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我已經(jīng)習慣了北京的高樓叢生如同熱帶雨林,也習慣了放眼望去時,首先不是往遠處看,而是仰臉望天
十年前我來北大念書,住在萬柳學(xué)生公寓。剛來的時候,萬柳還很荒涼,偏于北京的西北角,到處是破爛的平房、廢墟、塵土飛揚的道路和建筑工地。我打車過來,司機師傅轉(zhuǎn)了半天都沒找到,還是在警察的指點下才摸到這里。警察說,直往前走,沒路的地方就是。車子一直把路走斷,果然見到了,當時的萬柳,完全是一個巨大的塵土加工廠。
我住五樓,不高不低,談不上有什么好感,氣憤倒是有的。正值九月,熱得要死,發(fā)現(xiàn)下午的太陽從窗戶直射進來,真是莫名其妙,北京的太陽也熱暈了,它怎么從南向的窗戶進來?舍友說,我們的房間是向西的。萬柳這么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離學(xué)校足有十里路,上一次課要騎半個小時的自行車。然后就看見了遠處的山,都不知道那山叫什么名字,一個北京的同學(xué)說,大名鼎鼎的西山。
我?guī)缀跻獙γ恳粋€來宿舍玩的同學(xué)和朋友介紹,北京人掛在嘴上的西山就在我們眼前。要在以前,我手指的方向他們就能看見西山,現(xiàn)在不行了,我指完了,他們總要問:在哪里?我說,還在原來的地方,就是看不見了,被一天天長高的樓房擋住了。過去我站在窗戶前,抬眼就看見西山,晴日里青黛,微微有些透明,覺得西山真是個好東西,像座精致的建筑;陰天就暗灰,蒼茫沉重,連綿地伏在大地上,只能是座山了。我生長在平原,開門見山的日子從沒經(jīng)歷過,所以在萬柳這地方,開窗就能見到山讓我高興。
荒涼的萬柳和周邊地方開始改變,越來越多的平房和廢墟被抹平,建筑材料和腳手架運過來,工人們爬到架子上,把運來的一塊塊磚頭壘在一起。塵土也落下去,上面覆蓋了一層堅固的混凝土。不管白天黑夜,萬柳的耳朵里都有攪拌機在喘息。所有的磚頭都壘完了,磚頭就消失了,它們穿上了瓷磚和馬賽克的華麗外衣,一幢樓出現(xiàn)了,一個小區(qū)出現(xiàn)了。
路燈也在夜里亮起來,沿著路燈的走向,更多的樓房被建造出來。就一年多的工夫,萬柳像栽樹一樣突然樓房林立,一夜之間就現(xiàn)代化了。我的五樓一下子變矮了,我的窗戶不動,它們的樓在長,一點點地切割西山,今天看到三個山頭,明天就只能看見兩個,那個矮一點的山頭沒了。再過一天,只剩下了一個。我每天都在窗前看,原來是看西山,現(xiàn)在是看樓房,然后在樓房之間找西山。西山被裁得越來越小,能見度不太好的時候,西山看起來就像一團邊角僵硬、形狀不規(guī)則的烏云。
西山還在變小,直到被一個龐然大物完全遮蔽?,F(xiàn)在我從電腦前轉(zhuǎn)過臉,看到的就是這個龐大固埃。據(jù)說是亞洲,也有人說是整個世界,最大的超市,一個超超級的大賣場。這個巨大的死東西還在完善,工人們在它身上貼瓷磚,花花綠綠的七色雜陳,遠看就是一個巨型魔方。除了上帝,只有人能把它玩轉(zhuǎn)。我在痛恨這個魔方的時候,更高的樓在它身后起來了,比毒蘑菇長得還快。西山是徹底看不見了,踮起腳尖也看不見。
不知道那些高樓為什么要長這么高,也不知道那些住在高樓里的人,是否也常常轉(zhuǎn)身向西,看多少年不再長高的西山。有時候我也羨慕那些居高的人,他們像我過去一樣,抬眼就能看見西山。我也會想那些低于五樓的人,我的五樓也曾擋住了他們的西山。如果他們也有看西山的愛好,他們是否會搬到那些高樓里,以便轉(zhuǎn)臉就是西山。也許所有人都愛看西山,所以他們不斷地往高處搬,所以樓不得不越長越高,最后,我們就看到了一個脖子越伸越長的北京?,F(xiàn)在,十年后,我已經(jīng)習慣了北京的高樓叢生如同熱帶雨林,也習慣了放眼望去時,首先不是往遠處看,而是仰臉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