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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家庭的1970年代

2013-12-29 00:00:00哈馬忻都
文史月刊 2013年3期

下放

全家下放應該是在1968年,那時最小的弟弟剛出生不久,我不到5歲。之前我們?nèi)液妥婺干钤谝黄穑液蛢蓚€弟弟都是由祖母帶著的。關(guān)于下放,最初的記憶也是最早的畫面,是全家擠在一輛大卡車上,卡車沿著盤山公路一圈一圈往下轉(zhuǎn),總也不到頭。我第一次看見山里的一種植物,漫山遍嶺的,翠綠筆直,不知道是什么。爸爸說那就是竹子,我們用的筷子、竹椅、竹床都是竹子做的。我弄不清卡車要把我們拉去哪里,還有婆婆呢,婆婆也是從那一天開始就從我們的生活里消失掉的。爸爸說這是“吊(調(diào))動”。我記得當時聽到這個“吊”字很害怕,因為之前爸爸單位的一個伯伯“上吊”了,那家的阿姨和孩子哭得很傷心,好像天塌下來,大人們也都陷入一片恐慌中?,F(xiàn)在爸爸也要“吊(調(diào))動”,他和媽媽的表情又那么消沉,5歲的我便隱隱感到一些不好的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

等到在鄉(xiāng)下安下家來,我和小一歲的弟弟很快被廣闊的田野吸引住,成天在外面瘋玩,根本不著家。據(jù)說直到現(xiàn)在,村里都還有人記得,每天天黑后媽媽提著煤油燈在村口喊我們的聲音,要傳出去老遠。那時山里大修水庫,爸爸被抽去水庫工地,媽媽一人帶著我們。印象中爸爸總是難得回趟家,一回來就是吵架,家里的桌子、凳子全都缺胳膊少腿,都是爸爸、媽媽大動干戈時摔壞或劈斷的。我和弟弟總是在傍晚玩累了回家時看到狼藉的“戰(zhàn)場”,才知道爸爸回來了,他們又吵架了。聽爸爸說我小時候特別能干,總是背上捆著個弟弟,手里牽著個弟弟,十里八村的,哪兒都敢去玩,害得擔驚受怕的媽媽總把氣撒在他身上。我那時帶兩個弟弟去鄰村玩,走累了就會在盤山公路邊上候著,等到生產(chǎn)隊里的拖拉機一出現(xiàn),一幫孩子便開始在暴土狼煙中追趕拖拉機。我的能干也在那個時候表現(xiàn)出來:先把一個弟弟扔上車,再把一個弟弟扔上車,最后自己一頓窮追猛跑,翻進車斗里去。那時候唯一的缺憾,就是家里沒有??煞?,看見別的農(nóng)家孩子都有一頭大水牛牽著,有時還騎在水牛背上,真是羨慕。那時爸爸可能是怕我們吃臟東西得病,每次回家來都會誘導我們吃生蒜,吃一瓣好像是獎勵一分錢。我和弟弟把吃生蒜賺來的錢換大水牛騎,給人家一分錢,過一過騎大水牛的癮。這事一度成為鄉(xiāng)間笑話流傳。

爸爸媽媽也鬧過很多笑話。他們結(jié)婚前都是家里的老小,結(jié)婚后又有我祖母操持家務,因此下放前基本上不知怎么過日子。他們連燒飯點火這樣的事都不會,全家到鄉(xiāng)下后的第一頓飯是在鐵匠爐上做的,還烤焦了。不久爸爸想種點菜吃,把大蒜尖兒朝下插進土里,澆上一桶高純度的大糞,還天天盼著綠葉子長出來。鄉(xiāng)下老表同情我們,以后每天早上路過都會在我家門口放幾把菜,讓我們吃現(xiàn)成的。

有時媽媽的“小姐脾氣”上來,會把我們?nèi)齻€孩子全扔給爸爸,不管了。我和弟弟們在炮聲震天動地的水庫工地上,照樣玩得忘乎所以。工地上有時會發(fā)生傷亡事件,雖然爸爸不會讓我們看到血淋淋的場面,但我們聽到死人的事竟然也會莫名其妙興奮一天。記得有次點炮炸山前,一名民工突然想起自己的鋤頭還留在原處忘了拿,想也不想就去搶鋤頭,結(jié)果被炸死了。上面要爸爸寫篇東西正面宣傳這個民工,爸爸就寫他為了搶救集體財產(chǎn)不顧個人安危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工地大喇叭不停地念爸爸的文章,那個民工成了大家都要向他學習的英雄。

除了寫表揚稿,爸爸有時帶上海知青組成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小分隊”,去水庫工地演出,我們當然也跟著。文藝宣傳隊隊員們抱著我們?nèi)齻€小蘿卜頭擠在拖拉機里,一路又是唱又是笑,很像我后來看到的印度電影《大篷車》里的場景。到晚上,爸爸也不會給我們洗,等我們玩累了,困了,就把我們放在大通鋪上睡成一排。媽媽說等到我們回家后,她要用大棕刷子抹上肥皂刷好幾天,才能把我們姐弟三個腳上、手上、身上的污垢徹底刷干凈。

我的小學學歷是一本糊涂賬。小學一年級好像是在村子里上的,也是帶著兩個弟弟。學校好像只有一個老師,一個教室,要不就是只有一個年級。上課的學生都帶著弟弟、妹妹,老師是個整天戴頂帽子、臉上總笑嘻嘻的男人。記得每次山區(qū)出現(xiàn)“東邊日出西邊雨”的天氣時,我們會興高采烈站在教室外拍手喊:“落雨出日頭,雷公打開頭(瘌痢頭)!”這時老師的笑容便從臉上消失了。

離開農(nóng)村后很多年我還經(jīng)常在夢里夢見蛇,有時還是成堆成堆的蛇在夢里蠕動。上大學后啃弗洛伊德理論,他的解釋讓我很不以為然。我當然知道自己反復夢見蛇的原因,那是因為小時候在農(nóng)村見到的蛇太多啦,揮之不去啊。那時媽媽帶著我們?nèi)齻€孩子睡覺,半夜就能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驚恐失措的媽媽總是強行把我這個老大弄醒,讓我陪她在昏昏沉沉的光線下,眼睜睜等著一條蛇蜿蜒而去。有一回媽媽炒菜,一條蛇自梁上滑落,掉在鍋里,媽媽和我們?nèi)齻€孩子四散奔逃。還有家門口的石板臺階底下,不知怎么永遠藏著那么幾條小蛇,一翻一個準。上中學后,搞農(nóng)田基本建設,大冬天的,老師領(lǐng)著我們,不厭其煩把這片山坡挖了,再把土挑到那片山坡填了,就那么把半爿山地修成一格一格的,叫梯田。修梯田的日子,一天要碰上十幾回冬眠的蛇。就在那半山坡上,男生挑著蛇玩,玩膩了就弄死它們;女生先抱頭鼠竄,哇哇亂喊,然后會遠遠地看男生打蛇,眼里又是害怕又是敬畏。

那已經(jīng)是1970年代的末期,當時我不知道,我們?nèi)液芸炀鸵Y(jié)束下放生活回城了。

兩個葬禮

1976年秋天,毛澤東去世,與毛澤東同庚的外公精神上受到很大打擊,身體迅速衰敗。外公說:“毛澤東是偉人,他都沒有活過83,我不可能活得比他長?!钡诙晗奶?,外公就去世了。

那時我們?nèi)乙央x開生產(chǎn)隊,爸爸被安置在當?shù)氐目h劇團當編劇,媽媽在一家旅社當出納。接到外公去世的消息,爸爸媽媽帶著我們?nèi)齻€孩子去奔喪。那是下放后全家人第一次出大山,我只記得自己從未經(jīng)歷過那么漫長的旅程,一家人下了卡車上了汽車,下了汽車又上火車,然后又是汽車,我和弟弟們永遠在問“什么時候到啊”。我對爸爸說我真想把脖子砍下來端在手上啊。

外公的遺體放在地上的門板上,舅舅、姨媽們爭先恐后跟爸爸媽媽講外公去世前這一年里的事情,都說外公最信爸爸,爸爸要早個半年回家來,外公也不至于這么快就走了的。外公生前毛筆字寫得非常好,他最喜歡讀書人。聽說爸爸媽媽結(jié)婚前媽媽家還有過一陣爭議,因為爸爸“家庭出身不好”,有的舅舅、姨媽怕媽媽跟著吃苦,不同意媽媽嫁給爸爸,最后是外公拍板,一定要把媽媽嫁給爸爸,外公說爸爸有才。

我當時已經(jīng)是初二的學生,認為大人們根本就是胡說八道,自欺欺人,一個人怎么可能自己說自己要死了就真的死了呢,他又沒有對自己的身體采取什么極端行為,比如上吊或是割腕。外公只是太老了,老死了罷了。

小時候我沒有和外公一起生活過,他留給我的印象就是一句話:“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是這樣的,我們那時在學??傄獙懠沂犯銘浛嗨继?,每當這種時候,那可真是我的屈辱加愁云密布之日啊。爸爸出身剝削階級,我只能拿媽媽家這邊做文章。外公舊社會是個小攤販,家里一大堆孩子,貧窮的生活令他養(yǎng)成節(jié)儉持家的習慣,他的吝嗇后來也成為親戚們的談資。我聽說媽媽的一個哥哥剛出生不久,晚上從床上掉到地上,外公舍不得劃根火柴,摸黑把嬰孩抱起來,聽到他哭兩聲不哭了,便讓他接著睡,結(jié)果第二天發(fā)現(xiàn)孩子因失血過多死了。我在憶苦思甜的作文里,把這段聽來的往事寫成惡霸上門逼債,外公大義凜然:“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結(jié)果惡霸抓起剛出生不久的舅舅一把扔在地上摔死了。這段經(jīng)典“家史”在被我自己用過數(shù)次后,又傳給后面的弟弟們接著用,用的次數(shù)多了,連我自己都幾乎認為它是真的了。

第二個葬禮是祖母的。祖母去世是在1981年夏天,我當時大一,正在家過暑假。聽說我小時候和祖母感情很深,兩三歲就跟她說將來工作賺的錢要全部交給她,還說過她死了我會扒著棺材不讓蓋蓋子。全家跟著爸爸下放前,祖母和我們住在一起,帶我和兩個弟弟,做家務。后來我們下放,按照規(guī)定她不能隨我們走,便獨自回老家臨川去了。我們在縣城生活時祖母來住過些日子,她總是念叨我小時候說過的“有良心的話”,我聽了真煩,寧愿跑出去玩也不肯跟她待在一起。沒想到再去見她時,她已經(jīng)永遠地沉默了。

我們先到臨川城里。那是我首次進入那個總出現(xiàn)在我筆下籍貫一欄中的古老小城,只記得爸爸一路走一路念叨,這兒曾經(jīng)是他家的米店,那里又是他家的金銀店。我完全體會不了爸爸的心情,諷刺他:“哎呀爸爸,還鄉(xiāng)團回來了!”爸爸帶我走進一幢我現(xiàn)在游山玩水時要掏錢買門票才進得去的古屋。這兒的一間小屋子,就是祖母最后生活的地方。古屋的大部分都住著別人家?,F(xiàn)在回想,那幢老房子可真好,飛檐翹角,前有石板老街,后有撫河靜靜流淌。祖母去世后沒幾年落實政策,爸爸和他的哥哥們轉(zhuǎn)手把老屋賣了,我還聽見爸爸偷偷對媽媽說:“老婆啊,我們發(fā)財了,分到6000塊!”

祖母的遺體當時并不在那幢老屋里,已經(jīng)運去了鄉(xiāng)下,一個叫馬家大隊的村子,聽爸爸說這里也是他家,過去村上有一多半地都是他家的。我雖然已經(jīng)上了一年大學,直到那次回老家才明白那跟了我十幾年、令我屈辱不堪卻不甚明了的“工商業(yè)兼地主”幾個字的意思。不過我還是不明白,祖母的遺體放在村里,她的兒女們從全國各地趕過來,像客人一樣被接待,而那些像主人一樣里里外外張羅著的男男女女,居然都是過去的長工或傭人們的后代!這不像我知道的地主與貧雇農(nóng)之間的關(guān)系啊,一開始我還以為那些人都是我們家在鄉(xiāng)下的親戚呢。

在村里,我又聽到些傳說,更加模糊了我固有的思維。村里人說,祖母生前也常從臨川城里回村上住,她一回來,全村就像過節(jié),因為她會坐在竹椅里給大家講《紅樓夢》,講《三國演義》,還有《西游記》和《水滸》。爸爸感慨婆婆一個人過得太孤單了,需要回到鄉(xiāng)下有人捧著她、圍著她。我的腦海里,卻冒出來白毛女指著黃世仁他媽咬牙切齒的鏡頭。村里人嘴上念著最多的是“洛公子”(我從未見過的祖父,剛解放時稀里糊涂死在監(jiān)牢里),說他如何地樂善好施,還說有一年著大火,火勢到了洛公子家里屋前就自動滅了,一定是洛公子好事做多了,老天保佑。還說到了后山上就看得到,我家的祖墳四周圍早被村里人的墳堆圍得滿滿的,說我家祖墳選得好,各家都想靠近些沾沾福氣。

我不完全相信村里人的話,暗中在祖母住過的屋子里翻找我要的東西,終于被爸爸覺察到。他問我找什么。我說:“皮鞭呢?地主家總該有根皮鞭吧?”爸爸苦笑笑,說了句:“我的大學生女兒??!”連爸爸都不知道,那短短的幾天對我的沖擊有多大。

1979年鄉(xiāng)間高考推手

1973,還在鄉(xiāng)野間領(lǐng)著弟弟們瘋玩的我,糊里糊涂聽說林彪偷了三只雞(三叉戟),摔死了,中國好像又出了什么大事情。之后不久,我們?nèi)乙约耙恍┤备觳采偻鹊募揖?,就又被塞進一輛大卡車,送到了縣城里。按年齡算,我那年該上小學三年級,于是糊里糊涂就被送進三年級教室。到1979年,15歲,我高二了,準備考大學。

第一學期開學不久,高二的四個班開始分文、理科。擔任理科尖子班班主任的盧老師,是我的語文老師,他找我談話,說你還是留在理科尖子班吧,你語文這么好,理解能力這么強,我就不信你會學不好數(shù)理化。我回家問爸爸,吃夠歷次政治運動苦頭的爸爸說,老師留你在理科尖子班,當然好,在中國最好不要搞文科。這樣,我便進了理科尖子班。

這位盧老師可能是有史以來最欣賞我寫作能力的老師,高一教了一年語文,幾乎每次作文講評都選我的。進入高二后,盧老師親自用他的一手漂亮毛筆字謄寫我的作文,張貼在黑板上逐字逐句講評,之后又貼在布告欄里,讓全校的人都來看。學校一位老師的愛人是縣廣播站的廣播員,有時盧老師還把我的作文拿到廣播站上去廣播,走在街上就能聽得到。盧老師還常常驕傲地把我的語文試卷貼在高二的走廊過道上,據(jù)說連文科尖子班的學生也望塵莫及。有這樣一位老師“撐腰”,我像是打了雞血似的,語文成績居高不下,很有些所向無敵的意思。

可我畢竟是理科班的,第二天數(shù)理化一考試,我就墊了底。身為班主任的盧老師痛心疾首,把我叫到辦公室跳起腳吼:“你豬腦殼啊!昨天數(shù)學卷子多簡單,你給我考那么點分!你語文就沒有不會做的題,怎么到了數(shù)理化這里就油鹽不進,你腦殼怎么長的你!”

我也很苦惱,不知自己腦殼怎么長的。我上課認真聽講,瞪大眼睛,豎起耳朵,結(jié)果數(shù)理化幾位老師各自的神情、姿態(tài),說話的語音、語調(diào),都像是從此住進了我的腦海里,閉上眼就能看得到、聽得見。我記不得的偏是他們講課的內(nèi)容。

王老師最難忘。他教我們數(shù)學,上海人。他的太太也是上海人,也教數(shù)學,她偶爾代一次王老師的課,全班同學嚇得大氣不敢出。王老師夫婦是學校的數(shù)學教學主力,他們都有些傲慢的樣子。王老師雖然是上海人,但十幾年的下放生活讓他學會了本地話,他上課總是把普通話和本地話摻雜在一起,尤其在重點部分一定要用本地話強調(diào),有時還來上兩句上海話。這位王老師總是夾著塊大大的三角板走進教室,一聲不語,上來先在黑板上畫個圖,或?qū)懮弦坏篱L長的方程式,這才非常嚴肅地開講。即便他改用本地話或是上海話,表情也一樣嚴肅。

但王老師的嚴肅與傲慢只留在數(shù)學課堂上,他身體精壯,愛跟學生一起打籃球、乒乓球,踢足球。他還很愛勞動。勞動課時,王老師永遠身體力行,戴頂草帽打雙赤腳,不是挑著大糞,就是揮著鋤頭,干得汗流浹背樂此不疲。我的數(shù)學不好,更覺得體育活動和勞動時的王老師可親可近,操場跑道,田間地頭,最愛聽他喊:“小伙子們,姑娘們,加油?。_?。?!”有次北影廠來小縣城拍電影《霹靂》,劇組要和學校老師打籃球友誼賽。小山溝里的人哪見過電影演員,包括體育老師在內(nèi)的我方隊員全都緊張得球也不敢搶了,唯有我們的王老師如入無人之境,連進好幾個球,讓我們敬佩得五體投地。

我心里對王老師很親近,有不懂的數(shù)學問題也不怕問他。他總是伸出小手指在書本或試卷上輕輕比劃。他的小手指上指甲長長的,永遠干干凈凈。王老師全家以后也回了上海,他教的許多學生后來都考取大學出了小縣城,大家都還記著他。我記得他和他太太的名字,80年代末在上海讀研究生時,和中學同學聚在一起,我們總想找到他。聽說王老師離開小縣城時沒有留上海的地址,只留下話叫大家誰也不要去上海找他。

物理老師更像一個傳奇,在他被請來教我們之前,小縣城早就傳說有一個北方來的老右派,數(shù)理化特別厲害,經(jīng)過他輔導的學生沒有考不上大學的。他有70多歲吧,粉筆都像是握不住,板書時字跡潦草,手抖得厲害。他從不帶課本,又沒有講義,也不像別的老師那樣發(fā)給學生一堆資料,他手上只有一支粉筆,十分艱難地在黑板上寫幾個字,然后是一串小點點。所有的物理問題和題目都裝在他的腦子里,他信馬由韁,想到哪講到哪,完全沉醉其中,滔滔不絕。講課時他的嘴角兩邊會泛出一堆白沫,他有時從褲子口袋里哆哆嗦嗦掏出塊手絹擦掉它們,但多數(shù)時候會忘記做這個動作。班里的男同學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我卻總是操心他嘴邊的白沫子該擦了。

化學老師像一場雜耍演出中的小丑,給我們緊張、繁重的高考復習帶來輕松與愉悅。他是一個地道的本地人,滿口方言,說起話來也偏于粗俗,所有的化學反應到他那里都被演變?yōu)椴煌榫诚碌哪信P(guān)系,生動又形象,搞得男生情緒高漲,女生含羞忍俊,當然也有背地罵他流氓的。他還喜歡按分數(shù)的排列,提前把名牌大學一一安在學生頭上,讓有的同學十分受用。

英語老師也很奇怪,聽說曾是本地的大才子,后來帶著頂右派帽子和一位北方美人回了鄉(xiāng)。他人長得非常標致,根本不像當?shù)厝?,總是戴著黑邊框眼鏡,頭頂鴨舌帽,很像我們在電影里看到過的特務頭子。我們那年考大學英語不算分,只作參考,所以大家并不把英語課當回事。這位英語老師從來都不理會課堂上有多吵、多亂,他只埋頭安心講自己的課,天塌下來也決不停頓,決不變調(diào),決不生氣。我們聽說他的俄語也特別好,還去過蘇聯(lián)呢。

1979年高考我語文88分、英語60分,數(shù)理化三門則完全是“兵敗如山倒”。高考一結(jié)束,爸爸也接到回城調(diào)令,雖然學校認定我會在明年文科拿高分,要留我復讀,但爸爸媽媽還是決定把我?guī)Щ爻鞘小5诙晡铱既∧暇┐髮W中文系,聽說盧老師和學校依然堅持把我的名字算在他們送出的大學生名單中,對此,我心里也很樂意的。我的高考記憶一直停在1979年,屬于那些深刻進我腦海里的老師們。后來我也和一些農(nóng)村考出來的人議論過,發(fā)現(xiàn)他們不少人高考時也曾得益于那些曾經(jīng)的下放干部、右派分子。2007年有人大搞高考30年記憶,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在1977年至1979年恢復高考的初期,那些下放干部、右派們所起的歷史作用。在中國社會知識與文化的斷點與空白帶上,少了這一批人最初的編織、補綴是不行的,尤其是在鄉(xiāng)間和城鎮(zhèn),中斷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知識鏈條,正是靠他們迅速連接上的。應該說是那一批人為當?shù)厮龅淖畲笠彩亲詈筘暙I,也可當作是他們留給當?shù)氐囊还P精神財富吧。沒人意識到這一歷史現(xiàn)象,我還真有點遺憾。

(摘自《那個年頭,那些事1966-1976》,學林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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