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3年的鄉(xiāng)村
在一個秋雨綿綿的早晨,我好像又聽見了大拖拉機從泥濘的道路駛來的突突聲,由遠及近。它震動得厲害,生銹的身體中,某些零件似乎搖搖欲墜;它一直在行駛,但好像永遠停在那里,停在1993年的鄉(xiāng)村。
冰封的河面,偶然發(fā)現(xiàn)的凍死的小魚。細碎的陽光下,枯草體內(nèi)的霜痕。趴在地里,沉默了整個童年的麥子。池塘里裊裊升起的薄霧……這是1993年的鄉(xiāng)村,以及我所經(jīng)歷的難以言說的少年回憶。
一輛大拖拉機停在河邊的砂石路上。
我們在上學路上發(fā)現(xiàn)了它。早晨的陽光照著冬日的鄉(xiāng)村,河邊的柳樹僵在那里,像是咀嚼著一段舊事。書包拍打著我們的屁股,我們內(nèi)心緊張,有一種久違的興奮,像是剛剛偷了一根黃瓜,或一捧蠶豆。
拖拉機手戴著氈帽,在村長的屋前安靜地抽著煙。禿頭村長唾沫橫飛,指手畫腳地說著什么。他們身邊是一棵泡桐樹,一只廢棄的鵲巢顯得醒目而孤單。
羅生首先爬到了拖拉機上。我也爬了上去。拖拉機旁有一堆灰色的瓦片,車斗里凌亂地鋪了層薄薄的稻草?!按彘L又要蓋房了。”羅生分析道。而我更關(guān)注村長同拖拉機手的談話——我并不能聽見談話內(nèi)容,只希望他們的談話能夠馬上結(jié)束,拖拉機手很快就過來啟動這個高科技的龐然大物。
我和羅生經(jīng)過小玉家時,小玉正在柵欄旁晾衣服。她的傻子弟弟尤福,正坐在板凳上哭鬧,讓小玉給他穿衣服。我和羅生擔心的是,如果再等一會兒,尤福和小玉,主要是尤福,這個傻子就和我們一樣,坐上這輛現(xiàn)代化科技的產(chǎn)物氣宇軒昂地到達小學校。
一群麻雀飛到稻田里,唧唧喳喳了一陣,又忽地飛走了。這時,拖拉機手結(jié)束了和村長的談話,戴上手套朝我們走來。他并沒有趕我們下去,只是不屑地瞥了一眼,便自顧自地搖起那個鐵家伙啟動拖拉機了。
拖拉機發(fā)出了歡快的震動聲,我和羅生似乎陶醉了,在這世界上最動聽的音樂里,其他一切聲音都顯得多余。
就在這時,路上出現(xiàn)了小玉和尤福的身影。但我們的拖拉機卻遲遲未動,拖拉機手從坐墊上下來,仔細地檢查機器故障。尤福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我們,準確地說,他是發(fā)現(xiàn)了我們所坐的拖拉機。他飛快地朝我們跑來,書包里的課本一本本地飛了出去。
尤福讓人遺憾地爬上了拖拉機,一屁股坐在車斗里,咧開嘴“嘿嘿”地笑,鼻子吹出了泡泡。他的姐姐,我們學校最好看的女生小玉,在撿完他的課本后也小心地爬上來了。
那是我們第一次坐拖拉機,第一次通過自行車之外的東西而發(fā)生長距離的位移。尤福一直笑,我和羅生則既興奮又沮喪。
2. 對話錄
你確定你寫下的都是非真實的,它真實的一段已經(jīng)被你忘記了。你承認在歲月的變幻中,對往事選擇了杜撰。
是的,我承認。早晨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秋天了——可這并不影響我去回憶和失眠。我覺得我老了。梳頭時,一根白頭發(fā)落在地上。
你還沒有老。是南瓜老了。
南瓜沒有老,它黃了。
南瓜躺在角落里像是在議論著什么。
你估計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是南瓜。我不喜歡吃南瓜,但是我喜歡吃南瓜籽。牽牛花和南瓜花有時候開放在一塊兒,她們之間,有一些秘密和糾葛。我該告訴你,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樣。
有結(jié)局么?
有,不過是杜撰。
或許沒有發(fā)生過,或許我們正在經(jīng)歷,或許,明天就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
是的。不過,我昨天晚上的確夢見小玉了。她穿著藍卡其布襯衫,提著籃子在山坡上采南瓜藤。她的身后是一望無際的藍天。她的眼睛閃爍著,如果用我二年級學過的詞語來修飾,是“水汪汪”。
你夢見的不是小玉。她曾經(jīng)目光黯淡,像淠河連綿起伏的淺灘。偶爾飛出來的鷺鷥,帶著湖水的腥氣。
她是不是小玉已經(jīng)不重要了。她可以是小紅,也可以是小白。
你遇見的只是你自己而已。真正的事實是:你在時間的變更中來回穿梭,不斷發(fā)現(xiàn)自己。但是你不認識,你只認識你內(nèi)心里的幻象。
也許是幻象。昨天晚上我看見一只蜘蛛,它不知疲倦地在墻角織網(wǎng),顯得徒勞。西緒弗斯不是巨人,他是一個思想的侏儒。
你就是蜘蛛,你織造了一張幻象的、虛無的存在之網(wǎng)。
我只想對你說:操你娘。
你醉了。
事實上我并沒有看見任何東西。我說過,一切都是杜撰的。你也是我杜撰的。我讓你站出來陪我說說話而已。我不想說話你就消失了。無影無蹤。我想罵人時就杜撰出一個你,不然我沒有人可罵。
記得是在1993年,那年你在上小學,你在路上遇見了一輛拖拉機。當時,我們村沒有拖拉機。你和小玉坐在拖拉機上,感覺特別風光,羨煞了小學校里同齡的孩子們,尤福站在你們身后又跳又叫。那情形就像一輛軍車拉著凱旋的部隊,你們的歡笑一路灑過。
我的內(nèi)心里永遠行駛著一輛拖拉機。在鋸齒一般的往事里,我已長大成人。我的拖拉機落滿灰塵,拖拉機上的小玉變得模糊不清。從它日顯蒼老的聲音里得知,無情的歲月是不會格外開恩于機器的。
3. 尤福之死
尤福死在村頭的糞窖里。初步推斷他的死亡時間是在昨天午夜,早晨,一名撿糞的老人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他漂浮在糞窖里,微張的嘴巴邊粘滿了水藻。
他的死因似乎很明了:失足落水。作為一個傻子,他的死并未引起更多的重視。小玉踉踉蹌蹌地來到糞窖邊,她哭得肝膽俱裂,使我好像也對尤福的英年早逝痛心不已,眼角也流出了不爭氣的淚滴。
幾個婦女一邊拉住小玉,一邊長吁短嘆著。撿糞的老人在打撈尤福的尸體。
令我們驚訝的是,尤福的右手上,緊緊攥著一把菜刀。
尤福的表情像是在蔑視著我們,在我的印象中,他從來沒有過這種表情。他永遠對這個世界保持著恐懼和無知。他的發(fā)梢已經(jīng)結(jié)了層細碎的冰凌,他手中的菜刀熠熠生輝。在冬日陽光的照耀下,他更像一位戰(zhàn)死沙場的勇士。
撿糞的老人試圖將尤福手中的刀摘下來,但是并未如愿。小玉停止了哭泣,她緊盯著尤福手中的菜刀,表情十分復雜。羅生試圖去安慰她,可是她像是什么也沒有聽見。
尤福和他手中的菜刀成了我們心中的謎團,我們百思不得其解。在深夜,他為什么孤身來到糞窖?他手持菜刀,有什么陰謀和企圖?
拖拉機手胡師傅聞訊趕到。他開著那輛破舊的拖拉機,像是給悲痛中的我們再帶來一場地震。遠遠地,拖拉機頭上冒出了青黑色的煙,在狹窄的石子路上踽踽前行。
他把拖拉機停在一旁,把臟兮兮的手套往車上一扔,跳了下來。
“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他吼叫道,“為什么還帶一把菜刀呢?尤福啊尤福,你實在不該去人家地里偷白菜啊。你這么走了,我怎么對得起你死去不久的娘呢?”
拖拉機手坐在一塊石頭上,面帶無奈地抽著煙。有幾個人來勸他,說人死不能復生,還是把孩子拉回去料理后事吧。他點點頭,把尤福的尸體抱到了車斗里,招呼小玉坐上車去。
小玉像是沒有聽見似的,從幾位婦女的包圍中掙扎出來,沖到胡師傅的面前,不可思議地把尤福手中的菜刀拔出,朝胡師傅揮去。胡師傅本能地頭一偏,菜刀便落在他的胳膊上。
“奶奶的,你瘋了!”胡師傅扔開尤福,一個耳光把小玉摑倒在地上。
所有的事情都沒有照我們想象的路徑發(fā)展。小玉被幾個婦女帶走,尤福被現(xiàn)代化的拖拉機拖回家,我和羅生仍然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糞窖邊的空地上留著一汪水漬,很多年過去了,這一塊地依舊在我心中潮濕著。
“我覺得,事情有點蹊蹺,”羅生鄭重地向我分析,“按理說,尤福是不可能去偷白菜的,入秋時,小玉就和她娘在自己家的菜園里種了很多白菜。另外,如果他真的去偷白菜,他就不應(yīng)該走糞窖這條路,方向正好相反。”
“可是他是傻子。傻子做事情,有什么邏輯嗎?”我問。
“可你覺得,小玉拿刀砍胡師傅,難道僅僅是因為過度悲傷而失去理智嗎?”
太陽升高了,枯草上的霜開始融化。鄉(xiāng)村淪陷在悲傷和謎語中。一些人家的屋頂飄著淡淡的炊煙。炊煙散盡了,仍是炊煙,它的味道不屬于任何人,這么淡的東西沒辦法描繪。
4. 對話錄
你的心里有一根刺。你從沒有拔出它,或者說,你從沒有嘗試去剔除它。它是一根沒有芒的刺。十幾年前你就在心里種下了它。每當你停下來,看見微風吹過光禿的柳條,你就會被刺一下。
不。我只是害怕鐵生銹的味道。有很多次,我都從潮濕的凌晨醒來,聽見雨滴靜靜敲打樹葉的聲音。聲音常常因為我們的諦聽而變成一根針——也許這就是你所說的,沒有芒的刺。我望著迷茫的窗外,隱隱聽見有人說話,像是竊竊私語。我突然想起了《呼嘯山莊》里,希思克利夫反復聽見的幽靈之聲。
可是你并不懼怕。你直到后來聞到了鐵銹的味道,才躲在被窩里瑟瑟發(fā)抖,出了一身冷汗。
你不知道,鐵銹和鮮血的味道是多么的相似。
你的記憶里有夏天嗎?
依稀記得一些模糊的景象——關(guān)于羅生的。那是一個明媚的午后,我們伏在五斗沖的小水壩邊。他對我說了一些秘密。
事實上,那天他溺死在那里。
我知道,但是我不想說這件事。也不會說出他向我說出的秘密。每個人心里都藏了很多秘密。有些秘密到了最后,由于被埋藏,而變成了一塊記憶的化石,連我自己都忘記了它是否真實。
那天晚上,羅生死去的第二天凌晨,你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他坐在你的床邊,脖子上纏繞著漚爛的水草。你的床單,由此也濕了一大片。他伸出手,攤開手掌。里面盛的是一只發(fā)卡,一滴一滴地向下滴著水。
我認出那是小玉的發(fā)卡。
這是你的一個夢嗎?你聽見你的房間里有風拂過,語文課本被吹翻了幾頁。你的身邊沒有一個人,但是被子濕濕的。小玉的發(fā)卡躺在你的床沿。
你打開我十幾年前封存的倉庫是危險的。你使我又聞到了鐵銹的味道。我討厭一切緩緩流動的東西。你像是打碎了面前的茶杯,冰涼的液體漸漸向我的身體內(nèi)部襲來。它會直刺到我的骨頭里——如果說我的身體里真有一根刺,那一定是你放進去的。
那我們說說其他的。比如,音樂之類。左小祖咒的《一個人悲傷的時候就去平安大道》。汪峰的《晚安北京》。
大拖拉機從鄉(xiāng)村的石子路軋過的聲音。大拖拉機在雨中的沉默和喑啞。大拖拉機在秋后的打谷場上怒吼。大拖拉機在殺人后歡快地歌唱。這是人間天籟,沒有任何聲音能夠取代。我的耳邊,大拖拉機一直轟隆隆地開著,從1993年到現(xiàn)在。
那是噪音。
你不會理解,就像我自己永遠也不能夠了解一樣。就像我們兩人的對話,不被所有的人理解。就像我們本來是一個人,你卻在我的身體里被抽剝出來,坐在我的對面抽煙喝茶。就像你吐出的煙霧使你變得模糊,一切不過是幻影。
小玉身上帶著淡淡的柴油味,是不是?你曾一度陶醉其中。你喜歡那神奇的現(xiàn)代化氣息。
那也是幻影。那不過是我,或者是你的臆造。在冬日,冰棱掛在屋檐,太陽一出來,它就會慢慢融化。就像它曾懸掛在那里,仿佛從沒有在那里出現(xiàn)。小玉也是,小玉身上的柴油味更是。
你覺得一個人本來放不下一些舊事,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這樣很有意思么。奧德修斯遠去了,他給我們留下的不止是承載夢想的紙船——你總是在時間的流逝中來回穿梭,想拾到一只虛無的發(fā)卡。但是那些經(jīng)歷是永恒的,你不必要抹去。你也根本抹不去。
迎春花開了,春天已經(jīng)不遠。但是那扇門,我會小心地關(guān)上。
5. 秋天的葬禮
小玉頭頂白布,腰間系了一根草繩,跪在綿綿的秋雨中。她的膝下是一些散伏的稻草,混和著泥濘和悲傷,顯得凌亂不堪。雨水從小玉的發(fā)梢滴落,我則從她小聲的啜泣聲中跌落。
這是一個不吉利的年辰,一場秋雨將成熟的稻子困在稻田里。麻雀在鄉(xiāng)村潮濕的空氣里飛舞著,驅(qū)之不去。它們落在盛大的稻田里,成為唯一的收獲者。它們唧唧喳喳的叫聲,像是為這個鄉(xiāng)村唱著最后的挽歌。
一口狹小的棺材承載了小玉母親冷寂的一生。她死在村長家尚未完工的磚墻下,死的時候面目全非——村長家的蓋房計劃并沒有因為雨水而終止,突如其來的災難——山體滑坡,將正在墻邊拌水泥的小玉母親吞噬。
當時,我們正在放學的路上。尤福提著褲子擠在小玉身邊,他的書包被雨打濕了,一把黑布傘并不能為姐弟倆遮擋這細密的秋雨。小玉顯得憂心忡忡,她的褲腳被雨淋濕了,黃球鞋踩在泥濘里,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我和羅生走在他們的前面。我的心里突然變得焦躁不安,總覺得有什么事情發(fā)生。羅生也不說話,只是用眼睛緊盯著道路上歪歪扭扭的拖拉機的車轍。好像我們的情緒感染了四周的空氣,一群麻雀迅速地從稻田飛到一叢刺蓬中,吃驚地看著我們。
小玉母親的葬禮只是給這個困頓中的鄉(xiāng)村增添一些唏噓而已。人們已經(jīng)無力去關(guān)注其他的事物了,那些爛在田里的莊稼足以讓他們終日唉聲嘆氣,每個人都流露出一副無奈的表情。
棺材前胡師傅面無表情地燒著黃表紙,尤福滿臉淚痕地抽噎著。一陣風吹過來,靈前的蠟燭滅了,尤福張大了嘴巴,看胡師傅表情凝重地很快將其點上。我們這里有一種說法,一旦死者靈前的蠟燭滅了,家里則要繼續(xù)死人。
但是這個細節(jié)沒有更多的人看到。我似乎發(fā)現(xiàn)棺材前被筷子插著的兩個生雞蛋暗淡了一下,一些紙灰飛起來,漸漸模糊了尤福。但是我還是分明看見了棺材兩側(cè)的笨拙的鐵環(huán)。我甚至聞到了它逐漸彌漫的鐵銹味。我的眼前一陣眩暈,我想吐。
我似乎看見了小玉母親一個人走在秋雨中,沒有雨傘的遮避。她頭頂?shù)奶炜帐钦麄€一片灰色。濕漉漉的地面上有些淺淺的積水,灰黑色路面長長地一直伸向遠方。雨還在不停地下,她的身旁開過一輛大拖拉機,車輪駛過濺起的泥漿四處飛濺。秋風夾雜在雨中更添涼意,她瑟瑟地把身體裹緊,快速地行進著,又好像從沒有走開過半步。
小玉仍然跪在那里,她的哭泣聲小了下來。這時候,我看見羅生來了,他默默地站到了小玉身邊,為她撐起一把傘。躲在草堆后的我卻莫名其妙地黯然起來,似乎被這涼涼的秋雨猝不及防地襲擊了一下。雨順著羅生的傘邊形成不連貫的水簾,在下墜的過程中留下了絲絲傷痕般的軌跡。
冰涼的秋雨落在我的頭發(fā)上、臉上、身上,透過單薄的衣衫把寒氣灌到我的身體里去,仿佛要消耗我整個少年時期身體里存留的溫暖。我好像聽到生命的血液在身體中流淌的聲響,就像拖拉機的轟響一樣的冗長。
就是那一天,小玉的發(fā)卡已經(jīng)永遠地屬于了羅生。整個細節(jié)都被我窺見了,我后悔我會看見這一切。我的整個少年甚至整個人生,都在秋雨中伴著小玉的母親埋葬了。
6. 對話錄
你聽不見花開的聲音因為里面不夠寂靜。正如葉芝在一首詩中所寫的:“我在陽光下抖掉枝葉和花朵/現(xiàn)在可以枯萎地進入真理。”你不停地省略一些重要的情節(jié),讓那些留在第四維的淚滴蒸發(fā)殆盡,你以為這樣你就可以觸到果實的核,可以埋下忘記的種子。但是,那不是真理,只是你堅持了謬誤,你認為錯的就是對的,回憶的就是忘卻的。
我聽不見花開的聲音因為它過早地凋零。現(xiàn)在又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月光給我們以普遍的施洗和沐浴。月光照在墻上。月光照在昨晚月光照過的地方,月光比昨晚的月光,要明亮一些??晌蚁矚g在陰影里發(fā)呆。
你不是在發(fā)呆,你在思考。
不。我身體里的零件好像已經(jīng)銹蝕了,我已經(jīng)聞到了自己身上的鐵銹味。我體內(nèi)的拖拉機已經(jīng)不是現(xiàn)代化的標志了,它孱弱不堪,早就該被淘汰了。它更多的時候像一頭老態(tài)龍鐘的牛,在蜿蜒的時空隧道里惶恐著。
你內(nèi)心的刺已經(jīng)變成了刀子,你終有一天,會殺死你自己。
那個秋天里的刀子一直就逼迫著我。一場電影使兩個村的年輕人聚到一起,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們動起了刀子,我看見我大哥掏出一把匕首,心里害怕極了。他朝鄰村為首的那個青年輕輕一劃,那個人就慘叫一聲倒下了。
你記得電影放的是《閃閃的紅星》。
好像是一部外國的電影,里面還有親嘴的場面。看到這一節(jié)時,我偷偷地向小玉瞟了一眼,心里撲通撲通地猛跳了幾下。小玉安靜地坐在板凳上,似乎被這一切陶醉了。電影反射的微光在她臉上柔和地跳躍著,那是比電影還精彩的畫面。
所以你根本沒有在意那天晚上電影的內(nèi)容。
記得又能怎樣呢。沒有什么值得銘記。
你說出這話的時候很違心。那天晚上,你大哥由于傷人致殘被抓了起來。那匕首劃出的弧線像一記耳光打在你的少年里。你感到緊張,就逃出喧鬧的人群,來到一塊紅薯地里撒尿。后來你就遇到了你內(nèi)心的一束光,它多年來一直同你內(nèi)心的芒一起伴隨著你,使你的痛被暫時緩解,使你在記憶的凜冽中,有一絲深處的溫暖。
是的。我沒有想到那時會遇見小玉。她急切地在紅薯地邊喊著尤福的名字。
于是你就幫她一起找尤福。你并不急于找到尤福,你甚至希望尤福永遠不見了,你就可以和小玉一起永遠地尋找下去。但是你又心疼焦急的小玉,你覺得矛盾。
秋天的夜晚,收割一空的田野空曠、神秘。小玉繼續(xù)呼喚著她那傻瓜弟弟的名字,我則浮想聯(lián)翩。我當時覺得作為尤福也是幸福的,有小玉這樣的姐姐護著他,愛著他。我時而沮喪,時而興奮,像是一剎那經(jīng)歷了豐富而漫長的人生。
小玉在田埂邊滑了一下,你一伸手拉住了她。
她的手冰涼,像現(xiàn)在我對這一切的回想。
你曾說過,“光陰冰涼的痕跡”。如果往事是幸福的,你會為失去而惋惜的——后來,你們在一棵樹下找到了酣睡的尤福。
在回村的路上,小玉輕輕哼著一首歌?!安灰獑栁覐哪睦飦?,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我在那曼妙的聲音里死去了一回。月亮端照在空中,鄉(xiāng)村的夜晚還是那么明亮,電影早就散場了,鄉(xiāng)村又恢復了往常的寧靜。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小玉的歌聲,我從此有了強烈的渴望去流浪的想法。
大拖拉機的聲音夾雜著小玉的歌聲,是你少年時的永恒的節(jié)奏。你們踩著自己的影子,尤福在打著瞌睡,低著頭磕磕絆絆地走著。村莊鋪著又細又白的月光,一切恍如夢境。
一切都像是電影。我還沒有來得及看,就過去了。
7. 沉入水底的秘密
羅生躺在夏天的草坡上,他突然多了一些不屬于少年的憂郁。他迷離的眼神像是心里隱藏了一個繁縟的故事。他不出聲地看著遠方,但是遠方除了山還是山。山的盡頭是幾縷淡淡的白云和一望無際的藍天。
牛在山坡上慢吞吞地吃草,它們對生活的兇險一無所知。我從未想過這一次和羅生出來放牛竟會成為和他的永別。羅生是我最好的朋友,就算當年小玉真的喜歡過他也不影響我們的友誼。我更沒有想到的是羅生告訴了我所有的秘密,但是直到今天,我一直懷疑它的真實。
秘密讓我震驚到瞠目結(jié)舌的程度。在那個夏日的下午,在那個晴朗得不太真實的下午,空氣中飛來飛去的謎團好像驟然消失了。羅生敘述的語速平緩,但是我聽起來仍然覺得驚心動魄。
拖拉機手胡師傅,也就是1993年的冬天,我們在村長家門前的小河邊遇見的那個人,就是那個讓我們第一次坐拖拉機的那個戴白手套的人,他和小玉母親的婚姻完全得益于村長的撮合。他的那一車磚是送給村長的酬謝。禿頭的村長并不能猜測出這將是以后一系列悲劇的伏筆。在別人的眼里,村長無非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小玉一家的窘迫生活似乎走到了結(jié)局,坐上了胡師傅的拖拉機,小玉一家將轟轟烈烈地朝四個現(xiàn)代化奔去。
一切都事與愿違,拖拉機手并沒有給這個破碎的家庭帶來更多的欣喜。鄉(xiāng)村開始有了拖拉機的聲音。有時候我在清晨空濛的夢境中聽見它向遠方駛?cè)?,有時候是在難寐的深夜——我聽見它爬坡的聲音,繼而看見從窗戶透進來的光。有時候我對此產(chǎn)生深深的恐懼,毫無緣由的恐懼。像是蚯蚓在面前蠕動,我把它當成了蛇。
當這輛現(xiàn)代科技的龐然大物駛進小玉家后,我從來沒有看過小玉乘坐著它去上學或者去鎮(zhèn)上。尤福也沒有表現(xiàn)出過多的興致,他垂頭喪氣地坐在大拖拉機上,很多次,他被胡師傅像扔小雞一樣扔到學校的操場邊。
第二年秋天,就是那個雨水泛濫的季節(jié),小玉的母親離開了人世。她不幸的人生就此終結(jié),她再也不會被拖拉機手揍得鼻青臉腫了。她根本不會想到,在自己離開這個凋敝的鄉(xiāng)村后不久,她的傻兒子尤福,會莫名其妙地掉在糞窖里淹死了。
羅生說,尤福的死不是出于偶然。羅生把整個事件說出的時候,好像一位老人在漫不經(jīng)心地回憶寥落的往事。牛還在那里,它們有時抬起頭看看遠方的白云。
尤福上演了一出并不成功的弒父悲劇。他拿著菜刀守在糞窖邊,等待拖拉機手胡師傅經(jīng)過。午夜時,打麻將歸來的胡師傅的確回來了,他還沒有走到糞窖邊,尤福就迫不及待地從樹叢里沖了出來,拿著菜刀擋住了他的去路。
那夜沒有月光。
拖拉機手輕易地就制服了尤福,并把他扔到了糞窖里,緊緊地按住他,直到他沉下去,不再有動靜。
那夜沒有月光,只有靜謐的鄉(xiāng)村作為知情者,在慢慢變冷的空氣里,默默地憤怒著。那夜我睡得很好,夢見了很多事物:喜宴上豐盛的佳肴、樹林里啼叫的斑鳩、爐火里熱騰騰的紅薯以及雪地里探出頭的菠菜……
8. 對話錄
你承認是有先知的。先知之所以能夠成為先知,是因為他總是能預示到自己或者他人的命運。先知也是無力的:他雖然能夠預示,但是,他并不能夠改變。他看著這些悲劇漸漸地挨近和上演,本身就是一種折磨。所以,先知比常人更受折磨。因為所有的結(jié)局,都是我們不愿意看到的結(jié)局。
我們的混沌無知恰巧是我們活著的最好理由。我們對結(jié)局抱有太多的憧憬,到頭來,卻什么也沒有得到。先知看見了墻壁,卻避不開它;我們是在黑暗中的摸索,盡管撞得頭破血流,但心靈永遠是充盈的——我們渴望著破壁,盡管現(xiàn)在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按照你這么說,自殺者都是先知?
殺人者更是先知。當大拖拉機閑置在鄉(xiāng)村的記憶里,獨自在往事里慢慢行駛,它永遠不理解自己有可能作為殺人的利器。
所有嵌進了往事的東西都會變得行動遲緩。你也是,似乎只有坐在拖拉機里,朝著自己永恒的悲劇里靠近的人才是果斷堅決的。你曾經(jīng)夢見小玉多年以后穿著白襯衫,突然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那是一個微風拂動的黃昏,柔和的夕陽照著鄉(xiāng)村和人民。
僅僅是夢,僅僅是夢。但是有時候,生活也從夢境里進行。太快了,快得經(jīng)不起準備。最后火車代替了大拖拉機,不可阻擋,沖破一切。還沒有來得及相愛,就要相忘于江湖。小玉無可挽回地遠去了,消失在火光里。夢境里的火光源自打谷場,現(xiàn)實中的火光來自小玉家低矮的屋檐。
小玉拿出發(fā)卡,在你的夢境里,那是一把刀。
她以為她僅僅殺了自己。
那是夢境里啊。我知道她在你內(nèi)心深處也狠狠地刺了一刀。她的發(fā)卡是一枚靈巧的火焰,她把它捧向你時,她已經(jīng)燃燒了。她最終消失在火光中,你只看見她平靜的臉。
你說人為什么要做夢呢。
夢有時候預示了一些結(jié)局。因為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先知。現(xiàn)在是秋天了,田野上,莊稼已經(jīng)收割過了,空空蕩蕩,你害怕這種空曠。你感覺你的內(nèi)心已經(jīng)赤裸裸地呈現(xiàn)了,無路可逃又無處可藏。一片葉子落在地上,一根刺,不停地追問你。由于害怕相似的夢境,由于夢境里的幸福遙不可接,曇花一現(xiàn),你干脆放棄了睡眠。
所以有了你,有了你與我的對話。我已經(jīng)厭倦了秋天,還包括其他的季節(jié)。窗口的景色過一段時間變動一下,事實上它每天都有絲毫改變,只是我不曾察覺。沒有誰真正恨過誰,我們都在漫長等待的時間里學會遺忘和原諒。
你在等待什么?
終結(jié)。
已經(jīng)終結(jié)了,或者不曾開始。你收到過秋天的一封來信,雖然你還沒有打開它,讓它繼續(xù)停留在落葉里。但是你很清楚地知道了信的內(nèi)容——它叫你不要等待了。生存和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
這是一個不值得考慮的問題。恰如一篇小說的寫作,在心里它早就寫就,所有的情節(jié)后來都不重要了,所有的結(jié)局偏偏相似。
看來我是理解你的,沒有什么可以留下,我是指事件。我們當時會記得,后來就忘記了。就算我們永遠記得,但是我們最終會消失,這就是終結(jié)。都是夢境。唯一可以留下的,是我們的對話。
舉杯吧,為我們偉大的忘記。
9. 一只發(fā)卡
羅生把發(fā)卡放在我的手上,我卻是像捧著一枚燒紅的木炭。這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粉紅色的塑料發(fā)卡,并無任何特別之處。但這是小玉的發(fā)卡。我無數(shù)次地想摸一摸的發(fā)卡。它帶著羅生的溫度,想必他一直揣在自己的懷里?!翱磕懔??!绷_生鄭重地說。云彩逐漸變黑,五斗沖像是一個鍋底似的深淵。我突然感到緊張,我對羅生說,我想去撒尿。
我飛快地跑到一棵野山楂樹邊,卻什么也撒不出來。七月像是一個夢魘,使我覺得很悶。天空中的烏云已經(jīng)聚攏在一起了,隱隱的雷聲不時侵入我的耳膜。風急速地吹著山坡上的草,仿佛一切都在接納,一切都在臣服。我手心里的發(fā)卡顯得更燙了,我的手因為緊張而開始顫抖。
我承認我的懦弱,我不敢殺人!我曾想殺死我的父親,因為在一天晚上,我興趣盎然地看連環(huán)畫的時候,他故意吹滅了煤油燈。羅生要我殺的是小玉的繼父,那個拖拉機手。
小玉把自己的發(fā)卡給了羅生,就是把自己交給了他。“殺了他,我以后嫁給你……”,小玉對羅生說。我不知道羅生當時的感受,從去年秋天開始,他就一直頭發(fā)蓬亂,臉色蒼白。他的父母為此很揪心,請來了大仙,大仙說羅生被鬼纏身了。他從此很少和我一起上學,一個人憂心忡忡地走著路。
“拖拉機手禽獸不如……”,在夏天的草坡上,羅生突然對我說出讓我驚愕不已的話,“他天天晚上讓小玉跟他睡覺……”,羅生露出一絲冷笑,說,“我已經(jīng)在他的拖拉機肚里埋下了炸彈。”
我的額頭上滲出了冷汗。羅生告訴我,如果拖拉機手明天被炸得面目全非,他一定是活不成了,他會被警察抓去槍斃的?!靶∮窬桶萃心懔?,她命很苦,你要對她好。”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嘴唇直打哆嗦?!澳且獩]炸死呢……”,我問。
“那任務(wù)就交給你了?!彼研∮竦陌l(fā)卡放在我的手上,像是一個即將陣亡的將軍把沖鋒的旗幟交給我?!翱磕懔?。”他蹙著眉頭說。
這個下午是多么的不真實。我恍惚地坐在野山楂樹邊,想把剛才的混沌梳理一遍,但是我心里亂極了,我攥著粉紅的發(fā)卡,如同攥著自己忐忑不安的內(nèi)心。我看見羅生在水壩邊張開手臂,他的姿勢像是要展翅高飛。他的襯衫被風吹拂著,多像他的白翅膀。
他撲通一聲就跳到了小水庫里。
暴雨傾盆而下,羅生最終沒有浮出水面。我呆呆地來到水壩邊,看見雨點啄食著湖面,感覺自己已經(jīng)被雨水擊穿了。山坡上樹葉翻卷著,呈現(xiàn)出模糊的白色,牛躲在山腳的樹蔭下,似乎在咀嚼一段往事。
我被雨淋得透濕,覺得很冷。但是還有一枚火焰燃燒著我,它源自我的手心。我的手不禁一抖,發(fā)卡便落在了渾濁的湖水中。
10. 對話錄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我在想,究竟是我制造了你,還是你制造了我。
是我們共同被造就。你注意墻上你的影子了嗎?你和影子不過是臺燈的制造而已,如果天色暗淡的此時,你和你的影子被黑暗籠罩著,你們還存在嗎?
存在即是虛無。每當夜幕降臨,我都會走到窗口,看遠處闌珊的燈火。多美好啊,可是這樣的時日已經(jīng)不多了。我有一個秘密的決定,暫時不想對你說。你會阻止我去執(zhí)行這個決定的。存在也是可恥的,我覺得幻象中的,夢境里的,都是永恒真實的——唯有卑微的你我遠離真實,死無葬身之地。
你今天下午又去了棉花地。秋天緩慢地走到了深處,棉花被洗劫一空。當然還有一些遺落的,在雨中,仿佛在哭泣。
像是秋天在一旁磨著鐮刀,我坐在草地上,等待他將我的頭顱割去。我的心寧靜極了,一片空白,以致下雨了我都不知曉。
我已經(jīng)厭惡了討論生死,你從來都沒有親自體會過,空談而已。
我正準備嘗試。
我們的談話該結(jié)束了,我很累。
不,結(jié)局還沒有呈現(xiàn)。
你不是說所有的結(jié)局早就注定了嗎?你不是說,結(jié)局是怎樣的早就不重要了嗎?你總是自欺欺人,你懦弱地不敢去殺人,你連結(jié)束的勇氣都沒有!茍活者的無恥。
我需要冷笑一聲,但是沒有。我覺得你真的是從我的體內(nèi)剝離的,但是不是。大拖拉機在夢境里是沒有車轍的,但是記憶是有胎記的。我必須寫一個句號給你看,盡管你不愿意看,那是因為你懼怕結(jié)局。沒有什么是值得懼怕的,除了等待。我一直在等待著結(jié)局趕快到來,我是我自己的先知,我說過的。
是的,你說過,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先知。但是我覺得,所有的結(jié)局與你無關(guān)。
還是一個秋雨綿綿的早晨,小玉開著現(xiàn)代化的拖拉機,終于殺死了她的繼父。羅生溺死前所說的炸彈并不存在,他像我一樣懦弱,缺乏殺人的勇氣。他比我勇敢,在于他更早地結(jié)束了自己。小玉自己完成了這場悲劇,她是永遠的主角,我連配角都不是。
那天你聽見了拖拉機的轟鳴卻沒聽見你想要聽見的爆炸聲。你匆匆地起床,看見門外下著的秋雨。那些景物一動不動,很久了。在你心里,泥濘的道路、含煙的村鎮(zhèn)、木樁上的麻雀,像是死了多年。你的心突然緊緊地像是勒進了一根繩索。
不,是一根刺。你以前說的。
對,或者說一根刺。你還看見了雨中的小玉家,準確地說,那僅僅是雨中的一片火光。你的手心里緊緊地攥著小玉的發(fā)卡,你還沒有長大,就迅速地老了。
結(jié)局就是這樣的。
本身就不重要。除了我們的對話。你靠在窗臺上的姿勢使我想起了一個人。
誰?
順著我手指的方向吧。你看,在燈火的光芒背后,你能看見一個人么?僅僅是一個。他躲在暮色里,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除了你我,沒有人能夠看見他的疼痛。
我看見了,但是我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來自哪里,將要到哪里去。
我現(xiàn)在實實在在地告訴你:他沒有名字,他來自你的心里,最終,他將在你的心里死去。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