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玉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樹。香樟樹。樹好大,好高。樹冠如傘,遮住了整個庭院。
樹是奶奶親手栽下去的。那時還沒有小玉,也沒有小玉的阿爸。奶奶剛過爺爺家的門,就栽下了這棵樹。爺爺曾問過奶奶,樹長大了做什么呀?奶奶說,打張床,雕花的。剩下的,打幾口箱子,裝衣裳。
爺爺望著只有拳頭般粗細的香樟樹,笑得肉乎乎的小眼睛都瞇成了縫。
這些話,這些事,都是后來奶奶告訴小玉的。
奶奶姓苗,大名叫什么,小玉記不住了。好像小時候,她問過奶奶,奶奶也告訴過她。當時是記住了,可隔了幾天就忘啦。忘得很干凈,也很徹底。畢竟是長輩,張口奶奶,閉口奶奶,多親熱啊,記名干嘛呢。
但奶奶的小名小玉卻忘不了,記得牢牢的,脫口而出。奶奶的小名叫苗苗,同家里養(yǎng)的那只老花貓叫法一樣。苗苗,喵喵——
有時,連奶奶也分不清小玉是在叫她還是在叫老花貓。
老花貓很老很老了。奶奶說,貓活一年等于人活五年。小玉從懂事起,家里就有這只老花貓,到小玉初中畢業(yè)的一天下午,老花貓走了,順著香樟樹的枝杈走出了家門,走出了院落,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小玉很清楚地記得,瘦成了一張皮的老花貓沿著樹枝慢騰騰地走,不時回過頭來看,似乎想把整個院落和整個院落的人都刻在記憶里。那天的陽光不是很猛,落日的余暉帶著金子般的光芒,映照在老花貓的臉上,老花貓的眼角掛著一滴晶瑩的淚,卻始終沒有滴下來。
奶奶說,貓狗識溫存,老花貓知道自己不行了,不想拖累家人,就默默地去尋找自己的歸宿。奶奶的話不急不慢,聲音也不大,幾乎沒有絲毫的感情。但小玉聽完,卻想哭。
這年底,奶奶去世了。
2
現(xiàn)在,小玉站在香樟樹下又想哭。
幾年前,她為老花貓哭,為奶奶哭。阿爸阿媽看在眼里,嘆在心上。這細妹,怎么像林黛玉似的,哭哭啼啼,恁樣多愁。
眼下,小玉已是20出頭的大閨女了,水靈靈的,像朵花,嬌艷無比。還哭什么呀?為了香樟樹。
按小玉的推算,香樟樹應該有65歲了,奶奶去世時剛好84歲。就這么一棵老樹,竟然被惠州城里的一位大老板看中了。大老板姓黃,單字一個金。黃金。這名字很威,也很霸道。黃老板是位身材矮胖的人,腿短,腰粗,屁股大。頭光,眼睛也光。一雙眼,平時瞇縫著,一旦眼皮上挑,眼珠子就骨碌碌地亂轉,發(fā)出賊亮賊亮的光。
阿根說,黃老板的眼珠一轉就是一條主意,一轉就能談成一筆生意。難怪人家的生意那么火,在短短的五年內就把一家苗圃場辦成了大型綠化公司,并且著重承擔市政工程。
黃老板相中了小玉家的這棵香樟樹。
在黃老板眼里,這棵樹不是一般的樹。
一般的樹,受陽光雨露的滋潤,會直條條生長。而這棵樹,是擰著身子長。樹干有點像麻花,樹皮斜紋縱裂,如酒后的舞步,踉踉蹌蹌,自成章法。
黃老板識貨。這是一棵有個性的樹。桀驁不馴,卓爾不群。在這一個鶯歌燕舞的時代,人有個性,討人煩。物有個性,嘿嘿,那就是寶。
黃老板站在香樟樹底下,聞著滿院清香,突然感覺自己很渺小。怎么會有這種感覺呢?他百思不解。但,這越發(fā)激起了他想征服這棵老樹的野心。不就是一棵樹么,難道會比人厲害?
黃老板做了多年的市政工程,知道這棵樹的價值。他要把這棵樹移進城里去,隨便往哪一栽,就是一道風景。這年頭,浮華的東西太多,總需要一些實物來填充。比如城市,日益虛胖,卻偏偏要證明自己強壯。于是奇招迭出,有復古的,造古的,也有修舊如舊的。一些聰明人,就打起了樹的主意。把老樹、古樹移進城里,一下子就能增強歷史的厚重感,就有了古色古香的韻味。黃老板就是這樣的商人。
黃老板開出一個價格,小玉的阿爸阿媽一口就應承了下來。鄉(xiāng)下人瓷實,這價錢比他們預料中的多,能不及時答應嗎?
只有小玉說,不,不賣。
小玉跟這棵樹的感情太深了。奶奶在世的時候,常嘮叨香樟樹的好處。這葉兒,防蚊蟲叮咬。這根兒,熬水喝,治感冒。渾身上下都是寶呢。春暖花開,奶奶給小玉在香樟樹的枝椏上系好秋千,小玉在一蕩一漾間,吸進了滿腹的清香。
五月來了,香樟的花兒開得滿樹都是。圓圓的,尖尖的,黃綠色的小花,如彩蝶般點綴枝頭。惹來許多小女孩牽著媽媽的衣衫,羞澀著伸出小手,要花。很多的時候,都是小玉采給她們,裝在口袋里,握在手心里,有的插在黃黃的頭發(fā)間?;ㄏ?,人笑,小玉的心也醉了。
過年貼門對時,奶奶會找出紅紙寫上些吉祥的話,貼在香樟樹上。出門見喜,好。壽比南山,更好。還教小玉念:春回大地百福生,家有香樟值千金。東風得意花千里,清香滿院享太平。
在歌謠聲中,香樟樹伴隨著小玉一歲一歲長大,香樟樹就是小玉的伴,就是小玉情竇初開的魂。
可小玉沒法把情感說出口,即使說出去,阿爸阿媽也不信,一棵樹有啥呢?黃老板給那么多錢,不賣,才是傻瓜。
阿爸咧著嘴沖黃老板笑。我這丫頭,自小和別人家閨女不一樣。不實際,愛幻想。人家的丫頭是省下買花的錢買菜,我家丫頭是省下買菜的錢買花。
小玉想辯解兩句,阿爸已伸出粗壯的手接收了黃老板的訂金。這個家,阿爸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力。
過兩天,黃老板手下的工人就來挖樹,連根挖起,帶走。
小玉第一個恨的人就是阿根。要不是阿根帶黃老板來,黃老板哪里會知道小玉家里會有棵香樟樹?
阿根是小玉的男朋友,在城里開泥頭車,有很多生意要黃老板照顧。
小玉覺得阿根變了,變得逐漸陌生起來。
以前阿根很靦腆,聽別人說句葷腥話都臉紅?,F(xiàn)在的男人,臉紅的越來越少。倆人訂親那晚,就在這棵樟樹底下,借著忽明忽暗的月光,阿根想牽小玉的手,都不敢。緊張得鼻尖冒出了細細的汗。還是小玉主動靠上去,兩只年輕的手才緊緊握到一起。阿根的掌心濕漉漉的。
然而,自從阿根進了城,才幾年的光景,阿根就不是以前的阿根了。單是那衣著,明顯花俏起來。阿根瘦,頭發(fā)長,身子骨單薄,穿上花襯衫和破了幾個洞的牛仔褲,再扎一根白得耀眼的時裝帶,怎么看都像阿飛。
小玉勸阿根別這樣。阿根說,到了城里,就得像城里人。否則,走路都受欺負。阿根一擼袖子,胳膊上露出一條張牙舞爪的青龍。小玉哆嗦了一下,渾身起滿雞皮疙瘩。
阿根說,別怕,這不是紋身,是貼圖,洗洗就掉了。我知道你不喜歡。可有這個,一般人都不敢招惹我。多份保險。
小玉替阿根難受。本是頭綿羊,卻偏偏要披上狼的皮,何苦來著。
阿根常約小玉到城里玩。小玉去過一次,再也不想去。不是惠州城不美,而是阿根的手腳不老實。說好去看西湖,一到人少的地方,阿根的手摟著小玉的腰不算,還要往胸前摸。這可是大白天,這可是在城里哦。小玉既緊張又惱怒,堅決抵制阿根的每一次侵犯。阿根說,你看看人家城里人,倆人一見面,上午牽牽手,下午摟摟腰,到了晚上就……阿根還想往下說,小玉已捂著耳朵跑開了。
小玉對阿根說,下次想見我,就回鄉(xiāng)下來。
在鄉(xiāng)下,小玉是池塘里的一尾魚,是山林中的一只鳥。自由,任性,又活潑。方圓幾十里的小伙子都知道小玉是位美女,受看。眼睛大,睫毛長。小蠻腰,圓屁股。一笑,就露出潔白的糯米牙。同是南方人,人家小玉曬不黑,皮膚嫩汪汪的,吹彈可破。不是明星,賽過明星。
小玉長得好,農活也不拉下。采茶,拋秧;縫補,煲湯。樣樣不落下。在鄉(xiāng)下,周圍的小伙子如蜜蜂般飛來,嗡嗡響??尚∮瘢睦镏挥邪⒏?。倆人一塊長大,青梅竹馬,滿20歲,兩家就置酒席,訂了親。一切都知根知底,多好。
阿根對小玉又熱愛,又猴急。他把一雙瘦腳板緊緊地踏在了油門上。他要快攢錢,攢多錢,在惠州買下一套房子,吹吹打打把小玉娶過來。
小玉打電話給阿根。阿根說,不就是一棵樹么,能進城,是享福。樹同人一樣,進了城,才有價值。進了城就不是一般的樹啦。
小玉說,不是一般的樹是什么?
阿根沒想到小玉會這樣追問,他一時語塞,突然就想到了黃老板的話:是古董。古董,懂嗎?越老越值錢。
阿根不說還好,一說,小玉眼淚掉了下來。阿根,樹老了,經受不起折騰了,它和奶奶一樣,看著我們長大,賣掉它,就好比賣掉我們的奶奶。
阿根在電話那頭愣住了。他沒想到小玉會把一棵樹和一位老人聯(lián)系到一起。這樣一聯(lián)系,樹就不是一般的樹,而是人,一位慈祥的老人。作為子孫后代,再窮,再需要錢,能出賣為自己遮風擋雨的老人嗎?不能。賣了,就等于出賣祖宗。
阿根說,小玉,小玉,你別哭。我去跟黃老板再說說。
小玉說,阿根,你真好。
阿根心頭一震,這話,好幾年都沒聽小玉說過了。
3
然而,挖樹的工人還是來了。
五個大老爺們,個個身強力壯,兩臂上的肌肉長得像石頭疙瘩一樣,硬。他們帶著斧頭、長鋸、短鋸、镢頭和鋼鍬。所有的工具,開口之處,都锃明瓦亮,太陽一照,白光閃閃。
一來到樹下,都大口大口地呼吸,說好香好香。一臉陶醉的樣子。
小玉說,不要挖,這樹,我家不賣。五個工人看看小玉,再望望小玉身后的阿爸阿媽,都呵呵地笑。
阿爸說,別理她,這丫頭,長這么大了還不成熟。阿媽過來把小玉拉到一邊,種樹,就是賣的。就好比豬,養(yǎng)大了就是要殺的。樹賣掉,再栽。
阿媽雖然沒啥文化,但說起話來,滿口都是道理。只是中間一句,小玉感覺很耳熟,好像在哪里聽過。小玉仔細地想,終于想出來了,電影《投名狀》里龐青云曾說過一句話:是兵,就得去死。這話很殘忍,也很歹毒。所以,給小玉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阿媽為了錢,居然有了龐青云的智慧,這讓小玉忽然之間對阿媽產生出一些憎惡感。
五個工人扎緊衣袖,褲口,帶著鋸子,開始往上爬,他們首先要截斷樹冠,然后再挖樹根。
香樟樹在這一刻也似乎明白了即將到來的噩運,剎那間,枝不搖了,葉也不舞了,空氣中再也聞不到一絲香味了。圍觀的人們嘖嘖稱奇,看看,樹都成精了,有知覺呢。
一聽這話,小玉的眼淚撲簌簌落下來。她在心里恨死了阿根。
其實阿根是盡力了。阿根找到黃老板,不知該如何開口。想了半天,才說,黃老板,那樹太老了。人挪活,樹挪……
最后一個字還沒出口,就被黃金舉手打住。
黃金說,阿根,不吉利的話不要說,我們公司又不是第一次移栽大樹,什么樣的活兒沒干過?是不是那小妮子舍不得這棵樹?
阿根點點頭。
黃老板笑了,笑得連肚皮子上的贅肉都跟著打顫。不就是一棵樹么,值得這么難舍難分?小妮子矯情,關鍵是你無能。你要把她破了。只有破了,她對什么事情才能看得開。黃老板說得極下流,阿根聽了,臉像燃燒的火苗一樣通紅。
阿根不再吱聲,起身退了出來。
事后,阿根想想,黃老板的話有道理。小玉,是不是有些矯情了?
五個工人如猴子般攀上樹枝。樹冠大如傘,枝繁葉茂,將五個人緊緊壓縮在樹椏的縫隙中。待斜拉的繩子系好,利斧翻飛,鋸齒嘩啦,香樟樹的枝條、葉片,樹皮、樹骨,如夏天的驟雨急速落下,震得小院咚咚地響。
小玉感覺那斧子、鋸子如落在自己身上一般難受,她抹著眼淚跑進了房間。五個男人放肆大笑,干起活來越發(fā)賣力。
咚咚咚!樹枝帶著滿身的青翠落下,再落下。
不知過了多久,小玉忽然聽到有人在喊,不好了,香樟樹在哭。
小玉一骨碌爬起來,連鞋子都沒穿,光著腳就跑出了房門。
工人們尖銳的笑聲再次響起。工人們在逗她玩。但香樟樹確實在流淚。
香樟樹的樹頭已被鋸完,只留下幾個光禿禿的枝干,如同伸向天空的巨筆,控訴被人砍了頭的罪惡。
在小玉眼里,香樟樹不僅流淚了,而且還在流血。所有鋸斷的樹椏,都流出白乎乎的漿,這是樹的淚,也是樹的血。血和淚總是緊緊連在一起的。這一股、那一汪,從分枝到主干,慢慢流下來,慢慢匯集到一起,流進泥土里,將泥土淋濕一片。
五個工人干活老到,卻似乎沒見過香樟樹會流這么多的水來。其中一位年長的馬臉男人說,樹同人一樣,失水過多,會枯死的。這樹要是死在咱們手里,這力氣可就白下了???,快找泥來。
其他四個男人趕緊跑向村邊的荷塘,挖來了黑乎乎的泥巴。馬臉男人爬上樹,用黑泥將樹的斷頭處糊得嚴嚴實實。就這,他們還不放心,又找來稻草,打成草繩,將樹所有的枝干一圈圈纏起來。馬臉男人說,這叫保水。
鋸完了樹冠,五個人甩開膀子開始挖樹根。他們以樹為中心,各向前走出五步,開挖。其中面向小玉的大胡子男人只走了四步,被馬臉男人發(fā)現(xiàn)了。他說,這樹年紀大了,有些精怪,一定要走夠五步。
小玉不知這是什么講究,她只聽奶奶說過,樹越老,根越堅。一棵樹的樹冠有多大,那么它的根就有多大。只有這樣,樹才能越長越牢,越長越茂盛。見馬臉男人如此照顧這棵樹,小玉趕緊給他遞過了一杯水。
馬臉男人接過水,一時不知該如何表示感謝。反而嘆了一口氣,說,妹仔,你是個好心人,對這棵樹你已盡心了,它是知道的。萬物皆有命,莫怪,莫怪。
小玉點點頭,臉上難得露出了一絲笑意。這是小玉幾天來第一次露出笑容。
土屑紛飛,香樟樹的周圍很快就挖掘出一圈壕溝。
暮色在勞動中降臨,五月的這一天傍晚,氣溫突然降下來,整個小村莊渾身上下似乎都緊了一緊。
夜里,小玉做了一個夢。夢見奶奶回來了,帶著那只老花貓,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山路上。山路一片潔白,奶奶的小腳踩在落葉上,發(fā)出沙沙聲響。奶奶依舊那么慈祥,臉上的皺紋如山坡上盛開的野菊花,燦爛而喜慶。老花貓跟在奶奶左右,不棄不離,眼看就要到家門口了,可奶奶繼續(xù)往前走。
小玉喊,奶奶,這是我們的家啊。奶奶沒聽見,手搭成涼棚,東瞄瞄,西瞅瞅,好像記不住路了。連老花貓都一臉的困惑。小玉又喊,奶奶,這就是我們的家,你進來啊,進來。
奶奶這次好像聽到了。她問,樹呢?
被阿爸阿媽賣了。
哦。奶奶臉上的笑容不見了,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息。這不孝的崽,這是我栽的樹,怎么說賣就賣呢。至少,也要跟我嘮叨幾句。這孽障,為了錢,你們賣掉了福蔭,也賣掉了我留戀你們的根,不孝啊不孝。
老花貓也似乎很生氣,沖著小玉又呲牙,又咧嘴,最后瞪圓了眼睛,豎起了胡子,惡狠狠地喵了一嗓子。
小玉醒了,渾身汗淋淋的。
早晨,小玉推開門,樹已被挖走。馬臉說過,趁著月夜走,樹易活。門前只留下一個巨大的坑,如同黑虎掏心般,掏走了小院的心臟。那坑,演示著一種冷颼颼的空洞和寂靜。
長了65年的樹,只一夜的工夫就徹底消失了。
4
幾個月后,小玉結婚了。
阿根在惠州城里買了一套房子,付了首期,然后月供。
對于阿根,小玉已沒有先前的那種激情。自從香樟樹被挖走以后,小玉的神情一直有些恍恍惚惚。阿爸阿媽就催促兩人早點結婚。沖沖喜,這丫頭就好了。阿根也想起了黃金的奸笑,趕緊隨聲附和。
小玉本不想進城,可有一件事牽掛了她的心。小玉想找到她家的那棵香樟樹。
在婚慶的宴席上,黃金也來了。穿金戴銀,渾身上下珠光寶氣,怎么看都不像個男人。
阿根、小玉去敬酒。黃金笑得嘎嘎響。敬完酒,小玉沒及時轉向下一臺,而是紅著臉問黃金,黃老板,那棵樹呢?
什么樹?黃金一臉詫異。
香樟樹。
哦,黃金拍了拍光溜溜的腦門,他搞不懂這新娘子在這大喜的日子干嘛會想到樹。再說了,這棵樹又不是他的情人,放在哪里,他確實想不起來了。黃金說,這事我得讓工人查一查,也不知栽到哪去了。
小玉心里涼涼的,整個婚禮情緒都很低落。小玉想,有錢人怎么這么缺德,想要得到的時候,滿嘴都是恭維話,花多少錢都不在乎。怎么一到手,就像丟垃圾一樣,放哪都不知道。小玉替香樟樹感到委屈。
婚后第二天,小玉踩著單車去了黃金的綠化公司。公司真大,占地面積有十多畝,種滿了各種各樣的植物。樹、苗、花、草,盆景,分門別類,品種繁多。小玉只識得常見的樹,玉蘭、棕櫚、紫薇、鳳凰、梧桐、黃楊、鐵梨等,其他的,大都叫不上名來。這些花草樹木聚集在一起,紅的紅似火,綠的綠如藍,蔚為壯觀,煞是好看。
有一塊地專門存放從各處買來的古樹。都是鋸了頭,光禿禿枝椏,根部被很高的土堆包圍著。小玉把這塊地轉了個遍,獨獨沒有發(fā)現(xiàn)香樟樹。小玉問看樹的阿伯,前幾個月,這里買來一棵香樟樹,有沒有看到?
香樟樹?
對,就是那種能散發(fā)出香味的樹。
阿伯笑了,丫頭,你看看這些樹,個個被砍了頭,再香的樹到這里也香不起來了。
小玉在阿伯那里沒找到答案,就開始在新擴建的馬路上找樹。這多虧了阿根。阿根見小玉魂不守舍的,知道小玉在想什么。就停下車子,想陪小玉一起找樹??尚∮癫蛔尅P∮裼凶约旱南敕?,阿根畢竟是外人,他不懂自己和樹的感情,她要自個兒找。
這一拒絕,倒讓阿根理解錯了。他以為小玉怕耽誤他掙錢的時間。結婚才兩天,老婆的觀念就轉變過來了,這讓阿根興奮得眉飛色舞??磥?,黃老板的話確實有道理。
阿根的這點心思自然瞞不過小玉。小玉心里一陣酸楚,這人,怎么進了城就容易忘本呢?越發(fā)感覺阿根的陌生。
阿根給小玉畫了一張草圖,標上了新擴建的幾條大馬路,惠民大道,惠南大道,惠陽大道,惠東大道等。還有幾家新建起的高檔小區(qū)。因為,高檔小區(qū)里也需要古樹。
小玉踩著單車把幾條大道全部跑完了,也沒見到自己家的香樟樹。小玉堅信,只要樹在這座城市里,她一定能夠找到。
第四天的下午,仿佛心有靈犀一樣,小玉進入了一家高檔小區(qū)。
這家小區(qū)面臨東江,背擁西湖,空氣清新,環(huán)境幽美。據(jù)說每平方米的房價都超過了萬元。能住上這樣的小區(qū),非富即貴。本來,像小玉這樣推著單車的人是過不了門衛(wèi)那一關的。但巧的是,小玉跟在了一位富家太太的身后,并且富家太太在進大門時,回過身來對小玉微微一笑。保安的眼睛是雪亮的,就這樣,小玉進入了這家高檔小區(qū)。
小區(qū)很漂亮。除了錯落有致的高樓外,中間有一個大大的公園。亭臺樓閣,假山噴泉,卵石小徑,在各種樹木花草的掩映下,頗有江南水鄉(xiāng)的古典意味。這時已近天黑,燈光下的草莖、花瓣、樹葉上都滾動著一層紅暈,迷人,誘人。微風吹來,暗香浮動,氤氳到各個角落。
小玉在公園立住了腳,喘口氣。也就在這個時候,小玉從眾多的香味中嗅到了一種久違的香氣。
是香樟樹,自家的香樟樹。小玉的心立馬快速跳動起來,撲撲通通。
在香氣的牽引下,小玉穿過中心公園,看到了立在廣場邊的香樟樹。
小區(qū)對這棵老樹格外照顧,把它移植在廣場的一端,給了它更廣闊的生長空間??上阏翗滹@得很疲憊,無精打采地被很多架子支撐著身子骨。斷了頭的樹枝從旁邊又發(fā)出嫩芽,泛著綠油油的光。
小玉像見到了久別的親人,跑上前抱住香樟樹,任淚水刷刷地淌下來。
好久好久,小玉才松開手。她拾起地上一片落葉,才出生不久,怎么就落了呢?小玉仔細地看,這橢圓形的葉片,尾尖基圓,背面布滿淚粉,葉子的邊緣發(fā)黃,發(fā)焦。
憑20多年來的經驗,小玉知道,這片嫩葉過早落下來是有原因的,這是香樟樹拼了最后的老命,將身體內僅有的能量釋放出來了,奉獻給高看它一眼的小區(qū)居民。香樟樹已走到生命的終點,它在異鄉(xiāng)的土壤里根本沒有伸展自己的根,本能地拒絕了城市的營養(yǎng),只把有限的生命散給了葉子。它已油盡燈枯,能支撐這么久,也許,就是為了在生命終結的最后時刻能見到它想見的人,小玉。只有她,了解它,尊重它。
小玉輕輕哭出聲來,哭得夜色也凝重起來。
夜,越來越涼。小玉知道該回去了。明天,她要帶阿根過來,看看奶奶曾親手栽下的這棵樹。阿根會怎么想?她有一些不安,心里隱隱地痛。
起身要走的時候,從陰暗處突然走過了一只老花貓,這只貓很老很老了,瘦得只剩下了一張皮,它從小玉腳邊慢騰騰地踱過時,不經意抬頭看了小玉一眼,柔和的燈光映照在老花貓臉上,老花貓的眼角掛著一滴晶瑩的淚。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