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的歷史與難以講述的現(xiàn)實

張艷梅

每一個春天，都有花香彌漫，也都有小鳥在窗前唱著我們聽不懂的歌。那些回黃轉(zhuǎn)綠的過程，帶給我們生命的節(jié)奏和氣息。有些午后，坐在圖書館翻閱小說，視線常常被窗外的明媚春光吸引，而忘記手中翻開的書頁，長時間默默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寂靜也好，喧囂也罷，春天，總歸是自顧自向前去了。就像歷史，還有生活，一個在我們背后，一個在我們身邊，面對那么廣闊的世界和這個如此擁擠的時代，寫作者或是游刃有余，或是如履薄冰，或是身心俱在，或是冷眼旁觀。那些文字，有的生動飽滿，有的簡約骨感，有的迅捷犀利，有的從容恍惚。歷史深處的悵惘與嘆息，現(xiàn)實社會的批判與反省，都在細碎的生活描畫中一一放大，似乎潛流涌動，轉(zhuǎn)瞬仍舊波平如鏡。

一、那些過去的故事

林白《某年的槍聲》，《作家》2013年第2期。

這是一個算不上遙遠的故事。2010年，道良回家鄉(xiāng)。想起半個世紀前的往事。1945年的縣城，整條街上都是那些雜貨店，綢緞莊，文具紙店，麻餅酥餅，各式糕點，米鋪，藥店，瓷器，等等，自是有著俗世生活的庸常熱鬧。半個世紀過去，物是人非。道良想起柏樹園的蔡同學(xué)，這個出身大戶人家的同學(xué)，在日記里寫下了自己出國留學(xué)的理想。解放后，貧管會的人讓他交出日記，他不肯，說：你又不識字。小說接下來波瀾不驚地寫道：他又不識字，但是槍響了。槍就響了。這個因為日記被槍斃了的年輕人，是林白要寫的重點，也是這篇小說的核心。某一年的槍聲，因為不識字這一句話而響。手里有槍，才有說話的權(quán)力，即使拿槍的人一字不識；或者說，槍有時候可以讓一些人失去說話的權(quán)力，即使你滿腹經(jīng)綸。小說很短，很簡約，蔡同學(xué)驚鴻一現(xiàn)，在歷史的空白處，那一聲槍響，余音繞梁。

艾瑪《陶父吟》，《作品》2013年第2期。

這也是一個借古喻今的故事。棚場街是澧州城最窄小的街，屬于貧民區(qū)，住戶們做些小生意，孩子一窩一窩生。那些打鐵賣鍋的，剃頭刮臉的，都是幾代祖?zhèn)鞯氖炙?。日子過得沒什么起色，倒也悠閑。故事是講給外來者聽的。說的是乾隆年間的事。陶成達是米行老板，家業(yè)殷實。這一年大雨連綿，發(fā)了洪水，官府河水改道，淹了陶家莊。陶家莊是陶家?guī)状说淖娈a(chǎn)，少爺陶安攔轎喊冤，被抓進大牢，慘遭毒打，傷病而亡。后來官府強行攤派修堤錢款，連死人也未能幸免，陶成達無力負擔，最終選擇告狀，一路告進京城。官司贏了，陶成達卻被砍頭示眾。死因是鄉(xiāng)鄰們對官員的畏懼討好，自我保全。這個小說主旨不僅在于官員貪贓枉法，為害鄉(xiāng)里，更在于陶成達之死。魯迅曾表達過對民眾的不信任，歷史證明，國民性中的劣根性，始終都在。作者的雙重批判立場都很鮮明，知識分子寫作，于廟堂和江湖之間，不畏威權(quán)不媚大眾，殊為難得。

石舒清《古今》，《十月》2013年第2期。

石舒清的文字里，總是有著綿長的生活滋味。這篇小說講了三個民間傳說。有勸人向善的故事，也有因果報應(yīng)的故事?！逗陬^頭阿拉胡》，是外爺講的關(guān)于信仰的故事。外爺自身經(jīng)歷就富有傳奇色彩。不僅是一位非常出色的皮匠，而且似乎還是懂得巫術(shù)的醫(yī)生。外爺講了一個阿訇和牧羊人的故事。聰明智慧的阿訇最終去了地獄，而老實誠懇的牧羊人進了天堂?！兑姑髦椤肥悄赣H講的一個關(guān)于孝道的故事。寡婦拉扯孩子長大，兒子娶了媳婦忘了娘，直到把娘遺棄在荒野深谷。一條老看家狗保護這位受盡折磨的母親。后來被人搭救，撿到夜明珠，皇上賞賜榮華富貴，兒子心生悔意，想接回母親，遭到老天懲罰，被狗吃了?！恶R蹄金》是母親講的一個關(guān)于寬容的故事?？h長讓幾個民工給他打胡基，縣長老婆來送飯，民工把她留在泥土上的小腳印圍起來，被縣長老婆發(fā)現(xiàn)，縣長非常生氣，但并沒有懲罰民工。后來那里面爬出來的青蛙被民工半夜扔到縣長家取樂，縣長夫婦醒來，發(fā)現(xiàn)滿屋子金元寶。小說不是單純講這三個故事，是把這些故事和社會生活結(jié)合起來，既有小說人物對生活的感受理解，也有作者對世事和人生的理性思考。

阿成《救贖》，《北方文學(xué)》2013年第2期。

這篇小說很短，多年前的恩怨一筆帶過，重點是如今故地重游的見聞和感慨。小說從皇后村五月的春天寫起，黑龍江的春天來得晚，不過自有其獨特的美。山林，河流，小鳥，月光，晚風，薄霧，野鴨，茅屋，渡船……如詩如畫。一個人孤獨赴十幾年前的約。然后寫到殺豬的田一刀，他的妻子和一個盜墓的有了感情，生下孩子，就是當年的小豬倌，如今的馬夫。還寫了一個小女孩小繩，一群盜墓的。小說結(jié)尾是在田一刀墓前，“我”問馬夫想如何了結(jié)恩怨。民間生活、邊地風俗和自然風光，有機融合，當年約定，如今了結(jié)，飛云流水的行程里，有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小說因而具有了審美張力。

二、那些成長和感情的磨礪

方方《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十月》2013年第2期。

涂自強出生在一個很普通很清貧的山里人家。村子里都窮，沒有有錢人。考上大學(xué)，村里人拿出一些零碎票子，湊足了涂自強的路費和學(xué)費。至于生活費，那要他到學(xué)校以后自己去掙。感情很好的女同學(xué)采藥，落榜，分別時給涂自強留下一首詩，最后兩句是：不必責怪命運，這只是我的個人悲傷。告別山村，從村長到鄉(xiāng)鄰，所有人的叮囑都是：念大學(xué)，出息了，當大官，讓村里過上好日子。哪怕只是修條路。涂自強一路步行前往武漢。路上給工地運過水泥，在餐館打過工，洗過車，干了各種雜活，經(jīng)歷了各種陌生人的敬意和溫暖，終于來到學(xué)校。大學(xué)四年，在食堂打工，做家教，一分鐘不敢虛度，一分錢不敢浪費。即將考研，父親去世。父親去世，是因為修路挖了祖墳，父親一氣之下大病不起，終于不治。畢業(yè)后，涂自強租住在臟亂差的城中村。找不到合適的工作，被騙，欠薪，一分錢一分錢的算計，勉強支撐。后來老屋塌了，母親傷了腿。出院后，跟隨涂自強來到武漢。母親去餐館洗過碗，做過家政，看過倉庫，掃過大街，同樣為活下去受盡折磨。最終，涂自強積勞成疾，去醫(yī)院檢查已經(jīng)肺癌晚期。他把母親送去蓮溪寺， 自己在回老家的路上，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手指《曹胖子，咱們就此別過》，《山西文學(xué)》2013年第2期。

手指的縣城故事，總有種獨特的味道在里面；有生活的煙火氣，又有種不經(jīng)意的游離。這篇小說算是一個成長故事，又不簡單是青春主題。“我”和曹胖子，兩個人從少年同學(xué)到走上社會，時遠時近，若即若離。“我”是個優(yōu)秀生，曹胖子曾是個混子。這種組合小說中常見，生活中也偶爾有，一個好學(xué)生往往愿意和一個差生混在一起。“我”上了大學(xué)，曹胖子進了工廠。再后來，“我”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了，處境并不如意。曹胖子倒是順風順水，黑白兩道混得明白。二人中間還有個女同學(xué)叫李小染。兩個人都喜歡李小染，“我”個性懦弱，不敢表白，曹胖子一度與之談婚論嫁，李小染家境優(yōu)越，其父對曹胖子不屑一顧。這對曹胖子也算是個挫折，卻不會對他的人生產(chǎn)生決定性影響?，F(xiàn)實生活談不上殘酷，雖然多少有些無奈。結(jié)尾處，父親從鄉(xiāng)下送來很多土豆白菜，“我”想讓曹胖子幫忙搬運，遭到拒絕。兩個一道成長的哥們，就此別過。小說無關(guān)宏旨，只是在日常生活軌跡中，氤氳出青春的迷茫和人生的況味。

女真《七扭八歪的快樂營地》，《長江文藝》2013年第2期。

綽號七扭八歪的兩個男生是一對同學(xué)，關(guān)系不錯。八歪父親經(jīng)營礦石開采企業(yè)，他因此算是有錢人家子弟，現(xiàn)在澳大利亞讀研究生；七扭父母在鄉(xiāng)下過簡單日子，大學(xué)畢業(yè)找了家培訓(xùn)學(xué)校當老師，養(yǎng)活自己還行，談戀愛費勁。兩個人商量搞一個快樂營地。七扭負責踩點，八歪策劃指揮。兩個人在網(wǎng)上聊天，不斷規(guī)劃完善這個快樂營地計劃。小說分為兩部分，由兩個人各自講述。七扭講述的重點是尋找快樂營地的合適營址，以及回鄉(xiāng)探望生病的母親。母親并非患上什么疾病，只是不快樂，一心想出家為尼，不過母親走了，父親就會不快樂，七扭找不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八歪講述的重點是自己的留學(xué)生活和感情經(jīng)歷。他和小倩在異國他鄉(xiāng)相識相愛，然后回國，八歪炒股，小倩高考。至于快樂營地，不過是他心血來潮的一個玩笑。小倩考上天津的大學(xué)，八歪準備離開沈陽，去天津生活。和七扭在網(wǎng)上告別。小說呈現(xiàn)的是當代年輕人的生存方式和面對的壓力。父輩的生活，他們無法真正理解，雖然血肉相連的親情也有，但是終究隔著各種障礙，沒有力量真正走進彼此的世界。大家都談不上有多么快樂，至于那個充滿快樂的營地，大約也只能是網(wǎng)上的虛構(gòu)。

段玉芝《一路平安》，《長江文藝》2013年第2期。

小說寫的是一個男孩子成長的過程，落腳點是底層關(guān)懷。平安從小是個淘氣的孩子，不喜歡上學(xué)。秋生是優(yōu)等生，兩個人感情很好。平安喜歡青梅。二姐夫安排平安進了縣城的工廠車間。秋生去縣城讀高中。兩個人依然很好。青梅則上了職業(yè)學(xué)校。談了戀愛。再后來，平安嫌工廠的活太累，回了家，跟著父親趕集賣鞋，種地種西瓜，在大街小巷閑逛。一次趕集，平安開著三輪車出了事，父親腿受傷截肢了。平安滿懷自責和愧疚外出打工。再后來青梅因病休學(xué)，男朋友也和她分手了。平安在外打工三年，和青梅成了戀人。秋生也到省城上了大學(xué)。故事到最后，青梅和平安憧憬的幸福美好生活，還沒有開始就結(jié)束了。一直努力賺錢的平安從工地的腳手架上掉了下來。與前面提到的《曹胖子，咱們就此別過》《七扭八歪的快樂營地》，都寫了兩個同學(xué)，一個喜歡學(xué)習，一個不喜歡，一個循規(guī)蹈矩生活，一個類似于社會邊緣人。平安沒有曹胖子那么世故，那么能混，所以始終在社會底層。如果他安于趕集賣鞋，種地種瓜，大約也會平平安安過完一生。小說寫出了年輕人對于生活的理解，以及個人奮斗的艱難。

留待《一天兩夜》，《當代小說》2012年第3期。

這篇小說題材尋常，作者寫得精彩。劉海洋做生意失敗，辭職，去北京找老同學(xué)，希望能得到幫助，找個工作。江平，開車拉客，雖然壯志滿懷，其實日子過得窘迫，另外兩位混得好一些的同學(xué)，張角是忙得滿天飛的大記者，何林是一家軟件公司的區(qū)域經(jīng)理。四位老同學(xué)見面的情景，作者寫得非常真實。寒暄，親熱，擁抱，問候，讓劉海洋內(nèi)心感動。接下來，作者筆鋒一轉(zhuǎn)，劉海洋去衛(wèi)生間回來，無意中聽到了三個人的對話，一個是關(guān)于這頓飯的飯錢，三個人分攤，大家都嫌花錢多。二是關(guān)于劉海洋的住處，三個人互相推諉，都不希望遠道而來的劉海洋賴上自己。貌似友情甚篤的老同學(xué)，只羨慕嫉妒恨混得好的那些人，談?wù)撝恍┐蟮佬〉老⒒ㄟ呅侣?，沒有人真正關(guān)心劉海洋的處境。四個人，各懷心事，坐在一起推杯換盞，談笑風生，小說把當下的人際生態(tài)，描繪得出神入化。結(jié)尾，江平無奈帶劉海洋回家，家門口，叮囑劉海洋替自己拿刀砍人，給這場老同學(xué)聚會，增添了更加精彩的一筆。作者對劉海洋的百無聊賴、處境堪慮沒有刻意放大，甚至他內(nèi)心世界的驚濤駭浪也都寫得克制，而那種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的穿透力，還是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肖勤《燈臺》，《十月》2013年第2期。

這篇小說寫的是兩代人的感情和生活。父親孟教授曾經(jīng)愛上自己的學(xué)生百合。彼時，百合的姐姐已經(jīng)是孟教授夫人，并且已經(jīng)有了三個孩子。水骨，水玉，水墨。百合懷孕生下燈臺。母親收養(yǎng)了丈夫和自己妹妹的私生女。燈臺在缺少母愛的環(huán)境中慢慢長大，成為女強人，事業(yè)有成。因為不夠溫柔體貼，丈夫移情別戀。燈臺為了心理平衡，試圖和同事老慢出軌，當天卻因為急性闌尾炎住院手術(shù)。在醫(yī)院中，發(fā)現(xiàn)小姨和父親的秘密，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小姨夫?qū)π∫桃簧V戀，臨終前，懇請燈臺原諒自己的父親和親生母親。這是一個愛與救贖的故事。小姨一生不幸福，不斷醉酒，小姨夫癡情愛戀，選擇遠游。父親愛著小姨，卻不能相守。小說細膩溫婉，千折百回，對于人心和人性的描摹透徹卻不犀利，對于愛和生活的思考誠懇平和而不失深刻。

孫頻《異香》，《當代》2013年第1期，《小說月報》2013年第3期轉(zhuǎn)載。

衛(wèi)瑜大學(xué)畢業(yè)在北京打工，住地下室，租民房，換工作，受盡了苦。一次外出旅行，登山途中，偶遇一個自稱張楚河的男子。男子一身名牌，是個成功人士。衛(wèi)瑜心中暗生企圖，反復(fù)思量，如何把巧遇變成艷遇，再把艷遇變成一場婚姻。兩個人在深山里有了相依為命的感覺。到了山頂，投宿在惟一的人家。一家三口，兒子啞巴，父親始終躺在床上，全靠年邁的母親下山背東西勉強糊口。山上飄滿奇異的香味。后來衛(wèi)瑜無意中發(fā)現(xiàn)那位父親早已死亡。張楚河則發(fā)現(xiàn)山上的木屋里有很多動物標本。那位母親最終講述了一家人這些年來的生活。父親十年前就已經(jīng)去世，因為不舍，兒子就把父親做成了標本，一家人依舊像過去一樣生活在一起。小說探討的主要是感情話題，孫頻筆墨自如，游刃有余。一對深山里的老夫婦的生活，生死不能割斷的感情，一個有錢有很多女朋友，卻不想要婚姻的成功男人；一個既渴望浪漫愛情，又需要現(xiàn)實婚姻的落寞女子，愛究竟意味著什么，是否還能找到那種永恒的愛情，這大概是孫頻始終放不下的追問。小說還寫到了不同的生活境遇。作為京漂的衛(wèi)瑜，在商海中身心疲憊的張楚河，與山林鳥獸為伴的啞巴，每天往返漫長山路的那位年邁的母親。在這些人物身上，我們看得到孫頻對人的體恤和理解，也有都市喧囂生活的反省。

許永《沒有你我的生活會是什么樣》，《黃河文學(xué)》2013年第1期。

小說以第一人稱自述，每一天的經(jīng)歷，都是前一天的重復(fù)，沒有新意，沒有改變。就像一個溺水的人，在生活的渦流里慢慢下沉。清醒，但是沒有掙扎，是主動繳械順流而下的姿態(tài)。主人公的處境，顯然源于一場情變，通篇并沒有感情的表白，也沒有前因后果的追溯。只是生活狀態(tài)的呈現(xiàn)。這個抽中華煙的成功男人，沒有心思工作，深夜一個人出去對抗饑餓和無聊，重要客戶也不去見，和茶莊女經(jīng)理沒完沒了地下棋，幫開出租車的朋友開夜班車，晨昏顛倒，大腦無序，混亂的日子，漂浮的狀態(tài)，在這個小城中，街上的滾滾紅塵，別人的熱鬧生活，都和他沒有關(guān)系。他游蕩在冒著熱氣的生活之外，而活在過往的日子之中。小說幾乎是以流水賬的方式，營造出一種壓抑悲傷的氛圍，外在行為的描述覆蓋了內(nèi)心世界，而內(nèi)在世界的感受則漫漶在整篇小說之中。

王蕓《雅魚劍骨》，《上海文學(xué)》2013年第2期。

小說講的不是個新鮮的故事。一個男人和一個家族企業(yè)的外史。趙一初年輕時頗有文藝范，浪漫，當然，人到中年了心里還是藏著青春時期那朵未開的花?？傮w上對生活是隨遇而安的態(tài)度，沒反抗過什么，甚至不太明確自己需要反抗什么，這其實是大眾共同的生活狀態(tài)。妻子關(guān)念對他不能說不好，但兩個人終究是那種相敬如賓式的，缺少貼心貼肺的熱切。一次出差，得到昔日愛戀女子的電話，卻因為緊張放棄了相見。等到宋杰電話告知，那個蘇雅歌胃癌晚期，他才終于有勇氣，帶著那盒雅魚劍骨，放下一切去看她。人生就是這樣，也許一個轉(zhuǎn)身，就錯過了一生。小說情節(jié)上并沒有太多新意。趙一初的感情世界雖是正面描寫，其實多半線條簡約，水面下那些生活經(jīng)歷和心靈折磨，依然感受得到。惟一不足的是小說結(jié)尾處，這些年來的小說，找不到新的情節(jié)推動力，就讓主人公患上癌癥。似乎絕癥和死亡能解決或者消弭一切問題。這樣的情節(jié)看似出手很重，其實反而表現(xiàn)出面對生活的無力。

三、那些現(xiàn)實的反思

曹永《關(guān)于怪胎的處理方法》，《長江文藝》2013年第2期。

小說充滿了黑色幽默味道，寓批判反思于諷喻之中。曹毛狗家的豬生了一窩小豬崽，奇怪的是，有一只小豬長了兩個腦袋，曹毛狗和妻子都非常害怕，覺得是不祥的東西，甚至夜里還聽到各種稀奇古怪的聲音。第二天，村里人紛紛前來看稀奇。后來村長出主意，讓村民買票參觀，曹毛狗因為這只奇怪的豬崽發(fā)了一筆小財?？上Ш髞硗宓臈铐樑e家生了個三只眼睛的孩子，這個更為稀罕，去看的人也多。楊順舉同樣賣票供人參觀。無人再關(guān)心曹家的怪豬。曹毛狗一氣之下把長著兩個腦袋的豬殺掉賣肉了。其實是因為冶煉廠污染環(huán)境，基因突變，豬生兩個腦袋，孩子長三只眼。小說沒有正面去寫這些，甚至只是一筆帶過附近有個冶煉廠，而把筆墨集中在普通人的生活狀態(tài)上，曹毛狗和楊順舉對錢的渴望，超過了恐懼，親情，甚至人性。參觀豬，情有可原，賣票讓人來參觀自己畸形的孩子，暗示出在這個時代人已經(jīng)完全淪為賺錢的工具。而眾人心甘情愿掏錢買票也要看個熱鬧，這種毫無同情心的看客心理，這種空虛和無聊的精神狀態(tài)，都遠比鄉(xiāng)村經(jīng)濟畸形發(fā)展，后果更為嚴重，影響更為深遠。如果說環(huán)境污染是不擇手段發(fā)展經(jīng)濟帶來的直接惡果，倫理道德畸形則是一味強調(diào)發(fā)展經(jīng)濟付出的更慘重的代價。畸形的豬和孩子，是整個病態(tài)社會的縮影，這篇小說以寓言的形式，反省和批判，不著一字，雷霆萬鈞。

寒郁《桃花嫁》，《北方文學(xué)》2013年第2期。

桃花是一位美麗多情善良倔強的鄉(xiāng)村女子，愛著同村一起長大的老實厚道的滿倉。家里人因為八萬彩禮，想把桃花嫁給整天吃喝嫖賭的邵老板。桃花不肯，和父母有了沖突。母親苦口婆心勸她，哥哥白逢春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好吃懶做，更是希望借妹妹攀上邵老板，并且?guī)椭矍ж愒O(shè)計威逼利誘妹妹就范。最終，邵千貝在工地上害死了滿倉。小說依然是底層關(guān)懷的立場，寫普通人的生存掙扎，寫金錢對人的綁架和出賣。桃花的倔強和滿倉的軟弱，妹妹的善良和哥哥的無情，滿倉的忠厚和邵千貝的狠毒，都是鮮明的對比。比起外人的欺辱，來自親人的脅迫，更讓人心痛。父母對女兒的出賣，哥哥對妹妹的利用，都讓人心寒齒冷。在這個物質(zhì)主義的年代，親情和愛情，同樣經(jīng)受著嚴峻的考驗。小說中的鄉(xiāng)村愛情故事很常見，難得的是，作者不動聲色地揭穿這個時代偽善的面紗，讓我們看到了人性的深淵。

曉蘇《花嫂抗旱》，《作家》2013年第2期。

曉蘇依然在耐心地講述他的油菜坡故事。因為大旱，大地上一片枯黃。為了稻田，大家只好挖沙坑蓄水，挑水澆田。小說寫了五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女人是小說的主人公花嫂，性格潑辣直爽，待人熱情善良。男人包括一直覬覦花嫂的崔老板，花嫂丈夫，同村的光棍自喜，門神，陳官高?；ㄉ┱煞蛐呐K病發(fā)進了醫(yī)院，花嫂只好自己來守著沙坑挑水。一女三男整天整夜在一起，胡說八道難免，其實也沒有什么故事。后來花嫂發(fā)現(xiàn)了遠處的一個水塘，幾個人一直挖到深夜，水塘蓄滿了水，為向崔老板借抽水機，花嫂最終還是出賣了自己。小說一方面寫出了靠天吃飯的種田人生活艱難；另一方面也寫出了普通人的日常相處，有苦有樂，有矛盾沖突，也有相互關(guān)愛。情節(jié)的重心在于花嫂出賣自己借來抽水機，試圖減輕大家的勞動強度，這種自我犧牲，看出這個人物性格中比較極端的兩個側(cè)面。結(jié)尾處，花嫂付出巨大代價借來抽水機的第二天，老天居然下雨了，這一筆很有力量，生活就是這么殘忍。

李健《第六根指頭》，《野草》2013年第2期。

小說是一個小學(xué)生俊俊的日記。日記有兩個版本。一個版本是給老師看的，文字活潑，色調(diào)陽光快樂，積極樂觀，家里幸福，閃耀著愛的溫暖光輝，俊俊自己對未來充滿希望和夢想；一個版本顯然是寫給自己看的，這個才是俊俊面對的真實生活。家庭處于破碎邊緣，父親多年前在一場車禍中受了重傷，對生活失去信心，整天迷戀麻將，不關(guān)心家人。母親因為丈夫經(jīng)常不回家，醉酒，婚外戀，甚至試圖自殺。后來母親的戀人，那位馬叔叔發(fā)現(xiàn)，俊俊父親是多年前車禍中救助過自己的恩人，愧悔交加，選擇去西藏支教。父親在組織學(xué)生夏令營時被毒蛇咬傷，住院期間，母親向父親訴說自己的歉意，馬叔叔最終喚醒了父親。這些記錄悲傷壓抑，混亂糾結(jié)，焦慮折磨。小說以一個孩子的眼睛和口吻，敘述父母的感情糾葛和家庭矛盾，令人難以面對，也促使成年人反思自己的生活選擇。

凌可新《跳樓表演》，《福建文學(xué)》2013年第3期。

小說重點在跳樓的經(jīng)過，眾人的圍觀，議論，情態(tài)，心理，都寫得淋漓盡致，妙趣橫生。整體上冷嘲熱諷輕松詼諧。故事發(fā)生在登城天理大道，一家還未營業(yè)的商場，樓頂突然出現(xiàn)一個要跳樓的人。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勸說不要輕生的，有勸說快點跳下來的，有不吭聲看熱鬧的，有給派出所打電話報警的，有給報社打電話爆料的。有給親朋好友報信，請大家來看熱鬧的。那些爆料的，因為對方是要付報酬的，所以他們首先把自己的名字和家庭住址以及身份證號碼報上去，再落實一下是不是真的付報酬，如果不是就不爆料了。在對方給了肯定的答復(fù)后，他們才真的通報情況。警察來了，得知商場在搞表演作秀，隊長拿了商場經(jīng)理送的購物卡逛商場去了，媒體記者出于人道主義，反復(fù)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勸說之后，本來只是表演，一場跳樓鬧劇居然弄假成真了。作者筆下的浮世繪眾生相，活靈活現(xiàn)，如在面前。讓我們想起魯迅小說中的示眾場景，還有那些伸長了脖子的冷漠看客。小說讓故事發(fā)生在天理大道上，更是犀利的反諷。

康健《溫馨提醒》，《青春》2013年第2期。

小說寫一群農(nóng)民工，來自同一個村子，在浴池搓澡。領(lǐng)頭的馬蛋孩子被人販子搶了，街上的流浪兒被割了腎，好好的女孩子被當官的禍害，搓澡工辛苦賺來的一點錢也被警察收走了。小說中反復(fù)提到面館墻上寫著的那句溫馨提醒，“請保管好自己”。怎樣才能好好保管自己，在這個時代，真的很難。不僅僅是生活艱難，一千塊錢都無法保全，隨身行李都無法保全，城市生活處處陷阱，而且在內(nèi)心里，這些掙扎在生存邊緣的底層民眾，沒有任何安全感可言。又如何談得上保管好自己。而這一抬頭可見的溫馨提醒，有力地揭示了這個社會，這個時代，個人根本無法自我保全的殘酷現(xiàn)實。作為無力對抗現(xiàn)實生活的農(nóng)民工來說，底層生活本身，就不存在保管好自己的可能。小說在幽默的筆調(diào)里，飽含著心酸的悲傷和辛辣的嘲諷。

劉愛玲《紅》，《西部》2013年第2期。

這篇小說同樣是底層關(guān)懷的立場。小說寫一個不幸的家庭，在春節(jié)將近的時候，母女兩個人的一段生活。小女兒紅英與失明的母親何彩鳳相依為命。小說以對照的方式，強化了那種傷感和不幸。大雪蒼涼的白，燈籠耀眼的紅。別人家的生活溫暖快樂，自己家是那種無法言說的冷清。對父親的思念，對生活的畏懼，那種徹骨的寒冷，透過平靜的文字，緩緩彌漫，覆蓋了窗外喧囂的生活。小說內(nèi)蘊強烈的情感力量，小女孩的期望，恐懼，傷心，折磨，疼痛，都表現(xiàn)得很到位，結(jié)尾處，紅英雙手合十，默默祈禱：“世上的人都不要變沒了?！弊屓巳滩蛔I下。

第代著冬《魔術(shù)師》，《四川文學(xué)》2013年第2期。

小鎮(zhèn)來了一個很小的馬戲團，一個魔術(shù)師帶著他的山羊和猴子巡回演出。演出得到了小鎮(zhèn)人的熱烈歡迎。在很多很多年未有的狂歡中，小姨產(chǎn)生了學(xué)習魔術(shù)的念頭，并且和魔術(shù)師有了感情。后來發(fā)現(xiàn)魔術(shù)師只是利用自己，也沒打算真的教自己魔術(shù)。小姨最后選擇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大變活人震驚四座，懲罰了魔術(shù)師。小說塑造了一個敢愛敢恨的女性形象，小姨對生活并沒有太復(fù)雜的想法，跟著汪小全裝神弄鬼，學(xué)習魔術(shù)，愛上魔術(shù)師，不單純是為了生計，還是她對不了解的世界的向往。小鎮(zhèn)生活單調(diào)乏味，讓這樣一個熱愛新事物的女子深感壓抑，小姨最終和那個殺豬匠去了重慶，繼續(xù)裝神弄鬼的生活。生活本身沒有那么多光怪陸離，魔術(shù)不過是游戲，穿越生死更不可能，作者信筆寫來，都是日常生活圖景，卻有著獨特的傳奇味道。

張煒說，想寫好小說，要走得慢一點，站得高一點，看得遠一點，想得多一點，寫得深一點。深以為然。一個好作家，要深諳社會結(jié)構(gòu)的橫向解剖，歷史進程的縱向認知，人心世態(tài)的立體化呈現(xiàn)。要有大境界大胸懷大追求。要有恬淡平和的心境，還要有充滿熱誠的心志。與胡發(fā)云聊他新作《迷冬》時，說到“半是童心擁天地，半是熱血看山河”的人生狀態(tài)，與我甚為契合?；蛘邔τ谝晃徽嬲裏釔畚膶W(xué)的寫作者，比起花樣繁多的藝術(shù)技巧，真的更需要張煒所說的性情和靈魂的高貴。小說是虛擬的，生活是現(xiàn)實的，小說可以緊緊貼近世俗生活的地面，而文學(xué)的靈魂應(yīng)該在思想的燦爛星空自由飛揚。

本欄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