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電影似乎是每個中國人都會有的記憶,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在文化生活匱乏的鄉(xiāng)村,每天收工之后,扛著自家的板凳,占座位,看電影,曾是生活中的大事。
1986年8月,河南洛陽偃師塔莊村。
太陽才剛沉下村小學(xué)西邊的三層樓房,董祥奇就被人催了五六回。
“董老師,啥時候開始啊?”一個小腦袋從門縫里伸了進(jìn)來。
董祥奇抬手看了下手表,又抬頭望了眼窗戶:“急啥?天還沒黑透,再等會兒去!”等那小腦袋笑嘻嘻地從門縫消失,董祥奇夾了幾口菜,和屋里的客人聊了幾句,便起身出門去擺弄他的放映設(shè)備。
來到學(xué)校操場一看,好家伙,黑壓壓地已經(jīng)坐滿了人。那人群里有剛嫁過來的媳婦,有光著膀子的男子,還有牙都掉光的老頭兒老太太,當(dāng)然還有那最活躍的小毛孩兒,三五成群地在電影幕布下鉆來鉆去,來回打鬧。
“電影開始啦!電影開始啦!”眼尖的小孩看到董祥奇來了,立刻高喊著向大家報信,那些前一分鐘還湊成一團(tuán)打鬧的小孩,馬上四散開去,找之前占好的位置,一些找不到自己孩子的家長也拉長了嗓門:“二蛋——”、“妞妞——”、“毛毛——”,“快回來——,電影開始啦!”找孩子的聲音一時間此起彼伏,竟比之前還熱鬧。
家長的喊聲并沒有起到多大效果,因為大家一起喊,反倒聽不出誰是誰了。倒是“咚”、“咚”、“喂”、“喂”試音響的聲音,偶爾夾雜幾個“吱扭”“咣——”的刺耳爆音,讓那些在四處鬧騰的孩子,甚至呆在家里的成年人,像一齊接收到信號似的,紛紛往電影幕布前湊去。
這時,董祥奇拿著話筒說:“喂喂,電影馬上開始,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們各就各位,不要大聲喧嘩?!贝蠹伊ⅠR安靜下來,默默等待一束光從某個地方射出,幕布頓時亮了,小孩伸直了脖子,看到的卻是一塊塊的斑塊,剝落的墻皮似的,斑塊上還有一些文字,終于,幕布上人物出來了——
這時,電影才算真正地開始了。
曾經(jīng)的風(fēng)光歲月
董祥奇,六十歲上下,是河南洛陽偃師塔莊村一名普通的鄉(xiāng)村教師,在鄉(xiāng)村孩子的印象中,他相貌周正,眉毛濃黑,頗有一些威嚴(yán)的味道。
上世紀(jì)末,差不多有十多年的時間,董祥奇在工作之余為周邊幾個村放映電影,這段經(jīng)歷,成了鄉(xiāng)村孩子們的深刻童年印象,而董祥奇自己,也留下了愉悅溫馨的回憶。
董祥奇年輕時在鄰村一所小學(xué)做后勤,一個月領(lǐng)六七塊錢的工資,勉強糊口。但后來,因為老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差,每月光給母親看病買藥的錢就讓整個家庭吃不消,董祥奇不得不考慮如何多掙錢來養(yǎng)活家人。
因為自己高中畢業(yè),在村里算是文化人,新鮮事物容易上手,董祥奇就跑到縣里影劇院,看別人怎么放電影。看了那么幾回,董祥奇覺得學(xué)會了,就整了一套設(shè)備,回村里自己搗鼓。
一開始在本村放,誰家小伙娶媳婦,誰家媳婦生孩子,誰家為過世老人辦周年祭,都請董祥奇放場電影。漸漸地董祥奇出了名,不久鄰村也開始請他去放電影。年紀(jì)大的,認(rèn)識他的,客客氣氣喊他一聲“董老師”,年紀(jì)小的,不認(rèn)識他的,就叫他“塔莊村放電影的”。
那時候放一場電影,一般能收十三四塊,而最大的成本是租膠片,刨掉這個,一場能剩七八塊,這是董祥奇放一場電影能掙的錢,差不多抵得上在學(xué)校一個月的工資。但這并沒有讓董家馬上富起來。董祥奇買的整套放映設(shè)備要2700元,這在當(dāng)時,對普通的農(nóng)村家庭來說簡直是個天文數(shù)字。董祥奇是橫下了心四處借錢,才湊足經(jīng)費的,后來很長時間內(nèi),全家人都在忙著還債。
“當(dāng)然,日子是好過多了,但想靠放電影致富,也是不可能的,只能說日子沒以前那么緊巴,”董祥奇說,“那個時候放電影很受歡迎,誰家辦事都要想辦法放場電影,不然面子上會過不去。”
關(guān)于鄉(xiāng)里人的面子問題,董祥奇印象最深的一回,是某年鎮(zhèn)上東谷村一李姓人家娶媳婦的場面:
李家提前幾天就和董祥奇打好招呼,說是要整一場電影,結(jié)果到了那天,天公不作美,飄起了鵝毛大雪,那雪下得讓人都快睜不開眼睛。董祥奇以為天氣這么壞,電影大概放不成了,下學(xué)后就回了自己家吃飯,沒想到李家人竟開了個拖拉機來,接他去放電影。大家戴著帽子,在雪中一坐,等著看電影。誰都不愿打傘,怕?lián)趿艘暰€。放著放著,突然斷了電,大家一齊起哄,結(jié)果李家人借來了發(fā)電機,電影繼續(xù)。
“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么倔的一家子,”董祥奇笑了,“那天看家不少,看完電影,大家都成雪人啦!”
放電影其實是一件很苦的事情。不管是炎熱的夏季還是嚴(yán)寒的冬天,只要不刮大風(fēng)不下大雨,董祥奇就得一個人騎自行車,載著幾十斤的設(shè)備,在鄰近幾個村東奔西走。
有一次為了抄小路,董祥奇走河堤,不小心連人帶車帶設(shè)備一起滾到了坡底,嚇得他腳底發(fā)涼,還好設(shè)備沒壞。董祥奇只好一趟一趟地來回,從坡底把車和設(shè)備分批扛到坡上。裝設(shè)備時又犯了難,自行車后座上掛著的兩個筐特別沉,他把筐掛在哪邊,車子就往哪邊倒,折騰了老半天。
村里老停電,一停電大家就都很掃興,董祥奇于是自己買了個發(fā)電機,把自行車也換成了三輪車,這樣騎著就方便多了,但村里坡多路陡,一遇到上坡路,“胳膊上的青筋都能蹦老高”。
到了村口,坐在樹杈上的小孩兒高喊:“放電影的來啦!放電影的來啦!”樹下一群小孩便一溜煙兒跑去報信。過不了多久,辦事人家就有人出來迎接。
往往到了這時,董祥奇覺得一路上的不順當(dāng),也不是那么在意了。
鄉(xiāng)親的回憶
鄉(xiāng)村孩子對董祥奇“既愛又恨”,在他們眼中,董是學(xué)校的老師,特別那些不愛做作業(yè)的孩子,平時都不大敢正眼看他;而在另一方面,因為各家各戶操辦紅白事要放電影,那些小孩看見董老師的目光就變得格外熱切。
“放電影的來了沒?”“放電影的啥時來?”一遇到人家辦事,一群孩子便在主人家里問個不停。遇上辦喜事的,主人家歡天喜地地給孩子們發(fā)糖吃,遇上辦白事的,把人家鬧煩了,人家便揮揮手說:“去去去!村口等著去!一會兒就來!”孩子們便哄地一下散開,撒丫子比賽看誰先跑到村口。
小孩們到了村口,會上樹的歪躺在樹杈上,不會上樹的找個坡地或磚頭堆蹲著。有些家住村口的,帶幾個關(guān)系好的小伙伴站在平房頂上張望。有時等到晚飯時間還沒見董祥奇來,就端了飯碗到村口邊吃邊等,有時正吃著看見放電影的來了,把碗往地上一放,跑著四處報信,最后連碗也忘了。
“最害怕的是刮風(fēng)下雨天。”鄰村的楊曉寧回憶。如果哪天該放電影,卻趕上了刮風(fēng)下雨而放不了了,孩子們便心生怨忿,埋怨老天爺?!爸灰还物L(fēng)下雨,哪怕天再賴,也要去看電影?!苯衲暌呀?jīng)26歲,離開農(nóng)村很多年的楊曉寧,仍十分懷念當(dāng)年一起看電影的日子。
楊的印象中,只要聽說哪個村要放電影,所有的鄰居便約好一起出發(fā),大家一起趟過一指厚雪的麥田,唱著歌向放電影的村進(jìn)發(fā)。為了能占個好位置,有些人連晚飯都顧不上吃,如果沒占到,大家便四處尋找有利地形,上房上樹的都有。有時候因為路遠(yuǎn),趕到時電影已經(jīng)開始,哪怕是只漏過片頭的一點點,心里都還是會有些小遺憾??赐觌娪?,大家一起唱著歌回家,路上還時不時討論電影中的情節(jié)。
住在另一個村的趙普,對某次看電影的經(jīng)歷記憶猶新:他正蹲在平房頂看電影,打了個哈欠,一不留神竟一個跟頭從房頂栽了下去,而神奇的是他居然沒受傷。自那以后,他看電影再也不往房頂上爬了。
那個時候,趙普恨不得天天放電影,因為一遇上村里放電影,老師就宣布不用上晚自習(xí),他和小伙伴們可以高高興興地去撿木柴,有些還從家里拿幾個紅薯,晚上大家映著火光邊烤火邊吃紅薯,至于電影到底演了些什么,他們倒不怎么關(guān)心。
看電影也促成了村里的幾段姻緣。一位將過半百的賀大媽回憶,年輕時她和幾個姐妹去鄰村看電影,走在路上,一名男青年騎車經(jīng)過,他騎過去了又回頭看了一眼,接著朝前蹬了幾下,又回頭看了她一眼,之后便騎著車走遠(yuǎn)了。姐妹們都開玩笑說那男的看上她了,她又急又羞,直瞪開玩笑的人:“別瞎說!快走!再說趕不上看電影了!”但一個月之后,男青年便托人到她家說媒了。
一去不復(fù)返的歲月
董祥奇的電影放映歲月結(jié)束于2000年。
他回憶,從1999年開始,請他放電影的人越來越少,有時一個月也沒一家請他。盤算了很久,董祥奇覺得,老片越來越不受歡迎,新片又太貴租不起,看的人越來越少,靠這個事情根本就賺不了錢。第二年,他終于決定,洗手不干,再也不放電影了。
“大家都習(xí)慣了在家里看電視,熱了吹電扇,冷了烤火爐,誰還愿意在寥天地里遭罪?”董祥奇很無奈。十五年的時間,足以改變一個村莊整體的生活、娛樂和消費方式。
十五年前,露天電影在村里很流行,很熱鬧,也很有面子,放完一場不過癮,繼續(xù)放第二場;十五年后,大家足不出戶呆在家里看電視看影碟,村里辦紅白事請放電影的習(xí)慣漸漸沒有了。到后來,偶爾有人請董祥奇去放場電影,董自己也不想去了,因為“感覺像二楞子”,趕不上潮流了。
董祥奇一狠心,賣掉了發(fā)電機和音箱,幕布和放映機賣不出去,只好留著做個紀(jì)念。后來,村里搞活動,借走了幕布,一來二去幕布給借丟了。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放映機孤零零地鎖在箱子里。
老式的放映機,擱在樓上雜貨間,箱子上,落滿了灰塵。
董祥奇5歲的小孫女好奇地圍著問爺爺這是什么東西,董祥奇哈哈一笑:“這是爺爺當(dāng)年吃飯的東西!”
小姑娘眨眨眼睛,似懂非懂地趴在放映機前研究起來怎么用這個東西吃飯。或許,這個等她長大了才能明白;或許,這個機器在她腦海里只是曇花一現(xiàn)。
董祥奇列過一個電影篇目的單子,放電影時供人挑選。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鄉(xiāng)村中比較受歡迎的電影,據(jù)董祥奇所說,有《小兵張嘎》、《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少林寺》、《六指琴魔》、《新龍門客棧》、《喜迎門》、《五郎八卦棍》、《迷途英雄》等。通俗地說,一般戰(zhàn)爭片、流行港片比較受歡迎。
當(dāng)然還有更多的片子,只不過現(xiàn)在村里人都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更不用說情節(jié)。只是,大家記憶中一直揮之不去的,和董祥奇電影放映歲月相關(guān)的,是美好鄉(xiāng)村的流金歲月的逝去。
(注:應(yīng)采訪對象要求,本文中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