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點半,她照例吃完早飯,匆匆換好衣服,快步走到門口——爸爸已在那里等著了。然后他們一起走出小區(qū),像以往一樣。
其實自從中考結(jié)束,她離開了爸爸工作的學(xué)校,他們就該往不同的方向走,一個朝西,一個朝東??砂职置刻於荚缙鹗昼姡退黄鸪霭l(fā),直到小區(qū)東門口,才折個彎,向西邊去。從家出發(fā)不過五分鐘的時間,成了他們一天之中主要的交流時間。
這一天沒什么不同,要說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昨天的那張數(shù)學(xué)卷子——鮮紅的78分,掛在試卷的最上方很顯眼的樣子。不是第一次考這么低,自從進(jìn)了全市最好高中的好班,無形的壓力如一只巨手,緊緊鉗住她。
她忐忑著,不知該怎么說出口??汲鲞@樣的分?jǐn)?shù),即便只是這么一想,也讓她無地自容。
腳跟蹭著地面,她極緩慢地跟在爸爸身后。
差一點就要開口,卻被打斷了。
“勝利的事你知道了吧?”
“???”她張大嘴巴,神色詫異。
“派出所打電話來說,他一個人不知怎么跑到了北京,現(xiàn)在發(fā)著高燒……快不行了。”爸爸講得很快,以至于有一瞬間她竟然不知道他說了什么。
“我跟你媽商量過了,我們不會去北京帶他回來?!卑职诸D了一下,“二十年前我把他從廣場拉回來,沒救得了他。這么多年,還是沒救得了他。沒有人能救他了?!狈路鹕w棺定論。
“哦……”她嘴里應(yīng)著,眼睛只看著前面的路,剛才心里滿滿的思緒好像一下子就空了,鮮紅的“78”化作無數(shù)個血紅的小點,消失無蹤。
“為什么……要去北京呢……”她喃喃地問。
“作啊?!卑职终f,“他算是作到頭了?!?/p>
走到小區(qū)門口,她對爸爸說再見,就騎上了自行車。她聽到身后傳來一句“小心點”,也沒回頭,只“嗯”了一聲。
這天風(fēng)很大,刮在臉上澀澀的,耳邊有呼呼的風(fēng)聲,一顆淚珠從她的眼眶中滑落,落在黑色的校服褲上,很快就不見了。
到了學(xué)校,第一節(jié)是數(shù)學(xué)課。
老師要講那張卷子,她迷迷糊糊的,沒有掏出卷子,掏出一個本子,提筆寫道:“父親”代表的究竟是什么,小壞一直不知道。
想了想,她一把拿過修正帶,涂掉了這行字。老師還在講卷子,討厭的數(shù)列,周圍人都格外認(rèn)真地聽著,似乎沒人注意到她。
筆在紙的上方停駐,她仿佛要積聚很大勇氣似的,好一會才又寫下去:
究竟從什么時候起,“父親”這個名詞在小壞眼中失去意義,恐怕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只記得大約是在“母親”這個詞失去意義之后??傆X得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其實也不過是幾年的時間。
很久以前的父親還是個父親。幼兒園放學(xué),他會推著一輛永久牌自行車來接她,把小小的她放在車大梁上,拐彎的時候逗得她咯咯笑。他會帶她去買書,偌大的書城,她趴在一堆色彩斑斕的童話書上猶疑不定,糾結(jié)于到底是買《灰姑娘的水晶鞋》呢還是買《芭比之天鵝湖》,胖胖的小手在兩本書之間摸來摸去,小臉上滿是鄭重?!皟杀径寄弥??!彼χ呦蚴浙y臺,身后的她高聲歡呼。
那時候的記憶,想起來都讓人溫暖,像是隔了很久沒有曬的被褥,拿出來撣撣灰塵,還會嗅到當(dāng)初的味道。
在那時的小壞眼里,父親應(yīng)該是一個高大的形象吧。
她抬起頭,數(shù)學(xué)老師的眼睛正對上她的,“尚曉益,回答一下這題?!?/p>
她緩緩站起來,黑板上的粉筆字,像是奇怪的符號,一個一個從她的眼中跳過,卻逐漸匯聚成一個人爽朗的笑容。
d9bec5f0c4b2af66979f712d77908a6c7b76b8a4b3cf1a9ded5a23738a2021b6見她許久不開口,數(shù)學(xué)老師臉上已略有不耐,同桌微微側(cè)過頭,用細(xì)細(xì)的聲音說:“把n代進(jìn)去,求遞推公式……得到通項……”
她照著說了。數(shù)學(xué)老師才點點頭,讓她坐下。
“謝了?!彼龑ν勒f。同桌做了一個鬼臉。她把數(shù)學(xué)書移到合適的位置,又開始寫:
最初的變化小壞并未察覺,只是父母爭吵的次數(shù)多起來,一次次的摔鍋砸碗,與跟奶奶住在樓下的她似乎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
然而,就像一場災(zāi)難,災(zāi)難前有過預(yù)示,卻被企圖安逸的人忽視,于是看似平靜的表面終于以一種激烈的方式被撕裂。
那天下午,小壞的父母簽下了離婚協(xié)議書,之前沒有任何人知道,包括奶奶,也包括小壞。她才八歲,可她知道離婚的含義,她只是不明白,這樣的破裂怎么會來得這么快,他們怎么會這么輕易分開。她被判給父親,是因為母親不要她。她一個人坐在寫字臺前,用鉛筆在田字格里寫字,老寫出格子,一寫錯,就用橡皮擦掉。母親在前屋哭哭啼啼了一會兒,終于上樓拿已收拾好的行李。
直到很久以后,小壞終于能用恰如其分的語言描述這一切的時候,她說:“我那時就知道,寫錯了字可以用橡皮擦去,做錯了事呢?要用什么才能擦去留在別人心里的痕跡呢?”
只是,似乎沒有人想替小壞擦去什么。
母親的出走,讓家里空蕩起來,父親只是待在樓上,不到吃飯點都不下來。小壞一次上樓叫他吃飯,地板上滿是被風(fēng)吹散了的煙灰。后來大人們都說,她爸的神經(jīng),就是那個時候受刺激了。
小姑姑倒是來得經(jīng)常了。當(dāng)著奶奶的面,她笑著徑直問:“你爸媽離婚了,你難過不?”好像小壞不知道這個事實似的。
小壞看著手中的畫紙,上面是一幅未上色的海底世界。她搖搖頭。姑姑笑著對奶奶說:“還是小孩子呢,一點不懂事,都不知道難過?!毙男睦锿蝗挥科馃o限的厭煩,下手一重,橫行的螃蟹被涂成墨綠的一團(tuán)。一如她心中的亂麻。
“丁零零……”“下課!同學(xué)們再見?!薄袄蠋熢僖??!?/p>
下課了,真快。她坐在位子上,停了筆。周圍很快喧鬧起來,同桌轉(zhuǎn)過頭,“哎,你歷史《同步作業(yè)》寫完沒?昨天作業(yè)太多,我讓我爸幫我抄的?!?/p>
她愣了一下,忽然想起在這樣的理科重點班,史地政一向處在可有可無的地位。連爸爸也說,歷史政治什么的,上課認(rèn)真一點就行了,不必花太多時間。
“我……自己抄的啊。也不多嘛?!彼f。其實真的很多,她寫到12點多,但她不會讓爸爸幫她。
“啊,真是好孩子?!蓖揽鋸埖馗袊@一句。
不,才不是,我是壞孩子。她在心中偷偷補(bǔ)充。
語文課,她又拿起筆:
后來,有人給她父親介紹對象,對方是個看上去很能干的農(nóng)村女人,沒帶拖油瓶。
小壞是從童話里看厭了那些后母的嘴臉的。她甚至惡毒地想:如果敢使壞,就一定給她點顏色看看,就是用老鼠藥,也要毒死她。小小的怨念從此在心底生根發(fā)芽,卻終是沒有開花結(jié)果。
父親性情已是大變,動輒就要打罵人、摔東西。待了不到一個月的后母終于收拾東西走人。那段時間,心里暗暗高興的小壞聽到最多的卻是奶奶的嘆息。
盡管如此,父親卻從未打過小壞一下。天大的錯,頂多一句斷喝,卻是連一句重話也沒說過。奶奶總是搖頭說:“看把她慣的,打舍不得打,罵舍不得罵,都快上天了?!卑职謴膩碇皇切χ?。
沒有女主人的家很快變得邋遢。父親樓上那間房堆得亂七八糟,干凈襪子與臭襪子扯在一起,親密得分不清彼此,煙灰更是到處都是。也是在那之后不久,父親找到一份開車的活兒。
“誰來解釋一下祥林嫂為什么有如此悲慘的命運?除了客觀的時代因素外,有沒有什么主觀原因?”語文老師一雙犀利的大眼睛從鏡片上方掃視過來。
主觀原因?
好像很剛烈,其實懦弱又膽怯,一次次被現(xiàn)實戳傷卻怎么也學(xué)不會收斂。
她無聲笑笑。這是說誰呢?
父親有過許多份工作,年輕時曾接替爺爺?shù)穆毼?,在一個廠里當(dāng)門衛(wèi)。后來還學(xué)過理發(fā),沒開成理發(fā)店,工具倒是買了一整套,從平口剪刀到花剪剃刀,全齊了。這些東西后來被小壞用來給洋娃娃裁衣服了。
這一次他似乎想通了,一輛破捷達(dá),從早到晚,也有幾十塊的凈收入。他大約也很滿足,臉上漸漸有了笑影。
她停住筆,托腮神游了一會,又寫道:
好景總是不長。沒多久,父親在這一行里交了個朋友。他找父親借錢,三百塊。父親手頭沒有,竟跑到大舅爺那里借了三百塊給他。在大舅爺有一天跑來找奶奶之前,誰也不知道有這么個事。
奶奶從退休工資中拿了錢給大舅爺,那時奶奶已身患糖尿病,一個月打針吃藥就要一兩百。而在日益上漲的物價面前,不足一千元的退休金實在少得可憐??赡棠逃帜茉鯓幽??打小最疼的就是這個兒子,其他三個子女結(jié)了婚就搬出去,唯獨他跟奶奶住。不幫又能怎樣?
當(dāng)天晚上,奶奶就讓父親找那個人要錢。誰知父親一臉不耐道:“人家才借了不到一個月,我這就去要,倒顯得我很什么似的?!蹦棠踢€要說,他卻一把推開碗上樓去了。小壞抱著個大碗,看著愣愣的奶奶,心里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壞事總是愈演愈烈,父親經(jīng)常在奶奶不知道的情況下,借錢給那個人,甚至有一次回來說漏了嘴:那個人的孩子過周歲生日,他出了一百塊禮錢。奶奶問他:“他留你喝喜酒了?”“沒,人太多屋子太小,我就回來了?!蹦棠坦炙?,把錢送給人家花。父親卻說:“這有什么!等我閨女過十歲生日時也請他,還要還回來的?!边@次不僅是奶奶,連小壞也跟著皺眉。
語文老師正分析祥林嫂的性格,不知如何又談到孔乙己,忽然來了一句:“俗話說,可憐之人,必有——”
“可恨之處?!彼p聲接道。
一切似乎又漸漸好起來,父親拿回家的錢越來越多,奶奶把它們裝在一個袋子里,收好。小壞上了三年級,學(xué)英語,眼巴巴要買一個電子學(xué)習(xí)機(jī),父親二話不說就買了。
然而這期間卻發(fā)生了一件令小壞難過的事。學(xué)校六一兒童節(jié)慶祝會,她是主持人,老師問她有沒有漂亮的紗裙。她搖頭。自從母親走后,就沒人帶她去買紗裙了。她的老師是個胖胖的很溫和的女人,吃驚地看了她一眼,轉(zhuǎn)而笑道:“那我?guī)闳ベI吧?!庇谑悄翘煨恼腋赣H要了錢,老師帶她去了商店。試的時候,店主笑著說:“小朋友過去讓媽媽看看,好不好看呀?”小壞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
她從沒像那一刻那樣那么嫉妒女老師的孩子,她至少還有個媽媽;也是在那時候,她才知道,有些東西,是父親的寵溺、奶奶的疼愛,代替不了的。
日子又平靜地過了兩年,父親仍然與那個人來往,仔細(xì)算來,那人已欠了他五千多塊。正巧那時出了點事,父親的車沒了,奶奶便讓他去要錢。
“不去!這點小錢……朋友之間……算什么!”父親大聲說。
奶奶搖頭,轉(zhuǎn)向小壞,“勸勸你爸,快呀,我的話,他是不聽了。”
看著奶奶無奈的眼神,小壞覺得憤怒,“朋友?哼!他把你當(dāng)朋友嗎?這幾年除了吃飯喝酒付錢想起你,他還做過別的事嗎?”
父親有一點愣了,小壞以前從沒用過這種口氣和他說話。他訕訕地說:“那我明天……去看看……”
“你自己看著辦!”小壞索性破罐子破摔。
也許就是這個時候,父親的形象陡然萎縮起來。
“今天的課就上到這,下節(jié)課再繼續(xù)研究。”語文老師走出教室。教室立馬沸騰了?!鞍““?!還研究祥林嫂?我都快煩死了!”前面的同學(xué)吼。
她拿過語文書,上面干凈得無一字筆記,與前一課《林黛玉進(jìn)賈府》大相徑庭。要是爸爸知道她上課走神,非生氣不可。她苦笑。
音樂課向來松散,只要你不說話,干什么都行。她更是堂而皇之地掏出本子。耳邊是《大河之舞》緊張歡快的旋律,黑色的舞鞋踏在地板上,帶來一種奇妙的共振。
一如奶奶與小壞所料,要回錢異常困難,這卻出乎了父親的預(yù)料。那人變著法子躲他,用沒回來啦,回老家啦,家里死人啦種種借口將父親拒之門外。那時父親的脾氣變得特別壞,惡狠狠地說:“借錢的時候把老子當(dāng)大爺,找他要了,反倒是他裝大爺了!”奶奶也說:“看,早讓你去要,還不讓你借,你非要借?!?他突然來一句,“閉嘴!”小壞只在一旁冷眼看他。
情況愈加艱難。
這兩年父親因有了工作,日子安定,花錢也大手大腳了點:42寸新彩電,還特意買了一個“鍋蓋”,還買了一個新款手機(jī)。突然失去工作,這讓他手頭拮據(jù),借出的錢又要不回來,他就打起了奶奶收著的那些錢的主意。說到底奶奶還是了解這個兒子的,知道他手里放不住錢,幫他存著,其實是為小壞打算。“平常吃喝不要錢啊,再說,這錢要給孩子上大學(xué)呢!”逼急了,奶奶就這么說。
這么一說,父親倒也不問奶奶要了,只看著小壞,小壞若無其事地看電視。那時誰也不知道,這一筆小錢,竟會成為災(zāi)難的導(dǎo)火索。
嗒嗒嗒嗒,嗒嗒嗒。沒有伴奏的踢踏舞,聽起來奇怪而又神秘,像是暗夜里古老的預(yù)言。
她又翻過一頁:
事情發(fā)生得突然。小壞中午放學(xué)回來,就聽到父親指著里屋破口大罵,言辭不堪入耳。她嚇了一跳,從后門進(jìn)去,奶奶在默默流淚,這是小壞第一次看到她哭。“怎么了?”小壞有點慌?!耙懒四莻€堵槍眼的,找我要錢……我哪能給他呢?再多錢也要被他敗掉……剛說完,他就罵……”
小壞怒從中來,卻見奶奶沖了出去,“老不死的?沒有我這個老不死的你早就不在這世上了!”
小壞趕忙跟上,還是晚了一步,那個本該被稱為“父親”的人突然變成了一頭野獸,臉色猙獰,一拳打在奶奶的眼睛上,奶奶摔倒了,圍觀的鄰居才過來拉。
小壞氣得發(fā)抖,剛要發(fā)作,大姑來了,后面跟著大姑父。她知道今天這一場混亂終于要落幕了。只有大姑父能制服這頭野獸。
她拿冰塊給奶奶敷眼,發(fā)現(xiàn)奶奶已經(jīng)不流淚了,只是喃喃:“怎么不打死我呢,打死我好了……”小壞再也忍不住了,抱著奶奶哭起來,“你死了我怎么辦啊,奶奶……”奶奶突然醒了似的,“對,我不能死,我還沒看你上大學(xué)呢……”
自此以后,奶奶雖然還做他的飯,卻已經(jīng)對這個兒子死了心。至于小壞,再也沒叫過這個人“爸爸”,她覺得,真正的爸爸已經(jīng)被這頭野獸吃了,現(xiàn)在住在爸爸皮囊里的,不過是個畜生而已。
“音樂是靈魂之聲,很多地方要用心去感受而不是耳朵?!币魳防蠋熓莻€退休后又重聘的老頭,一口方言。
心?用心感受?她閉上眼睛,卻只聽到胸腔里突突的跳動聲。
化學(xué)老師最愛跑題,上課不到三分鐘化學(xué)老師就從化學(xué)鍵扯到工業(yè)生產(chǎn),又扯到廢物排放與環(huán)境保護(hù),最后竟把去年冬天的低溫與溫室效應(yīng)扯到了一塊。
她低頭,在化學(xué)書的遮掩下寫道:
這樣的事件不止一次發(fā)生。他像火山爆發(fā)一樣的脾氣誰也止不住。家里幾次打了110,大姑說:“同志,你們把他拘留幾天吧,他這樣鬧,老人小孩的,也不是個事?!本炜嘈?,“不行啊,他沒違法,我們也有規(guī)章制度的啊。”小壞幾乎想跳出來說,難道他毆打親生母親都不算違法嗎?
后來,奶奶終于病了,胃出血,小壞穿著拖鞋到小診所找那個大夫來瞧,大夫只是看了她一眼,讓送大醫(yī)院,他治不了。小壞心都碎了。上去喊他,他只是極冷淡地看了一眼,小壞急得拍了他一下,他竟上樓再沒下來。小壞咬咬牙,忍住淚,跑到外面公用電話亭,打給大姑。
那是2月,晚上11點,春寒料峭,黑夜里一個人也沒有,路燈是昏暗的顏色,然而小壞奔走在這樣的夜里,卻忘記了對黑暗的恐懼。
住院,吊水,吃藥。X光片上奶奶的胃已千瘡百孔。
醫(yī)生說她現(xiàn)在只能吃流食。小壞一點點把稀飯喂給奶奶,忽然想起自己7歲以前不愿用筷子,奶奶拿勺子喂她的場景。
很難過。
又過了3個星期奶奶才出院。期間小壞一直住在大姑家。姑父問她:“你是回去還是留下,留下你便是我的親女兒。”
小壞的頭搖得像撥浪鼓。她才不要留下,她有奶奶,她有家的。
于是他們回到了家。他還是厚著臉皮下來蹭飯,奶奶不說什么,小壞卻一肚子火?!霸僭鯓右彩悄惆郑掷镉袃蓚€錢的時候?qū)δ悴皇且督o啥,你都忘了?”
“是你忘了。”小壞在心里說。她從來不知道母愛是怎樣一種東西,連這樣的錯誤都可以包容。
化學(xué)老師大概講到興奮處了,手舞足蹈地比劃著說:“所以你們看吶,這個北極熊就多,南極企鵝就多……”
底下同學(xué)吃吃地笑。
她也笑了。
窗外一道陽光照在她左半邊臉上,半明半暗,整張臉看不出喜怒。純黑的眼睛像被盔甲武裝著,泛出冷冷的金屬光澤。
“后來呢?”看到這兒,你興許會問。
后來,是很感傷的了。
奶奶又住了兩次院,最后一次,已嚴(yán)重得開不了口。但小壞相信她是有意識的。因為他再找到醫(yī)院只為要錢時,她流淚了。
小壞覺得自己快被折磨瘋了,她大吼:“錢錢錢!錢才是你媽嗎?你到底有沒有良心!”大姑和姑父攆他出去。他好像也死了心,離開了。
最終老天沒能遂了小壞的心愿。奶奶死了。她不愿用“去世”,因為那樣太官腔太冷漠,好像無關(guān)緊要。而奶奶于她,真的不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
小壞以為自己的眼淚就要流干了。她的眼睛干澀到風(fēng)一吹都痛半天,她倒希望自己哭瞎了眼,這樣就不必面對冰冷冷的現(xiàn)實,和他。
守靈期間,他夾著一本雜志,若無其事地從靈堂走過,既不披麻也不戴孝,好像那里躺著的是一個他不認(rèn)識的人。姑父氣得要動手,大姑攔住他,“今后我們就不是一家的了?!?/p>
又是兩年過去。小壞住在大姑家,改口叫他們爸媽。也仿佛習(xí)慣了似的,漸漸就要忘記過去。
然而分遺產(chǎn)的事又迫使她回到那里。
奶奶的一張定期存款單到了期,本應(yīng)是他們四人分,但奶奶活著時曾說要把這錢給小壞上大學(xué)用。于是他們就想去一趟公證處,把這錢公證到小壞名下。小壞第一個想到的便是他不肯。
大姑——不,現(xiàn)在就是“媽媽”了——帶小壞回去。房子外部沒什么變化,里面的東西全空了,好像人一走這間房子也死了,失去了舊日的呼吸。到處是灰塵,沒有一點可以落腳的地方。
小壞看見他,嚇了一跳,他完全變了:眸子深陷,瘦骨嶙峋,眼睛是和這屋子一樣的色調(diào),暗沉沒有生氣。他的聲音嘶啞又尖利:他果然不肯。
媽媽無奈地走了出去,用眼神示意小壞開口。
他蹲在地上,背對著她,倒像他是個孩子。
“爸,”他的身子明顯一震,“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這么叫你了。”小壞說。
他回過頭,暗淡的眸子里閃過一縷悲色。
看著面前這個蒼老的男人,小壞忽然想到,盡管他傷害過很多人,可從來沒有傷害過她。
“如果你還當(dāng)我是你女兒,就同意吧。算是你對我未來的最后一點付出。”
他顫抖著站起來,似乎驚訝于女兒已高過自己。
許久,他說:“好。”
他到樓上拿筆,示意她一起上去。
沿著窄窄的樓梯,小壞的記憶忽然回到很久很久之前。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她和奶奶剛從大姑家回來,他神秘地喊她上樓——也像現(xiàn)在這樣,一前一后——然后他們蹲在一個紙箱子前,里面不時響動。
“猜猜是什么?!彼f。
小小的她歪著頭,奮力想了一會,忽然拍手道:“小狗!”
箱子打開,一只毛茸茸的小狗舔著她的手?!疤昧耍 彼龤g呼,抱著小狗在地上一起打滾。不一會兒,小臉又垮下來,“可奶奶不讓養(yǎng)狗怎么辦?”
他拍拍胸脯,“沒關(guān)系,爸爸會跟奶奶說的!”
“老爸萬歲!”她高興地連人帶狗撲到他身上。
他開心的……
記憶就此斷線。
前面那個男人的背影已不再如以往那樣高大,動作也不再靈活。他也不會再有一個裝小狗的箱子,他只是要拿一支筆簽下他最后的承諾。
十四年的生活,愛與恨,就此了斷。
這個男人,成了家里人口中的“勝利”。
夜幕,已漸漸降臨。隨著晚自習(xí)結(jié)束的鈴聲,她合上本子,嘆了口氣。想了想,終于在封皮上寫下一個細(xì)細(xì)長長的“死”。是的,昨日種種已如昨日死。一切終要有個了結(jié)。
透過教室玻璃,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耐心地等待。他不放心她太晚回家,有空就來接她。
正值清明前后,陰雨天氣漫布整個城市,她卻在這陰沉沉中感到一絲細(xì)嫩的溫暖,熨燙她冰冷的心。
她長舒一口氣,收好書包,飛快地向樓下跑去——78分的卷子還沒給爸爸看呢,希望他不要太生氣才好。
珍惜一切,就算沒有擁有。
發(fā)稿/莊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