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凱 ,1967年出生,遼寧省錦縣人,遼寧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9年畢業(yè)于遼寧大學中文系。先入工廠,后入報社,皆操文字業(yè)?,F(xiàn)供職于遼寧省葫蘆島市某機關。有小說、散文多篇發(fā)表于《鴨綠江》《遼寧日報》《北京青年報》等報刊。
遼西山地,山勢起伏,河川相間,存有古鎮(zhèn)孤竹營。海青房舍成片,間或起有兩層小樓,曰四方客棧,坐落古鎮(zhèn)中央。迎接四方來客,蒙漢語音嘈雜,都聲若鐘雷,馬車騾車近來遠去,聲名遠播。
掌柜齊國遠,蒙古漢子,無冬歷夏,頭上扣一頂氈帽,三片瓦狀,有時歪戴,有時正扣,透著精干,常袖手于一樓大堂之上??蛠?,一聲招呼: “二小子,長著點眼睛?!苯卸∽拥男』镉嬕涣镄∨苡腿?。黑胡子客人臉上沒有表情,拱一下拳,算是見面之禮,掌柜一笑,還禮。大車把式往后院吆喝騾馬,“吁、駕”之聲不絕于耳,稍稍停頓之后,四五個人到大堂聚齊,找一靠窗八仙方桌坐定。二小子趨前到方桌旁,客人一揮手,“老三樣,三壺酒?!倍∽映曋Z,傳后廚:“老三樣,三壺酒?!?/p>
老三樣是白菜心、全羊鍋、花生米?;ㄉ紫戮?,北地人好酒,如親女人,占嘴,一粒米,一口酒,咂巴的全是味道。全羊鍋才是正宗,羊的全身下到鍋里,燉,用文火,十八仞的大鐵鍋“咕嘟咕嘟”冒著氣。北風吹,羊肉香飄,一條街肉味。白菜心爽口爽心,脆生生的甜。幾個老客吃相穩(wěn)重,不時左顧右盼,似等什么人。末了,還是這一桌人,實實在在地吃完。坐在上首的黑胡子老客解開搭在椅背的褡褳,翻出花花綠綠的票子,遞與二小子。二小子眼角開笑,瞇成線。老客旁邊的老隨從也笑,“這小財迷?!倍∽有χ说嚼瞎衽_,把花花綠綠的票子重又遞給柜臺里面的老賬房,老賬房仔仔細細地查過,多出一張又遞給二小子。二小子接過,奔著老客這邊走來。老客這邊早有人喊句:“你留著吧,攢著,娶媳婦?!?/p>
齊國遠在遠處看著,不言語。多年,齊國遠從來都是靜靜地蹲伏在各種事端的周圍,不輕易探出腳,世事繁亂,不得不靜思多于亂動。地痞、匪患、過兵、日本人如今大模大樣地扎下來。好在仁丹胡子們也喝羊湯,喝完也說“吆西、吆西”。每次,齊國遠遠遠地迎著,甚至躬身,惹得老客們在遠處側著眼睛看。這樣的情形不多,余下,齊國遠都腰板直直地挺著。雖腿有羅圈,但還板正,看老街過來過往的人車,有時袖手,有時背手,一副閑適神態(tài)。相熟的老客慣看了世態(tài),說:“掌柜的,太知曉人情世故?!饼R國遠一笑,不搭話。
“二小子,再給幾位老客續(xù)上水?!?/p>
日偏西,天擦黑,老街一陣的馬蹄聲,不亂,雜有大車鈴鐺響,奔著客棧來。趕車的是一老把式,人坐在前檐,鞭子不大,只偶爾搖晃一下,前騾后馬,走得急促。客棧門口,老把式一聲“吁”,馬車扎住,釘子一般。跳下的是小老客,人年輕得看不清面目,只是俊俊的白,眼睛瞟一下上方的匾,立刻跳到客棧的大堂。掃視一圈,后,目光才穩(wěn)穩(wěn)地落在齊國遠身上。顯然,知道這是客棧的掌柜。老禮節(jié),抱一下拳,算是招呼。齊國遠在柜臺那邊還一下手禮,二小子顛顛地跑來。小老客不看二小子,徑直到靠窗的另一個桌子,坐下。二小子已把茶壺端過去,茶碗已被注滿,紅的茶湯呈琥珀色,澄明剔透。小老客看著茶,右手二指點了點桌面。二小子便歡天喜地:“這位爺,來點啥?”小老客翻翻眼睛,白多黑少地看著二小子。二小子從來沒有被人這么瞧過,稍稍往后躲開目光所及,依然訕訕地笑。這邊已算過賬的一桌人不動聲色看著小老客,老隨從和黑胡子對一下眼神,好像又有心事地望了望門外。門外什么都沒有,空蕩蕩的。
跟隨小老客的老把式也進了大堂,落座。自顧自地拿起一杯茶,一飲而盡,很痛快的樣子,二小子在旁邊看著,想這家伙肯定渴壞了。再續(xù)上茶水,茶水沖入茶碗,打著旋,冒著股熱氣。老把式很感激看了眼二小子。小老客向二小子招了招手,低聲說:“幾塊餡餅,熱乎的羊湯?!倍∽雍拖惹耙粯?,向后廚喊著:“幾塊餡餅,熱乎的羊湯?!倍∽雍巴辏说焦衽_那邊,不時用眼睛望望這邊。
黑胡子的老隨從,點起老煙袋。那煙袋桿長如秤桿像是花梨,煙鍋黃銅般锃亮著,煙嘴閃著綠綠的玉光,真是好物件。老隨從很閑適地踱到小老客那一桌邊,像是自言自語,但聲音傳給桌上的兩位:“今天風大呢!”小老客抬起頭,跟著沒頭沒腦地來一句,“是北風呢?!崩想S從向黑胡子那邊點下頭,黑胡子也點下頭。自始至終,小老客這邊的老把式都沒插一句言,只是抽著他的長煙袋。老把式的煙袋鍋一紅一紅的,閃著亮。等到他把煙抽完,剛要往自家的棉鞋磕磕煙灰的時候,客棧的門口就閃進幾個人,吵吵鬧鬧的。齊國遠在柜臺那邊就很有氣勢地喊著:“今個風大,真把幾位給吹進來了?!?/p>
大堂里的人都跟著齊國遠的聲音往門口瞧,一個日本人,叫山下的,穿的中國式的褂子,很閑散地邁進來。后面,跟著的也都是附近鎮(zhèn)村有頭有臉的人物。警察所的,孤竹大村的村長,甚至連鎮(zhèn)上最有名的地癩皮三也簇擁著。齊國遠知道,這是一群誰都惹不起的人。但誰也不能把他怎樣,齊國遠開著客棧,遠近四方地支應,也算是一號人物。即使是地癩皮三也不能說訛就訛的,都知道齊國遠的背后有著一大幫的蒙古人。蒙古人倔頭倔腦的,不言語地在鎮(zhèn)子周圍山地住著,或營子或杖子。住在鎮(zhèn)上的,少,經(jīng)營皮貨鋪或牛羊肉鋪,老板和伙計都差不多少,走路一歪一歪地進出鋪子。唯有這四方客棧齊國遠,像旗桿,挺挺地立著。連日本人對這家客棧都很禮讓,日本人山下已經(jīng)來過客棧吃過幾回羊湯餡餅,吃得滿頭大汗對著齊國遠說:“好,很好!”
齊國遠便附和說:“您老吃好,吃順口?!北悴欢嗾f,站立在桌子不遠的旁邊,照應整個大堂。因為日本人一來,二小子便嚇的不敢說話,問他,他也說不出什么原因。反正連喊堂號都不敢了?!皬埐婚_嘴呢,不知道咋回事?”去年的事鎮(zhèn)子周圍的人們還都記著呢,一幫人圍住警察所,為的是兩個日本人打了一個賣花公雞的。非得叫日本人出來給賠禮道歉。結果,從縣城開來一汽車日本人,車上面架著機關槍。到警察所,就把這幫人圍住,領頭的日本人一揮手,槍就響了。那一幫人鬼哭狼嚎,當場就倒下十多個,剩下的被關在警察所,全是通匪的罪名。最后,出來兩個人,瘦得都沒有人相。誰問起里面的事,這兩個人先咧嘴哭一陣再說。這兩個人后來,根本不敢看街上的日本人,最后,連日本人的狼狗也不敢看了。鎮(zhèn)上的人,這才曉得日本人,那真是厲害。那件事情之后,山下才一個人來的,山下是騎著那匹東洋大馬來的警察所。山下很和氣,但那些毛刺刺的治安警們對山下都服服帖帖的。山下常笑瞇瞇地看人,嘴角下掛著的另一種笑一般人察覺不到。山下看見小孩子路過,差不多都從兜里掏出糖來,分發(fā),小孩子得到糖笑著四散開。一年多,山下和鎮(zhèn)上的人們相處無恙,和睦得連那只狼狗都有點家犬的樣子。有人說,山下是蔫狗,咬人不露齒的。要不,一個人就能把孤竹營弄得平安無事,成為模范治安區(qū)?齊國遠也看著山下,早晨,山下穿著和中國人不一樣的大褂,就在警察所的院子里抻胳膊抻腿,緩慢而有節(jié)奏。中午,有時和鎮(zhèn)上的頭面人物,來客棧喝羊湯、吃餡餅,吃得頭上冒著熱氣。齊國遠適時遞上辣椒油和胡椒粉,山下點著頭說謝謝。看看 ,和咱們中國人不是一樣嗎,還挺仁義的。但是,這幫警察所的治安警一點都不敢怠慢,在鎮(zhèn)子南面的小崗樓就像一個狗屎一樣,連上集趕店的南北營子的人都不放過,就是不能有違禁品。什么是違禁品,只有山下能定,大米算,高粱米不算,不一而足。山下最愛看鎮(zhèn)子周邊的人家婚喪嫁娶,他說日本也有紅白喜事,一樣地操辦,要放些煙火,大家熱鬧地吃吃喝喝,人就沒有那么多的愁苦了。周圍陪著山下吃喝的人就都點著頭,說,山下先生好,叫我們知道日本也有婚喪嫁娶,也要喝酒的。
但山下先生從來沒有喝多過。喝到一定程度,山下就不喝了。臉紅紅的,艷若桃花,北風一吹,更紅。今天,這幾個人在客棧已經(jīng)喝過兩瓶了。警察所長和皮三都有點見高,踉踉蹌蹌地奔出來,找小便池,另外桌的人見了,冷著眼看。皮三指著老把式腿旁的一個袋子問:“什么東西?違禁品?”老把式收起煙袋,不緊不慢地回著皮三的話,“違禁不違禁不知道,自家的東西?!逼と龥]趣,找不到下來的臺階。齊國遠知道,皮三不是這么三言兩語就能打發(fā)走的。忙把眼睛望向小老客,小老客一笑。
“看看嘛,漢陽造。”
小老客真的把那袋子拉過來。袋子形狀有異,還真是叫人起疑。齊國遠眼神一緊,望了山下那邊。山下的酒喝得正酣,孤竹營大村的頭人陪著,也停下,眼睛投向這邊。小老客不慌,袋子解開,露出一角,紅的木質,似槍托。齊國遠更緊張,要知道吃頓大米飯都能進警察所。再往下,齊國遠心才放下。
小老客順勢拉出一把馬頭琴來,琴身通紅修長,馬頭漂亮,鬃刷金漆,琴弦黝黑。只用手一撥,琴音猙獰,如馬嘶。到底是年輕人,小老客一歪頭,整個琴操在手上。齊國遠知道,這個小老客是個拉琴的手。架勢像,齊國遠知道,好的琴手像跤手一樣,那是很難找的。要是在草原地區(qū),那達慕大會上必定人人敬仰的。齊國遠這個時候倒是希望小老客拉一曲什么調調,最起碼日本人山下不會起什么疑心。小老客真的操起琴,頭歪歪著,起琴,提弓,一氣呵成。蒼涼、沉郁的琴聲就飄出,充盈整個大堂。大堂里一下就靜了下來。齊國遠聽到琴聲,駐足,靠在柜臺上一動不動。每次聽到這樣的琴聲,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堵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地窩在那里,得用烈酒通一通。而且,得吼上幾嗓子,清氣上升,濁氣下降,氣才真正順通。小老客拉琴的時候,就有人跟著和唱,沒有歌詞,其間也有蒙語,有韻有調。聽的人心里酸酸的。一曲畢,小老客還是歪著頭,很調皮地看著皮三等人。孤竹營大村的村長率先拍起巴掌,沖著小老客點著頭。齊國遠知道,大村的人蒙古人居多,只是村長和自己不熟。日本人來了,在鎮(zhèn)南放了卡子,就不能亂走了。沒事,他都不出客棧半步。他就在大堂及后廚來來回回地巡走,眼睛到,腿差不多也到。伙計們也不知道掌柜的每天在尋思些什么,二小子在后面看了掌柜的后背,嚇得再也不敢看了,說:“不能偷懶呢,掌柜的后背長了眼睛?!比兆与y熬,可都在熬著。皮三的臉有點掛不住勁,又不好發(fā)作。他看見日本人山下和孤竹營大村的村長一樣也拍著巴掌,點起頭。皮三頂煩有甚高興事就拍巴掌,都是日本人來了之后,弄的新幺蛾子。但也照樣學樣拍巴掌點起頭。小老客眼睛這才亮起,定眼看山下,點頭。重又操琴,抿嘴,晃動其身形,半長的頭發(fā)猛地甩起,另一支曲子蒼涼地流淌。這支曲子一拉,日本人山下的眼睛有點發(fā)直。齊國遠看見,山下的眼睛里有些晶亮的東西閃爍。接著,出乎意料地,山下居然哼唱起來:
故鄉(xiāng)呀,挨著碰著,都是帶刺的花。
元旦寂寥,不止我是只無巢鳥。
回家去吧,江戶乘涼也難啊。
雁別叫了,從今天起,我也是漂泊者。
到我這里來玩喲,沒有爹娘的麻雀。
小老客依然不依不饒地拉著自己的曲子,根本沒有理會山下在那里哼唱,事實上整個大堂里的人們都不知道山下在唱什么。日本人的歌和蒙古人的歌一樣,齊國遠想,日本人山下出來這么長時間肯定也想老娘,要不就是老婆孩子。等小老客的琴聲戛然而止,山下的哼唱還在咿咿呀呀,大伙誰也不敢露出厭煩之意。相反,齊國遠還有點同情。都不容易呀,原來,齊國遠看山下都是遠遠地看。而且是偷瞄,只一眼就走?,F(xiàn)在,他遠遠地盯著,這個家伙和咱們也一樣。鼻子下面甚至有一點鼻涕,剛才哼唱時候留下來的,也可能天冷的緣故。山下發(fā)現(xiàn)了小老客的琴聲消失,稍作停頓,隨即也沒有了哼唱。但山下沒有任何的尷尬,反而叫警察所長把小老客請過來,說:“坐在一起,共飲,如何?”
小老客笑了,沒有推辭。
老把式還在原來的方桌上,老老實實地用著自己的飯菜。對于剛才的情形他幾乎一點都沒有反應,看慣了,還是不愿意看。小口小口喝著自己杯中一點酒,很享受地啜。小老客幾乎不管他,自顧自地玩耍,很高興地坐在山下那一桌人的下首,不客氣地拿起一個杯子,滿上酒,朗著聲:
“為了,這良辰美景,錦堂風月。”
“您的健康,飲下這杯酒?!?/p>
很顯然,這話是沖著山下說的。小老客的眼神里一直是山下,沒有任何人。這一點連皮三都明白。眾人明白,大堂中的山下就是大伙面前的一尊神。小老客敬下一杯酒,山下很痛快地喝下。之后,還打個酒嗝。皮三正好坐在正對面,愉快承接下。
“要是有人能跳上一段更好?!逼と行┨嶙h。
警察所長看著齊國遠,警察嗎,別人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一般他都知道。齊國遠知道警察所長的用意,他不想。所以,把頭轉過去,不看這一桌人。但警察所長站起來,徑直走到齊國遠跟前。
“都在街面上混,應付一下場面?!?/p>
齊國遠明白,這也在叫自己的簧,出與不出都將是一種風險。箭在弦上,不能不發(fā)。一笑,還能叫你們這些人嚇住。他喊著:“二小子,上酒,山下先生好心境?!?/p>
接著,又對小老客喊:“兄弟,再奏起來,咱們蒙古最拿手的?!?/p>
旋即,上樓,人麻利得如一陣風。樓上隔開的最里間,燈,亮了一下。不一會兒的工夫,門開,齊國遠領著自家的姑娘出來。下樓,一朵白色的花就綻放在大堂里。山下等人在花的映襯下紛紛都失了色,只有小老客很淡然,依舊歪著頭。警察所長的本意是想請齊國遠的夫人出場,都知道,四方客棧的老板娘蒙古舞可是一絕,雖說胖了點,腰身卻還曼妙。沒有想到,齊國遠把自家的姑娘領到眾人面前。警察所長也不知道,齊國遠的姑娘可是在北平正念著貝滿女中。連皮三看了這蒙古姑娘都不敢細看,只瞟了一眼,趕緊低下頭。姑娘今天穿的是一身白色裙裾,像蒙古袍又不是,臉上笑瞇瞇地看著山下,有逼人之美?!懊晒湃?,喜樂舞佐酒,敬獻高貴的客人。”齊國遠說。姑娘向大家點一下頭,做一個姿勢,兩手擺成之字狀,固定。齊國遠才向小老客點頭示意,琴聲才猛地響起,鏗鏘滿屋。
蒙古姑娘的舞蹈顯然有著自小的傳統(tǒng),節(jié)奏、步伐、起起落落、轉身、抬腿都透著精氣神,姑娘不笑,但臉上存著笑意,看著大堂上的每一個人,眾人以為就是對著自己笑了。琴聲隨著舞蹈起起伏伏回應在大堂的每個角落,蕩來蕩去。小老客神情迷離,似有心事地看了下自己的老把式。顯然,黑胡子老客那一幫人也被迷醉,雖已酒足飯飽,還不肯離去。躲在角落里,靜觀。老把式也歸堆在那一堆人里,傻呵呵地看著,間或跟著搖頭晃腦。等到蒙古姑娘跳到山下跟前,突然,扭腰、低頭,從斜襟里抽出一個物件,包裹得很嚴。警察所長還緊張一下,要知道,遼西義勇軍一直在活動著。不得不防,不能不防,盡管山下把這一帶弄成了治安模范區(qū)。哪知道,姑娘抽出一條哈達來,舉著,奔了山下。這個舉動,在場的人都明白。蒙古人的最高禮節(jié)呢。況且,跟在背后的老掌柜齊國遠正端著一個銀碗,銀碗中盛著清冽洌的酒,酒中映著天棚吊著的燈影。
孤竹營大村的村長唱起蒙古歌子,因為酒的作用,嗓子偏沙啞,但還是把意思表達出來了。皮三拼命向山下說著:“先生,喝酒,喝酒?!鄙较禄仡^瞪了一眼皮三,很恭敬地接過酒碗。接著,低頭,請姑娘把哈達放在頭頸之間。端起酒碗,對著齊國遠及眾人,一飲而盡。小老客的琴聲適時而起,大堂上一片歡聲,噼里啪啦的巴掌響起來。山下向眾人點著頭,亮著嗓子。
“大日本國,和你們一起,就是建立一個共榮的樂土,希望我們精誠團結,完成這個大大的目標。”
又是一陣的噼里啪啦的巴掌響過,山下走到小老客跟前,很鄭重地把自己戴的帽子摘下,戴到小老客的頭上?!八徒o你,不成敬意?!鄙较抡f。
小老客的頭有點小,看起來有點滑稽。但還是鄭重戴上,向著山下鞠躬,很日本。山下很滿意地和小老客拉起手,又拉起齊國遠的手,動作很是親密,兄弟一般。蒙古姑娘依然笑吟吟地退到齊國遠的身后,眼神總是不離自己的父親。三個人坐在桌子邊,山下的話說得還不是太順溜,有點疙疙瘩瘩。小老客的眼神有些游移,但還是總跟著山下。齊國遠倒是沉得住氣,臉上凝重地應付。警察所長也很愉快地和小老客拉呱,問了小老客哪里人士。小老客很恭4U0WNKNwC39ifj1MogG0rQ==敬地說是天津人,正要給姐姐送嫁妝,奔著錦州,正在這打個尖。警察所長一一說給山下聽,山下不住地點著頭。
小老客看山下的神情正是興頭之上,索性,要借齊掌柜的酒敬一下山下先生。
“山高水長,小老弟過貴寶地,敬山下先生及眾位爺們,福祿宏厚!”說得誠懇,連警察所長都有點相信。小老客很有江湖氣地拿過一杯酒,對著山下及滿桌的人,一一碰過杯,飲下。說:“喝過這杯酒后,我還要上路到我十里外大姑家,我再奏一曲給大家助助興?!?/p>
接著,小老客的馬頭琴又遽然響起,除了蒼涼沉郁,還加上歡快。琴聲起時,蒙古姑娘腰身一扭,舞將起來,姑娘舞到之處,一片歡騰。很顯然,酒精也在作用著,小老客臉紅紅著,頭更加歪了。一曲罷,姑娘停下,兩個人向著眾人低頭、鞠躬。小老客收拾好琴套,眾人知道,他要趕路了。破天荒,山下先生站起來,刻意與小老客握手,小老客有些緊張,但還是握了。只一下,快速地分開。
小老客再次辭別眾人,有些不舍的樣子。山下沖他擺一下手,小老客依然很謙恭。齊國遠跟著小老客的身后,送他到大堂之外。老把式已經(jīng)把大車備好,只是比原來多了兩個躺柜,用棉被遮苫著。
小老客上車,依然很麻利,老把式一聲喊,“駕”,兩大套車重又鉆進北風中。
站在四方客棧的招牌下,齊國遠微微一笑,隨即閉上嘴。四下里張望一下,又抬頭看了看,只見,四個酒旗在獵獵風中,狂舞。
補記
“九一八”事變后,東北抗日烽火風起云涌,遼西義勇軍經(jīng)過兩年的抗日苦戰(zhàn),逐漸式微。仍有零星戰(zhàn)斗,襲擊日本軍隊,但經(jīng)費、武器一度缺乏,曾一直得到北平抗日后援會支持。遼西故道算是秘密通道之一。
小老客為義勇軍鄭天狗部偵察科長,來到鎮(zhèn)南哨卡處,只有兩個人在瑟縮。風從各個方向吹著小房子,難怪。
小老客沒有下車,只是坐在車上,指指自己頭上戴的帽子。
“山下先生送的?!边€嘻嘻笑了一下,手卻握著兜里的槍。
老把式倒謙恭,“咱們是送嫁妝,老總抬抬手吧?!蔽鍓K大洋悄悄放進人家的手里。站在哨卡里的人都看見了。
“趕緊的,走吧?!?/p>
老把式這才把車歸攏好,對著拉套的騾子猛地打個空鞭,空中響了個炸雷一般。大車向前一竄,后面揚起一綹塵煙。
責任編輯 郝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