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是藍色的,確切地說,我懷疑是從瞳孔、角膜一直到最外層的虹膜,都被罩上了一股沉厚的鈷藍色。每當寒氣灌進來,整個眼球更仿佛扎進一朵布滿裂紋的冰花,撕扯著視神經,濺起的拔涼和生疼,特別鉆心。我聽說當年西亞的波斯人有個夸姆薩村,獨產一種屬低錳高鐵類的鈷料,被引進過來后叫蘇麻離青,上釉在瓷瓶,嬌艷青翠,基本和我的眼睛就是一回事兒。尤其細微處那些銀黑色的晶狀殘斑,總令我心癢到發(fā)指。
每到寅時,天空就開始掉色,整個街面依然沉寂,巷口還沒傳出姑娘的洗漱聲、大爺?shù)目忍德暎髬屪鲈顼垥r的抽油煙機和小孩兒叫奶的動靜也還未來得及響起。沒多會兒之前,街當間兒那對小夫妻還在行房,我駐足在墻根下,從小媳婦最后一聲綿長的哼唧后,開始等著對面的肉鋪打烊,只是小男人毫無長進,他老婆那一口嘆息,從未耗過掌柜肉刀入案的撞擊聲。這時路燈剛好滅掉,在他們看來,這是一天當中的最后時光??蓪ο惹澳菗苋硕?,這一天才剛要上弦。
天越藍,人越黑,時間比掌柜片好的豬肉皮還要透亮、稀薄且瑩澈。站在這一天與一天的臨界點上,是我每日里最勞碌的當口。只有矮磚房里一高中生噼里啪啦的在敲鍵盤,這動靜始終暗合著我的步點,說不好他是剛起還是沒睡,看來這片兒有比我更趕命的主兒。誰都別出門才好,冰凍的寒氣就算將瞳孔漚爛,我也樂意躲在這個安全的顏色里??上觳凰烊嗽?,越來越多僵而不死的黑色塊,像喪尸一樣朝我的視網膜聚攏,劣質的膠鞋底摩擦著我走過的干硬磚石與瀝青地。很快,濃郁的藍迅速褪色,鋪散開的黑色塊逐漸顯露出更多細節(jié),我也要接受從主宰者淪為尋常清潔工的歸宿。
公平的說,從此刻起,這一天才算正式開始。
想在這片兒混下去,你得學會識趣,上個月跟我搭班的大劉,永遠不用再回來了。那天光頭噴子在胡同口,端著一碗炸醬面吹牛逼,大劉在他筷子旁邊掃枯葉與浮土,倆人照了一眼。咔嚓一聲,大劉后腦翻出的鮮肉有碗口那么大個兒。緊接著局里派了個在編的老師傅,不過剛扛一禮拜就因為哮喘歇病假了。我依舊承擔著獨自從南掃到北的任務,我感覺有時這耳朵和臉皮,你不能全帶出來。
光天化日下,親昵的嘈雜聲在向我明示,我感到挎在肩頭的果皮箱和攥在手里的竹掃把以及毛刷輥,還有這身PVC防水涂層的環(huán)衛(wèi)服,顯然不招人待見。小男人規(guī)整的職業(yè)套裝與高中生的鮮艷校服,盡量消滅與我接觸的可能。塑料袋、紙尿褲、衛(wèi)生巾、揉成亂團的情書,就連被吸溜的餛飩和匆忙的腳步都滿是敵意,剛被我打掃過的路上,我成了最多余的人。
掃一眼表,現(xiàn)在就算有人在街上潑糞我也不呆了,與其跟這兒礙事,不如去掃更寬敞的主干道。還沒出街口,我的天語手機就在屁兜里響起,怕被組長逮到,我連看都不敢看。最聰明的做法是磨蹭到一間公廁里,這里通常由上一班大姐們負責清理,高峰期沒到就黃湯瀉地了。
五個未接,是王東,第六通正在閃。我這哥哥,和他媽一德行,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他倆在我眼里永遠是最藍的人。從小我就納悶,都一個子宮里游出來的,只能他把好事占盡,好吃好拿,女人也樂意全往他身上堆,我換鉛筆盒沒錢,他卻能用walkman聽許國璋。你跟我得意一輩子,那我就惡心你一輩子。逢年過節(jié),我永遠連工服都不換,澡也不洗,脖子上掛著臟泥就上他的別墅吃年夜飯。那個老女人也怕見我,中途托人在銀行給我找了份閑職,我沒搭她這茬,我就臊著他們倆。哥哥是保險公司董事,弟弟給人掃大ya40bM4QIXMfrmAeVMRN5A==街,我就喜歡像顆腎結石一樣硌應他。
“你中午過來跟我吃個飯吧?!彼穆曇艉苷?,我估計有事。
“沒空,再說離著太遠,下回提前約。”才想起我們倆有一年多沒聯(lián)系了。
“你朝街南看過去,有輛黑色奧迪A6正在等你,趕緊上車就對了。”我拎起工具,朝他說的方向望去,果然有輛車向我緩緩駛來。
“我還沒交班,有事電話里說?!?/p>
“現(xiàn)在應該有人過去替你,把家伙給他,然后上車,我等你?!彪娫拻炝耍艺_罵,歇病假的那位老師傅,竟然披著工服正笑呵呵朝我走來,還伸手接過我的東西?;秀敝形依_車門,拖著厚重油膩的藍色棉褲邁進了奧迪。
“有錢真他媽好?!蔽倚睦镎f。
下車后我連頭都沒來及抬,就被一隊女侍者領進了紅褐色的會所里。我不太適應這里的光線,略有困頓,同車幾個人依舊安靜地將我圍攏著走,但我能瞥見女孩們流露出的驚詫表情。我將目光移到她們細長的小腿,和開衩很高的裙擺上,不看白不看。
“先說正事兒……”一間紅花梨的中式包房內,他已等我多時,話過一半,我落座后騰起的灰土和酸臭登時填塞進他口中。王東皺起雙眉,用手捂住嘴。吸頂燈下,塵粒在他的咖啡熱氣上頑劣地浮游著?!澳阍趺催€是老樣子,半年前不是給你打了一筆錢么?咱媽沒給你密碼?”
“那是你媽,我這樣兒挺好,你甭管。”
“不談這個,今天找你有這么件事。你看,咱倆歲數(shù)也不小了?!?/p>
“別扯我,就聊你?!?/p>
“好,我歲數(shù)也不小了,咱媽……她,她的意思是,早成家,早踏實?!彼练€(wěn)地頓了一下,等著看我反應,同時從一個方盒內抽出了根陰莖似的哈瓦那雪茄,上面卷著條Cohiba的標志。王東搖晃幾下后立刻點燃,這是他企圖熏香屋內氣味最明顯不過的伎倆。
“繼續(xù)?!?/p>
“所以,她就背著我安排了一姑娘,讓我周末跟人家見個面?!蔽衣犃诵睦锟┼庖幌?,不太是滋味。
“你還沒斷奶,她連相親也管?”我邊笑邊晃腦袋,他也不躲了,只是平靜地看著我。
“這屋里就咱倆,我也不瞞你。不錯,過我手的女人,沒數(shù)。但她老了,需要安心,我不能逆著她。所以,你得幫我。”
“我憑什么?你們母子情深,我是外人。再說我怎么幫你,我還能替你相親不成?!?/p>
“對,我就這個意思,這事兒只有你能干成。我現(xiàn)在的情況,不適合結婚,你替我去應付應付,誰讓我們是雙胞胎?!?/p>
經他提醒,我才想起細細打量這個坐在對面,和我長相如出一轍的有錢人。先前女侍者的眼神我當然能讀懂,但王東在我眼里色溫極低,始終顯影為藍色的軀塊,就像是一團無脊類動物在蠕變。雙胞胎在過去叫“雙伴兒”,這意味著兩個孩子理應分享父母給予的一切,吃喝,穿戴,好的壞的,而不是我遭受的待遇。
“有時想起來都不可思議,咱倆一模一樣,她對誰好對誰壞怎能分那么清楚,多少次我想順水摸魚都能被她揪出來?!蔽也恍嫉氐闪怂谎郏疤婺阆嘤H,操,還以為一大早急忙忙把我叫過來是誰死了呢?!?/p>
“你別怨她,當時與其平平庸庸互相拖累,她只能選擇成就一個人?!笨次移鹕硪撸终f出了這句話,我趕緊抬起臟手朝他面前擋過去。
“那我換個說法,你就當接一筆生意,之前我給你打過去50萬,你一直沒要,這次幫我,咱倆兩清,你花起來也大大方方。”
“這話我樂意聽。”我是個識趣的人,最煩他動用情感攻勢。見我松嘴,他也不懷好意地笑了?!安贿^這是誰的主意?”
“放心,只有你知我知。因為我的背景,媽怕我吃虧,沒透露一點給對方,那邊也不傻,連張照片都不給?!?/p>
“有錢人我裝不像,攪和黃了這錢你還給么?!蔽业椭^沒看他,這里暖熱的光照似乎總在嘲弄著我。
“做你自己就好,什么結果不用你操心,都算你完成任務,真要是個嫌貧愛富的就甭搭理她?!?/p>
“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不過好歹你回去也得洗個澡吧?!彼靡獾爻榱艘豢谘┣眩恢烙窒氲搅耸裁??!安还茉鯓?,這是我們兄弟倆第一次合作?!?/p>
相親也需要本錢,做我自己?說的輕巧,我喜歡古舊玩意兒,沒聽說頭回約會把姑娘往潘家園、琉璃廠領的。我擅長游泳,初次見面在池子里聊也不像話。還好姑娘直接說公園里見吧,地方讓我挑,我拿起年票就在背面找,最后選了個離自己最近的陶然亭,聽人說這是有講頭的,“要想成,陶然亭?!笨梢娢覍@事還是挺負責的,進入狀態(tài)牢記四個字:快進,快出。50萬對我比任何姑娘都有吸引力,無論成敗,最后我都能拿錢走人,這筆交易不蝕本。
女孩到的比我早,清風朗日下,一件奶白色羊絨衫和收腿西褲很顯雅氣,站在售票處前,身形清秀,一副知書達理的恬淡樣子。進園時我也不好意思光刷自己的年票,到頭來還是買了兩張票,票根順手塞兜,這錢他得給我報了。她好像對湖邊散步的安排很滿意,簡單寒暄后,邊走邊笑,至少沒我那么僵硬。出門前我洗了三遍澡,還抹了點大寶,生怕她聞見我細胞里的去污粉味,折騰得我有點頭暈,最該死的是,我把一見女老師就心慌這個先天不足給忘了,忘還沒忘徹底,半路給想起來了。好半天我都在琢磨,怎么打破這種尷尬局面,換我們站里的小妞,遞一根煙就隨便摸了。不過這姑娘自然大方,也挺好,但也可能是相親老手,無所謂,回去如實稟報完事兒。
不吃飯,再好的姑娘也處不出感情。中午我邀她進公園餐廳,直到快吃完了倆人才把話說開,原來她一直在等我放松下來,而我只有吃飽后才會顯得話密。席間我竭盡所能不讓身上那股泔水味穿幫,刻意保持一定距離。而她染著泛酒紅色的垂肩發(fā),蓬松的劉海,太陽透過疏朗的彩色玻璃窗,將她的皮膚耀得粉白。她耐著心聽我說三道四,想笑時只是把眼睛一瞇,連帶著翹起的鼻尖跟著縱起折紋。
“你以前相過親嗎?”我冷不丁問了一句。
“嗯,相過兩次。”她點了點頭,倒是挺誠懇?!澳悄隳??”她立刻反問,好像比我更在意這個問題。
“我沒有,大姑娘上轎,頭一回?!?/p>
“不過這公園你應該來過很多次了,所以,我們算是扯平了吧。”
“照這個比法,那公園里清潔工在這干一輩子,人家都該娶幾房姨太太了。”這話一出口我想起了大劉,心里不太是滋味,但她還是樂了。
“男人不該這么計較。”過會兒她半開玩笑地望著我說。
我知道這句話同樣適用于結賬這件事。
整個下午她話不多,優(yōu)游不迫,也沒有要走的意思,我本想拋磚引玉,但發(fā)現(xiàn)我不張嘴,就冷場,我話越多,她就越樂意扮成聽眾。一直說到夕陽西下,一起朝北門往外走時,我才意識到除了姓名和單位,她基本沒主動問過我什么。溜達到供孩子們攀滑的兩座假雪山時,我問她,你這工作是不是挺喜歡孩子的。她笑著朝雪山頂部望去,沒回答,我也覺得這話問的真沒水平。
有個小女孩在上面,被奶奶雙手摟住腰窩,倆人都很糾結該怎么滑下來。爺爺一直走到半山處,敞開懷抱敦促孫女從石磚上大膽滑下來。一老一小,還沒拿定主意,奶奶不敢撒手,更不敢跟著滑。
“我就是滑這座雪山長大的。”她聽了把頭轉向我,淺笑中略帶羨慕,我很得意。
“是么,那你這么大時,是怎么滑下去的?”
“我是被我哥一腳踹下來的,下面也沒大人接著。”
“你不是獨生子嗎,還有個哥哥?”她有些意外。
“是表哥。你看,那小女孩自己滑下來了?!彼樦业氖謩菰俅位赝^去,我七上八下的。她不問就算了,一問就戳中要害,家庭出身該不該聊,王東也沒告訴我,真該先讓他給我擬個提綱。
“我小時候沒你自在,我一切都要聽從家長的指示,換句話說,沒人命令我,這一天還真不知道該干嘛,你沒發(fā)現(xiàn)今天咱倆主要看你發(fā)揮嗎?”她笑吟吟的表情總令我想起兒童劇場里的女主持人,她說的對,這一天確實由我來做主導,但她更像個站孩子身后默不作聲的家長。
“那你教的孩子別也跟你一樣,沒主見,只會服從?!边@是我們當天最后一次對話,她沒再吭聲,但臉色明顯不那么好看了,顯出些許疲倦。
傍晚,天空儼然一塊藍寶石般的染布,將云層襯托得如刺芒一般扎眼。臨分開時,她執(zhí)意不讓我送,我覺得這是個要談崩的訊號。雖然完成了任務,但我總在想如果這不是個任務,或者我平時真能約到這么個女孩也挺不錯的,前提是我沒有一個討人嫌的哥哥和這份倒霉工作。
“你感覺她怎么樣?快說,我好跟媽匯報。”剛到家王東就開始催命。
“還成吧,感覺挺舒服的?!蔽乙膊恢涝撛趺丛u價她,閱人有限,難以歸類。
“舒服?你跟她干什么了?”
“我是說她不緊不慢的不像一特勢利的女人,畢竟是人民教師嘛,還是教地理課的。跟她說起我是干環(huán)衛(wèi)的,她也沒大驚小怪?!?/p>
“你們哪兒見面?”
“陶然亭。”
“公園?你有病吧,帶姑娘撿破爛去了?”
“你敢當我面說這話,我立刻撕爛你嘴?!?/p>
“約女孩,當然是去酒吧、咖啡館,去吃西餐,或者去點新鮮好玩的地方,你老干部俱樂部出來的?”他在竭盡所能地壓制情緒。
“去公園不是便宜么?!?/p>
“你手里攥著50萬,圖什么便宜?”他快瘋了。
“廢話,50萬也得是完成任務才能到手,我現(xiàn)在哪兒有錢陪你泡妞?!?/p>
“那你們倆到底都說什么了?!?/p>
“也沒說什么,她不太愛講話,總是我在不停地說……”
“我讓你去摸她的底細,結果一直是你在說?你自己說有什么用?你缺人聊天是嗎?”
“得,你回頭把門票和飯錢給我報了,下次你自己去吧?!蔽伊⒖逃眠@話堵住他的嘴,倆人都沉默了一陣,我又心有不甘地解釋了一句?!安还芪艺f什么,她都用鼓勵的眼神看著我,那我就繼續(xù)說唄,結果就說到天快黑了?!?/p>
“老師都這樣,不然怎么對付學生?!甭犓@么一說我就更頹了,把女孩僅有的一點表現(xiàn)添油加醋編給他,但沒敢將把他暴露的事說出來。
“聽你分析,她還算靠譜,我跟媽做個匯報。不過眼下我要出趟國,你這次任務完成得不到位,再和她多見幾次,別怕花錢!萬事等我回國再說。”我剛想爭辯,他就提前掛斷了,窩火的是他最后嘀咕一句“這么簡單的事都辦不好”被我聽見了。這50萬不再是以前毫無瓜葛的施舍,卻成了我的心結。再見幾次?我還不如學那個老女人,直接再給他安排一個對象。
氣正不順時,有一條短信發(fā)過來。
“今天接觸對你感覺還不錯,不知你覺得我如何?”
我趕緊將號碼正式存上,然后輸入兩個字:趙芳。
翻箱倒柜,公園斷不能再逛,既然有50萬打底,我將私存的各種代金券和打折卡都取出來。
如果有女人約你去看日出,那絕非普通意義的社交型相親,雖然我毫無經驗,但陪一個如此動人的女教師,共同面對破曉前清洌的空氣與興奮,我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但這不可能,從沒有哪個女人能在那最藍的時間進入我的世界。一番解釋后,我能聽出她略帶自責的語調,那乳油一樣的聲音似乎為唐突邁出這大膽一步而失落。
還好再見面兩人都有意無意避開了那次尷尬,她又聽從了和我一起去海洋館的建議。在一條條玻璃鯰、藍鯊和雀鱔面前,她倒還真看進去了,不知道這算不算備課范疇。一直到要看海豚表演,我才能肯定,她是個無比專注的女孩,只要有件事能讓她進入,那就別指望外界有誰能干擾到她。我本身對這些怪物沒有興趣,整天看人我就夠了,只是在假裝海水的藍色氛圍下,我才會多些安全感。不過,同樣是為藍色世界服務的事業(yè)單位員工,我們和海族館的潛水員比起來,待遇差的也太大了。他們一年到頭都是同樣的動作和幅度,但每天都能聽到喝彩,放心,周遭還有領掌的兄弟盯著你。我也一樣起早貪黑,日復一日,卻要遭盡白眼。我不愿去看他們比池水還要藍的膚色,以及對人對動物都同樣謙恭的笑臉。
“你喜歡小孩子嗎?”馴養(yǎng)員被兩頭海豚用嘴尖頂翻時,所有觀眾都在歡呼,她卻問了我今天第一個題外話?!吧洗握f到小孩子,我還沒問過你?!?/p>
這問題隔這么久又被她拎出來,明顯不是隨便問的,是要跟我聊教育?還是試探我的生育能力,難不成她已經有個孩子在等著我了?這事可大可小,必須慎重,所以和她上次一樣,我也沒吭聲。
“我的主動脈瓣狹窄?!碧碳ち耍彝耆铝?,看我傻愣著,她干澀地笑了。“是一種先天性心臟病,小時候做過兩次手術,后來痊愈了,但是大夫說,將來如果生孩子,我可能會有危險?!?/p>
“哦,那是該小心點?!蔽颐鏌o表情地回答,不知是否令她滿意,她只是回過頭繼續(xù)看向遠方被三番五次折騰的海獅。
“上次你老打岔,忘記和你說了,這次只是想說清楚,前兩次相親告訴人家后,都立刻沒了下文?!彼齼芍皇诌煤芫o,像白葡萄一樣瑩亮的皮膚更加滑膩。這問題一下延伸到我從未構想過的婚后階段,沒王東指示,還真不好亂說。
“當然如果將來他非要不可,我是可以……”她兩只手攥得更緊了,我趕緊搖頭,這時候再不表態(tài)就太不人道了。
“沒人能逼你冒這樣的風險。”我突然覺得自己特大義凜然,這時她要有哪個部位能讓我緊緊握住就更對了。我很想從她瞳孔里探究自己這一刻的表情,但很快從眼瞼四周涌來的液體強迫她將頭仰起。她沒再講話,也不為自己的失態(tài)作解釋,這一瞬間忽然令我心生感動。
“你看那些海獅,被耍得團團轉,但你真能樂得起來嗎?沒人想過它們不聽話的背后在經歷什么?!迸⑦@話有點重,什么意思我沒聽懂。不過自始至終,她都沒對我那份倒霉的工作多問一句,我想我能理解個中原因了。
區(qū)環(huán)衛(wèi)局的黨組織在職工之家里開會的時候,有位書記的確提過這么一句,說我們辛勞的崗位,就是這座城市的毛細血管,而我們區(qū)就在主動脈之類的話??上呗肺以谛校蘼凡簧瞄L,所以當她說自己那地方狹窄時,我心里不由自主地還是被揪了一下。因為我確實從她臉上讀到了惶恐的信號,我猜這更多是對未來與現(xiàn)狀的無助。我慌了,作為一個男人,我必須要主動做點什么,而這代表著在那50萬沒到手之前,我還得往里搭進更多東西,甚至是我根本沒有的。王東這是在害我,這任務一點不簡單。
書記還說要把崗位當成家,這不是罵人么,你們家才建在茅坑上。我也不像其他人,我從不往家斂垃圾,再好的垃圾也是垃圾,這是我的工作,我沒這癖好。不過它們的確內容豐富,色彩斑斕,功效匪夷所思,透露出常人難以料想的家庭隱私。每當置身于藍黑色的世界,目光所及,均是深色線條勾勒出的濃重墨跡,這片地界兒每一處矮樓、斜街和私搭起的鐵制集裝房,隨之裸露出各自的蹩腳輪廓。對于一樓女大學生的經期,二樓四眼兒硬盤里的存儲空間,甚至磚房區(qū)哪位大媽口輕口重,我全明晰。
這么冷的季節(jié)人們不會像夏天那樣,經常出門,隨手把垃圾扔到街口的犄角,趕上哪一班師傅過去,就輪到誰收拾,星星散散的量,活也不重。冬天誰都不愿意動窩,非到清晨才會逼自己把捂在家里一晚上的垃圾成捆成捆往外搬。尤其是幾條用矮磚房縫隙拼湊成的小巷,清運車與沖刷車根本開不進去,屆時此地熏天的腥臭足以覆蓋環(huán)線主路。所以這個時間點和幾個衛(wèi)生死角,就成了領導督查的重點,而我非常有幸總能趕上這氣壯山河的一筆大單。在緊張的路面作業(yè)時,我沒空掏出那部天語手機,但我總能感到它在屁兜里不停震動,一條條短信紛至沓來。
“我要上課了,別老給我發(fā)短信窮逗,我下課告訴你?!?/p>
看著滿屏都是倆人絡繹往來的文字,我莫名其妙地笑了,我可真沒手欠到一分鐘就發(fā)三條短信的效率。能把地理老師逗笑,此等修養(yǎng)更不可能是我,一股難以抑制的亢奮,順著血液涌上面門,我很奇怪,這50萬從未在我心里有過如此之大的觸動。工作被我劃成許多45分鐘的節(jié)拍,心情在每個節(jié)拍區(qū)間此起彼伏。于是我只能再次返回進公廁里。也許一早上頻率過于興師動眾,組長竟已恭候多時了。
“你腎沒事吧?真把崗位當成家了?!彼韲道锞拖窈活w駐守多年的老繭,我能聽出這是在擠兌我?!岸道锎е裁??鼓鼓囊囊的?!?/p>
“手機?!彼酪膊荒苈湓谒掷铮绎@得特硬氣。
“不是說那個兜,另一個,給我看看!”他比我更硬氣地伸出手,立即將我兜里的東西抽走。“《冷笑話集萃》,跟東街地攤兒買的?上班看這個,我拿走了!”他順手緊了緊褲腰帶,把手里的鐵鏟推pF4j1yjMrDjh0FzqM9tDTH+ctXEzh5wMcUgDC1UlKhc=給我。“這天兒還看冷笑話,也不怕感冒了!下次再犯,調你去抽糞、排沼氣,天天抱導氣石籠?!?/p>
王東回國前,我們又見了幾面,她變得明顯主動,活潑起來,偶爾也有聊不到一起的時候。最后一次見面,我在她的諸多提議里,選擇了騎車逛街。自始至終她都很高興,尤其當兩輛單車并駕齊驅時,冬日里難得的暖風繚繞在手腕間、臂膀上。她的話也比以前明顯要多,不過說來說去都是學校里那點事。我很奇怪,相親到這份上,她怎么一點實際問題都不提。
“你什么時候學會騎車的?”我們在成賢街孔廟門前把車支好,坐在一家小鋪門口喝瓷瓶酸奶。她這車嶄新而靚麗,很明顯是剛買的。
“我嗎?比較晚,大學都快畢業(yè)了吧?!彼缓靡馑嫉夭潦弥~頭,笑著說。
“難怪你騎車把不穩(wěn),還老愛往我這邊擠。”
她看著我,眼睛一眨一眨,兩腮用力吸吮著酸奶,不時發(fā)出咕嚕嚕的聲音。
“我小學二年級就和我哥一起學騎車了,還是我先學會帶著他。記得有一次,他自以為技術嫻熟,跟我炫耀,問我敢不敢邊騎車邊搖頭,結果我親眼看見他的車斜著就朝墻邊電線桿撞過去了?!彼┛┲毙Γ瑳]來得及咽下的奶汁嗆得直咳嗽。
“你對我的實際情況好像并不關心,換別的女孩,上來先問清房子、車、家庭和工作?!?/p>
“你有什么好問的?身份證上的信息對了就行。”
我一聽這叫什么話,等王東一下飛機,我就把這個白紙一樣透亮的女孩,連帶有關她所有的想法、反應和態(tài)度一一稟報,然后拿錢閃人。但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背叛,醋酸一樣窩心的滋味我當初從沒設想過。她捧著酸奶瓶,渾然不覺的樣子,我越發(fā)后悔接下這個任務。
王東回來一星期后,通過秘書的預約協(xié)調,他才擠出一刻鐘的電話給我。
“照片我看到了,是不錯,氣質也有。性格和生活習慣你了解到多少?脾氣怎么樣,還有,她家什么情況?”
“連同她的聯(lián)系方式,我都發(fā)郵件給你了,自己看,錢什么時候到?”
“一直躺在你賬戶里,密碼自己管咱媽要。”
“你想死吧,奸商,我算知道你保險生意怎么做大的了?!?/p>
我很少用電腦打字,為了不再跟他揪扯下去,我把海洋館、小孩兒、冷笑話、自行車、酸奶,甚至她吃飯時的動作和說話語氣,所有細節(jié),都毫無保留地寫出來發(fā)過去,但我隱瞞了她先天性心臟病的事情,至于為什么,我也說不清,可能女孩早已痊愈,倆人沒接觸我就先捅出來,不太仗義,也可能我想為自己這份缺德的差事挽回些什么。至于他們能否有緣分,和我哥會是什么進展,我通通不愿再想。
干這份工作的,閑下來時都會想,如果沒有我,這地方還能要么,只是問,不求解。就快入夜了,每一寸拐角、坡路、草坪和臺階,都被鈴鈴當?shù)淖叉i聲、散架的單車、淅瀝的小便、撲騰的沸水和一股筋頭巴腦的腐臭碾過。唯一帶給我暖意的,只有早被哈氣浸濕的口罩。一呼一吸間,我學會理解他們那套有名的理論,此地狼藉是我得以寄居在此的唯一理由。白天扔出來滿地的煤渣、破玻璃酒瓶,浸潤著垃圾滲透液,被凍成暗黃色的琉璃,堅固、滑潤,像死尸一樣戳在那里,黑燈瞎火誰要踩上一腳,晚上各家就都有節(jié)目瞧了。
下午組長通知我周末參加局里的排污技術培訓,這兩天都是活兒少的夜班,看著像是上刑前的福利。想來是真要把我往抽糞第一線調,越干越出息了。他說我這號兒的將來真發(fā)展到去清掃隔離帶,早晚被車撞死,這算是提前救我一命,要學會感恩。
手機響了,知道這個新號的只有王東。
“這妞兒真挺好的,你就不動心?”
“我心里現(xiàn)在就剩一大坑,給你預備的?!蔽也挥枚銕锞湍芙与娫捔恕?/p>
“不就50萬么,有你的。我按你交代的和她接觸了一次,還別說,身邊那么多女人,我就缺這種,真少見。我特意請造型師照著你打扮,她一點沒看出來,不過裝窮太難受了,每次看她買東西精打細算,我就別扭?!?/p>
“你們都出去干什么了?”我半天才擠出一句他曾經同樣問過我的話。
“按你自行車的戲份接著走,你可夠坑人的,我都多少年沒摸過車把了,不過很快我就能把她甩的老遠。而且她確實有點天然呆,有次我想起你騎車搖腦袋,撞電線桿上的糗事,就說給她聽,我眼淚都快飆出來了,她卻像看外星人似的瞅著我,一點反應都沒有。”
我將手扣在臉上,兩眼緊閉,我不能再聽下去,把電話掛掉倒頭就睡了。
后來幾天,王東將他們見面的情況發(fā)郵件給我看。
“今天我想多帶她去點有樂趣的地方,但又不能出手太闊氣,特意找了家小門臉的意大利餐廳,還買了兩張最便宜的新年音樂會演出票。
“今天我?guī)チ颂擞螛穲@,坐在最刺激的太陽飛車轉盤和60米高空速降,很久沒這么痛快過了,尤其在鬼屋里摟她的時候,我還真有了那么點幸福感?!?/p>
高空速降?他瘋了?我突然后悔沒把她身體的狀況全盤托出,一旦出事我簡直無法想象。但她的心臟,自己最清楚,既然肯去,說明她自有打算?;蛘?,那只是她當初試探我的一個幌子?不管,刪掉郵件,我提前朝抽糞車作業(yè)的方向走過去,仿佛只有這稠密的糞汁,才足以彌合住眼球里那一道道冰渣般的藍色裂紋。
有心臟病還強迫自己跟那孫子玩兒命,她圖什么?她乳白色的聲音和紊亂的車技,能與他合拍?以王東他媽的作風,她肯定會被要求生男孩,到時他保護得了她嗎?
我已經能獨自扛起50公斤重的抽糞管熟練作業(yè)了,每天要清理五個糞井,然后將超過15噸的排泄物運往城外的糞便消納站。手里工具也隨之鳥槍換炮,改用鋼繩、鐵叉和鏤空的麻手套,以及防毒面罩——化糞池內的各種有害氣體足以致命。這里多半都是扎根近30年的老師傅,我親眼瞅見同組一個大腹便便的前輩,勾開井蓋后抱著糞管插入糞井,隨著“隆隆”的開泵聲,撲鼻的惡臭迅速躥升,連蒼蠅都被惡心得無法多呆。為防止堵塞發(fā)生,他不停地晃動糞管,這最考驗一名抽糞工技術底子和經驗。他還教我先吸上面一層厚漂,也就是大便,然后再把管子插進去抽水和尿,而且兩個搭檔必須默契。胖師傅上一位兄弟,就是在下井挖渣時,被沼氣熏死了,所以和他們處出感情很重要,因為那種薪火相傳的儀式感和手足之情,緊要關頭真能救命。
這份工作僅有的好處,就是工錢小有提升,而且我終于又有新搭檔了,當然最重要的,干這差事,我完全沒有思考的空隙,我已經累得連想一想趙芳的力氣都沒了。甚至我曾任意主宰的藍黑色世界,也都隨著季節(jié)的轉暖而有些生疏。和我的師傅們在一起,我被一股白花花的粗糙與豪邁包裹,陰冷的藍線只有那根思緒偶然跳動時,才又若隱若現(xiàn)。
當然,我們終歸還是會見面的。春分前的雨季使清早顯得冷艷,久經浸泡的糞便和垃圾渣常會堵死在井內。晨霧下,冒雨掏井就成了我每次作業(yè)前臨時加碼的一道工序。那里面真的什么都有,蘊藏豐富,鞋墊、碎磚塊、白菜心、錢包、廢電池,不同的是它們完全沒有我干清掃時那種十足的現(xiàn)代感,我的腦子里除了將它們清光清凈,沒功夫引發(fā)任何聯(lián)想。“不能都抽干,下面全是渣,會把吸糞管堵死,你要勻稱著搖……”
“你抽完這個就歇會,差不多行了,趕緊上來?!辈贿h處一道白色身影好似水中芙蓉般楚楚動人,她倔強地佇立著,一動不動。我想我像蜥蜴般爬上來的樣子一定很難看,厚重的污水甚至要把我的褲子拖墜下來。
“你怎么找到這兒來了!”我不好意思地背身甩過師傅朝她的方向遁走,沒敢碰她一下,我身上的糞便已在雨水下發(fā)酵成一股酷似酸菜的味道。酸菜是一道干我們這行都不會吃的菜,即便我們已經聞不出酸味了。
她不做反應,只是幽怨地看著我,我顧不上干不干凈,拼命用勁搖著她的雙臂。
“你到底是怎么找到這兒的!你是心臟有問題還是腦子有問題?”仿佛這種質問才能掩蓋住我的不安。
但她沒有再吐出一個字,在現(xiàn)實中跟我在一起她的話就很少,更何況是夢里。
很不幸,一覺醒來,外面淅瀝不停的雨卻是真實的,我很失落,整天突突的抽泵器把我的心都搗碎了,真不想出門。這種天氣想請假是不可能的,一切都和夢境幾乎如出一轍,積水被豆大的雨水砸出一個個丁字泡,我和師傅輪番跳進井下清理糞渣。有所區(qū)別是,現(xiàn)實的程度往往嚴重許多,我負責的糞井已經在往上冒了,墨汁一樣的糞便還會跳入嘴里,因為機器很難及時減速,沖出來高氣壓很容易致使管子里的糞便爆炸出來,所以我必須豎起耳朵聽師傅在井上對我的動作細節(jié)作出指導。
“不能都抽干,下面全是渣,會把吸糞管堵死,你要勻稱著搖……”他的指導仍然懸在半空,就像是在夢里一樣,我抬頭追著聲音望過去。
“你抽完這個就歇會,差不多行了,趕緊上來?!蔽爷偭耍F(xiàn)在是做夢還是真實發(fā)生的?我順著他陰沉下的臉孔,朝對面看,眼前的景像令我渾身癱軟。她依舊倔強地佇立在街口,像一座尊貴的美人雕塑。我盡量讓自己蹬出來的動作不那么難看,兩手下意識緊攥住被污水拖拽的褲子。
“你怎么找到這兒來了?”和夢里一樣,我沒敢碰她,并非怕她嫌臟,而是她逼視的眼神令我無法靠近。在她令人畏懼的目光里,我的愧疚、懊悔和自私全部無處遁形,想到曾經那不知所云的優(yōu)越感,我就像一個被孩子唾棄和嘲弄的失敗小丑,垂喪著頭,失魂落魄。
她比這雨水還要冷,似乎是在等我自問自答,而我的心如同生吞下一大口剛出鍋的熱餛飩,那種饑餓感,熾烈發(fā)燙。有太多話想拋給她,但在她僵硬直立的姿態(tài)和敵意下,我早已心亂如麻。
“如果你有時間,收拾一下,你知道對面有家咖啡館,我去那里等你,你敢來嗎?”也許是意識到我的窘相實在不堪,她不想再耗下去,斜著頭瞪大雙眼盯著我,在等我的意見。
轟隆隆的抽泵車再度啟動,師傅在身后接替我繼續(xù)賣命。我垂下頭,沒敢再和她對視,只是輕輕點了一下,算是答應了。
“這都是他的主意,我只是照方抓藥……”
“你耳朵聾了?我沒問你以前和現(xiàn)在,我要你說以后打算怎么辦。”她的口氣很厲害,而且姿態(tài)強勢,我這才注意到和夢里不同,她化了很職業(yè)的妝,而且穿戴起一套檔次不低的修身西服,凝重的香水味足以控制住我的不安。在這間裝飾精美,暖氣充足的咖啡館里,即便換掉工服,我也顯得太過另類。她殺氣太盛,像是一條怨怒的藍白相間的紫晶蟒,一句話不對,我便有被生吃活剝的可能。
我還是決定不表態(tài),自從看到王東的郵件,我就該想到早晚會被她發(fā)現(xiàn)這一切。但我不知道我哥都跟她說了什么,那孫子這些日子甚至完全跟我切斷了聯(lián)系?;璩恋谋跓粼谒齻饶樕吓嘀渤鲆欢淦G麗的紫羅蘭,我終于有幸領略她鮮為人知的另一面。
“你跟你那雙胞胎哥哥演雙簧,就不怕我告你們詐騙?”她這話明顯不用我回答,所以我只是看她抿了抿嘴唇,非常利索地從包里取出一堆照片和打印紙。
“這些是你們哥兒倆輪番和我妹妹約會的證據(jù),每時每刻,分毫不差,甚至你們何時開始換了人,我這兒都有記錄?!?/p>
我傻了,坐在面前的女人到底是誰?連日的井下作業(yè)再度令我的夢幻與現(xiàn)實疊加?我緊閉住眼皮,希望再次睜開時能認清她的樣子。
沒錯,就是趙芳。
“土豹子,動動腦子,你們能是雙胞胎兄弟,我們就不能是雙胞胎姐妹嗎?”漂亮女人趾高氣昂的樣子令我終于能相信她的確不是趙芳,但我仍然感到不可思議。
“你哥在董事局里,位高權重,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褲襠,所以你媽想早點為他討個老婆,以防將來有誰拿女人的事整他?!彼龔陌锶〕鲆恢燑c上,好像憋了很久?!捌鋵嵲蹅z也算有過交情,我在銀行信貸審查部是一把手,去年老太太為你跟我謀個差事,手續(xù)都辦好了,最后居然是你自己不同意,我就知道王東有個傻弟弟?!?/p>
“那趙芳呢。”我對這些毫無興趣,終于張了嘴,透過飄渺的煙氣,這女人的艷麗面容流露出一絲得意。
“好在你媽對我的情況了解不透,誰也不知道我還有個妹妹,她只說托我介紹相親,沒講是她親兒子,但別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你先前見到的確實是趙芳本人,她人有點兒傻,死笨死笨的,我怎么能允許她釣到你就收桿?我在等你哥,他回國后其實只和趙芳見了一面。等倆人約好再見面繼續(xù)騎車郊游、玩過山車時,就已經是我親自接棒出馬了。”
“沒錯,所以我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服從我的意思,讓她替我相親,就乖乖會面,讓她下場,就老實退出,她那腦子根本沒法發(fā)覺你在為你哥打掩護。其實我跟你哥,門當戶對,結次婚,犯不上這么拐彎抹角,不過我失策了?!壁w芳的姐姐不再掛著笑容,而是一臉嚴肅的板起面孔?!拔业凸懒送鯑|對女人的直覺,他只見了趙芳一面,就把控不住了。我跟他見的第二次就去酒店開房了,上床前他問我到底要什么,我就知道出岔子了?!?/p>
我想樂,但是忍住了。
女人盯住我,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她比王東能豁得出去,他們倆才是絕配。
“你哥要跟趙芳好,不顧一切的,我這人心寬,也就答應了,但事情沒那么便宜。他搞女人是把好手,花樣多,有深有淺,做生意卻也有搞不定的時候。你哥需要我出手,我也急著找個固定的搭檔,于是一拍即合,我們還是決定聯(lián)姻?!?/p>
我終于有心情去品一口咖啡了,但她很快就讀到了我的心思。
“不過你別誤會,是咱倆聯(lián)姻,你,和我?!?/p>
滾燙的咖啡直接嗆入氣管,我差點滿口噴射到她臉上,強咽下后她看到我的眼球凸起,拼命咳嗽不止。
“你不吃虧吧?你小子轉運了,還沒聽明白?你將以你哥的身份與我結婚,當然只是名義上的,這對我和他的事業(yè)都有好處。你也能從中得到這輩子都無法想象的東西,那就是幾乎無法限量的財富。”
“那趙芳呢?”我問。
“你哥已經跟她定好蜜月旅游的行程了,隨后兩人會定居歐洲,有你站在臺前,我想他下輩子很少會再回來了,生意場上的事情有人替他打理。你媽等著哭吧,有這么一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傻兒子,你們兄弟倆情商都低?!?/p>
“我問你,趙芳呢?”
“干嘛?不服氣?我妹妹,歷來是我說一,她絕不說二。再說嫁給王東,也算我為她找了個好歸宿?,F(xiàn)在你有兩條路,走不走?”
我的眼睛朝墻壁上一張墨藍色油畫望去,那畫里像是東歐多瑙河畔的某個村莊,腦子里都是王東和趙芳在畫里歡笑騎車的景像,女人在問我話,我一時辨別不出,村莊里的人,到底是王東還是我。
“往哪兒看呢?最后問你一句,兩條路,要不跟我領證,我正式插腳你們王家,甚至可以介入董事局的事情,你也不用再干這份倒霉差事了。要不,你跟你哥攤牌,兄弟倆去爭趙芳,只是她會信誰,你自己掂量。一個掏糞工,一個金龜婿,這不是很難做的選擇……”
后面女人又說了好多話,我都沒怎么聽進去,只是見她的嘴唇在不停地擠動。我看窗外的雨已經快要停下了,稀薄的云層難掩光耀,師傅一定在等我回站里了。
“很抱歉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想我也不需要知道了。你算錯了,我還有第三條路可以走的,因為我對你們的勾當完全沒興趣?!?/p>
“那只能說明你沒種。”她的嘴唇開始顫抖,眼神里流露出又恨又怕的慌張,我想我當時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就在昨天晚上,我處理的糞井開始往外冒黃湯,我下身進去清理垃圾,發(fā)現(xiàn)堵住管道的,是一具死嬰,他的頭骨死死卡住我的抽糞管,是我用手一點一點擇干凈的?!彼で谋砬樗坪跬耆珶o法理解我在說什么?!坝肋h不要對一個環(huán)衛(wèi)工說你沒種,那只是代表他對你不感興趣,大糞和你比起來,都不會更難聞?!?/p>
“我會等你電話的!你哥果然沒說錯,你就是茅坑里一冥頑不化的臭石頭,他不會對你坐視不管的!”女人在我背后尖叫著。
走回街上,師傅正坐在車里等我,他問我走不走,我說呆會兒的。抬頭看看天空,遠方照過來一抹桔色的艷陽,后視鏡里,他咧出黃板牙,笑著說那妞兒真地道,是你女朋友嗎?我說晚上請我喝酒我就都告訴你們。我累了,感覺特沒勁,坐靠在地上想喘口氣,婆娑的墻皮像是也有話對我講,我點點頭,連說了聲“好吧,好吧?!?/p>
我想可能再也見不到趙芳了,看得出,她始終都在極力找尋自己的路,卻永遠被裹在姐姐的利益中。回想起她當初欲言又止的神色,和淺嘗輒止的那些心事,我很遺憾沒能多問一句,再聽下去,更后悔最初拒絕了她一起看日出的建議。或許她姐說對了一句,我確實沒種?以后的她,在王東面前,是否還有機會重新傾訴?不得而知。更令我難受的,她想必永遠都不會知道,有我這么一個人存在,在她眼里,自始至終,只有王東。而對我來說,我又怎能肯定,這前前后后,不會只是趙芳一個人呢?我倒吸一口涼氣后,不敢再想。
晚上收工回家的路上,師傅開著車,我拿手機出來玩,還沒任何人知道我這個新號。
“如果平凡自在的生活在前途招手,眼前的浮華與奢靡也很吸引人,你愿意走向哪邊?”這是我前兩天看一部港臺爛片時記下的臺詞,無聊時存在短信箱里,有意無意間,我又重新翻看了一遍。
一字一頓的,打出一串數(shù)字,將這句臺詞發(fā)了出去,趙芳的手機號我還能記得。不過這是一個陌生的新號,沒頭沒尾像是發(fā)錯人了,她不會知道是誰的。也許正是想到這一點,我才難得能有種一回。
“晚上吃烤串兒還是麻辣燙?”師傅問我。“他們都到齊了,問咱倆意思。”
“羊蝎子吧,別摳摳索索的,今兒我請。”師傅扭頭瞪了我一眼?!罢嬉悄奶觳幌朐谶@兒干了,你再說這種話,今天還輪不上你?!?/p>
我識趣地看向窗外,天氣剛剛暖和些,路邊的攤位上已經坐滿了情侶,按說這是令我們這行最頭疼的場面,但今晚我卻沒想太多。
“我準備好了?!蹦沁吇剡^來這樣一條短信,我仰起頭,讓即將包裹住眼球的那股脹熱快些退去,因為馬上又要見到一堆老師傅。今晚的飯,我請定了。
作者簡介:常小琥,1984年生,北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