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一點半了,李能和苗桂花等得有點發(fā)毛。他們的屋子緊鄰著村街,苗桂花差不多隔上十分鐘,就要到屋門前看一看?;貋硪院竽兀涂醋郎系哪切┎穗?,一盤小蔥拌豆腐,一盤糖拌西紅柿,一盤蒜泥茄子,一盤油炸花生米,都是兒子喜歡吃的,不到十點鐘她就準(zhǔn)備好了。熱菜呢,也是十點前就燉好了一鍋連湯帶水的大雜燴,兒子回來后她還計劃炒個家常豆腐,再炒個蔥花雞蛋。主食是拉面,面一大早就餳上了。她本來想給兒子吃餃子的,早晨卻改變了主意。還是吃燴菜拉面吧,一起床她就興沖沖地和李能說,好像這個決定十分重要似的。但兒子總也不回來。她想兒子應(yīng)該在十點回來,后來又想應(yīng)該在十點半,又想是十一點,十一點半,后來又覺得難為兒子了,萬一臨時有什么事情呢?十二點半的時候,她就去了一趟街對面王蘭英的小賣店。昨天傍晚,兒子就是把電話打給王蘭英的,她想問一問王蘭英兒子說幾點回來。王蘭英說,好像沒有說幾點呀,要不你給你那寶貝兒子打個電話問問吧。她就打了。兒子說,媽,我馬上就回去了。掛斷電話后她就后悔死了,兒子騎著摩托車呢,出了事故怎么辦?她從小賣店出來,王蘭英的兒子春寶還在玩水。春寶比她的兒子小兩歲,是個傻子。傻春寶拿著一個方便面筒子舀盆子里的水,一筒一筒潑出去,呵呵呵地傻笑,背心和褲衩都弄濕了。她就想勸勸春寶,又想,勸半天有什么用呢?聽到王蘭英在身后嘆了一聲氣,她就有點緊張。她也不知道為什么緊張,回來后和李能說,王蘭英真是不容易呢。又說,兒子馬上要回來了。李能蹲在后邊的院子里抽煙,她把李能手里的半截?zé)煀Z下來扔掉了。你想把自己抽死呀,她說,兒子說抽煙不好,兒子馬上要回來了。
但又過了一個小時兒子才回來。兒子回來的時候她在屋門前給李能洗衣服。就一件襯衫,她洗了將近一個小時。她看到一輛摩托車急馳而來,認(rèn)出來兒子后好像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陽光真是有些晃眼,她站起來吃力地望。兒子下了車,一邊走一邊脫下了襯衫。她把兩只濕淋淋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抬起來準(zhǔn)備和兒子握手似的。兒子又不是客人,握什么手呢?她就笑了。兒子說,媽,洗衣服?她點了點頭,兒子就從她身邊走過去。李能站在了門檻上,她以為兒子會喊他一聲爹,但兒子沒有。兒子側(cè)斜著身子進(jìn)了屋里。她愣了愣神,也往屋里走,李能站在門檻上像一只攔路虎。他們的房子是套間,餐桌擺在外間,兒子沒有看桌上的菜,而是把襯衫丟到了沙發(fā)上,揚著頭往里邊走。里邊是小套,外間用作廚房,里間是她和李能的臥室。她看到兒子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涼水,昂起脖子咕咚咕咚往下灌,趕緊沖上去把水瓢奪下來了。想拉肚子呀,怎么一進(jìn)門就喝涼水?她責(zé)備兒子。她又笑了。兒子說,鬼天氣,真熱。她說,再熱也不能脫襯衫,你騎著摩托車呢。兒子光著上身,肋骨分明,看起來更瘦了,她忍不住想摸一摸兒子。兒子瞅了她一眼,她警惕地把手縮回去了。她沖外間喊,李能,給兒子泡一碗茶。李能沒有回應(yīng)。兒子說,我不喝茶。她說,那你先墊補點涼菜,媽這就給你做飯。她扯著兒子來到了外間。一到外間,她就看到飯桌上方飛著一只蒼蠅。她趕緊揮著胳膊趕蒼蠅。李能,你死人呀,她說,快把蒼蠅趕出去。李能皺著眉頭,慢吞吞地?fù)]起了胳膊。她找到了蒼蠅拍,躬著身子追著蒼蠅跑。兒子捏了一顆花生米塞進(jìn)了嘴里。兒子說,媽,我吃過飯了。吃過了?怎么就吃過了?她顯然吃了一驚。她把蒼蠅拍放下。那,那再吃點兒吧,她說。兒子說,不吃了。說完,兒子出了屋門,回他的屋子里去了。他們的屋子是一模一樣的兩大套,兒子占著另外一套。她遲疑了一瞬,跟著兒子來到他的屋子里。兒子在床上躺下了,她在兒子身上搭了塊毛巾被。兒子扯了下來,她又在兒子身上搭了塊枕巾。兒子說,媽,我累了。
苗桂花從兒子屋里出來時李能又蹲在屋檐下抽煙。你真的想把自己抽死呀,苗桂花說。李能使著勁又抽了一口,把半截?zé)熑拥袅?。李能說,他吃過飯了?!苗桂花說,就是你剛才把蒼蠅放進(jìn)去的。她覺得聲音有點高,進(jìn)了屋里,李能也跟了進(jìn)來。李能說,咱們也該吃飯了。苗桂花說,你怎么就知道吃?想吃你自己去做呀。李能真的往廚房走,他肯定是餓壞了。他們以前用的是煤爐子,現(xiàn)在用的是電磁灶,兒子說煤爐子太不衛(wèi)生了。但李能不敢用電磁灶,帶電的東西他都有點怕,連開燈時也是小心翼翼的。李能說,還是你做吧。苗桂花說,你抽煙就行了,還吃什么飯,你把那只蒼蠅吃了吧。話雖這么說,她還是把電磁灶打開了。也是在差不多十點鐘的時候,上邊就蹲上了一鍋水。電磁灶嗡嗡地叫,她從面盆里揪了一塊面,忽然間又摔進(jìn)去了。煩死了,她說。電磁灶就是叫得人煩,李能說。我是嫌你煩,她說。李能瞥她一眼,到外間去了。鍋里的水很快燒開了,她把面胡亂地扯進(jìn)去,看起來像一鍋面疙瘩,還沒有煮起來就撈到了碗里。然后澆了一勺燴菜湯,一只手給李能端了出去。你怎么就知道吃,她說,就知道讓人伺候你。李能沒有吭聲,坐到了桌前。你不要動桌上的菜,她說。他都吃過了,李能說。吃過了你也不能動,她說。李能果然沒有動,埋頭吃起來。你能不能不要吸溜,吃的是鼻涕呀!她說。李能就不再吸溜,慢吞吞地嚼。你呲什么牙,吃的是毒藥呀,她說。李能就不呲牙了。李能說,你也去吃吧。苗桂花說,我不是你,就知道吃。李能又吃了兩口,停下了。苗桂花說,你說兒子為什么回來?李能說,他都一個月沒有回來了,他騎著摩托車,甕城離白草坡才五十里地。苗桂花說,他忙。李能又吃了一口。你怎么就知道吃,苗桂花說,兒子看起來不高興。李能說,他這幾年一直就不高興,我們供他念完了書,還給他蓋了房,還買了摩托車。你說兒子是不是談上對象了?苗桂花說。談上對象就應(yīng)該不高興?李能說。你說兒子是不是又換工作了?苗桂花說。這個你得去問他,李能說。和你說話還不如和牲口說呢,苗桂花說,氣呼呼地從屋子里出來了。
苗桂花一出屋門就放緩了腳步,脖子也縮了起來,好像要辦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她來到兒子的屋門前,從門縫里往進(jìn)望。門縫有兩指寬,是她剛才出來的時候留下的。她看到兒子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又好像動了動,好像有一只蒼蠅落到他肩膀上了。她想進(jìn)去趕走那只蒼蠅,但沒有。她后悔剛才留了這么一道縫。天可真熱,她出了一頭汗,又回到了她和李能的屋子里。李能的一碗面還沒有吃完。李能說,怎么了?苗桂花說,什么怎么了?李能說,你剛才不是去看你兒子了嗎?苗桂花說,有什么好看的,他睡著了。李能說,上次一回來他也是睡。苗桂花說,他累了。李能說,你也去吃飯吧。苗桂花說,我不餓。苗桂花看到了兒子剛才丟到沙發(fā)上的襯衫。她趕緊拿起來,兩只手捏著領(lǐng)子仔細(xì)地看。兒子的襯衫上有一股汗味,她把鼻子湊上去聞了聞。兒子從來不抽煙,她說。李能剛好掏出來一根煙,又放回去了。李能的衣服還沒有洗完,苗桂花撈出來,換上了清水,要給兒子洗襯衫。她摸了摸襯衫的口袋,掏出來一沓子餐巾紙。再掏,什么也沒有了。李能說,我還以為是一沓錢呢。苗桂花說,你怎么就知道錢,你去給兒子把摩托車擦一擦。李能說,我給他擦?苗桂花說,你不擦誰擦?李能說,他是我爹?話雖這么說,李能還是給兒子擦摩托車去了。李能擦完摩托車苗桂花還在屋門前洗那件襯衫。苗桂花說,這么快就擦完了,你糊弄日本人呢。李能說,我快熱死了。苗桂花說,你不知道把摩托車推到陰涼的地方嗎?李能說,他鎖上了。苗桂花說,他鎖上是怕丟了,你以為這個世道太平嗎?苗桂花終于把襯衫從清水里撈出來,擰了擰,死勁地抖,又舉起來對著太陽看。李能說,洗干凈了,能當(dāng)鏡子照。苗桂花又要說什么,兒子從屋里出來了。兒子忽然間就出來了。苗桂花站了起來。苗桂花說,睡醒了?兒子說,嗯。苗桂花說,你爹幫你把摩托車擦了擦。兒子說,你怎么把我的襯衫洗了?苗桂花說,一會兒就干了。苗桂花趕緊回院子里把襯衫晾了起來,出來的時候兒子上廁所去了。兒子從廁所出來,眉頭好像又皺起來了。苗桂花說,吃飯吧。兒子說,我不餓。苗桂花說,那你再睡會兒吧。兒子又往屋里走,苗桂花就后悔說這句話了。苗桂花跟著兒子進(jìn)了他的屋里,李能也進(jìn)來了。兒子在床沿上坐下,看起來真是沒睡醒。苗桂花說,喝水不?兒子說,不喝。苗桂花說,要不還是吃點吧。兒子說,媽,你怎么就知道吃?李能說,你媽還沒有吃午飯呢,她連早飯還沒有吃。兒子說,怎么了,媽你哪兒不舒服?李能又要說什么,苗桂花瞪了他一眼。苗桂花說,別聽你爹胡說八道,你爹就知道吃。兒子打了個呵欠。苗桂花說,要不再睡會兒吧。兒子說,睡不著了,鬼天氣。苗桂花說,在城里吃的好不好?兒子說,好。苗桂花說,早飯多吃點,電視上說這樣對身體好。兒子說,媽,你怎么就知道吃?苗桂花就不吭聲了。李能又想說什么,苗桂花又瞪了他一眼,三個人沉默了老長時間,兒子打了一個呵欠。然后,兒子褲兜里的手機(jī)響了,苗桂花和李能都嚇了一跳。兒子掏出了手機(jī)。兒子說,我回白草坡了。剛掛斷,手機(jī)又響了,兒子說,我回白草坡了。兒子和手機(jī)說話的時候眉頭皺得更緊了。兒子說,真是無聊。苗桂花說,誰給你打電話?兒子說,無聊。李能說,無聊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兒子忍不住笑了。苗桂花也笑起來。苗桂花說,你爹比春寶還傻,無聊都不知道,無聊就是有一個人沒意思。李能說,誰沒意思?苗桂花說,世界這么大,總有人沒意思。李能說,那你說誰沒意思?苗桂花說,你這人怎么就愛鉆牛角尖呢?苗桂花瞅了一眼兒子,兒子已不關(guān)心他們在說什么了。兒子從褲兜里把耳機(jī)掏出來了。兒子把身子挪了挪,靠在了墻上,一條腿擱在床沿上,另一條腿垂了下來。然后就把眼睛閉上了,看起來一動都不動。李能和苗桂花就看著兒子。仔細(xì)看,兒子其實一直在動呢。兒子懸在下邊的那條腿在隱隱地顫。腦袋呢,好像在輕輕地?fù)u。還有嘴巴,嘴巴好像一直在動。他們不知道兒子嘴里嚼著一塊口香糖。他們不聲不響地看了好長時間。要不,還是吃點兒吧。苗桂花終于憋不住了,又講出了這句話。但兒子沒有聽到,倒是聽到李能嘆了一聲氣。李能說,你說,到底誰沒意思,到底誰無聊?苗桂花沒有理他,氣呼呼地往外走。李能也往外走,看起來兩個人要出去吵架呢。這時候兒子把眼睛睜開了。兒子說,媽,見到虎子了沒有?苗桂花趕緊扭回身來。前幾天還見他來,她說。兒子又問,見臭東了沒有?苗桂花說,昨天他還問你什么時候回來呢。兒子又問,那田亮呢,還是和他爹在鎮(zhèn)上賣肉?苗桂花說,還是賣肉。李能說,出去念了三年大學(xué),回來還是和他爹賣肉。苗桂花說,賣肉和賣肉不一樣,他比他爹賣得好。李能說,他爹也能認(rèn)得秤,他不敢殺豬。苗桂花說,他不殺豬是因為心腸軟。兒子也嘆了一聲氣。兒子說,怎么我一回來你們兩個就抬杠?苗桂花和李能就不吭聲了。苗桂花以為兒子生氣了,其實沒有。兒子開始打電話。兒子說,虎子,我回來了。又給臭東打,臭東,我回來了。又給田亮打,田亮,我回來了,過來玩吧。兒子打完了電話,臉上就光展了。苗桂花說,要不吃點兒吧?兒子說,不想吃。苗桂花說,要不把蒜泥茄子吃了吧。兒子說,不想吃。苗桂花說,要不把糖拌西紅柿吃了吧?兒子說,媽,你怎么就知道吃,我又不是飯桶。兒子到屋門外看了看,過了一會兒,虎子騎著摩托車來了。又過了一會兒,臭東騎著摩托車來了。他們和兒子騎著一模一樣的摩托車?;⒆?、臭東和苗桂花打招呼,苗桂花這才發(fā)現(xiàn)李能不見了,八成是躲到院子里又去抽煙了?;⒆诱f,玩什么?兒子說,能玩什么?臭東說,要不還是去我家吧,你家又沒有麻將?;⒆诱f,要不到鎮(zhèn)上的棋牌館。虎子和臭東都看著兒子。兒子像領(lǐng)導(dǎo)一樣猶豫著。苗桂花說,有,怎么沒有?兒子就去看苗桂花。苗桂花沖屋里喊,李能,李能你快出來呀。李能跑了出來,果然帶著一股煙味。李能說,怎么了?苗桂花說,你去蘭英家把她的麻將借過來。李能說,麻將?苗桂花說,你快去呀。虎子說,要不還是去棋牌館吧。苗桂花說,李能你怎么回事,快去呀。李能就去了。李能走出去一截,扭回頭來問,讓我和蘭英說什么?虎子和臭東都笑了。兒子忽然間沉下了臉。兒子說,有什么好笑的,無聊。苗桂花說,你們快進(jìn)屋去,我去擺桌子。
苗桂花把菜一樣一樣地端進(jìn)了廚房。桌子本來就干干凈凈的,她又擦了一次。李能借回來了麻將,苗桂花問,你和蘭英說什么了?李能指了指兒子。苗桂花說,你應(yīng)該告訴她就是隨便玩玩。苗桂花瞅兒子,兒子和虎子、臭東他們好像什么也顧不上了,鋪好了桌布,稀里嘩啦地洗牌,眨眼間就壘好了四堵墻。但田亮還沒有來,他們?nèi)币?。兒子又給田亮打電話。兒子說,田亮你快點呀,牌都碼好了。兒子打完后虎子也打?;⒆诱f,田亮你快點呀,就知道掙錢?;⒆哟蛲炅?,兒子讓臭東打。臭東說,我不給那小子打,那小子是周扒皮。三個人都笑了。臭東和虎子都抽煙。臭東給了虎子一根,站起來又給了李能一根。李能有點不好意思接,接后又跑到院子里去了。苗桂花呢,坐在了兒子的身后。沒等臭東和虎子抽完煙,兒子又給田亮打電話。兒子說,田亮你是怎么回事?黃花菜都涼了。然后虎子又打,田亮你是怎么回事?找抽呀。兒子又讓臭東打。臭東說,我給他發(fā)條短信。臭東把短信發(fā)出去,很快就收到了回信。臭東差些把手機(jī)摔到地上。臭東說,那小子不來了。兒子把臭東的手機(jī)奪了過去。虎子說,怎么回事?兒子說,他娘的,真是周扒皮。兒子瞅了一眼苗桂花,說,媽,你怎么還在這里?苗桂花笑了笑。苗桂花說,賣肉也是一件正經(jīng)事。兒子沒有理她?;⒆诱f,怎么辦?臭東說,怎么辦?兒子說,要不叫春寶頂個人吧?虎子笑了。臭東說,開什么玩笑,玩不成了。兒子說,要不叫黑蛋吧?虎子說,黑蛋進(jìn)城賣山藥了。兒子說,要不叫海生吧。臭東說,你還不知道,海生進(jìn)城當(dāng)了保安了。兒子說,三缺一,就這么干坐著?兒子又把眉頭皺起來了。兒子忽然間推倒了面前那堵墻。兒子說,無聊,沒意思。兒子又嘆了聲氣,苗桂花慌張地跑到了院子里。苗桂花說,李能,快把煙頭扔掉。李能果然把煙頭扔了。李能說,出什么事了?苗桂花說,你也可以頂一個人。李能說,我不是人?苗桂花說,你不是會打麻將嗎?李能說,我只是看過幾回。苗桂花說,照貓畫虎就行,你去頂個人。李能反應(yīng)過來,你讓我和他們?nèi)ベ€博?苗桂花說,就是玩一玩。李能說,我不去。苗桂花說,不去也得去,趕緊去。苗桂花扯著李能往屋里走,好不容易扯進(jìn)去,兒子他們已經(jīng)玩上了。她有點奇怪,原來三個人也可以打麻將的。她松開了手,李能又跑到院子里了。她又坐在了兒子身后。三個人看起來開心極了。一邊說一邊打,噼里啪啦的,嘻嘻哈哈?;⒆訂杻鹤?,這一陣干得怎么樣?兒子說,就那么回事。臭東說,找女人了沒有?兒子說,無聊,沒意思,碰。臭東說,該碰的時候你再碰,該出手的時候再出手。三個人又笑了。兒子扭了一下頭,瞅了一眼苗桂花。兒子說,媽,你怎么還在?苗桂花又笑了笑。兒子說,媽,我餓了,給我弄過來點吃的。苗桂花說,我給你去做拉面。兒子說,哪顧得上吃呀,你把花生米給我拿過來,和了。兒子推倒了麻將牌,苗桂花把花生米端來了。兒子捏了一顆放進(jìn)嘴里。兒子說,我今天手氣不錯。苗桂花給兒子倒了一碗水,又給虎子和臭東各倒了一碗。她去廚房放暖壺的時候,李能把她叫到了院子里。怎么了?苗桂花說。他們在賭博,李能說。他們就是玩一玩,玩撲克呢,苗桂花說。撲克最后要換成錢,一個點五毛呢,李能說。那怎么了,十個才五塊,苗桂花說。那一百個呢?二百個呢?李能說。哪有那么多,總共才幾張撲克?苗桂花說。這個你不懂,李能說。你懂剛才怎么不進(jìn)去玩?你這就叫咸吃蘿卜淡操心,苗桂花說。李能就不吭聲了,蹲下來又要抽煙。苗桂花說,你還抽,你準(zhǔn)備把自己抽死呀?李能說,我就是要把自己抽死。苗桂花說,你想造反呀?李能說,我就是要造反。苗桂花說,等兒子走了后我再收拾你。說完,苗桂花又進(jìn)屋里去了。苗桂花聽到李能嘆了一聲氣。李能說,還不如去地里干活呢,還不如到山上刨藥材呢。
苗桂花又坐到了兒子身后。她剛坐下來就發(fā)現(xiàn)不太對勁了,三個人誰都不再說笑?;⒆雍统魱|的眉頭皺得緊巴巴的,就像兒子剛回來時候那樣。兒子呢,她欠了欠身從側(cè)面看,好像也生氣了,好像是那種咬牙切齒的樣子。她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除了摸牌的聲音,好像什么聲音也沒有了。她一動不動地看著兒子面前立著的麻將牌。其實,她也是看過王蘭英和別人打牌的。她看著看著就明白了,兒子快和了,一排溜的筒子,就缺個二筒。天哪,兒子肯定和上一條龍了。她咽下一口唾沫,聽到了自己轟隆轟隆的心跳。兒子忽然間扭回身來。兒子說,媽,你怎么還在?她就笑了笑。她想站起來,兒子把頭又扭回去了。兒子又去摸牌。兒子把牌打出去,又把身扭了回來。兒子說,媽,你怎么還在?你煩不煩呀。她就站起來了。她往外走,又有點不忍心,兒子快和一條龍了。兒子又去摸牌。她想,等兒子把這張牌打出去,她就出去,兒子嫌她煩呢。兒子摸起來那張牌,胳膊懸在半空停頓了一下,忽然間抽了回來,忽然間舉了起來,忽然間摔在了桌上。叭地一聲,她哆嗦起來。她以為兒子摸到二筒了。兒子摸到的那張牌卻從桌上蹦了起來,落到地上后又鉆到柜子底下去了。她愣了愣神,趕緊往柜子跟前走。剛走兩步她就停下了。兒子說,不玩了,無聊,沒意思,然后嘩啦一聲又把牌推倒了?;⒆诱f,三個人玩就是沒意思。臭東說,沒意思。然后呢?他們就往桌子中間推那些牌,連推帶揚,每個人都像是端著一個簸箕。然后呢?他們就站起來了。他們往屋外走。她以為兒子是要送送虎子和臭東,剛出門,兒子卻又跑回來了。兒子跑到院子里拿上了他的襯衫。兒子說,媽,我這就走了。她又愣住了。沒等她說什么,兒子跑了出去。等她跑出去的時候,兒子已經(jīng)坐到摩托車上了,虎子和臭東也坐到摩托車上了。虎子說,嬸子,我們替你送送你兒子。她笑了笑,或者根本就沒有笑,三輛摩托車轟鳴起來,幾乎在同時躥了出去。她一動不動地望著遠(yuǎn)去的摩托車,很快連影子也看不到了。但她還是一動不動地看了很長時間。
苗桂花回到屋里的時候,李能已經(jīng)把麻將牌整理好了,放在了藍(lán)色的塑料盒子里。你兒子走了?李能說。苗桂花沒有吭聲。麻將缺了一張,李能又說,苗桂花還是沒有吭聲。我挨個兒看了,缺的是個三筒,李能端起塑料盒讓苗桂花看。苗桂花忽然間就生氣了。苗桂花說,你是死人呀,你不會找?李能說,我找了,找不到。苗桂花說,你死人呀,不會好好找?李能說,我好好找了,八成是你兒子不小心帶走了。苗桂花抄起來蒼蠅拍,李能往后縮了縮,還以為苗桂花要打他呢。苗桂花來到柜子前,扶著柜子慢慢地蹲下去了,然后又跪下來,一只手撐著地,另一只手握著蒼蠅拍探到柜子底下使勁地劃拉。果然,那張麻將牌被劃拉出來了。苗桂花捏著它站起來,呼哧呼哧喘起了粗氣。她把牌翻過來一看,果然是三筒。她記得兒子缺的是二筒。所以,兒子把三筒摔了。苗桂花把三筒放進(jìn)了盒子里。去給蘭英送了吧,她和李能說。她的聲音不比剛才兇了,甚至是軟溜溜的。李能拎起了麻將牌。李能說,我和蘭英說什么?苗桂花說,你說說什么,你死人呀。苗桂花忽然間又憤怒了,一把奪下來麻將牌,氣呼呼地出了屋門,氣呼呼地往王蘭英的小賣店走。她的身子傾斜著,不小心絆了一下,差些摔倒。距離小賣店還有五六步的時候,她停下來整了整頭發(fā),擦了兩把汗。小賣店的門從里邊上了鎖,她有點奇怪。她往西邊看,那是兒子回來和離去的方向,太陽還老高呢。她準(zhǔn)備返回去,卻聽到了嘩啦嘩啦的聲音。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把臉貼上去了,從門縫里往進(jìn)望。王蘭英正在給春寶洗澡呢。春寶脫得光溜溜的,站在一只大盆里。王蘭英舀了水,從他肩上緩緩地往下倒。春寶說,媽。王蘭英說,你真是個傻子?春寶說,媽。王蘭英說,你怎么這么傻。春寶說,媽。王蘭英就笑了。王蘭英說,我知道你會叫媽,那你也不能一直叫。春寶說,媽。王蘭英說,你還叫?王蘭英在春寶的肚子上撓起來,春寶又呵呵呵地笑了,王蘭英也笑了起來。王蘭英說,你可真是個傻子。王蘭英說完這句話,苗桂花忽然間把腰直起來,扭過身來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她害怕自己哭出來,但她還是嗚嗚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