天下午我坐在桌前,小心翼翼將一掛鞭炮拆成一顆顆炮仗。那時候的孩子是舍不得放鞭的。
就這樣,除夕夜我家小院里響起了零星的爆竹聲,那是一個七歲的男孩兒有生以來首次發(fā)出那么大響動。當時的欣喜心情,至今難以忘懷。最令我難以忘懷的是父親的形象。他穿一件藍色呢子上衣走出家門,掏出錢夾不問價錢就給我買了人生第一掛炮仗。
父親返回新疆的第二年,我家搬到山西路居住。這里也屬日租界,舊稱明石街。臨近過年我生病了,發(fā)燒嘔吐。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是孩子們?nèi)倭逄斓钠笈?。穿新衣、吃好飯,盡情玩耍。如此大好時節(jié)我卻病了,心情很是沮喪。
表哥來了,他從唐山胥各莊帶來幾樣好吃的東西,有花生瓜子什么的。當時城市限量供應(yīng)春節(jié)食品,記得每人只給二兩瓜子兒。除夕夜我發(fā)熱,迷迷糊糊特別希望清涼。正月初一熱度稍減,外祖母端來一小盤吃食,有京糕條兒果仁什么的,還有幾顆水果糖。不知何故我家竟然擁有兩只褐色花斑塑料碗,平時舍不得使用。由于發(fā)燒,我想起夏季的冰棍兒,心中萌生一個極富創(chuàng)意的念頭,固執(zhí)地動手實施起來。
我將京糕條兒和果仁兒放進碗里,又剝了兩顆水果糖投進去。端來一杯熱水沏開,耐心等待冷卻。外祖母看到我如此暴殄天物,問我做什么。我如實回答了。外祖母告誡我說,這都是好東西,你不要后悔啊。
我是年末生人。西方星座理論稱這種人往往一意孤行,主觀武斷。我家住房是雙層窗。我拉開窗子小心翼翼將塑料碗擺在外面窗臺上,幻想著明天就能吃到又涼又甜的自制“冰棍兒”了。
夜里,我做了一個清涼的美夢。第二天一大早兒爬起來奔向窗前,打開窗子迎著冷風從外面取回凍成冰坨的塑料碗,準備大快朵頤。
我的美好創(chuàng)意慘遭失敗。冰坨上落了一層灰塵,臟兮兮的。我試圖去除這層灰塵,那么只能等待融化了。然而融化后我得到的是一碗渾湯。
外祖母走過來叫著我的乳名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我的春節(jié)美食全部投入這項“創(chuàng)意”,這很像當今炒股不惜血本的“滿倉運作”。從那時候我就懂得什么叫作“全部泡湯”。屈指一算,這是四十八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回憶備感溫暖。那畢竟是一個傻小子的少年春節(jié)——盡管如今我仍然很傻。
平民茶道
我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生人,住的地方是舊時天津日租界。大約九歲光景家庭變故,我只能去跟祖母一起生活。她老人家住在南市,就是早世年間人稱“華界”的地方。我與祖母的住所距離玉壺春茶樓不遠。民國初年玉壺春是天津出名的茶樓,坐落在南市的榮吉大街(平安大街)與大興街的交口,為二層建筑并有臨街長廓。玉壺春茶樓南邊的建物大街上有華樓舊址。華樓乃是當年遜帝溥儀的舅父良揆投資興建的娛樂場所。說是茶樓,其實還有臺球房和西餐廳,后來失火燒成一座廢墟。
天津不比成都有著眾多市井茶館。但只要是真正天津衛(wèi)家庭,接待客人必然奉以熱茶。若以清湯白水待客那是慢怠。老天津人熱情好客的習性,可能源于船來車往的碼頭文化。
我九歲從“租界”遷居“華界”,首先接觸的新鮮事物就是“水鋪”。水鋪是專門出售開水的店鋪(當然最早也出售涼水和葦子)。水鋪出售開水,似乎主要用于家庭沏茶。天津人無論春夏秋冬,清早睜眼頭一件事兒就是喝茶。我祖母也是這樣。因此我要說的是天津平民“茶道”。
每天清早兒,祖母便將那只白瓷茶壺刷洗干凈,打開茶葉盒將一撮花茶倒在盒蓋兒上,然后投入茶壺里。天津人沏茶不許用手抓茶葉,以示清潔。于是茶葉盒的蓋兒便成了容器。天津人大多喝花茶也稱香片。祖母將一撮子花茶投入茶壺里,然后遞給我二分錢硬幣說,沏茶去吧。我拎著茶壺就奔水鋪了。
一般來說一個街區(qū)便有一個水鋪。水鋪的主要設(shè)備是一口大灶,大灶上安裝著燒水的大鍋。水鋪的主要燃料是木屑和鋸末。天津有俗話:水鋪的鍋蓋——兩拿著。一大早兒,大鍋里的水尚未燒開,我將茶壺擺在鍋臺上等候著。據(jù)說有個別不守本分的水鋪掌柜為了節(jié)約燃料,故意在鍋里扣一只大碗,這樣鍋里泛起的氣泡嘟咕嘟咕顯得很大,以此冒充開水。
我沏了茶,將二分硬幣放在鍋臺上,拎起茶壺轉(zhuǎn)身快步回家。走進家門,祖母已經(jīng)拉開了準備喝茶的架勢,一張小桌上擺著兩只茶碗(絕對不是茶杯),表情嚴肅地等待著我和茶壺的歸來。
我將沏滿香片的茶壺擺在桌上,平民的茶道便開始了。祖母親自動手,抓起茶壺黃銅提梁兒斟滿一碗熱茶,然后掀起壺蓋兒原封不動將這碗熱茶倒回壺內(nèi),謂之“砸茶”。這種“砸一砸”的做法道理何在,至今不得而知??赡転榱似愕酶浞职?。多年后我在梨園史料里讀到回憶花臉演員侯喜瑞先生的文章,也提到“砸茶”之說??磥恚┙騼傻仫嫴韫餐?。
砸茶之后,我跟祖母一對一碗喝了起來。喝下一碗熱茶開始吃早點,內(nèi)容不外燒餅油條。早點之后祖母就去捅爐子了。
花茶沏二例兒時,味道最佳。只有第四五次續(xù)水才謂之“涮鹵兒”。這是平民茶道的基本常識。涮鹵兒意味著沒滋沒味,市俗生活不能沒滋沒味。
早餐后往茶壺里續(xù)水喝“第二例兒”。這時候的熱水則是自家爐子燒開的。早餐后的舒適感隨著茶香洋溢于胸腹,令人氣定神足。這是高潮,也是平民茶道的最佳享受。祖母這時往往專心專意坐在桌前,靜心品味著?;ú璧南銡猓钌畹亟冈谏钌钐?,令人忘卻油鹽柴米的煩惱。
這幾年我總在想,祖母為什么不等自家爐火燒得開水沏茶呢?漸漸我想明白了,祖母她等不及。早起必須喝茶——這是城市平民的日常生活。這是城市平民的茶道。祖母的“茶道”無疑告訴我,市俗生活具有多么巨大的魅力。
那時候的花茶,確實貨真價實。即使普通花茶也要窨上七道花兒,因此香味持久。我去茶莊買花茶,有時售貨員給包上兩朵鮮茉莉花兒,以示熱情厚道。如今奸商們只窨上兩道花兒就敢號稱高級花茶四處銷售,甚至以玉蘭代替茉莉,以秋茶冒充春茶。祖母若在世肯定要罵的。人心不古,居然污染了清潔的茶葉。
然而,茶永遠是高雅清香的,它一如既往豐富著尋常百姓的日常生活。
回憶“民園”
公元1963年,我從鞍山道小學轉(zhuǎn)到西藏路小學讀書。學校成立了小足球隊。我報了名,每天清早參加跑步訓練。我母親在學生時代是體育好手,田賽徑賽無所不能。她聽說我參加了小足球隊便看了看我的腳弓說,當運動員要有彈跳力啊。
一天,體育吳老師組織我們?nèi)タ辞?,這是我第一次走進民園體育場。我坐在空空曠曠的看臺上,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座體育場。那場比賽是空軍小學生隊對實驗小學隊,零比零打平。
如果我沒記錯,1965年我在民園看過陳家全的“百米”,手工記時。好像是全運會之前熱身。當播音器報出成績九秒九時,全場歡聲雷動。后來我懂得了,那次九秒九國際田聯(lián)是一定不會承認的,陳家全也不會當真,卻令我終生難忘。從此我越發(fā)喜歡體育。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期《新體育》復(fù)刊,我立即訂閱了。每逢郵遞員送來雜志時,他總用異樣目光看著我。當時自費訂閱《新體育》那是一筆挑費啊,何況我同時還訂了《光明日報》和《學習與批判》什么的。那時候我已經(jīng)打籃球了,一派英氣勃發(fā)的樣子。我想,我的熱愛體育一定與我早早就走進了民園體育場有著直接關(guān)系。馬約翰先生認為體育是培養(yǎng)優(yōu)秀公民的最有效最適當最有趣的方法,說得真好。民園體育場所包含的體育精神,影響了我的性格與氣質(zhì)。
我頻頻走進民園體育場是上世紀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期。尤其當時天津足球隊的比賽,只要能混進去我從不放過,我甚至還爬過民園大墻。記得剛果紅魔、塞拉力昂、三菱重工來民園比賽,沒贏過。那時的天津隊,多好啊。記得金昌吉領(lǐng)隊的朝鮮鴨綠江隊訪問民園,出現(xiàn)賽后風波,轟動全國。我敢說當時中國只有天津民園體育場出現(xiàn)那樣的風波。那時的天津人多棒啊。這些年我多次與朋友回憶當年天津隊夜戰(zhàn)三比二反扳北京隊那場比賽,山春季的一腳驚世吊射。我以為天津人津津樂道的正是“民園情結(jié)”。假若多年之后民園體育場不復(fù)存在,它肯定進入了天津人的記憶深層,終生難以磨滅。
如果我們具有城市文化意識,天津應(yīng)當推選城市標志性建筑,那時候我肯定會投民園體育場一票的。因為它影響了我的生活,使我激動,使我暗暗立志,使我懂得了什么是競技場上真正的男人。我以為,一座城市的體育場能夠達到民園體育場這種影響力的,在中國并不多。如今各大城市不乏十萬人體育場。然而一座體育場不光要大,還要有歷史文化積淀,譬如英國的老特拉福德球場。民園體育場就是這樣。它代表著我們昔日的殊榮,無疑是一筆寶貴的城市文化遺產(chǎn)。
責任編輯 林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