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這部未完成的小說是經朋友馬克斯·勃爾德整理,于1927年以《美國》為名出版。但在致菲麗絲的信中,卡夫卡明確稱小說為《失蹤者》。不同的標題反映了不同的創(chuàng)作旨意:前者透過故事的發(fā)生地,在當時加利福尼亞淘金熱的背景下,預示了人的個性自由發(fā)展,為作品點綴了樂觀的情緒;后者暗示了主人公流亡狀態(tài)、生存地的喪失、自我身份的缺失,甚至無法找到自我,是悲劇性的結局。根據(jù)目前的材料,后者更符合卡夫卡創(chuàng)作的原意??ǚ蚩?915年9月30日的一段日記,加深了人們對后者的猜測:“羅斯曼和K,一個無罪,一個有罪,但兩人最終卻毫無區(qū)別地被處以極刑。無罪者被弄死時人家下手稍為留情,更多的是被推到一邊而非被打倒?!雹俦救嗽噲D從標題入手,以創(chuàng)作背景為依托,揭示作品的真實創(chuàng)作主旨。
權力的出現(xiàn)和歸宿——審判
故事的開頭:“主人公卡爾· 羅斯曼乘坐的船徐徐駛向紐約港時,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座備受矚目的自由女神雕像……女神持劍的手臂像是猝然伸向天空,她的身軀周圍吹拂著陣陣清風?!雹诹钊梭@訝的是,女神手里的是劍而不是火炬,“女神”,“火炬”及文中描寫的“陣陣清風”,這些傳統(tǒng)上代表自由新世界的標志在作品中被逆轉了,劍取代了火炬,意味著法律替代了象征自由的政治,劍成為法庭的神劍,是對羅斯曼非婚生子行為的懲罰,也預告了后來的審判:不論羅斯曼失去飯店電梯工的職位,還是在美國逐步失去自己的社會地位,都是審判的結果。小說開始就有意設置了這樣的暗示,凸顯“法庭” 的存在??ǚ蚩ㄔ谒氖指逯性砑舆^這樣一筆,后來又刪去了,印證了這樣的推斷:“他朝她望去,拋棄了所有對她的了解?!雹劭ǚ蚩ㄋ坪踉诎凳咀x者,應該拋棄所有之前對自由女神的認知,因為此時的女神被賦予了另外的含義。
《失蹤者》里沒有明確的如《判決》中的死亡判決,不過結合卡夫卡的日記以及一些細節(jié),有幾點耐人尋味:卡夫卡對劇場名字Olahoma俄克拉何馬有意地誤寫為Oklahama(美國南部的一個州),源于阿圖爾·豪里切爾(ArthurHolitscher)所描述的美國作品中狂怒的民眾設私刑的一張照片,題為Oklahama的田園生活,④照片上一棵樹上吊著一個黑人,站在他尸首周圍的是白人,這種判決場景的聯(lián)想令卡夫卡將Oklahama用于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里:在露天劇場的管理機構登記名冊時,當羅斯曼被詢問到名字,他說自己叫Negro,意即黑人,暗示了主人公被他人審判、由他人主宰的命運。
俄克拉何馬露天劇場在廣義上如同法庭機器,舞臺上上演的就是審判的一幕。它層層的官僚機構讓人想起《訴訟》里的法庭官僚制度。劇場也有“招募辦公處”,暗示了法庭的存在,主人公的遭遇讓人聯(lián)想到法庭對待被告的特定法律程序,如同《訴訟》里的闡釋:“如果你來了,法庭就接待你, 如果你要走,法院就允許你離去。”⑤露天劇場也正是被比喻成這樣一個法庭,它的盡頭是死亡的判決。
所有這些都預示著故事未完的結局是個悲劇,結尾將露天劇場喻為法庭,和小說的標題首尾呼應,不僅構成了羅斯曼流亡路上的最后一站,也和他前面六個章節(jié)中經歷的種種坎坷不同,脫離了它們的運行軌跡。露天劇場的描寫這樣開頭:“他們行駛了兩天兩夜,現(xiàn)在卡爾才領悟到美國疆土的遼闊?!雹藿Y束時說:“以致它們那涼絲絲的氣息讓你的臉冷得打戰(zhàn)?!雹呷绻藗儗⑦@些理解為卡爾正在通往判決的路途上,那么,法庭的存在正是在抹去主人公所歷經的地域:他的故鄉(xiāng)、他向往發(fā)展的異鄉(xiāng)、他追尋的歸宿。露天劇場里所體現(xiàn)的正是貫穿于作品、通過卡爾交織曲折的人生道路所滲透出來的含義:其存在的消失。他一再被驅逐,不論是在故鄉(xiāng)、還是在他充滿好奇和希望的美國,不論是在喜劇性巧遇的舅舅那里、還是在他好不容易獲得職位的飯店里,他都無法安身?!妒й櫿摺敷w現(xiàn)了主人公的存在不斷被否定、生存地域不斷被抹去的過程。 直到到露天劇院,他似乎找到了真正可以安頓的地方,但收留他的是法庭,收留的同時也意味著死亡判決:這種接納不是讓他獲得了棲身之處,更是去地域化的終結和高潮。小說的主旨從而躍然紙上。
現(xiàn)代化象征——美國背后的權力結構
卡夫卡在1913年5月25日的日記中寫道:小說里描寫的是“一個最現(xiàn)代化的紐約”⑧??枌€人夢想的追逐、紐約交通的繁忙、電話大廳的忙碌、布魯克林大橋、罷工、選舉游行、可口可樂等,都符合大家傳統(tǒng)意義上對美國的認知?!妒й櫿摺匪坪跏敲鑼懨绹}材,實際則借用了美國的殼,將真正的含義隱藏于其中。
主人公羅斯曼作為移民者,其社會地位不是奇跡般地上升,而是不斷地貶低。這種突破常規(guī)告訴我們,從傳統(tǒng)的美國小說式的選材角度并不能把握小說的深意,這里的美國不僅僅是文明和資本主義的代名詞,更多代表的是現(xiàn)代化和現(xiàn)代人存在的一個空間。小說的編者馬克斯·勃爾德曾將《美國》(失蹤者)、《訴訟》、《城堡》合稱為“孤獨三部曲”,雖然《失蹤者》展示了栩栩如生的美國,但貫穿全文的還是三個本質問題:陌生、隔絕和無助。小說的描寫既是寫實,同時也具有象征和虛構意義,這種雙重性的特點使得卡夫卡筆下的美國現(xiàn)代化特點,穿插在寫實和象征性的描寫中,比如,文中多處對美國的現(xiàn)代化和科技的先進做了渲染,如透過羅斯曼的驚訝描寫了他舅舅的大型運輸商行里繁忙的電話接聽和業(yè)務往來的片段;用同樣的手法表現(xiàn)了西方飯店里超大前臺的服務和信息處理的忙碌和緊張。引人注目的是,在這樣一個技術先進的媒體社會中,對卡爾生活發(fā)揮關鍵作用的卻是傳統(tǒng)媒介,它使卡爾依賴并受制于它:引誘卡爾的女仆給卡爾的舅舅寫的信,使卡爾躍入上流社會;而另一封舅舅的信,將卡爾逐出上流社會;總管打給女廚師長的電話宣告了對卡爾的解雇。
可見,強大的媒體系統(tǒng)的背后,真正起決定作用的,是權力機構,小說寫實和象征性描述的現(xiàn)代化和現(xiàn)代因素,實際根植于奠定于現(xiàn)代媒體系統(tǒng)基礎上的權力體系中。
人在權力社會中的命運
卡爾流亡他鄉(xiāng)的路途,處處打上了權力機制的烙印。故事一開始,卡爾因為婚前性關系自作主張地占據(jù)了父親的地位,從而挑戰(zhàn)了父親的權力,這種行為在權力壁壘中必然要受到懲罰。由于對權威的挑戰(zhàn),卡爾恍如變形記中的令人厭惡的大甲蟲,在輪船上,卡爾被“仆人彎腰伸出抓人的雙臂追趕,宛如驅趕一只害蟲”。⑨盡管卡爾逃脫了仆人的追逐,沒有像《判決》中的奧爾格·本德曼和《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被判決死亡,但故事后來的發(fā)展讓我們看到,這不過是推遲的死亡判決而已。
如果說,《判決》和《變形記》還只是描寫家庭的權力機制,《失蹤者》則覆蓋了兩個方面:家庭和社會的權力機制。小說后來的發(fā)展不僅在更多的場合里體現(xiàn)了這種怪誕,而且逐漸跳出家庭的小圈子,轉而描寫社會的矛盾和荒誕:接下來的矛盾就不是在親生父子間發(fā)生,而是在外甥和舅舅間展開。于是,《失蹤者》將家庭的權力機制延伸到資本主義社會的權力結構上了。
《司爐》里,我們看到的不是判決,而是卡爾·羅斯曼社會地位的飛躍,直到讀完整篇小說,讀者才恍然大悟,這章向我們預示了最后的判決:社會地位的飛躍不僅人為地制造了社會的落差,還通過甥舅相認重塑父權關系,將從父親陰影籠罩中解脫的卡爾又投回到父權控制下,從而奠定了判決的基礎。司爐代表權力機制里的一顆棋子,為他進行辯護反映了卡爾在權力制度下的性格特點。司爐感覺受了上司舒巴爾不公正的對待,于是卡爾像律師那樣為他辯護,不遺余力地鼓勵他,將自己的不公和愿望在最高權力執(zhí)掌者——船長面前加以陳述,這一幕不禁讓人想起法庭的情形,有原告、被告、律師、審判庭。《司爐》一章如同一個社會的縮影,在這里,所有的社會關系結構都如同法庭和審判。為他人辯護的卡爾犯了兩個關鍵性錯誤:首先,他腦子里的概念是,社會運行的基本原則是公正;再者,他認為,公正能夠用交流和說理的方式得到捍衛(wèi)。 事實情況是:被他認為是公正的事情卻無法得到捍衛(wèi)。故事的高潮是,卡爾在“演講”時碰到了他的舅舅。這個精心安排的高潮不僅使卡爾幫助司爐獲得公正待遇的愿望付諸東流,而且讓卡爾在熱心腸的同時又陷入父親的專制中(舅舅取代了父親)。 而在舅舅的要求下,卡爾還必須明確地表示服從,“而現(xiàn)在,”參議員大聲說, “我要當著大家的面聽你說說,我是不是你的舅舅?”“你是我的舅舅?!雹饪栠呎f邊吻他的手并在額頭上受到回吻。舅舅對整個事情的態(tài)度是,“你別誤解了實際情況,”“也許這是一件涉及公正的事情,但是也同時涉及紀律。 這兩者,尤其是后者,在這里都應該由船長先生來判斷?!币磺杏侄己翢o例外地聽命于權力,對卡爾的專制也“合法”化了。
卡爾和舅舅的關系經歷了父權的開始和終結,通過這兩個極端,卡爾經歷了完整的“社會化”過程。在舅舅那學習英語和騎馬,只是技能性學習,對他個性的培養(yǎng)和人與人的交往并無作用,只是使他更依附于舅舅,于是他的社會化過程開始了??柊菰L格雷恩的鄉(xiāng)間別墅和他的女兒克拉拉,收到了舅舅寄來的信,兩人的決裂導致了卡爾去社會化的結果。
社會化和去社會化這對矛盾貫穿于小說的情節(jié)沖突中,給卡爾在美國的流亡生活打上了烙印。美國象征著現(xiàn)代資本主義生活和職場領域,從而成為矛盾的典型代表。只要卡爾停留在父權的世界里,父親或類似角色就支撐著資本主義的價值體系。 值得注意的是,卡爾在矛盾沖突中逐漸變得一無所有。剛遇到舅舅,唯一的家當——箱子,就丟在船上了,而一被驅逐,又得到了箱子。因此,箱子不僅代表生存必需的物質財富,而且代表精神的財富,里面裝的不僅是表明自我身份的衣服,還有物質和精神食糧——父母的照片和香腸。當卡爾遇到德拉馬什和魯濱遜后,就逐漸失去了自己的家當,直到到了露天劇場變得一無所有,這都暗示了社會化對人的剝奪。
與《判決》和《變形記》一樣,《失蹤者》向我們展示了社會生活、家庭生活、經濟領域、性關系中專制的統(tǒng)治力量,也表現(xiàn)了它們間依存的方式。較之前兩者,《失蹤者》更多地出現(xiàn)了“三角關系”,權威專制在這種關系中被確認或否定。這種三角結構集合了三個人物或三方,其中由一個人來評判另外兩者間存在的權力統(tǒng)治關系,或者推翻它,或者加強它,或者質疑它。第一幕中,請求公正待遇的卑微的司爐和卡爾是一方、司爐的上司舒巴特是另一方、裁決的船長是第三方;卡爾和舅舅的相遇,形成了父權的統(tǒng)治關系, 在場的所有人,是見證人,也是評判者,他們向卡爾和他舅舅表示祝賀,等于肯定了這種父權關系,船長的話,代表了大家的心聲:“ 您可要明白呀,年輕人,這是您的造化。”在西方飯店里,卡爾被女廚師長收留,在那里找到了新的職位。而魯濱遜的到來(他混到飯店里,糾纏卡爾,逼他離職),引發(fā)了卡爾去社會化的過程,在這里,女廚師長代表最高審判機構,卡爾受魯濱遜牽連與代表等級制度和專制的總管和門衛(wèi)發(fā)生了沖突,卡爾有所醒悟,他認識到在這種機制下,犯錯和懲罰并不具有因果關系:“ ‘如果人家沒有良好的愿望,我是無法為自己辯護的?!?,他所說的話,到頭來全都會面目全非,會和本意完全不一樣?!辈脹Q的結果是卡爾被逐出西方飯店;當卡爾再遇德拉馬什時,不利于卡爾的三角關系再次出現(xiàn):德拉馬什成為專制者,魯濱遜和卡爾受他支配,布魯娜妲作為妓女用性為權力做幫兇,加強了專制統(tǒng)治。
綜上所述,整部小說的脈絡就是權力機制,它使主人公不斷地被接納和被驅逐、被社會化和被去社會化。俄克拉何馬露天劇場是權力體系的終點站,但它的意義遠遠超出卡爾愿望的滿足——找到棲身之所。它體現(xiàn)的是幾乎虛幻的終結,比如從未演奏過的卡爾在這樣一個舞臺上竟奏出了美妙的音樂,在這里,他離開了他以前生活的軌跡,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因此,馬克斯·勃爾德所命名的《美國》的標題,使小說帶有樂觀色彩,相比,《失蹤者》更能反映作者的創(chuàng)作主旨??ǚ蚩ㄔ谥路汽愃沟男胖?,談到這部小說,稱它為“悲劇性的結局”。此時的收容,超越了之前所有社會化、去社會化、再社會化的形式和特點,收容他的是法庭——權力的最高機構。露天劇場里特有的招募形式和層層機構設置,均讓我們想起法庭的設置,招募從而被理解為法院的收容。和《訴訟》里的直接批判不同,《失蹤者》將這個法庭判決的悲劇意義升華了,隱藏在故事未完的結局中。
注釋:
①Briefe an Felice und andere Korrespondenz aus der Verlobungszeit, 11.November 1912 , Hrsg. von Erich Heller und Jürgen Born, Frankfurt a. M. 1976.
②Tagebücher. 30.September 1915 , Hrsg. von Hans-Gerd Koch, Michael Müller und Malcolm Pasley, Frankfurt a. M. 2002.
③⑥⑦⑨⑩(奧)卡夫卡著:《失蹤者》(張榮昌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1,211,211,8,22,22,16,134頁。
④⑧Kafka-Handbuch:Leben,Werk,Wirkung,Jagow ,Bettina von,Jahraus , Oliver, Vandenhoeck & Ruprecht, G?ttingen c2008 .
⑤(奧)卡夫卡著:《訴訟》(孫坤榮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255頁。
Briefe an Felice und andere Korrespondenz aus der Verlobungszeit, 1.M?rz 1913.
作者簡介:
馬 蕾(1977— ),女,漢族,湖北沙市人,碩士,華東理工大學外語學院德語系講師;研究方向:德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