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個忘記帶雨具的下班職工,在傍晚的雨中縮著脖子,匆匆從停車場里經過,忽聽有人叫他,一回頭,一列空客車的一方抬起一扇玻璃窗的窗口邊,五哥在里面向他招手。
高工長,怎么沒帶傘呀?五哥叫。
忘啦。過路人也叫。
一把傘從窗口里探出來,給——,五哥叫。
喲——,過路人小跑過來抬手接傘,啪的一下撐開扛在肩膀上,說,謝謝五哥啊。
沒事沒事,明早上班給我捎回來就行了。五哥說。
好嘞,過路人轉身要走,一愣,回過頭仰起臉來看五哥,五哥的臉探在窗外,一只胳膊伸出窗外向下耷拉著,袖口挽得老高,額前花白的發(fā)梢和胳膊上的雨水一起向下流淌。胳膊前端手背向上,攏成了一個小小的遮雨篷,護著一點煙頭的紅火光。五哥不時屈起臂來,把拇指食指掐著的海綿嘴送到唇邊吸一口,煙在嘴里含一含,吐到外邊的雨絲中去。
五哥,你這是啥款式,咋還澆著抽,咋不到車廂里邊去抽?過路人說。
五哥用剛才遞傘的那只放在車廂里邊的手泛指了一下,說,這些都是不吸煙車廂。
操的,過路人笑了,你那些車廂里都是空的,除了你連個鬼都沒有,你做給誰看?
五哥也笑笑,給我,用嘴努一下天空,還有它。
過路人在雨中走遠,背影模糊了。五哥拇指食指一松,煙蒂掉在雨水的洼坑里,咝的一聲。五哥的目光投向更遠處,一些樓房和平房里的燈光漸次亮了,雨幕中一團一團的光暈。
萬家燈火啊。五哥喃喃地說。
五哥緩緩落下車窗。
二
五哥三十年前是鐵道兵,從兵種上更細地劃分是鐵道兵里的隧道兵。五哥是開風鉆的,兼爆破。在修鐵路時,五哥們給一座又一座橫在面前的山開腸破肚,把一截又一截的鋼軌捅進去,再從山的另一面抻出來,飛針走線地把鐵道牽到更遠的地方。
刺破青山鍔未殘。后來的歲月里,五哥常吟起這句詩,他就會這一句,就自言自語地念來念去,總是這一句。
是刺破青天鍔未殘吧?列車段的副段長白川剛參加工作時,聽五哥念念有詞,笑著糾正道。
刺破青山鍔未殘。五哥說。
還挺頑固。白川說,那我請教請教,這鍔未殘的鍔是什么意思?
鋼軌。五哥說。
扯!白川大笑,連詞意都沒搞明白,就膽敢擅自篡改偉大領袖的詩詞,哪是鋼軌啊,鍔,是寶劍的意思,懂不懂?
刺破青山鍔未殘。五哥又來了一遍。
白川搖搖頭,這人沒治了。
五哥是帶著一身傷病轉業(yè)到列車段的,當了守車員。
守車員俗稱管車的,也是列車員里的一種,但他們不跑車,只是跟車跑。三十年里,五哥只跟著一個乘務班組跑一條線路——凌榆線,基本沒變過。列車段在凌州市,管內有一列從凌州市到榆樹關的城際旅客列車,每天清晨從凌州開出,傍晚到達榆樹關。車到終點站,旅客們都下光了,列車員們也要下去到乘務員公寓休息。
老式綠皮列車車廂的設計都是一道門內外兩道鎖,當車廂里面沒人時,車門便不能反鎖,任何一個人用列車專用鑰匙,都能從外面擰開車門鉆進車里去,這就需要有個人留下并把自己反鎖在列車里,看守列車。
空列車和守車員被拖到停車場去,第二天一早再拖回站臺上,拉上旅客返回凌州。
如此周而復始。
三
五哥一直單身,早年沒動遷的時候,住在鐵路住宅區(qū)的兩間平房里。平房飽經風霜,像五哥一樣,又矮又破又舊。有一年夏天,五哥正在家里休班,有一列臨時編組的客車停進了凌州的停車場里,事出突然,段里逮不著多余的人守車,白川忙派人來找五哥,五哥扔下飯碗就去停車場登上了車。半夜下起大雨,五qYDJ1AhBa7PpQ6nvOvHiow==哥聽到外面有人敲車窗,撩窗一看,是他的弟弟老六,老六是泥瓦匠,前些天來五哥家,里外一看說,哥,這房子多少年沒修了,都快塌了,這幾天我來幫你整整吧。老六白天剛給五哥抹完屋頂,夜里雨瓢潑似的就下來了,老六在家里坐不住了,忙跑到五哥家,一看門鎖著,老六又跑到停車場。
老六頂著塊雨布,仰頭粗著脖子讓吼聲壓住雨聲:哥,家漏雨了吧?
漏雨?老五在車里抬頭仔細瞅瞅,對老六搖搖頭,沒有啊,沒漏。老六大吼:我是說你的家——一道閃電劃過,轟隆隆一串雷聲,把老六的吼聲打得無影無蹤。五哥反倒對老六吼:啥,你說啥?老六氣得沒法,伸出手吼:鑰匙、把你家門鑰匙給我——
老六懶得跟他風一句雨一句的廢話,一把抓過鑰匙,自己回去修房子去了。
五哥隨身拴著兩套鑰匙,一套是銅制片狀的,開家門的;另一套是車門專用鑰匙,一根不銹鋼的棍兒,前邊的圓頭中間開著三角形的孔。五哥有次下班回家開不開門,他拿車門專用鑰匙往家門鎖眼里捅,怎么也捅不進去。五哥在站臺或停車場里沒犯過這樣的錯誤,從沒拿片狀鑰匙往車門的鎖孔里捅,不銹鋼的光澤亮晶晶一閃,鑰匙眼和鎖棍準確地吃在一起,隨著一陣咔咔脆響,一扇扇車門牢固鎖閉或應手而開。
喲,五哥忙著呢?見五哥開不開門,旁邊門里的女鄰居紅蓮出來了,指著五哥手里的鑰匙和鎖眼說,五哥你搞什么呢?它倆是一家的嗎?你不會插瞎插啊,你那棍兒那么粗那眼那么小,能插得進去嗎?
紅蓮的話把五哥整得臉通紅,挺不好意思。
四
早晨,城際列車??吭谡九_上,列車員們儀容整齊地站在各車廂門口,迎接旅客。五哥拎著他那長年累月從不更新的人造革兜子,匆匆從地下通道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冒出來——五哥瘸,兩條腿不一樣長。正在站臺上檢查列車員工作的白川仿佛聞到了人造革混雜著飯盒的那股鬧哄哄的氣息。
五哥攀上火車。十分鐘后,開車鈴響過,列車徐徐啟動。
本次列車的列車長正是五哥的鄰居紅蓮。五哥跟她打個招呼,在一節(jié)旅客不多的車廂里,找個沒人的座位靠窗坐下,剛把臉扭向窗外,嗚的一聲,五哥臉前一暗,列車沖進了第一條隧道……
凌榆線原本是戰(zhàn)備線,準備跟蘇修老毛子打仗用的,一九七一年動工,一九七四年完工通車。通車的時候,五哥二十二歲。
直到蘇聯解體了這仗也沒打起來,這條線就變成客運線了。五哥不再年輕,已經快記不得當年這條線路為啥修的了,但記得這條線當時可是挺難修,它整個都在山區(qū)里,一山連著另一山,隧道特別多。
紅石嶺隧道、南陽莊隧道、柿子谷隧道……五哥的臉前暗了一回又一回,在心里默默地數。
五哥還記得,這些隧道原來是以烈士的名字臨時命名的?,F在的名字都是通車并變成客運線以后,根據山名或者線路周邊的地名改的。
那時候,五哥和戰(zhàn)友們都把這條線叫作“小成昆”。成昆線也是五哥他們那個鐵兵師參與修筑的,成昆線全線修通犧牲了六千人,每隔一兩公里就有幾座鐵道兵戰(zhàn)士的墳塋。那是世界現代鐵路修筑史上犧牲人數最高的紀錄,至今沒被打破。五哥所在的師從成昆線轉戰(zhàn)到凌榆線,每穿透一座山,幾乎都有戰(zhàn)友倒下去。為了搶進度,鐵道兵們沒有時間給隧道起名字,就把犧牲在隧道里的戰(zhàn)友名字或者外號記在隧道口,標在施工圖上。
劉蒼滿隧道,周三炮隧道,小南蠻子隧道,孟同春隧道……
五哥的名字叫孟同春。
孟同春隧道半程塌方時把五哥埋在里邊,戰(zhàn)友們把他扒出來時,見他已經快沒氣兒了,憋得順耳朵眼冒血,腿也砸斷了。戰(zhàn)友們拿五哥死馬當活馬醫(yī),把五哥送到醫(yī)院,回手就把“孟同春”三個字用紅漆刷在了隧道口。沒想到五哥在醫(yī)院躺了六天六夜,又活過來了。
車停柿子谷車站,五哥起身下車,到站臺上透氣。列車一路過來,在每個小站停留都不過兩三分鐘,有時幾乎還沒停穩(wěn)又徐徐啟動。柿子谷也是個和別處一樣的小站,而且比別處更小。
一個站在車門口的旅客問五哥:老哥,你怎么在這放上風了,時間能來得及嗎?
五哥招手叫他:沒事,下來呀,這站停得時間長,十五分鐘,交會。
旅客下來問五哥:啥叫交會?
五哥指一下身后他們坐的車,說,這是咱們從凌州去榆樹關的客車。又一指遠處說,一會兒從榆樹關返回凌州的客車就要開過來,在這里會車,他們后到,先走。
十分鐘后,對面列車隆隆而來,緩緩進站。
對面車的尾門處站著一個人,抬手向站臺上的五哥高聲叫道,老五兄弟——
五哥揚手叫道,七哥啊,沒事吧?
沒事——列車徐徐啟動,把對面最后一個音節(jié)在山谷里長長地拉遠了。
四面青山,山風浩蕩,一個車上一個站臺上,兩個揮手的人,在彼此的眼里,縮成兩個黑點點。
那旅客挺奇怪:你五他七,怎么反成了他哥你弟?
五哥招呼旅客上車,說,他在家里行七,我在家里行五,各行各的,出了家門論歲數,他就比我大。
旅客還是有些糊里糊涂:他是干啥的,好像知道你在這等他似的,你們認識?事先約好了?
五哥哈哈笑:不用約,他是管車的,我也是管車的,我們倆對班倒班,我們倆在這里天天見,我們倆在平時總也見不著。
夕陽西下,運行一天的火車離終點榆樹關站不遠了,車速也徐徐緩了下來。五哥探頭向外看看,外面荒涼空曠,列車正經過五哥今晚要安家的地方——停車場。
列車到站,人下空了以后,再牽回來,就在這個場里待避,明早再拉回站臺上發(fā)車。
五
列車在夕陽的逆光中滑進站臺,形成一幅剪影。
旅客走光了,列車員們在紅蓮清脆的口笛聲中列隊,準備離站去乘務員公寓。五哥在車上逐節(jié)車廂鎖門,從車頭鎖到車尾。
鎖車門作為守車員的工作項目之一,什么時候鎖,作業(yè)規(guī)章里并沒有硬性規(guī)定,車到終點站了在站臺上鎖,或車拉到停車場以后再鎖,守車員自己掌握。
但是,守車員作業(yè)規(guī)章里專門有一條,絕對不允許“盲流”上空車,一經檢查發(fā)現,守車員立即罰款一千下崗仨月。
“盲流”活躍于站臺外至停車場之間的路途上,以及停車場的各個角落里,從冬到夏地過著他們的日子。
年年冬天,野外的“盲流”都有凍死的。心眼活的“盲流”就想法往空車里鉆,他們在車上吃車上拉車上睡。五哥對老六說過,他們那個埋汰呀,有的身上還有虱子,這要是傳染到旅客身上去還得了?領導處理不處理咱是一碼事兒,哥是掙旅客的票錢做工資的,心里能安生嗎?
空列車緩緩行進,快進停車場大門了,五哥看到,外邊鐵道線下邊的一處空地上,圍坐著三四個蓬頭垢面的人,烏黑的手里抓著饅頭和飲料瓶,圍著他們腳前的是用塑料袋和泡沫快餐盒裝著的菜,正吃得興高采烈。從他們的喝法上來看,可以判斷出飲料瓶里裝的是白酒。他們也看見了列車,舉起瓶子向列車致意。
五哥知道,他們當中,有要飯的,也有賣血的。
守車員中,像五哥這樣進站就把自己反鎖在車里的為數不多。人都有個悶不住的勁兒,有的愛溜下去玩,有的愛出去喝點小酒。回來看見“盲流”溜上車了,就揪著頭發(fā)往下踢。紅蓮他們車組有個列車員外號叫萬人嫌,一年到頭總穿著雙大軍靴揣著個酒瓶子,有一階段五哥對班那個老七病了,白川讓萬人嫌臨時頂老七幾個班,萬人嫌是喝得越多下腳越有勁,把一個“盲流”的肋條都踹斷了。
五哥就不行,五哥只長了反鎖自己的手,沒長踹別人的腳。
空車進場停穩(wěn),五哥從兜子里掏出飯盒,或是一大盒米飯一小盒炒干豆腐或土豆絲,或是兩個烤饅頭一個咸鴨蛋,有時是紅蓮送的一盒餃子。
飯后,五哥用車廂保溫桶里剩下的溫水刷飯盒。五哥看守的這種老式綠皮客車,每節(jié)車廂都有一只給旅客提供開水的保溫桶,像那種方形牛奶桶一樣放置在桶架上。五哥刷完飯盒又刷完牙,再掏鑰匙打開車廂的潔具柜。老式車廂的一端都有一只潔具柜,供列車員存放拖把、笤帚、水桶、撮子,五哥的一紅一藍兩只塑料盆也寄放在柜里。五哥取出盆,順便在全車走一個來回,把八節(jié)車廂每個保溫桶的水龍頭都擰開,兩只盆放在其中兩只水龍頭下,殘水排凈之后,五哥就要搭鋪了。
五哥先從自己的人造革兜子里往外掏東西。兜子里計有:飯盒兩只,疊著的被單床單枕巾各一條,半導體一個,眼鏡盒一只,幾張報紙包著的干樹枝一把或碎木頭幾塊。干樹枝或碎木頭是五哥在中途小站暫停時,下車順手撿來的。
車廂的行李架上有一只行李包,包里是行李,守車員公用的。五哥脫鞋登著座位把行李包抱下來打開,取出一條薄被一條褥子一個枕頭。硬座座席又窄又短,白天車里人少時,旅客可以在上邊枕著自己的胳膊縮成個大蝦米,對付著打三兩個小時的盹。對于在車廂里守過漫漫長夜的守車員來說,這樣當蝦米的滋味可就不那么美妙了。那套簡易行李,就是守車員們從車隊里為自己領來的。五哥還為自己準備了一條折疊凳和一條長木板。都放在車廂一端的座席底下。五哥只要把折疊凳打開頂著一個座席放在過道上,把長木板貼著座席一頭搭在凳上,一頭搭在靠里側的暖氣罩上,一個簡易鋪位的雛形就出來了??涩F在五哥只剩下了折疊凳,長木板卻已經殘了。
老式綠皮車一般每趟列車里,有一到兩節(jié)茶爐車,燒水的工作由乘務組的每個列車員輪流擔當。清晨空列車牽出停車場,在發(fā)車前一小時左右??康秸九_。登車的列車員要利用這個間隙,生著茶爐把水燒開,并逐節(jié)灌進保溫桶里。輪到誰燒水,那個列車員一般都會提前備好木柴。有一次輪到萬人嫌的班,他啥也沒備,急得他拎著把斧子要砍人似的瞪著眼睛四處搜索,一哈腰就把五哥的長木板拉了出來,咔嚓一斧子就給卸下小半片來。到晚上五哥要搭鋪時,目瞪口呆地發(fā)現他的鋪板一頭寬一頭尖,成了“三八大槍”形。而萬人嫌卻砍出了甜頭,幾個班次下來,長木板成了小拐杖了。
五哥把折疊凳放好,到另一節(jié)車廂搬來一個排空了水的保溫桶,連同本節(jié)車廂里的這只,都放倒了貼著座席放好,把褥子鋪上去,再鋪上自帶的床單,放上鋪枕巾的枕頭,接著把薄被抖開。
五哥再走出去,把紅盆和藍盆分別端回來。紅盆洗臉,藍盆泡腳。
夜將深,五哥坐在鋪位上,拉開天線的半導體在小桌上斜靠著窗邊,低微地傳出男女主持人以機關槍的語速播廣告的聲音。五哥架上花鏡,抖開手里的報紙。報紙是剛才給保溫桶放水時在各車廂隨手拾的,旅客丟棄下的。有的時候五哥拾不到報紙,比如萬人嫌當班時,他要揀舊報紙賣廢品,早把旅客丟下的一切可充廢品之物劃拉得干干凈凈,連旅客吃剩下的面包他也趁人不備往嘴里填。這樣的時候,五哥就把自己包干樹枝或碎木頭的報紙撫平了讀。
六
五哥起床時天還不亮。他草草洗漱,用五分鐘時間拆散鋪位,把一切恢復成原樣。然后走一個來回,把昨晚打開的保溫桶水龍頭都關上,回身來到茶爐車打開茶爐間的門,點著報紙送進爐膛里,迅速把干樹枝或碎木頭擺在火苗上,在燃燒得噼噼啪啪的輕微爆裂聲中,撮上兩鍬好塊煤填進去。不多時,爐膛里的火旺起來,五哥的臉上感到了微熱,也聽到了水在茶爐里咕嚕咕嚕輕微地響。五哥滿意地聽了一會兒,拿起笤帚把茶爐間里的爐灰和煤屑掃得干干凈凈,又端來水把茶爐間地面和爐底盤都沖干凈,還特意在沖凈的爐底盤里多倒了些清水,清水微微抖動著平靜下來,水面上倒映出紅紅火火的炭塊,五哥笑了,他喜歡看這個。
五哥進車廂里歇歇氣,他抬起車窗,讓晨風吹到臉上。他不用再去茶爐間看著,茶爐的下部有排氣ehLcc+qQvaKw1/6nEjC3Xg==管,從車廂地板伸到車外面,水開的時候就會有白色蒸汽冒出來。五哥看窗外被遠遠近近山的輪廓勾勒出來的曙色,看天邊的朝霞。無意間眼皮向下一搭,果然就準確地捕捉到了水剛開時車下飄出來的一絲若有若無的蒸汽,不多時蒸汽就匯聚起來,歡快地翻涌著……五哥笑了,他喜歡看這個。
五哥站起身,操起一塊干凈抹布往清水里投了投,像堂倌似的擰干搭在肩膀上?;氐讲锠t間,從茶爐旁邊拎出一架小車和兩只大鐵壺,用抹布把鐵壺擦了擦,放到茶爐水嘴下,擰開水龍頭。接滿一只拎出來放到小車上,再接另一只。兩只滿滿的鐵壺都并排放上了車。五哥擰開茶爐上方的注水閥,眼睛盯著爐壁上玻璃管的水位儀,將水加滿,關上注水閥,接著向爐膛加添一鍬煤。
做完這一切,五哥就推起小車,進了車廂。滿載的小車輪子在車廂地板上軋出轔轔的聲響,五哥不緊不慢地走,盡量把車子推得平穩(wěn)。
五哥把車推到一只保溫桶旁,打開蓋,拎起鐵壺把熱氣騰騰的滾水傾注進去。兩壺正好灌滿一只桶。五哥扯下抹布,順手把桶也擦上幾把,再推著空車哐啷哐啷地回來。
五哥周而復始地干著。外面的事物已經全蘇醒過來了,一些遠處和近處輕微的喧囂從車窗外傳進來,陪伴著五哥把八只桶都灌滿。
五哥最后再次把茶爐注滿水,清了清灰,添上煤繼續(xù)燒。
這些都不是五哥的活。
傳來嘭嘭嘭的敲門聲,五哥過去打開車門,上來幾個穿著帶黃色號坎工作服、腰里別著對講機的家伙,都一手拎著保溫茶杯,一手拿著他們剛才用來敲車的短把鑰匙,那是他們的工具,他們是準備來牽引列車的調車員。他們粗門大嗓地叫嚷:五哥,早上好啊。五哥點頭哈哈笑:好好,哥幾個坐著,我給你們沏水去。五哥上前接過他們的杯子,不一會兒都給滿登登地拎回來,挨個發(fā)還給他們。一個家伙向衣袋里掏一把,啪一聲把一個紙盒扔給五哥:托人從北京捎回來的治腰的藥,都說效果特別好,五哥你拿去試試。五哥說哎呀這、高工長,這讓我、這多少錢呀……那個家伙一擺手,示意五哥別說話,從腰里拽下對講機:機車、機車,我是一號,我是一號,后部已緩解,后部已緩解,請回答,請回答。對講機里刺刺拉拉一陣,傳出:機車明白,機車明白,一號,一號,正點牽引,正點牽引。列車咯噔一聲緩緩啟動了。茶爐車下的白霧氣被列車拖曳得絲絲縷縷,形成了一個顯眼的標志。
車到站臺停穩(wěn),五哥站在車廂門口,向跳車而去的調車員們揮手告別。轉過身來,又向早已在站臺上列隊等候的列車員們招手。
列車員們是從乘務員公寓吃完早飯后來的,以往,輪到哪個列車員當值燒茶爐時,哪個列車員就會從公寓食堂給五哥打份早點來。五哥很過意不去地對紅蓮說,這多不好,我燒水不是圖兄弟姐妹們給我買早點……紅蓮說,我知道,五哥,兄弟姐妹們給你買早點,也不是圖你給他們干活,怎么,不稀罕吃?稀罕吃,稀罕吃。五哥接過早點,坐到一邊去,大嚼起來。
今天當值的是萬人嫌,他咧開嘴撓頭皮:呀,五哥,我又忘了給你打飯了,你看我這臭腦子。沒事沒事。五哥說。紅蓮走過來,板著臉瞪了萬人嫌一眼,把一只塑料袋向五哥一遞:五哥,拿著。塑料袋里三只肉包子,一杯豆奶。萬人嫌說:還是五哥人緣好啊,到啥時都有人疼著,那你快趁熱吃吧,我先忙去了。站??!紅蓮擋住萬人嫌,胸脯一挺,手一伸:拿錢來。錢?萬人嫌眨著眼睛:啥錢?少他媽廢話,紅蓮說,包子一塊錢一個,豆奶一塊錢一杯,一共四塊,給姑奶奶拿過來。萬人嫌看著紅蓮的胸脯直咽唾沫,手伸出到內衣里去捻,捻了一會兒捻出一張五元票,紅蓮一把掠過去,掏出一枚一元硬幣,抖手一丟,硬幣丁零零地滾到座席底下的地板縫里,萬人嫌忙貓腰撅起屁股抻長胳膊去尋找。
七
白川又來檢查工作了。
當時列車??吭谟軜潢P站臺上,距發(fā)車還有一個小時,離車站檢票放客還有二十分鐘。按作業(yè)規(guī)程,這時列車員出場,到車門邊立崗待客。
五哥弄完茶爐,洗了手,正要坐下來吃早餐,白川很焦急地揮舞著手走過來,嚷著,這哪行呢,這哪行呢?
咋的了,白段?五哥問。
萬人嫌剛剛病倒了,渾身不知道哪兒疼,疼得爹一聲媽一聲地叫喚。白川憂心忡忡地說,可是,馬上就要放客了,車門還空著沒人立崗,這……五哥啊,要不你去站會兒?就這一個班,一小會兒。
五哥看著白川,說,啊,那我去換衣服。因為燒爐的活臟,五哥沒穿制服正裝。
不用去現找衣服了,穿我的,時間緊迫。白川說著,抬手就解衣扣。
五哥換好衣服,從座席底下找到那條“三八大槍”,就是被萬人嫌的斧頭造型了的那條長木板,下車站到門邊。
白川從車尾走向車頭,挨個門口檢查立崗列車員的風紀儀容。抬頭一看五哥,立馬把白川嚇得眼直了。
你這是干啥呀,五哥?白川哀叫道。
五哥面容肅穆,站得筆斜——不,不是筆者的筆誤,別的列車員不僅站得直而且站得正,人家那才是名副其實的筆直。五哥兩腿不一樣長,卻也站得溜直,但身體和地面不是九十度角,他那條“三八大槍”倒是垂直觸地的,五哥雙手握“槍”,身體的重心傾向一側的“槍”身上,所以叫筆斜。
你說話呀五哥,咋的啦?白川繼續(xù)叫著。
腿犯了,腰也犯了,站不住。五哥斜視前方,莊嚴答話。
那你、你早說啊。白川恢復了點常態(tài),額頭上的汗也冒了下來。五分鐘后就要檢票放客,旅客潮涌進站臺,看到凌州列車段的列車員這般殘次,成何體統(tǒng)?更要命的是榆樹關是一流重點站,鐵路上的部、局領導都會隨時下來檢查,頻率之高足以令白川心驚肉跳,五哥形象出奇,撇著腿拄著“槍”,臉上還雄赳赳氣昂昂,這一旦讓領導看見會產生什么影響?他的副段長還想不想干了?白川后背颼颼冒涼風,忙說,五哥,你、你快回去歇歇著吧。
不,為了工作,我能堅持。五哥說。
哎呀媽呀……白川差點沒哭了,使勁兒把臉笑成菊花,沖著五哥直作揖,說,五哥呀,求求您老快回去吧,我、我親自站在這兒。
這工夫,萬人嫌病病歪歪地來了,剛才白川和五哥窮對付的時候,紅蓮把萬人嫌轟了起來。萬人嫌捂著肚子虛弱地呻吟道,白、白段啊,我實在是不行啦,這、這腦瓜仁都快疼死啦……
你他媽給我住口!白川轉身一個高蹦起來,口沫飛濺地指著萬人嫌的鼻子咆哮:馬上到門口給我站著去,我嚴正警告你,今天就是死,也要給我死在這里!
八
五哥下班,直接去了老六家。
人累啊。五哥對老六說。
誰累?老六問。
你累,我累,白川更累。五哥說。
哥,你咋的啦?老六問。
唉,五哥說,老六,給哥打點酒來。
你不是不喝酒嗎?
今天喝點。
守車員既然是一個相對輕松些的特殊工種,自然引起了很多紅眼人的覬覦。一些人就去找負責人事安排的白川,跟他很私密地談事兒。白川更不愿意讓一些俏活的崗位長期被固定的人占著,那他就等于白守著一只金柜而柜子裝的卻是無法周轉的資金一樣,讓他毫無油水可撈??墒裁磵徫划吘苟际且欢∫幻模思腋傻煤煤玫?,又沒犯紀律,就算你白川手握實權,也總不能為了自己的油水而無緣無故地給人家撤職調崗,他上邊有紀委有干部監(jiān)察制度,膽敢胡來,一封人民來信過去就夠他喝一壺的。
啊?那白騾子他要干什么啊?老六一著急就跳了起來,把白川的外號也喊了出來。
五哥抬手讓老六坐下,跟老六碰了下杯,苦笑了一聲。
白川讓五哥去門前臨時立崗,五哥立完了之后呢,他會再讓五哥到車廂內去驗票,順便維持一下車內秩序,打掃車廂衛(wèi)生,這些都是守車員本職之外的工作,白川也可以說五哥這是發(fā)揚風格,幫助生了病的同事,協助團隊完成工作任務。這是個兩面光的理由。就這樣讓你由淺到深,他這套戲法的名目叫蹚著來,蹚渾水那個蹚。等你把一個整班都頂下來,他又會說萬人嫌的肝腹水或者高血壓不但沒好反而更嚴重了,請五哥再臨時替一個班,這樣一而再再而三臨時下去,等你再想下磨道的時候,驢韁繩已經給你套上了,因為你能干這個活啊,而且干得挺好。你原來的位置也沒了,再說話時你可就沒面子了,變成你求他了。
他白騾子怎么能這么對你?老六又嚷起來,哥,你可是為修鐵道當過“烈士”的,你不是還有殘疾軍人證嗎?他白騾子收了萬人嫌多少黑錢哪,他剛入路的時候還是你徒弟呢,臟心爛肺的東西,我找他們去。
老六你干啥呀,又不是小孩子了,咋還跟小炮仗似的一炸一炸的呢?哥來找你喝酒的,又不是喊你去打架。五哥說。
對了老六,五哥說,大慶的工作已經轉正了吧?
大慶是老六的兒子,今年大學畢業(yè),前些日子正在實習。
嗯,轉正了,挺遂心的。老六說。
老六啊,五哥有點喝高了,疲憊地用手抹抹臉說,告訴我大侄,崗位來之不易,要好好干,多干點活累不死人,別讓人家挑出毛病來。別人算計咱時,咱既要保護好自己,又不要心懷怨恨,咱要對得起咱自己的良心。
哥,我知道。老六說。
九
城際列車從始發(fā)站正點發(fā)出。
五哥照舊坐在車窗邊扭臉向外看,他看到站臺上的幾株桃樹,桃花零星地開了,花兒淡淡的香氣依稀從五哥的臉前一飄而過。五哥想,又一年的春天來了。
不遠處的軟席車廂門口突然一陣喧嘩。一對青年男女手拉手正向軟席車廂里闖。
紅蓮迎上前,向那對男女敬了個禮,要過他們的車票來看,說,對不起,您這是硬席車票,不能到軟席來乘坐。
女青年說,我要是非坐呢?男青年捋起袖子抱起膀子看著紅蓮笑,胳臂上的刺青在隆起的胳臂上一滾一滾地動。
紅蓮仍舊微笑:那請您二位到列車辦公席,補足軟席與硬席之間的票面差額。
女青年撥開紅蓮進了車廂,一屁股坐在座位上,把包往茶桌上一扔,說,你裝什么裝啊,不就是個小車長嗎?當小三都沒人要的貨,告訴你,這個軟座姑奶奶我坐定了。
女青年這一屁股正好把添乘檢查的白川嚴嚴實實地封在了里邊,白川垂下眼皮,拿起茶杯站起來,小聲對女青年說,借個光。從女青年和男青年身邊擠出去,坐到了稍遠些的座位上,扭頭看窗外的野花。紅蓮看看白川的背影,臉有些白,回頭拿起女青年的包遞給她。
紅蓮說,對不起,請您起來,拿好您的包,不補票您不能坐在這里。
男青年一巴掌扇過去:我讓你他媽多管閑事。
啪的一聲,聲音很硬,不像是男人的手扇在女人臉上的聲音。男青年一愣,剛扇到五哥胳膊上的手腕已被五哥緊緊攥住。
五哥盯著男青年的眼睛,說,你再動下手試試!五哥的手跟鷹爪鉗子似的,男青年甩了幾下手沒甩開。
五哥回頭對女青年說,請你放尊重點,少張嘴閉嘴小二小三的,聽清楚了嗎?
你算老幾!女青年叫道。
老大!五哥正正制服的領子說,二位給我聽好了,我是這次列車的管車的,他遙遙地看了白川一眼,提高聲音說,全列車都歸我管,我現在是車上所有人里最大的官。怎么樣二位,認識我了嗎?現在請你們給我出去。
你他媽的——女青年叫。
想撒野嗎?一會兒停車就請給我下去,我找地方跟你們說話。五哥說。
乘警擠了過來,怎么了,五哥?
五哥一笑:沒事沒事,這兩位旅客走錯車廂了。
男青年也笑了,原來是五哥啊,你看這誤會鬧的,五哥您貴姓?
五哥一指窗外,你問它,連名帶姓都有。
列車嗚的一聲,沖進隧道。
十
這些年,老式的綠皮車廂在鐵道線上越來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紅皮車、白皮車,都是更先進舒適的空調車和動車組。這些車廂設計更合理,技術更先進,遙控的自動中央門鎖使新式車廂的車門開封自如,不再需要專人在里邊反鎖并看守了。鐵路相關部門做出了長遠規(guī)劃,將不再生產綠皮車廂,現有的綠皮車待使用年限到期后逐步淘汰。
清晨的細雨中,高工長帶著調車員們來到停車場。眼前的一列綠皮車廂光禿禿的,昨天晚上,它們已經跑完了最后一段行程。還在站臺上時,列車員們就已經奉命摘下了列車的方向牌,把車廂里的用具備品搬卸一空。今天早上,榆樹關至凌州的新式紅皮空調列車將首發(fā)出站。停車場里的這一列綠皮車廂要牽引到一條備用線上去,待與貨車混合編組后,拉到很遠很遠當初生產出它們來的地方,拆分,解體。牽引機車頭已經掛上,一個弟兄上前用短把鑰匙磕磕車幫說,要走啦,伙計。
高工長發(fā)現了異常,昨天夜里,最后一個替班的守車員萬人嫌送空車入場以后,從車上蹦了下來,打車回了車站,已經連夜乘別的過路快車返回凌州,跑回家去了。最后一夜的老綠皮車廂所有的車門全都大敞四開,沒人管了。高工長當時想,今夜“盲流”要狂歡了。
可是這會兒,高工長發(fā)現,所有的車門都緊緊地鎖閉著。隨著那個兄弟磕出的響聲,仿佛回應接頭暗號似的,車門里邊傳出了鑰匙棍在鎖眼里咯吱咯吱扭動的聲音,一只只門鎖打開了,五哥拉開了一扇車門,一邊下車一邊叫道,高工長,還愣著干啥,快帶弟兄們上來呀。
幾天前,五哥與一對尋釁滋事的青年男女旅客發(fā)生了沖突,下車以后,男女旅客一路尾隨,走到僻靜的地方,男旅客給了五哥一刀,把五哥捅進了醫(yī)院。眼前的五哥臉色不大好,腿腳更加不利索,高工長忙上前攙扶一把,五哥擺擺手,說,不用不用,我能行。
五哥,你、你在車上坐了一宿?高工長昨晚親眼看見萬人嫌把守車員的公用行李都夾跑了,估計是賣廢品去了。高工長看著五哥起著紅絲的眼睛,問道。
嗯。五哥說。
高工長手下的弟兄們紛紛攀門上車。高工長突然用手一指尾門那里,厲聲叫道,喂,三寶子,把煙掐了,不知道這是不吸煙車廂嗎?嘴里咬著煙卷的調車員三寶子回頭笑道,高哥,這是報廢車啊。高工長怒吼一聲:我讓你把煙掐了!
五哥,從醫(yī)院來的呀?高工長回頭又問。
嗯。五哥說。
高工長腰間的對講機響了:一號一號,準備牽引,準備牽引……高工長忙登上車,回頭看到五哥還站在那里,五哥兩條腿不一般長,怎么也站不直溜,五哥左右扭頭四下尋找,高工長看出了五哥在找什么——不遠處有一塊水泥磚。五哥剛要挪身,高工長跳下車一溜小跑,不顧泥水,把水泥磚從土里摳出來,抱著跑回來,墊在五哥腳下。列車咯噔一下,氣閘緩解,緩緩啟動,高工長再次飛身登車。
五哥站得筆直。
七八節(jié)車廂,每個車門口都站著一個調車員。
高工長大吼一聲:全體立正——敬禮!
五哥聽見了,在雨幕中舉起右手,中指尖抵住太陽穴,向列車敬禮。
列車走遠了。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