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切地說,那年我還不滿八歲。那一年,父親在城里上成人中專,弟弟只有六歲,家里所有的農活落在母親一個人身上,而母親偏偏又常年體弱多病。
那天夜里,我是在睡夢中被母親從床上拎起來的,母親將我的腦袋敲醒后,不到十秒鐘,我又進入了甜甜的夢鄉(xiāng),在夢里吃著偷偷用家里的啤酒瓶換的五分錢一支的冰糕。等母親第二次氣急敗壞地把我從床上拎到地上,我才意識到又有重大行動了。
果不其然,村里的大喇叭正扯著嗓門喊:“今晚有冰雹,鄉(xiāng)親們抓緊時間搶收玉米,最好在凌晨三點前干完。”大喇叭仿佛吃了興奮劑,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叫著,寧靜的夜一下子被它攪得沸騰起來。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母親已經將我扔上了地排車,母親讓我拿著手電筒照路,我的兩只眼皮還在不斷打架,我竭力想讓自己醒過來,可睡覺的誘惑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實在無法抗拒。我迷迷糊糊地看到狹窄而不平的小路上演電影般聚滿了父老鄉(xiāng)親,他們都在為著同一個目標匆匆前進。一時間,牛叫聲、車子撞在一起的聲音、孩子的哭聲、大人的罵聲混在一起,不知道的還以為要發(fā)生地震。
很快我又進入夢鄉(xiāng),一路上母親幾次三番地將我搖醒。我的眼皮實在不聽話,總是不自覺地糾纏在一起。
經過長時間的跋涉,我們終于到了目的地,鄉(xiāng)親們瘋了般穿梭在玉米地里,我只聽到一個個玉米“咔嚓咔嚓”被掰下來。在母親的催促下,我開始跟在她身后將掰下的玉米裝進蛇皮袋,而且還要負責給母親用手電筒照明。很快,我便累得蹲下來,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可是,我必須跟上母親的速度,否則只能一個人被遠遠地丟在無邊的黑暗和恐懼中。
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母親開始將我裝好的玉米背到地頭,然后放到地排車上,本來想著,我可以跟著母親一起回家??墒悄赣H卻命令我守在玉米地里,她的理由是,等她回來后,只要喊我的名字,便能找到自家的玉米地。起初我死活不肯,可是母親聲嘶力竭說服我,我答應留在玉米地里等她。因為我知道即使在白天,自家的地都很難找,更何況是沒有月亮的夜里,我的留守可以為母親的搶收節(jié)省時間。
母親走后,我才發(fā)現,我的選擇是錯誤的。因為大人們常說,這片遠離村子的玉米地原先是用來埋死小孩的。雖然臨近的玉米地可能有村民在掰玉米,但是,我還是毛骨悚然。
那晚的夜色仿佛一個巫師穿上了濃黑的長袍,巫師也許因為憤怒,將整個天空用長袍遮了起來。我努力尋找,也找不到那輪可愛的月亮。我時而坐下,時而站起來,但無論我是站著還是坐著,在一眼望不到邊的玉米地里,都顯得那么渺小。風裹著玉米葉在我周圍翻響,有些葉子直接打在我的臉上,葉子的鋸齒也許劃破了我的臉,臉上有絲絲縷縷的疼痛。但是與害怕比起來,疼痛似乎已經不再重要。
遠遠近近的蟋蟀此起彼伏地叫著,仿佛抗議人們破壞了它們的酣睡,它們的叫聲那樣清脆,仿佛劃破玻璃般刺人心扉。忽然,我感覺腳上有什么東西在爬,它小心翼翼地試探著穿過我的腳面,爬上我的小腿,我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它尖銳的腳爪緊緊地抓著我腿腳上細小的汗毛,也許它們把我的腿腳誤當成了玉米上的觸須。不過直覺告訴我,它是一只很小的蟲子,至少不會傷害我,也許是一只蟋蟀,也許是一只夜里回家迷路的螞蚱。我一向討厭和害怕小蟲子,此時在我眼里,它卻變得那樣親切和溫暖,至少它比黑夜真實得多。我試著抓住它,可那個小東西卻慌亂地從我腿上溜走,然后遁入茫茫的黑夜中。我多么希望再有一只小蟋蟀或螞蚱來陪我啊,可它們也許因為擔心冰雹而早已四處逃散。
夜色越來越濃,看起來要下雨了,我感覺母親好像已經走了一個世紀。我多么希望能聽到母親的聲音,我支起耳朵,卻聽到風的聲音由溫柔變得強悍,玉米秸仿佛隨時有倒地的可能,我的耳中到處是沙沙聲,不知道是村民在忙碌,還是有什么大的野獸正朝我這邊奔跑。我的腦海中呈現出許多父親講過的妖魔的影子,我嚇得閉上眼睛,泥塑般蜷縮在地里一堆掰下的玉米前,不敢喘息。不知道什么時候,我開始抱怨母親,繼而是父親,我怨恨父親不該去上學,抱怨母親不該把我一個人留在玉米地里。小小的我心里裝滿了恨,我甚至想,等母親回來喊我時,我假裝睡熟了,讓母親也害怕一回。
在我擔憂和恐懼達到極點的時候,我終于聽到了母親喚我乳名的聲音。那時,我的心里一陣竊喜,我躲到一個高大的玉米秸后,屏住呼吸,母親的聲音一陣高過一陣,母親的喊聲由輕到急,由急到尖,那一刻,周圍所有的聲音都不復存在,只有母親的聲音在黑色的夜空里回響。我蹲在地上,不但不出聲,還竟然有一種獲勝的報復感。
突然有什么東西擊中了我的頭,接著,又有一個涼絲絲的類似拳頭的東西打在我的胳膊上,我害怕了,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想到子彈。我想哭,卻努力讓自己不要出聲。我聽到了劈劈啪啪的聲音,那一刻,我感覺整個天要塌下來了。繼而我聽到了玉米秸被撲倒的聲音,然后我看到了一個黑影跌跌撞撞地朝我走來,邊走邊叫著我的名字,我終于看到了母親。
手電筒發(fā)出微弱的光,那些光雖然照在我的臉上,但我卻分明看到了母親被汗水澆透的臉??吹侥赣H來了,我害怕她會教訓我,就又閉上眼睛假裝睡著。母親扔掉手電筒,緊緊抱住蹲在地上的我,一股溫暖瞬間傳遍全身。母親的衣服是水做的,混著一股泥土與玉米葉的芳香。她的呼吸急促得讓人聽了害怕,她的嘴里只有兩個字“孩子”。我偷偷吸了一口母親身上的水,苦苦的,但我卻感到了甜。
母親用自己的衣服將我嚴嚴實實地包住,然后抱起我,飛快地穿過一個又一個玉米秸,我聽到了冰雹打在她頭上的鈍響,聽到玉米葉上的鋸齒劃破她皮膚的聲音,聽到了她的呼吸漸漸地弱下來。在母親懷里的我再也不想離開,我害怕母親會再把我丟在玉米地里。突然她一個趔趄,被一個倒下的玉米秸絆倒在地。我毫發(fā)未傷,實在無法裝下去,趴在她身旁嚎啕大哭起來。我害怕母親跌倒了再也爬不起來,我使勁拉起地上的母親。母親抱著我,她連哭的力氣都沒了。我聽不到母親的哭聲,卻感覺到她的淚是那么溫熱,澆滅了一個孩子心里所有的抱怨和不滿。
那天我忘記了自己是怎樣回家的,只知道我家的玉米大部分被冰雹擊到了土里。當第二天的太陽升起時,我站在地頭,看著母親一點點摳出掉在土里的玉米粒時,我哭得一塌糊涂。我跑過去,幫母親撿拾玉米,卻看到母親低下去的眼里竟然又一次掉出眼淚。那些被眼淚洗過的玉米一個個飽滿晶瑩,一個個長出了嫩芽,正在茁壯地伸向藍天。
二十多年過去了,曾經的許多都淡為云煙,但母親懷抱里裹挾著汗水和雨水的溫暖依然在。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