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坡是先生故居所在地。一路上,陽光綢緞一樣流暢,到達的地方有著時光的質感,包括這個滋生著先生根的情結的小村莊。翠竹和古柏似乎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從這里或者從我的意識里離開。出乎意料的是村后如帶的樹林,從村口以外延伸至目光不能清晰到達的盡頭。風過,或淺或深的綠浪,重疊,穿插,搖晃。青磚黛瓦的老房子錯落有致地聚散于山腰,仿佛藝術大師的精心布局。我能感覺其中質樸的情致和悠遠的氣息。站在這個角度看,先生的故居應是一墨庭院,抑或一墨村莊,像起筆運筆中的秀逸一飄,厚重一抑。
院門輕輕一碰便開了,像推開一陣風。暗褐色的木板壁呈現樹木清晰的生長紋理,只是失血一般蒼白和古舊。那塊玻璃框架里的家族世系圖所呈現的嶄新和時代感一下就從木板壁的滄桑氣息中凸顯了。它的位置和呈現,仿佛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坦然接納外人的態(tài)度,因此,我在上面很快就擱置了游離的目光。像一棵樹,像一棵樹的根。我找到了一個進入先生家族歷史的入口。先生的名字在最上排,高、曾、祖、父、子、孫、重、玄……子嗣繁盛,根系龐雜。陪同我們的是先生的曾孫嚴康強伯伯,眉發(fā)銀白卻精神抖擻,所有的話題都由他為我們鋪展和引領。小小圖表里疊進了關于一個家族的許多光陰,流逝的,或者正經歷的,感覺都有層淡淡的憂傷。嚴伯伯的名字也在上面,當介紹他自己時像在說著別人。某種程度上的坦蕩和從容,透著一個家族氣質的超然。在這個明亮的正午,我們用心輕輕觸摸一棵扎根時間土壤的樹,堅固,毅然,不會因任何動蕩而崩潰。
院子和階沿全是石板鋪成和砌就的。我盡量放輕放慢腳步,擔憂弄出的聲響驚擾了誰和誰。石板上不規(guī)則的凹陷紋路似時光皺褶一般,落滿歷史的塵垢。鏤空的木質雕花窗子,在風雨的駁蝕下難現光芒。富有靈動感的松、竹、梅、蘭、鶴、雀……冷冷的氣質,驕傲又端莊。輕輕觸摸,一些花香和鳥語縈繞指尖。大門正對的院墻上,一個刻骨銘心的“?!弊郑钕莸@目。關于它厚厚實實的提醒亦或靜靜默默的期待,需用長長的一生細細體會。感覺也就是這種品味幸福的氣息鋪成了整個院落的底色,相當般配博學儒雅的氣質。我們不約而同地用手輕輕觸摸“?!弊郑€留了影。盡管這樣,膚淺和單薄的感覺,每個人都心照不宣。唯有心里的敬意如墨汁浸潤一樣實在,讓心底溫柔別致。
走進屋里的瞬間,我有些恍惚。時光像貓一樣無聲息地來回穿梭,十年,百年,甚至千年。先生和他的兒子嚴希純、孫子嚴仔肩,三尊銅像神情平和專注。望進空曠,望進虛無,望進硝煙,望進混沌,現在靠近前的是屋外透進來的一片橘色陽光。我的思緒在這可摸可觸的場景中卻一直有著不可拒絕的隔世的恍惚,中間橫著一段無法抵達的距離,即使光的速度驚人之快,也不能溫暖趕往昨天的滄桑,一切都回不去了。
木板壁上懸著一張張定格了時間、笑貌、心情的舊照,濃縮了人物的一生一世。因年代的關系,有著不可觸摸的粉薄和枯黃。一切都是舊的,包括這間屋子。走進先生的房間,書墨香味從時空深處悠然襲來。嚴寅亮,字弼丞,別號陽坡居士。書藝精湛,詩文上乘。因恭書“頤和園”匾額獲慈禧“宸賞”而一舉成名,美譽海外。一生賦性傲不凌物,清不絕俗,處世平直,待人和藹。書上是這么告訴我的。屋里的每幅作品筆墨精到,神韻悠揚。那張“頤和園”匾額的照片,呈現了想象的廣闊和華麗。嚴寅亮,一介草民,卻因三字定乾坤。正如專家們所說,離不開一個遭人唾棄的女人特有的藝術鑒賞造詣。那些皇家威嚴,鐘聲舞影,檀香繚繞,是凝重,還是淡漠?一切都回不去了,唯有一股藝術精神像星辰一樣不朽。照片的位置剛好與院墻上的“?!弊诌b相對應,像某種暗示,也許先生杳然未覺?
先生塑像的旁邊是愛子嚴希純的舊照。一個革命家,一段硝煙彌漫顛沛流離的往事。想象的疼痛在無限延長和增強。嚴伯伯告訴我,他(嚴希純)回來的時候,兩邊肩前的鎖骨部位是被刑具穿空的。敘述口氣和言語力度凝重了四周的空氣,低沉、壓抑,不無悲憤。
作為女人,意識里不可避開的同命情結,讓我無法拒絕這院子里曾經的、歷史的、記憶深處的一些堅韌、細膩、柔美的母性氣息。我的目光在到處搜索一個個溫暖的名字。在堂屋正中,在嚴伯伯娓娓敘述中,我們坐下,細細體味和想象這所院落里一些如花香一樣若隱若現的關于母性的氣息。先生的母親,悄然離世,兒子又不在身邊,因為貧窮,只好用河沙暫埋堂屋中間。七七四十九天,魂如青煙盼來兒子的歸期;趙充佩(嚴希純的原配妻子),詩意般美麗的女子,對丈夫遙遙的思念全部傾注在兒女的撫育上。楊氏,愛情對于她是張冷冷的空床,用盡一生也挽不回那個男人一次輕輕的回頭,只需輕輕的一次。離開的決絕,讓一場女人代替男人拜堂的戲演繹了八十年……在嚴伯伯靜如止水的敘述時,從屋頂玻璃瓦透下來的光,輕輕落在青灰色的地磚上,濺開一團光斑。細碎的塵灰懸浮在那段光柱中,像每個人在時空的一生,漂浮,瑣碎,如塵埃。看光斑的悄然移動,真是敬佩時間的力量和寬厚,承載著那么厚的歷史,那么高的榮耀,那么多的憂傷,那么深的情愛,只輕輕一晃,就是十年,百年……
走出來,我坐在一塊被歲月遺棄的青石板上。院子里靜如一塊石頭質樸的沉默,不需要朝圣,不需要寄托,甚至不需要聲音,那些栩栩如生的音容笑貌一一被時光過濾,存留下來的是活著的記憶。循著記憶,我們深深地鞠躬,致意。當我們懷著各自的感觸離去,關上院門的一瞬間,我只愿把這里的他們當成一般人去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