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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曲

2013-12-29 00:00:00于懷岸
山花 2013年15期

申之岳的曾祖父做過貴州提督,這在前清是一個很大的官,管轄幾萬里疆域,統(tǒng)領(lǐng)數(shù)十萬兵馬,他醉酒后說自己出生于顯赫世家絕對不是吹牛的。可是祖上的功德并沒有余蔭到他身上,至他祖父始就家道中落,守著乾城萬溶江邊的一幢老宅靠變賣字畫、玉石和田地過日子,等到申之岳的父親去世前,這幢大宅院賣得只剩下偏屋的三間耳房了。申之岳一出生就是貧困之家,祖上的輝煌他連塊鍍金的門楣都沒見到過,更甭說享受了,但這并不影響他內(nèi)心的驕傲。十三歲那年父親去世,申之岳初小剛畢業(yè),母親一人養(yǎng)不活全家五口,作為老大的申之岳必須分擔(dān)養(yǎng)家的重任,于是他輟學(xué)了。先在乾城街巷里擺煙攤、賣餛飩,做些他這個年紀能做的小本生意,后跟一條街的黃麻子外出販賣私鹽,一年間足跡遍布湘鄂川黔四省邊境。翌年五月,他們一干四人在沅陵縣溪口鎮(zhèn)販鹽時被官府逮捕,黃麻子等三人十日后即遭處決,縣知事憐惜他還是一個孩子,網(wǎng)開一面,關(guān)押三月后放他回家。1917年,申之岳十五歲那年投軍田應(yīng)詔的湘西護法軍,此后三年間他參加大小戰(zhàn)斗百余次,從士兵一步步擢升為連副。從軍和升職激發(fā)了他恢復(fù)祖上榮光的欲望,當年他的曾祖父不也是從一個小小的九品把總干到了封疆大吏?1920年春夏之交,申之岳所在的湘西靖國第一軍三團二營一連與張敬堯部一個營激戰(zhàn)于沅陵縣溪口鎮(zhèn)梨木坪村(此處即他四年前販私鹽被逮捕之地)時,一發(fā)炮彈落在他身后,頭部重傷,住院兩月。出院后回家休養(yǎng)期間,他開始厭惡自己的軍人身份,于是閉門讀書看報,賦詩作畫。1921年春天,申之岳突發(fā)奇想,借湊了盤纏,順沅江而下,前往北平求學(xué)。他在北京大學(xué)旁聽了半年課。1922年初,考上該校文學(xué)院預(yù)科生。

申之岳現(xiàn)在是上海圣約翰大學(xué)的副教授,給學(xué)生們講授現(xiàn)代文學(xué)課程。他今年30歲,未婚,沒有女友,也從未勾引過任何一個女學(xué)生。申之岳平時深居簡出,沒有特殊嗜好,他不抽煙,不泡百樂門舞廳,偶爾跟朋友們下飯館時才喝點小酒,除了上課教學(xué),絕大多數(shù)時間他都在家里閉門讀書,寫作教案或論文。也寫作一些知堂先生那類的書話小品文在報刊上刊發(fā)。不過他不用本名,化名“孤獨氏”發(fā)表。他的朋友圈很小,只有文學(xué)院的幾個年齡相當?shù)耐潞蛢扇覉罂木庉嬒壬?,還有往屆畢業(yè)后留在上海就職的三五個學(xué)生。他們有時會吭哧吭哧地跑上他住的五樓,砰嗵砰嗵地擂開他的公寓門,硬拉著他去下飯館,喝酒。當然,有時候也并不僅僅是為了喝酒,偶爾他們會帶來一個性情溫婉但長相平平的女孩,她們有的是公司的職員,有的是政府秘書,也有幾個是復(fù)旦或同濟大學(xué)快畢業(yè)的女學(xué)生,朋友們的用意當然是想給他介紹女友,解決他的單身問題。這種時候,申之岳喝酒絕不會超過三兩,吃完飯不管誰付賬,他都會把那個女孩送到馬路上,招一輛黃包車送她回去,車費女孩剛一上車,他就付給了車夫。只有沒有女人在場的時候,申之岳才會喝到微醺的狀態(tài)。朋友們一起喝酒,進入狀態(tài)后大家都吹牛胡侃,這時候申之岳也會說起他曾經(jīng)輝煌的家世,說起他奇特的經(jīng)歷。既然是吹牛和胡侃,朋友們并沒把他的話聽進去多少。他們認為這不過是申之岳的一種宣泄罷了。作為一個外埠人,誰都知道在上海灘混生計有多么的艱難,上海人瞧不起外地人那是出了名的,哪怕你就是教會大學(xué)的副教授,同樣會被石庫門里的上海女人叫罵“滴個鄉(xiāng)下人”。申之岳身材不高,不說英武挺拔,但他五官清秀俊朗,表情堅硬而憂郁,算得上是一個美男子,在偌大的上海灘卻找不到一個可以談婚論嫁的對象。盡管都是外埠人,這些朋友大多來自寧波、昆明、桂林、濟南,真正的“滴個鄉(xiāng)下人”只有申之岳才是。朋友們能夠理解申之岳的自卑心理。申之岳每次胡侃完,也不管朋友們用什么眼光看他,往往再喝一小杯酒,就會起身去柜臺,付了賬,搖搖晃晃地回家去了。

每次喝完酒回到家里,大約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鐘左右,也有更晚一些的時候,可能都過了十一點,無論明日上午有不有課,他都是洗漱之后就回臥室,躺在床上聽音樂。一般要聽一小時左右,過了午夜十二點他才會入睡。有時沒等取下留聲機的唱針,他已經(jīng)呼呼睡著了。申之岳的公寓是三居室,有一個比較寬敞的廳,是客廳兼飯廳。他的書房和臥室是分開的,書房里有書櫥、博古架、書案、一張小茶幾、一把靠椅和四把圈椅,有時來了特別要好的朋友,或是他的學(xué)生跟他討論學(xué)術(shù)問題時,他也在書房里會客。書房是三間房間最大的一間,容納四五個客人綽綽有余。他的書案是一張寬大三屜桌,桌面上堆放著書籍、筆墨紙硯(他習(xí)慣用毛筆給學(xué)生批改文章)等等,最左邊的抽屜里還放著一把毛瑟手槍,不過是假槍,德國1912型六連發(fā)一比一的仿制品,木握把、鐵身,除了7.63毫米口徑槍管是實心的,槍機、板機、彈匣都是活的。這是他在外灘一家古玩店淘來的,也是德國貨。有時看書或?qū)懽骼哿?,他就拿出來玩玩。這是他作為曾經(jīng)的一名軍人惟一留下來的愛好。拔槍、扳機頭、瞄準、扣板機,他用時不過兩秒,一氣呵成,比十年前當連副時出手更快更準。

他的臥室是三間房最小的一間,也是除他自己從未有人進入過的一間。這間房除了一張床,一個放衣物的壁柜,一個擺臺燈的床頭柜外,就只有床頭柜和壁柜之間的一張梨花木小圓桌。這張圓桌古香古色,一看就價值不菲,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它上面放的一臺留聲機(可惜從未有人見到過),它的喇叭和曲管全部鍍銅,锃亮閃光,底座是非洲紅木盒子,古樸大方。這臺手搖式留聲機是三年前申之岳托北京大學(xué)的一個在劍橋留學(xué)的同學(xué)從倫敦郵寄過來的,加上二十張唱片,兌換英鎊匯款花了他整整五十塊大洋。這臺留聲機有些年頭了,比申之岳還大三歲,是英國伯利納公司漢諾威廠1899年的出品,算不上古董級,但絕對是正宗的品牌機,它的轉(zhuǎn)速每分鐘七十八圈,每張唱片能轉(zhuǎn)三百圈左右。為給這部伯利納留聲機配一張合適的桌子,申之岳跑遍了整個上海灘家具行,花了十五塊大洋買下這張梨花木圓桌,據(jù)賣家說這張桌子是從宮里出來的,如假包換的大明朝古董。

申之岳相當愛惜他的留聲機,每次聽完后都會用一塊天鵝絨布把留聲機從喇叭到底座完全蓋起來,每隔幾天他也會拭擦一次,擦得一塵不染,銅喇叭能照映出他那張被拉得長長的變形了的臉。他有一部留聲機,沒有任何同事和朋友知道,這幾年上海人外出聚會、避暑度假,帶一部留聲機是最時髦的排場,他不想讓人知道,是怕人家借走,損壞,更是不想讓人知曉他收藏的唱片曲目。申之岳收藏有大約近百張唱片,除二十張是那個劍橋同學(xué)按他的清單選購寄過來的,其他的有他在上海買到的,也有托熟人同學(xué)朋友從哈爾濱、北平、青島、香港,甚至美國和德國寄來的??梢哉f大多數(shù)他想要的世界名曲都被收入囊中了。沒人會想得到,申之岳收藏的所有的唱片都是安魂曲,無一例外。從中世紀的納帕萊斯特里亞的《教皇馬爾切利彌撒曲》、維多利亞的《悼亡儀式》,到著名作曲家J·S·巴赫的BWV232號作品,貝多芬的《莊嚴彌撒曲》,直至正當壯年旅居法國的俄羅斯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的安魂曲作品,無所不有。他最癡迷的莫扎特的K626號作品,收藏有三個版本,分別是德國、英國和美國三家大唱片公司錄制的。他已經(jīng)聽過不止三百遍了,能分辨出每個版本最細微的音調(diào)差別。當初,申之岳托熟人朋友們購買唱片時,只說是為了做學(xué)術(shù)研究,他們都很理解,盡力幫忙,沒覺得有何不妥之處。他們要是知道申之岳每晚都要聽著安魂曲入睡,必定會大吃一驚,甚至要懷疑他不是神經(jīng)失常,就是精神變態(tài)。安魂曲是天主教徒超度亡靈的彌撒曲,說白了,就是中國人喪堂里的哀樂,哪有夜夜聽著它睡覺的道理?更何況,申之岳也不是什么天主教徒。

申之岳確實不是基督徒,雖然在教會大學(xué)任教,但他從沒想過要皈依耶穌基督。五年前,申之岳剛剛從北平到上海時,正值梅雨季節(jié),他頭痛如針扎。1920年的那次戰(zhàn)斗負傷,有一小塊彈片嵌在他的腦殼里醫(yī)生沒法取出來,一到陰雨天他的頭就疼痛。以前痛得不太嚴重,忍忍就過去了。后來他才知道,那是由于北平干燥的氣候所致,那里一年四季晴朗無云,沒有幾天雨,上海卻不同,這里雨季太多太長,令他無法忍受。就在他準備辭掉圣約翰大學(xué)講師之職重回北平時,他參加了一個外籍教師的葬禮。他記得那是一個細雨綿綿的清晨,出門前他就頭痛得厲害,趕到教堂的墓地時,雨下得更大了,他的頭也更痛了。這時,突然墓地上響起了莫扎特的《安魂曲》,低沉、舒緩的引曲一下就把申之岳帶進了莊嚴肅穆的教堂里,隨著樂曲的推進,申之岳漸漸地平靜了下來,他的心靈隨著音樂旋律的起伏而波動著,直到葬禮結(jié)束,音樂停止,他的頭腦里仍然一片空茫,頭痛的事都忘記到九宵云外了。奇怪的是,自那之后好幾天,依然是連綿的陰雨天,他的腦殼竟然一點也不再疼痛。后來他去過幾次教堂,只要一聽安魂曲,哪怕他的腦殼正痛如針扎,一會兒后像服過靈丹妙藥似的,疼痛就會奇跡般地消退無蹤。于是,他咬牙切齒地花大價錢買來了這部伯利納留聲機和近百張安魂曲唱片。當然,每次聽安魂曲時,他都把音量調(diào)得很小,不影響到鄰居的休息。特別是午夜里,安魂曲的旋律就像石板上的清泉或者寒夜里的月光一樣,輕輕地流進他的腦殼和心靈里,不會飄逸出緊閉著的覆蓋了厚厚的天鵝絨窗簾的窗外。

申之岳確實也在做安魂曲和中國喪葬哀樂對比的學(xué)術(shù)研究。這是他半年前萌發(fā)的念頭。不過,他思考得更多的不是學(xué)術(shù)上的對比,而是他自己心靈的感受。這些思考有些形而上,也唯心主義。他一直在想,為何一聽到安魂曲他的頭就不痛了,是不是他每播放唱片一次,那些安魂曲就在為那些替他死去的或者是被他殺死的人超度了一次呢?譬如黃麻子他們,譬如替他擋過子彈和大刀片子的趙根生、吳大明他們,譬如那些死在他槍下的湘軍、川軍、黔軍兄弟們以及湘西各個山頭的土匪們,他從軍四年,參加過近百次戰(zhàn)斗,與湘軍打,與川軍打,與黔軍打,也與滇軍和鄂軍打,還清鄉(xiāng)剿匪、鎮(zhèn)壓苗民,作為營里有名的快槍手,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說上千,一兩百號是有的??!他的頭痛如錐是不是那些冤魂們糾纏的結(jié)果?現(xiàn)在他用安魂曲超度了他們,就像請和尚或道士做過一場水陸道場一樣,他們就再也不來糾纏他了?這些想法自然是寫不進論文里的,申之岳想做的論文題目是《西方安魂曲源流考及其與中國南方哀樂的異同》。

沒等論文做出來,32歲這年申之岳談上了一個女友,對方是閘北一所中學(xué)的女教員,叫楊淑青。楊淑青今年二十六歲,浙江嘉興人,出身名門,她的祖父做過嘉善縣民國第一任知事,父親是本地商會會長。楊淑青長得高挑窈窕,端莊美麗,既符合申之岳的審美標準,又符合申之岳的門第觀念。他們是經(jīng)人介紹相識的,交住半年后,彼此都感覺不錯,準備談婚論嫁。期間,他們一起回過一次嘉興,在楊淑青家里住了三天。楊淑青的父母親對申之岳熱情有加,待若上賓??吹贸鰜恚瑑晌焕先耸呛茉敢庹匈樕曛罏樾龅?。但這樁婚事最終卻沒能成天作之合,無疾而終。從嘉興回上海后不久,他們友好地分手了。不是楊淑青發(fā)現(xiàn)了申之岳留聲機和唱片的秘密不能接受他,而是她看到他的書桌抽屜里的假駁殼槍得知他是個脫離地方軍閥部隊的軍人后,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了他,企圖拉申之岳入伙成為她們地下組織的一員。楊淑青應(yīng)該是很愛他的,也很信任他,這種秘密,要是萬一申之岳告密給當局,那是掉腦殼的大事。申之岳當時想都沒想,斷然拒絕了楊淑青的拉攏。他說他對政治毫無興趣,對黨派之爭更是厭惡之極。政治和黨爭是什么,就是爭奪權(quán)力和利益,就是戰(zhàn)爭和殺戮,就是流血,就是一個個的生命無端地為抽象的信仰而送死,他好不容易從那個罪惡的漩渦里逃出來,但戰(zhàn)爭和殺戮帶給他的罪惡感至今還像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著他,揮之不去,令他噩夢連連。楊淑青聽出了申之岳在暗指正在中國南方某省上演的關(guān)于他們黨派生死存亡的那場大戰(zhàn)爭。他們談話不歡而散,之后再未見面了。

申之岳幾乎沒有任何痛苦就終結(jié)了他跟楊淑青一場長達半年的戀受,又回到了以前的狀態(tài),安心地上課、讀書和寫作,跟朋友們下下飯館,喝喝小酒,當朋友們問起戀愛失敗的原因,他三緘其口,只字不提。午夜時依然靜靜地聽安魂曲,安魂曲不僅超度那些死去的亡靈,也撫慰他受傷過的腦殼和心靈。整個中國到處都是戰(zhàn)爭、流血和死亡,只有安魂曲才能落在死者和生者共同的身上。

這年暑假臨近時,申之岳計劃好了跟一位《申報》編輯去杭州度假避暑。這位叫林可夫的朋友跟他說,他跟郁達夫先生熟識得很,約他一起去西子湖畔“風(fēng)雨茅廬”拜會郁先生,他還說說不準就能碰上魯訊、林語堂兩位大師呢。不久前,申之岳剛剛讀完郁先生的《遲桂花》,甚是喜歡;至于魯訊先生,他聽過他的演講,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先生近年在《申報·自由談》上發(fā)表的文章雖然變換過許多筆名,但如申之岳這樣的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是他的手筆;語堂先生更是申之岳的授業(yè)老師,他讀北京大學(xué)時他給他們講授過兩年英國文學(xué)。聽林可夫一說,申之岳就來了興趣,他還曾有過帶上他的留聲機的想法,上海灘的文人們都知道,語堂先生可是個有名的留聲機和唱片收藏家。但這事兒后來黃了,沒能成行。暑假還未到來,申之岳接到了從湘西乾城寄來的家書。家書是母親的親筆,她老人家在信上說“近日身體不適,恐大限將至,惟盼能見麓兒一面,死亦瞑目矣”。從字跡上看,母親不像病重之人,蠅頭小楷寫的均勻秀麗,筆劃一撇不亂。申之岳明白母親思兒之苦,他自十三年前離開湘西,至今還未回過一次家。讀完家書,申之岳淚流滿面,思親思鄉(xiāng)之情油然而生。他決定不去杭州了,回家探望母親比避暑更緊迫和重要。不管母親是否重病,回湘西去,回到那個生養(yǎng)他的人身邊和那片土地上去,不失為一種更好的避暑度假的方式。

四天后,申之岳到了湖南省府長沙。長沙城亂哄哄的,人人驚惶,到處傳播著江西那邊山里武裝要來攻打長沙城的傳聞。不知是真消息還是謠言。申之岳不由地想起了前戀人,那位閘北女教員楊淑青。呆了兩天,申之岳才雇到車,到達常德。從常德回湘西既無火車也無汽車可坐,只能坐船溯沅江而上,一直到瀘溪浦市登岸,再步行近百里就能到家。這段水路長過千里,少則要七八天,多則十來天才能到達。十多年前,他也是走這條水路從湘西去北平的。但常德沒有開往湘西的航班,雇船費用太高,就是十來個人合雇也是雇不起的,得等那些從湘西下來再返航回去的便船。這些船把湘西的物產(chǎn)木材、桐油、五倍子運下來時是重船,返航時只拉一些洋布、肥皂等日用品,順路捎帶一些人,船費船老大和水手們分成,賺份外快,他們也樂意。又等了兩天,申之岳和其他兩位乘客終于搭上了一艘從漢口返航的機動船,他們從永安碼頭上船,開始了逆江而上的回鄉(xiāng)之旅。

這是一艘不大的機動船,寬約兩米,長約八米,載重量不會超過二十噸。好在他不是運木材的,有船艙,可以遮陽避雨。船艙里堆了上百箱貨物,看起來似乎沒有易碎易爛的東西,水手們把它們擺平展后,上面鋪上涼席,可坐可臥。船上一共八人,一個船老大,四個水手,三個乘客。水手們都是二十郎當?shù)臐h子,長得五大三粗,個個都有一張與年齡不相符的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膛。船老大姓龍,看上去有六十歲了,是個絡(luò)腮胡,紅臉膛黑臂膀,為人豪爽,快言快語。現(xiàn)在是豐水期,江面平闊,他把船舵交給副舵手,自己在船尾拖了一張漁網(wǎng),網(wǎng)到魚就在后艙河水煮活魚,招呼他們?nèi)齻€回鄉(xiāng)客喝包谷燒酒。船上所有的人都是湘西人,水手們是,船客們也是。大家一說話,都清楚了。船老大和水手們都是瀘溪浦市團近人。三個乘客一個是商人,叫陳德益,四十來歲,船上上百箱貨物他是貨主;另一個自報家門叫張云山,五十多歲,穿灰色中山裝,上衣兜插著一支永生牌自來水筆,他說他是省政府教育廳的干事,古丈人,只能坐到沅陵,然后轉(zhuǎn)船從酉水回家。坐在船上,滿耳鄉(xiāng)音滿目鄉(xiāng)情,申之岳的心情很好,剛上船那天他還躺在竹席上看書,第二天就不經(jīng)勸也加入到船老大的酒桌邊,跟他們對飲。像以前在上海時下飯館一樣,他不多喝,三兩就止,船老大和眾人也不多勸。畢竟這是在船上,晃晃蕩蕩的,萬一落水有可能要了性命。四人都算得上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之人,二兩酒下肚后吹牛胡侃很是講得攏,頗有些一見如故之感。傍晚靠岸打尖后,就輪流請客喝酒,從沒空過。湘西人就是這性情,不管在哪里碰著了,三句話認出老鄉(xiāng)后,那就要硬拉著對方逮(吃)酒去,一逮就要逮個半醉。船老大豪爽,張云山大方,陳德益闊綽,申之岳也不是小氣之人,你來我往,輪流做東,整整四天,船上喝,岸上也喝。船上喝得節(jié)制,但岸上就喝得豪放。反正船不夜航,喝完后就在客棧里蒙頭大睡。

醉酒當歌,人生幾何。這些天申之岳心情舒暢,春風(fēng)滿面,心無雜念。早在常德等船時,他給家里拍了電報,二弟回電報說母親精神矍鑠,身體并無不適,只因想念他才誆他回家的。這讓申之岳一顆懸著的心徹底放了下來。難得這幾日天氣特別晴好,陽光明媚,江風(fēng)清涼,不冷不熱。按說已到農(nóng)歷五月下旬,是南方多雨,而且是大雨和暴雨季節(jié),天公竟然如此作美,申之岳站在船頭,不禁大聲吟出杜少陵的兩句名詩“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他也想起十三年前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時,蜷曲在一條裝滿刺鼻的桐油的烏篷船里漂流了七天七夜才到達常德。那時也是這個季節(jié),連綿不斷的陰雨、暴雨、激流,船艙里又悶又臭,更不能走動。船下清浪灘時,一個大浪打來,他全身盡濕,一直到常德都沒干。

第五天,船過青浪灘之后,申之岳的心情愈加欣悅起來。過了青浪灘算是到了真正的湘西地界,從這里起兩岸的高山從地理學(xué)來說是武陵山脈了。家鄉(xiāng)越來越近,大家都既高興又興奮,這晚他們靠岸在一個小鎮(zhèn)時張云山做東,四人喝得酩酊大醉。翌日清晨,申之岳起床時感覺到頭痛異常,他以為是昨晚酒喝多了,才頭痛的。出了客棧往碼頭走去時,他才注意到今天要變天了,他看到江對岸一團團的白霧在往山腰上飄升,湘西人看天的俗語是“罩子上坡,懶人唱歌?!苯袢占幢悴幌掠?,也會是個陰天。果然船開了半天,到中午時太陽也沒露臉,倒是江水越來越黃濁起來。很顯然,上游在下大雨或者暴雨。中午申之岳沒有喝酒,也沒在船上吃飯。他的頭痛得太厲害。一開始,他以為是昨晚醉酒所致,現(xiàn)在他知道了是他腦殼里的那塊彈片在活動。因為醉酒的頭痛是整個腦殼昏昏沉沉的脹痛,他現(xiàn)在卻是一陣陣地針扎似的刺痛。他躺在前艙的竹席上,心里特別想念留在上海公寓里的那臺伯利納留聲機和那些安魂曲唱片,想念莫扎特、貝多芬、巴赫這些曾經(jīng)照亮異國土地星光熠熠的名字。遠“機”解不了近“痛”,申之岳一邊閉目養(yǎng)神,一邊在心里哼唱莫扎特安魂曲的旋律,頭痛慢慢地減輕了一些。

船越往上開,天色越陰沉,江水越渾濁,江面也好像漲高起來許多。到了下午四點,船開進了雨區(qū),或者說雨落進了航道。雨下得很大很密,打在江面上激起一圈圈的漪漣,打在船篷上更是噼噼嘭嘭亂響。船艙里所有的窗子都關(guān)上了,連前艙門也關(guān)死了,不然甲板上積聚的水會倒灌進來,打濕陳老板的貨物。里面沒有一絲風(fēng),一下子悶熱難當起來。船老大親自去撐舵了。兩個多小時后,申之岳去后艙小解,大雨還在下,但天已麻黑了,江面一片混沌。他看到船已經(jīng)開離了沅江,航行在一條河面狹窄的小河里,便驚奇地問船老大這是開到哪去?船老大說前面有個村子,那里有家“悅來客?!?,老板姓朱,今晚就在那里歇腳。十多分鐘后,船在一個小碼頭上靠岸。船老大讓水手們拴好鐵錨,留下一個水手看船,他們七人往碼頭上面的村落里走去。

申之岳下船時看到碼頭前面大約三百米的地方,有一家掛著紅燈籠的客棧,透出一團白亮的光暈。這時大雨停歇,天空像回光返照一樣一下子亮堂了不少。申之岳小心地一腳腳踩在泥濘中的石塊上,以免他的白皮鞋沾上太多的泥漿,還忙里偷閑看了看這個四周高山拱衛(wèi)的村落。只能看到一個輪廓,很多房屋都隱在了暮色里。再往前走一百米,他看到掛著紅燈籠的“悅來客?!钡木破焱庥幸恢甏髽?,走近后,他認清了那是一株老李樹。這株老李樹很奇特,是雙主桿,從半人高就分杈了。進入客棧前,申之岳還用手摸了一下它一根主桿上的黑色樹洞。他突然覺得這株樹非常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一樣。他一下想不起來了。

朱老板聽到外面來了客人,匆忙從柜臺后面跑出來,見到剛進屋的船老大,高興地大喊我的老哥喲,是你呀,可有些日子沒見著你了。船老大說有半年了吧。朱老板說可不是嘛。船老大說還有竹葉青嗎,拿幾壇出來,有什么好菜也拿出來一鍋煮,今天我請幾位從外地回鄉(xiāng)的先生,不怕把場子搞大。申之岳在門外就看到了,悅來客棧是湘西農(nóng)村普通民房的格局,三柱四掛,沒鋪樓板,也沒裝隔間板壁,堂屋和兩房貫通,擺了七八張桌椅,作了飯(酒)館使用。它的客房應(yīng)該在后院。堂屋屋梁上掛著一盞小煤氣燈,光芒四射,把室內(nèi)照耀得如同白晝。坐下后,申之岳看到店內(nèi)已經(jīng)有一個人坐在靠東角落里喝酒。那人是個青年,跟湘西任何地方出現(xiàn)的農(nóng)村青年沒有什么兩樣。他頭發(fā)和后背是濕的,顯然才進屋不久。

朱老板很快張羅出一桌子好菜,擺上兩壇竹葉青。酒是好酒,開壇后滿屋飄香,菜是好菜,有申之岳十多年沒吃到的楠竹筍燉臘豬腳,饞得他直咽口水,但此時申之岳頭痛欲裂,他就不想喝酒了。眾人又不饒他,船老大霸蠻地搶過他的碗,往里斟酒。他又想,反正頭痛,不如喝醉,也許還能好好睡一覺。朱老板上齊了酒菜,船老大叫他上桌,他連連擺手,回柜臺上去了。大家舉碗干第一碗酒時,申之岳聽到從柜臺后面響起《教我如何不想她》的音樂過門,唱腔一出來,他就聽出是金嗓子周璇演唱的。申之岳很驚奇,這個荒山野嶺的小客棧老板竟然擁有一臺留聲機,看來文明之風(fēng)無孔不入!他本想去柜臺后看看朱老板的留聲機是什么牌子,以及他還收藏有哪些唱片,船老大已經(jīng)斟好第二碗酒,大家又在舉碗,他也只好舉起碗來。

大家都在大聲吆喝著“干干干”,對回旋滿屋的周璇纏綿的嗓音無動于衷。喝干一壇后,船老大打發(fā)三個水手給船上留守的水手送酒菜去,剩下他們四人繼續(xù)喝。開第二壇酒封時,申之岳的頭更痛了,實在不能再喝了,就捂著酒碗推辭。船老大面色不悅,大聲質(zhì)問他,你到底是上海人還是我們湘西人?張云山說看你今天的狀態(tài)不如前幾日,是否身體不適?申之岳就對大家如實相告,說以前當兵打仗時腦殼受過傷,有一塊彈片沒取出來,一到陰雨天就發(fā)作。船老大聽申之岳說以前當兵打仗過,一下子來了興趣,說看不出你這個白面書生還吃過糧子呀,給我們講講打仗的事吧,酒我們喝,故事你來講。申之岳已經(jīng)喝到微醺,一開口就從他做過提督的曾祖父講起,一直講到溪口之戰(zhàn)負傷時,船老大問他,是沅陵的溪口鎮(zhèn)嗎?

申之岳說,是的。當時我們營部在溪口鎮(zhèn),我們連駐扎梨木坪村。

船老大表情驚訝地望著他,剛想說句什么,這時那個坐在角落里的青年站了起來,大聲地問,你是申山麓申連副吧?申之岳吃了一驚,山麓是他原名,之岳是他到了北平后改的名,他本能地問道,你是哪個?青年人向他走過來,說申連副,你認得這是哪里嗎?申之岳有些莫名其妙,但很斯文地說這個地方似乎有些眼熟。青年人又問,連門前那株老李樹也忘記了嗎?申之岳點了點頭,說想不起來了。他的腦殼又在針扎一樣地疼痛起來了。船老大扯了一下申之岳的衣袖,說這里就是沅陵溪口鎮(zhèn)梨木坪村!

申之岳沖著青年人脫口而出,你是鄭虎崽對吧?他一下子想起來了,那株老李樹當年就在虎崽家的墻院內(nèi),這個客棧無疑是在他家的舊址上建造的。當年,鄭虎崽家是梨木坪村的大戶,房子最寬敞,院子也最大,部隊駐扎進來時,他把他們家作了連部指揮所。他們在梨木坪休整的第十五天,突然被張敬堯的一個營包圍。那天中午,連長他們正在跟鄭虎崽家人在堂屋里一起吃飯,申之岳和虎崽先吃完,就去在院子的老李樹下捕知了,剛到坪場上,“嗖”地一聲一發(fā)炮彈落在虎崽家的屋頂上,接著第二發(fā)炮彈又來了,申之岳連忙縱身向虎崽撲去,炮彈爆炸之后的事他就不知道了。他醒來時已經(jīng)是三天后,只聽說連長黃如鐵、勤務(wù)兵張六子和虎崽的父母、哥哥山貓都被炸死了。沒有人知道虎崽的去向。

鄭虎崽語氣干巴巴地說,托你的福,當年沒死,活了下來。他左腳踏上長凳,大聲地說整整七年,每年這一天我都來這里,可不僅僅是為了等你來敘舊,回憶怎么從我家老李樹上捕知了。姓申的,我是來等你還我家三條人命的。

朱老板慌忙跑過來,拉著鄭虎崽的臂膀?qū)ι曛勒f,他喝多了,我這就送他回房休息。鄭虎崽一把推開朱老板,敞開粗布對襟衣服,露出插在肚子上的一把盒子炮,吼道,曉得我是做什么的嗎?曉得就滾遠點。朱老板立即噤聲,退回到柜臺上去。

船老大看不過眼了,站起身來,滿嘴酒氣地沖鄭虎崽說,后生伢,哪有你這樣跑江湖的,我聽出來了,你的命是他救的,你現(xiàn)在卻要索他的命。鄭虎崽冷笑一聲,說我的命是他救的不假,可我一家三口的命也是他害死的。當年要不是他帶人強征我家作連部,我爹我娘我哥就不會死,那邊人總共才有兩發(fā)炮彈,梨木坪一百五十多戶人家,誰家不落,單單兩發(fā)都落我家了,你們講是不是他害死我爹我娘和我哥的?

鄭虎崽從小肚子上拔出盒子炮,拿在手里,挑釁地對申之岳說申連副,念你也救過我一命,我們公平地決斗吧。我死了,把你救過的命還給你;你死了,我給爹娘和哥哥報了仇。這樣公平吧?

申之岳一直頭痛如針扎,他迷迷糊糊的,如在夢境?;⑨獭E趶?。溪口鎮(zhèn)。湘西。黃麻子。梨木坪村。爆炸。吳大明。湘軍。張六子。沅陵。鄭家大院。山貓。彭捕頭。老李樹。鄭大叔。戰(zhàn)爭??h知事。鹽。鄭大嬸。盒子炮。趙根生。牢房。黃如鐵。血。一張張臉,一組組詞,一幕幕景象,紛至沓來。他看到頭頂上的煤氣燈在旋轉(zhuǎn),屋頂也在旋轉(zhuǎn)。他聽到鄭虎崽又說,姓申的,撂句話吧,別讓我看你不起。

申之岳擺了擺頭,抖落眼前的亂象。他在強迫自己鎮(zhèn)定,就像以前每次大戰(zhàn)前或者鋪開稿子寫作前,他需要清空腦殼里的一切雜念一樣。眾人見申之岳搖頭,以為他在拒絕鄭虎崽的決斗邀請。船老大失望地說兄弟,以前真吃過糧子么?陳德益也給他打氣,說兄弟,為了你祖上的聲譽,干了這一票。提到曾祖父,申之岳像注射了一針嗎啡一樣清醒過來,一股驕傲感注入到他的內(nèi)心,他剛想對鄭虎崽說可我沒槍,改用刀吧。這時一根很硬的東西頂在他的髖骨上,他聽到一直沒就過話的張云山說,拿去吧。他的手掌一握住槍把,感覺一下子全上來了。毛瑟手槍,1912型,7.63口徑,木握把,鐵身,六連發(fā),重量跟他放在上海書桌抽屜里的那把假槍一毫不差,他知道彈匣里壓滿了六粒子彈,重量剛好填充仿制品槍管實心部分的份量。

申之岳提著槍,往門外走去時,他依然頭痛欲裂,他咬牙堅持勉強能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軀,才沒踉蹌倒地。湘西的風(fēng)俗是不在別人屋內(nèi)濺血的,這規(guī)矩他還沒有忘記。申之岳已想好想透了,既然回了湘西,這樣的決斗就是不可避免的,今晚不是鄭虎崽,也可能是黃麻子的兒子黃小強,是替他死的或被他殺死的每一個人的后代。他甚至想不如就這樣死掉算了,死得有一個湘西人的尊嚴和血性,死得一了百之。死亡,對他來說,此刻絕對不是壞事。申之岳前腳剛踏出門檻,后腳還沒來得及提起,屋內(nèi)突然響起了安魂曲的旋律,低沉、舒緩的引曲一下子流水一樣地浸入進他的腦殼里。沒錯,是莫扎特的K626號作品,《安魂曲》。他來不及想朱老板怎么會有安魂曲唱片,就像來不及想省教育廳干事張云山怎么會帶毛瑟手槍一樣,但他知道,不等他走到屋外的空地上時,他的腦殼肯定不會再有一絲的疼痛了。

出門后,申之岳看到天已放晴,烏云散盡,夜空是湛藍的,掛著半輪金黃的弦月,月在東山,他知道此時正是午夜。這個前軍人、快槍手提著一把玩得爛熟的毛瑟手槍,頭腦清醒,步伐堅定地向外面閃著細碎亮光的水洼走去。他聽到安魂曲的旋律輕輕地飄來,追趕著他的腳步,只需要再等一小會兒,它就能超度所有的生者和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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