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歷史主義的形式主義
當新歷史主義在1980年代早期迅速崛起之時,是作為形式主義的反動出現(xiàn)的。被稱為“新歷史主義之父”的格林布拉特在1982年提出新歷史主義這一稱謂時就宣稱:
最近的批評[新歷史主義]不那么致力于建立文學作品的有機整體,而更愿意把這些作品看作力量場,不同政見和不斷變化的利益的場所,正統(tǒng)和顛覆沖動沖撞的場景……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作品不再被視為獨立于其它所有表達形式、包含自身確定意義的一套文本……這部文集代表的批評實踐挑戰(zhàn)那些確?!拔膶W前景”與“政治背景”之間、藝術(shù)生產(chǎn)與其他種類的社會生產(chǎn)之間安全區(qū)分的假設(shè)。[1]6
顯然,格林布拉特的這番話從一開始就為新歷史主義打出了反形式主義的旗號。如果說形式主義者在文學文本中發(fā)現(xiàn)的是一個自足的整體,那么新歷史主義者則在不同的文本間發(fā)現(xiàn)互文關(guān)系。文學批評似乎要在被新批評、結(jié)構(gòu)主義、后結(jié)構(gòu)主義等各種形式主義禁錮在象牙塔中幾十年之后,被新歷史主義解放出來,帶到一個全新的境地。
但是,拋開格林布拉特的自我標榜,如果我們簡略地考察一下新歷史主義的其它觀點和批評實踐,就會發(fā)現(xiàn)事實并非完全如此。其實早在1987年,新歷史主義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科恩就指出,新歷史主義并不像表面上顯示的那樣與形式主義水火不容。科恩意識到,在新歷史主義的假設(shè)中,一個文化中的任何兩個部分都必然對彼此有意義,因為它們都是同一個文化的產(chǎn)物,因而分享特定的意識形態(tài)或話語特征,都可以被認為重新生產(chǎn)權(quán)力或反抗權(quán)力。他指出,新歷史主義“這種任意連接的假設(shè)……導致一種提喻,即一個單一文本或一組文本代表所有文本,從而窮盡話語領(lǐng)域?!盵2]38因此,新歷史主義非但沒有代替形式主義,反而成為了形式主義工廠生產(chǎn)的另一種產(chǎn)品。
科恩遠非唯一一個看到這一點的人。在他之后,越來越多的人陸續(xù)指出,新歷史主義的這種文化概念后面,隱藏的是一種形式主義??ㄋ固咕驼J為,新歷史主義典型的軼聞主義的做法是,“以某個古怪的事件作為文化原則的產(chǎn)生點,而這一原則又在隨后的經(jīng)典文本中被發(fā)現(xiàn)?!盵3]29與科恩一樣,他把這種做法也視為任意連接,而且直指新歷史主義在文化中發(fā)現(xiàn)了統(tǒng)一性和秩序。而統(tǒng)一性和秩序,一直都是新歷史主義攻擊形式主義的主要方面之一。顯然,它陷入了自己的陷阱。
究其原因,新歷史主義將文化視為文本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人類學家吉爾茲的影響。吉爾茲就將文化視為一個文本,他說:“我相信人是一個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wǎng)中的動物。文化就是那些網(wǎng),因此,對文化的分析不是一種尋找法則的實驗科學,而是一種尋找意義的闡釋科學。”[4]5這種隱含的文化模式,即認為一個文化是一個共享的象征系統(tǒng),表達一個聚合和封閉的意識形態(tài),部分地解釋了新歷史主義批評實踐中的那些被視為形式主義殘留的成分。在批評實踐中,新歷史主義表現(xiàn)出對逸聞、敘述和“厚描”特別的偏愛,也是因其把世界理解為一個審美的宏觀文本,通過形式主義的文化詩學來進行闡釋。因此,新歷史主義把文化當作文本進行闡釋的做法,很多時候與新批評的細讀幾乎毫無二致。唯一不同的只是,新批評家手中處理的是文學文本,而新歷史主義者手中處理的則是文化文本。
雖然如此,但當新歷史主義代替形式主義成為新的文學研究范式之后,在其風靡的1980-1990年代,形式主義一直被當作一種保守、狹隘和 “壓迫性”的批評被大大地邊緣化甚至“妖魔化”。當時的批評家都羞于提到形式主義,生怕因而被貼上反動的標簽。但是,就像當年新歷史主義在各種形式主義批評的統(tǒng)治之下終于叛逆性地爆發(fā)一樣,最近十幾年來,在美國文學研究中,一種重新關(guān)注形式和語言的逆流—“新形式主義”開始逐漸涌現(xiàn)。
作為新歷史主義反動的新形式主義
新形式主義出現(xiàn)的一個標志性的事件,是《現(xiàn)代語言季刊》2000年出版的一個形式主義???,其目的是回應(yīng)歷史性批評的挑戰(zhàn),為形式主義批評辯護并恢復名譽。這可以說是新形式主義運動的一個開始宣言。[5]7
盡管新形式主義的倡導者很是急迫,但7年之后,列維森在其《什么是新形式主義?》中,對新形式主義的定位仍是:“它既不是一個已經(jīng)存在的時期,也不是已經(jīng)存在的話題,而是一種從整個文學和文化研究中崛起的尚處于發(fā)展中的理論或方法”,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場運動而非理論或方法”。[6]558 為什么新形式主義只是“一場運動而非理論或方法”呢?這是因為新形式主義者在重新理論化藝術(shù)、文化、知識、價值甚至形式方面沒有做過任何努力和嘗試,也不致力于發(fā)展新的批評方法。他們的主要目的,更多地是要倡導一種關(guān)注形式的閱讀,在“教學和研究中恢復傳統(tǒng)的對審美形式的關(guān)注”。[6]559
新形式主義者認為,新歷史主義在過去20多年中對形式主義的簡化批判和拒斥,不僅損害了形式主義,也損害了新歷史主義自身。一方面,批評工具變得死板,人們不再對文學形式的復雜性敏感;另一方面,新歷史主義雖然仍是主流,但已不再是文學研究中革新的源泉了。通過在二十世紀各種批評運動的背景下重新審視形式和形式主義的歷史,他們發(fā)現(xiàn),其實形式主義關(guān)于形式的觀念要比傳說的更歷史、更積極,而新歷史主義實際上的形式觀念則比當前實踐所顯示的更形式主義、更程式化。因此,新Az3L4Wh+F4jqzDYV1BH1Mw==形式主義者的中心工作就是通過重新討論“形式的問題”,重拾被遺忘、拒斥或通俗化的價值,從而創(chuàng)造一種對形式持續(xù)關(guān)注和研究的氛圍。
雖然新形式主義者都確信形式在文學研究中的重要性,但在具體的做法上還是略有不同。大致說來,有兩種主要的傾向:一種是歷史形式主義,另一種是審美形式主義。前者可以說是一種受到歷史啟發(fā)的形式主義批評,在回到形式問題的同時,也把新歷史主義的理論和方法挪為己用,從而成為一種歷史形式主義。歷史形式主義者意識到,歷史和形式任何一方的缺失必將造成批評的局限,而二者的結(jié)合則將大有裨益。因此,他們關(guān)注形式和歷史批評兩者提出的問題,避免對形式主義或歷史的單一排斥。他們的目標,是探索“歷史—形式”互動的多樣性,揭示形式的個性化與歷史環(huán)境之間的相互隱含,以便同時啟發(fā)對文本、形式和歷史的理解。審美形式主義則對新歷史主義在過去二十多年中對文學的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含義的霸權(quán)感到絕望。這導致了一種拒絕歷史的審美形式主義,即更青睞自足的文學分析,強調(diào)堅持它們的審美之維。另一方面,有別于新歷史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分析,出現(xiàn)了一種烏托邦式形式主義的復興,賦予文學形式和廣義的審美王國一種去熟悉化或去神秘化的力量。
文學批評史上的歷史與形式之爭由來已久,如果要向前發(fā)展,就無法忽視對方而獨立存在,而文學研究終將在雙方的結(jié)合中獲益。
參考文獻:
[1]Greenblatt, Stephen Jay.The Power of Forms in the English Renaissance. Norman: Pilgrim Books, 1982.
[2]Cohen,Walter.“Political Criticism of Shakespeare,” in Shakespeare Reproduced, ed. Jean E. Howard, and Marion F. O’Cannor. New York: Routledge, 2005.
[3]Kastan,David Scott.Shakespeare after Theory. New York: Routledge, 1999.
[4]Geertz,Clifford.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3.
[5]Wolfson, Susan J.. “Reading for Form”, MLQ, Vol. 61, No. 1, 2000.
[6]Levinson,Marjorie.“What is new formalism?” PMLA, Vol. 122, No. 2, 2007.
項 目:本文為2011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格林布拉特的新歷史主義研究”(項目編號11YJC752042)的中期成果之一。
(作者單位:河北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