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深處
長坡嶺,這三個字本身就很綿延,給人蔥郁的聯(lián)想。也并不僅僅是聯(lián)想,那兒的確滿目蒼翠,仿佛有一瀉千里的氣勢和寫照。
長坡嶺距貴陽并不遠(yuǎn),更多的貴陽人把那兒當(dāng)成了最好的休閑去處。在天然的一片樹林里,陽光土地都是真實的,于是生活便也更加地真實可信了。
好幾年前去過,并不知道就在公園的樹林深處,有一段明朝時期貴陽通往四川的一條官道。此次我們就是為著驛道而去,卻基本無道可走。
八月正是盛夏,女兒頭天才從夏令營回來,她身上的風(fēng)塵尚未散去,就隨了我們一路找不著路的折騰。我們直接走金陽,誰知一路無從進(jìn)入長坡嶺的入口,好不容易找著了,路卻被堵上了。也許是當(dāng)?shù)氐娜艘驗橥恋氐氖?,用如此的方式來解決問題。短短一段路被我們走了足足一個上午,真是筋疲力盡。
長坡嶺公園是個天然的森林,古驛道掩蔽在樹林深處,密密層層的覆蓋中我們看見了政府部門在古驛道的入口立的石碑。為了方便游客,政府在中間開了一條車道,這樣驛道就被一分為二了。我們選擇了左面進(jìn)入驛道。
資料上說驛道寬1.5米,而眼前目睹的比實際要寬,這讓我很是納悶。隨行的王義老師告訴我,寬出來的部分是專門用來讓道的。他指著前面的道路說,只是這處寬出來了,這兒是五尺之道,別處都一樣寬。讓道,也就是馬駝著沉重的貨物,與迎面而來的馬狹路相逢時,有一個避讓之處。這讓我想起高速路上不時會出現(xiàn)一些延伸出去,劃出許多線形專讓車停留的地方。道理或許是一樣的,可見前人之智慧。
不難想象馬和馬相遇的情形,流著熱汗喘息未定,噴一口熱氣,努力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身上的蚊蟲仍在飛翔,走了那么遠(yuǎn)的路,現(xiàn)在可稍作喘息了。天空被樹木掩蔽了,看不見它的全部,路也是看不見盡頭的,只有埋首前行,在這片刻的停留里作稍許的思考??蓱z可敬可畏的馬啊,你就這樣被記錄著,被整理著,歷史因為有了你才多了一份生動的可以觸摸的延伸和感動?;蛟S你比誰都更加懂得那份使命和擔(dān)當(dāng),你的雙眸在久遠(yuǎn)的時間里仍然清晰可視。
驛道彎延進(jìn)樹林深處,細(xì)碎的陽光透進(jìn)來,蜿蜒起伏的蟬鳴,掀起了一樹的纏綿。再往深里走,蟬相互應(yīng)和的聲音繚繞盤旋,如風(fēng)樣清雅,沙湯果在這樣的聲音里輕盈地墜落下來,那樣的景象里又摻了細(xì)碎的陽光,我和女兒在密林深處遙遙相對。我們不敢出聲,那情那景任何的驚擾都會在時間里裂開一條縫隙,顯露人世的粗陋。
驛道的石縫間已青草萋萋,兩旁的樹木雖濃密卻也沒有高聳入云的。大多都是些雜樹,尤以槐樹最多。王老師告訴我們,好樹木在此成材就被砍伐走了。“吾有大樹,人謂之欞。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guī)矩,立之涂,匠者不顧。”看來“大而無用”,無用便是無用,卻能保全性命。相比之下,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的凄美,豈不更讓人傷懷?
我和女兒小心翼翼地穿走在樹林深處,終于看到那棵于槐樹中幸存下來的櫸樹,它的根須盤繞得極遠(yuǎn),也許有了這樣的伸展才會更堅實地挺立于叢林之中,才會有獨秀于林之后,風(fēng)無以摧之的偉岸和悲壯。可是它卻過于滄桑了,彎彎曲曲地盤結(jié)而上,仿佛那只是見證歲月蹉跎,見證那些遠(yuǎn)遠(yuǎn)近近走來,肩挑背負(fù),揮汗跋涉,鈴聲叮當(dāng)?shù)囊粋€姿態(tài)。
王老師是貴州研究古文化古驛道的專家,他讓我們沿著驛道仔細(xì)看,就會發(fā)現(xiàn)每間隔不遠(yuǎn)的石頭縫隙里,便有一些豎起的小石塊,那是為了堅固道路,精心地嵌進(jìn)石縫中去的。我和女兒蹲下身,用手去觸摸它們,尚能感受到時間的溫存,感受到那些粗糙的手留下的余溫,交織纏繞縈縈裊裊,仿佛幾百年前的修鑿之聲還在道路上,馬蹄聲依舊,那輛被大卸八塊的貴州的第一輛車,在人和馬共同的托舉中,與林中的蟬鳴遙相應(yīng)和,那是怎樣的一種寂靜和遼遠(yuǎn),在時間的深處蜿蜒跌宕,生出一朵朵艷燦的花來。
周西成先生的車據(jù)說是通過水路過來,到了地?zé)o三尺平的貴州,的確是難為了,想必也是躊躇再三,才生出那樣的法子。如不大卸八塊怎生奈何得了那么大一個現(xiàn)代化的玩意兒??傊?,不論它以怎樣的方式進(jìn)來,都帶著現(xiàn)代文明的種子生根并長出芽來。
息峰流長鄉(xiāng)陽戲
流長陽戲作為貴州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被專家學(xué)者稱為“戲劇活化石”,具有民俗、戲劇、宗教等多方面研究價值。
——題記
去過息峰幾次,每次都要先與從事“非遺”工作的黃登貴聯(lián)系,他都會很高興地帶著我們?nèi)ネ覀兿肴サ牡胤?。這一次是他主動給我打的電話,說流長鄉(xiāng)水尾村有陽戲表演。完全是出于好奇,我和游老師風(fēng)塵仆仆地趕了去。
路上我問游老師什么叫陽戲。游老師說,陽戲相對于陰戲,就是為活人演的,陰戲是為神靈演的。后來知道陽戲大多數(shù)是為還愿演的,這次去看的陽戲表演就是,主人家為感謝天地先人的恩澤 ,在新搬遷不久的房子里進(jìn)行的,主人借著老人過壽,將全村老小請來熱鬧一番,就著也將鍋底燒了(“燒鍋底”是貴州人為自己祝賀喬遷之喜的地方術(shù)語)。
過了流長鄉(xiāng)我們開始一路詢問方向,盤山繞嶺地來到水尾村時,天已漸黑,走在田間小路上,腳下一叢一叢的胡豆苗開著紫色的花,花在漸暗的天光中晃動,讓人覺出一種格外的寧靜來。一陣鞭炮響過之后,能清楚地看見升騰的青煙,這樣我們便不用再向別人問起主人家的住處,順著煙霧和熱鬧走過去,就來到了一個院子,主人家姓鄭。村里無論老少都聚集在鄭家,整個場面熱火朝天的。
走進(jìn)主人家的堂屋,主壇師黃曉亮和他的壇班正在一張桌子上,忙著開壇前的各種準(zhǔn)備,桌子邊上,一頭剛剛被宰殺打整干凈了的豬,是用來做犧牲的,當(dāng)然還有一只等待開壇時殺掉的公雞。
屋外是用竹桿搭起的戲篷,三個人坐在一張桌前,認(rèn)真地寫著各種信,一封一封地用白紙封裝好。他們做得極認(rèn)真,于是我就相信了那樣的信一定會去到該去的地方,看信的人收了信雖表情凝重,末了卻也會嫣然一笑,畢竟自己的親人還能記得自己。
最高興的是那些孩子,在戲臺上跑來跑去地瘋打,或許對他們就如同過年一般,因為戲一開始就要演到凌晨兩三點鐘。
他們忙了兩天了,終于到開始的時候了,主壇師上完香后一切就緒,他開口唱來,主家的男丁恭敬而立,照著壇師的唱念一一做來,一鑼一鼓的很是熱鬧。因為屋子不大,所以聲音很響,看完了迎神下馬、剎帳,我們就坐在了屋外的院子里,等待開壇禮請、祀灶、領(lǐng)牲做了,猜測很快就能看到表演。
最先出場的是財神,可以見得我們的人民對他老人家的敬重,他老人家也知道這個理,所以在臺上走起來就格外“拽”,因為是個小臺子,只能容得下五六個人在上面擠著走,所以主家沒有想到要安個擴音器,使聲音更清楚一些。財神爺在上面又念又唱的,“拽”得很,下面看的人對于他說了什么,并不十分在意,只把頭抬了,咧開嘴心領(lǐng)神會地笑著。
土地公出場雖然也“拽”,但此“拽”和彼“拽”相比,便是遜色幾分,他繞場而轉(zhuǎn),拄著拐杖搖著馬尾扇。他要用手中的蚊掃將“兇星”掃地出門。因為他沒有財神爺那般理直氣壯,所以他走起來有點猥瑣。當(dāng)然是他故意要扮演成這樣的。緊接著土地公遇上了財神,他們開始談天說地,大多是天地人間的趣事,除了原有的,他們還會即興編來些家長里短的事,惹得在場的人一陣大笑。
走了很多地方進(jìn)行“非遺”調(diào)查,除了資金問題,傳承人老齡化,后繼無人是普遍現(xiàn)象。吃飯時我在壩子里遇到了一個小伙子,他穿著紫色的戲服,大概二十歲的模樣,身體顯得很健壯,我問他是不是壇班里的,他說是。沒有想到息峰還有這么年輕的人喜歡陽戲表演。
終于臺上穿著紫色戲服的小伙子頭戴花冠出場了,他手拿刀具,扮演“金童”,緊隨其后的是身著深紅色衣服,頭上頂著花的“玉女”姍姍出場,之后戲中出現(xiàn)了最熱鬧的場景,所有的人物都出來了,川主端坐正中,土地公、先鋒也出來了。
其實整臺戲最傷感的是,先鋒第三次出場時的那段唱白。他的聲音有些哀婉,表達(dá)的情緒也較為憂苦,聲音在村莊的夜空悠然飄浮,讓人隱約感到時間的久遠(yuǎn)和憂傷。
整場演出主壇師并未上場,而是坐于臺子的側(cè)面領(lǐng)唱,擊鼓敲鑼。臺上臺下都十分投入。戲一直演到夜很深很深的時候,看的人漸漸少了起來,最后只剩下主家和壇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