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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升機

2013-12-29 00:00:00劉廣雄
啄木鳥 2013年12期

一輛“QQ”小車瞅了個空子,從左側(cè)斜插上來,別了出租車一把。出租車司機猛拍方向盤,喇叭聲像一頭被七八名壯漢摁住的豬?!皵D擠擠,擠你媽!”出租車司機破口大罵。

這幾年,昆明城被挖成了大工地,別說是周五的下班高峰期,也別說是學(xué)校附近,就是正常時段,大街小巷同樣堵得水泄不通。一天下來,出租車司機掙不了幾個錢,還常常把尿憋得撒到褲子里,火氣大,自然。

各種小汽車不分前后左右,把“英才幼兒園”周邊一公里堵成了停車場?!坝⒉拧笔且患颐駹I的寄宿制幼兒園,一到周末,平日里扔下孩子獨自去偷歡的年輕父母們良心發(fā)現(xiàn),競相展示豪車和愛心,紛紛駕駛“寶馬”、“奔馳”、“奧迪”等車前來接孩子回家。這些汽車品牌安捷都不喜歡,他喜歡吉普車,他開過的第一輛車就是“北京吉普”,綠色帆布車篷那種。那一年,安捷十三歲吧,1991年?一眨眼,二十二年過去了。

安捷捂著右邊的臉,他的牙已經(jīng)疼了六天了。

出租車好不容易擠進一個空位停下。計價器顯示四十八元,安捷掏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司機:“師傅,麻煩您等一下……”司機不耐煩地一揮手:“快點兒快點兒,等人也是要收錢的!”安捷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他想,大家都不容易,真的。

安安不在教室里。年輕的女教師說,安安已經(jīng)被他“爸爸”接走了。

安捷一著急,連牙疼都忘了。安安被他“爸爸”接走了,那他是誰的爸爸?他要過接送登記簿,安安的名字后面有個無法辨認(rèn)的潦草簽名。他拿出手機打給張雯,張雯輕描淡寫地說:“是啊,我以為你有事兒,去不了,請人去接了?!卑步葸羞械爻橹錃猓骸罢l來接的?我能有什么事兒?”張雯說:“你不是說要去一下單位嗎?我請……吳主任去接的。”安捷啪的一聲把電話掛了。

他是去了一趟單位。包指導(dǎo)遞給他一個牛皮紙信封:“讓你休假,該吃吃該睡睡該玩玩,關(guān)心這個干啥?有事兒自然會叫你?!卑步萁舆^信封時說了聲“謝謝”。當(dāng)上二中隊的指導(dǎo)員,被同事們稱為“包指導(dǎo)”以后,包勝光長了脾氣,不再是那個成天跟在安捷屁股后邊“安哥”長“安哥”短的徒弟了。

安捷捂著腮幫子,擠開亂哄哄的人群,朝出租車停放的方向走去。原來停放出租車的地方卻停了一輛鮮紅的“別克”,綠茵茵的出租車早已不知去向。安捷恨不得一腳踢瞎“別克”亮晶晶的大燈。讓出租車司機騙走五十塊錢不算什么屁事;學(xué)校門口豪車云集,他卻連一輛“夏利”都沒有也不算什么屁事;讓他急火攻心的是,張雯請外人幫忙接孩子竟然沒有提前給他打個電話;更讓他心疼蓋過牙疼的是,張雯托的那個人,是那個戴副金絲邊眼鏡,開一輛“寶馬X5”豪華越野車的什么狗屁吳主任。

那個狗屁主任,竟然被當(dāng)成了安安的爸爸!

當(dāng)?shù)谄咻v載了客的出租車從安捷跟前疾馳而過時,安捷終于對著天空和行道樹罵出了聲。

那天夜里,安捷說了一句話,把他自己嚇了一跳。

安捷說的是:“不能高高興興地活,我他媽的還不能痛痛快快去死嗎?”

安捷回到家,天已經(jīng)黑了。

安安坐在飯桌前,沖著張雯遞到他嘴邊的小勺直搖頭。張雯抬頭問:“回來啦?”不等安捷回應(yīng),她回過頭去繼續(xù)跟安安說話,“聽話,安安,再吃一口,不吃不讓你看動畫片……”

六歲的安安哭喪著臉,不看安捷,也不喊爸爸。

兒子沒睡之前,安捷和張雯都裝作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陪著兒子看動畫片,努力地笑,笑出聲音來。

兒子終于睡下。安捷注意到張雯洗了澡,光著身子穿上睡袍。張雯關(guān)了臥室的大燈,打開床頭燈,拿了本書,斜躺在床頭,眼睛瞄著書頁,卻很長時間沒有翻動。

安捷在心里嘆了口氣。他知道,張雯是想用跟他親熱來達成某種和解。他去沖涼水澡,這是他在公安大學(xué)上學(xué)時養(yǎng)成的習(xí)慣。他很快洗完擦干,迅速上床。跟張雯親熱時,他的腦子里不停地閃過吳主任那張戴著金絲邊眼鏡的小白臉,這讓他憤怒而沮喪。張雯木然地配合著他,他們的親熱很快就結(jié)束了。張雯起身去沖洗。安捷的牙依然疼得厲害,他想喝一口,很想喝一口。他穿上大褲衩,光著上身,走進客廳,從沙發(fā)背后摸出一瓶喝了一半的二鍋頭,擰開蓋子,把瓶口湊到鼻孔前,深吸一口氣。濃烈的酒香讓他興奮,同時又使他對自己充滿了厭惡。

砰的一聲,酒瓶撞到瓷磚地面上,酒漿四濺。衛(wèi)生間的門嘩啦一聲打開了,張雯披了條浴巾,頭發(fā)滴著水沖了出來。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一地墨綠色玻璃碎片,足足看了半分鐘,才一仰頭,從牙縫里蹦出幾個字:“你什么意思?”

安捷似乎有些茫然,他不知道是自己故意狠狠地將酒瓶砸向地面,還是不小心沒拿穩(wěn)那個瓶子,讓它就那樣掉到了地上。他張了張嘴,卻無話可說。

安捷的茫然在張雯看來仿佛某種蔑視,她左右看看,一只手抓住胸前的浴巾,另一只手抓起鞋柜上的花瓶,作勢要往地上摔。安捷一把抓住張雯的手,奪下花瓶,順勢一推。張雯摔倒在沙發(fā)上,嗚嗚地哭著。她刻意控制著自己的哭聲,擔(dān)心吵醒孩子。

滿屋子的酒氣進一步刺激了安捷喝酒的欲望,他捂著嘴,繞開玻璃片,走進廚房。他知道家里除了他藏在沙發(fā)背后的半瓶酒外,再也找不出半滴酒來。但他就像跟自己賭氣一般在廚房里翻,弄得砰砰亂響。

張雯裹緊浴巾,跟進廚房,抽泣著說:“你懷疑我!”

安捷沒有回頭,唔唔道:“沒有,我只是想喝點兒酒。”

“你就是懷疑我!”

安捷突然轉(zhuǎn)過身,兩手抓住張雯的肩膀,像是要把她像書頁一樣折疊起來。他紅著兩只眼睛,喉嚨里發(fā)出豹子一般的低吼:“我說過了,沒有,沒有還不行嗎?我有什么資格懷疑你?嗯?”他把張雯推開,猛然轉(zhuǎn)過身子。

張雯看到安捷眼中有淚花一閃,她的心剎那就軟了,囁嚅著說:“你不相信我……你什么都不相信……我沒有……”

“行了!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不能高高興興地活,我他媽的還不能痛痛快快去死嗎?”

話一出口,安捷就吃了一驚,這句話不像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的,而是某個一直躲在他身后的影子一般的人替他說出來的。

張雯的抽泣聲像被刀子割斷,戛然而止。她靜默了大約一分鐘,從后面輕輕地抱住安捷,用自己滾燙的胸膛貼住安捷的后背。她的淚水無聲地滴落到安捷赤裸的肩膀上。安捷反手撫摸著張雯的臉龐,無可奈何地?fù)u著頭:“沒事兒……對不起……”他的聲音里有一絲哽咽。

張雯無聲地松開了安捷,把浴巾在胸前打了個結(jié),拿了掃帚和簸箕,回到客廳里,收拾地上的玻璃碴兒。

那天夜里,他們親熱了第二次。他們像兩頭熱烘烘的小野獸,非要把對方撕咬得遍體鱗傷,親熱得粉身碎骨才肯罷休。張雯懷上安安以后,他們從未有過如此水乳交融、并肩沖上快樂巔峰的體驗。

張雯睡去之前,解釋了為什么請吳主任去接安安:“你去了單位,誰知道你還回不回家?什么時候回家?我想給你打電話,又怕你正在開會……”

安捷只有苦笑,是啊,干他這一行的,進了單位,別說什么時候回家,就連明天能不能看到太陽照常升起都無人能夠回答。

他摟緊自己的妻子。

安捷睡不著。感覺張雯已經(jīng)睡著之后,他下了床,把筆記本電腦拿到客廳里,摸索著放到餐桌上,打開電腦,戴上耳機,把白天包勝光給他的那張光盤塞進光驅(qū)里。

光盤上刻錄的,是預(yù)審杜斌的視頻。

作為偵查員,這種視頻,安捷可以看,也可以不看。但是他想看,他以前的“徒弟”,二中隊指導(dǎo)員包勝光參與了預(yù)審工作,給他弄到了這個備份。

杜斌這次出手的毒品是三十公斤海洛因。按照《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wù)委員會關(guān)于禁毒的決定》的規(guī)定,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海洛因五十克以上的,處十五年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三十公斤海洛因,夠槍斃上百回了。

杜斌知道自己大限已至,基本上是有問必答,對以前做“成功”的所有毒品交易如數(shù)家珍,對買家的情況,也盡可能詳盡地回憶和復(fù)述??雌饋?,他是想爭取立功,哪怕有一絲活命的機會,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抓住。安捷戴著耳機,看得很仔細(xì),聽得也很仔細(xì)。

他看到杜斌笑了,笑得滿臉都是鼻涕和眼淚。杜斌說:“這次我上了你們的套兒……”

像是有一滴涼水落進了安捷的后頸窩。事后他仔細(xì)回憶過抓捕杜斌及其同伙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交易雙方驗錢驗貨時,戰(zhàn)友們從天而降,面對十多個黑洞洞的槍口,兩方束手就擒。戰(zhàn)友們當(dāng)著杜斌的面,一腳踢翻安捷,給他上了背銬,推進囚車。囚車車門嚴(yán)嚴(yán)實實地關(guān)上后,戰(zhàn)友們才打開安捷的手銬,踢了他的戰(zhàn)友還連聲說“對不起”,趕緊給他敬了一根煙。安捷還記得自己擺了擺手,說:“不抽,謝謝?!卑步輳氖贾两K都沒有笑,他笑不出來。事實上,當(dāng)戰(zhàn)友們大叫著“別動,警察”,拿槍指著他的腦袋時,那感覺就像是有人朝他的腰眼里狠狠打了兩拳,他的后腰一陣抽搐,隨之整個人軟成了一根爛面條。他知道,那是名叫腎上腺的器官正在朝他的血液里猛烈地分泌激素。

整個行動看起來完美無缺。

安捷被押上囚車前看了一眼杜斌,他發(fā)現(xiàn)杜斌也正望著他。安捷趕緊把眼神避開。他忘不了杜斌的眼神,絕望、狐疑……安捷確信,他從杜斌的眼神里看到了仇恨的火花,那種刻骨銘心的仇恨像鋒利的刀子,撞到石頭上也會迸出火星。

這是安捷一定要看杜斌預(yù)審錄像的真正原因。

電腦顯示屏上,杜斌又哭又笑,耳機里傳來他的聲音:“我能問幾個問題嗎?”訊問他的偵查員沉默著。

杜斌問了三個問題——

“我有貨,不錯。只有貨,沒有人買,做不成生意,對嗎?”

“好吧,我賣毒品有罪,該死;那買毒品的人呢?是不是也有罪?該不該死?”

“現(xiàn)在,我這個賣毒品的人被你們抓了,等著被槍斃;買毒品的人呢?那個拿了一百多萬現(xiàn)錢來買毒品的人呢?他在哪里?”

訊問人員一聲厲喝打斷杜斌:“別說了!買毒品的人,我們當(dāng)然會處理,輪不到你來操心。”

杜斌呵呵呵呵仰頭怪笑。安捷一把摘下耳機扔到桌上,又啪的一聲摁下了暫停鍵。

他渾身都在發(fā)抖,滿頭滿身全是冷汗。是啊,賣毒品的人有罪,該死,那他這個奉上級命令,拿了錢去買毒品的警察呢?是有罪?還是有功?

杜斌的意思很明確,警察拿錢去“釣”他的毒品,不僅不光彩,而且同樣是犯罪!

安捷猝然站起,才發(fā)現(xiàn)張雯披著睡袍,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后。看起來,張雯已經(jīng)看了好一會兒了。

“這個人是你抓的?”黑暗中,張雯的眼睛閃閃發(fā)亮。

安捷使勁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嘴腫得像是塞了塊兒拳頭大的鵝卵石。他咧著嘴,沖著張雯勉強笑了笑。他說:“我就是拿錢去買毒品的那個人。”

張雯仔細(xì)看了看定格在電腦顯示屏上的杜斌,又看了看安捷,她感覺到安捷身上有骨頭在咯咯作響。

“他猜出了你是警察?”

安捷頹然坐下,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沒有回答。

張雯抱住了安捷,把他的臉緊緊地摁在自己的胸口,仿佛自己溫暖的乳房是一片溫柔的大海,她要讓這個正在顫抖的男人擺脫糾結(jié),平靜下來。

第二天下午,安捷和張雯花了一百元,雇了輛“黑車”,帶著安安去西山郊野公園。

滿山蒼翠,陽光明亮,安捷和張雯都試圖表現(xiàn)得心情愉快。他們爭著體貼對方,爭著哄安安開心。安安經(jīng)過公園門口的玩具攤兒時,看上了一架紅黑相間的遙控直升機,拉住安捷不愿挪步。安捷拿眼神和張雯商量了一下,掏出四百多元把直升機買下了。安安高興得摟著安捷,把他的臉親得啪啪直響。

他們在綠茵茵的草坪上支起紅色帆布椅,鋪開餐布,擺上水果和零食。張雯半躺在帆布椅上,捧著筆記本電腦看電影。這張鮮紅的帆布椅,是安捷和張雯談戀愛時買下的。椅子很寬大,收起來可以坐,放平了可以躺。張雯一眼看中,安捷大方地說,要買就買兩把,一人一把。張雯說,不,就買一把,兩個人可以擠著坐嘛。安捷說,兩個人擠上去,椅子承不住。老板連聲說,承得住,承得住,別說擠著坐,就是放平了做事,也保你承得住。張雯當(dāng)然知道老板說的“做事”是做什么事,臉紅到了耳根,安捷只是嘻嘻笑著。

不遠(yuǎn)處,安捷帶著兒子在玩剛買的遙控直升機。遙控器上有兩個手柄,一個控制起飛降落,另一個控制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安捷研究說明書的時候,安安已經(jīng)急不可耐地試圖讓飛機飛起來。他胡亂扳動手柄,直升機原地亂轉(zhuǎn),無論如何也不起飛。安捷接過來試了幾下,終于讓飛機飛離了地面。安安拍手大叫:“給我,給我!”安捷從來沒玩過這么高檔的玩具,他也不知道如何把飛機降下來,一松手柄,飛機一頭栽到草地上,幸好飛得不高,飛機沒有摔壞。

安安搶過遙控器,安捷把著兒子的小手,和他一起推動起飛手柄,飛機再次升向天空。兒子高興極了,一個勁兒地推安捷的手,意思是他要自己玩兒,不要安捷把著他的手。可安捷剛一松手,安安不懂操縱,飛機又是一頭栽到地上。

安捷跑去把飛機撿回來仔細(xì)檢查,三葉尾翼摔壞了一葉,應(yīng)該還能飛。安捷半是說服半是強迫地從兒子手里搶過遙控器:“安安,讓爸爸研究一下,研究清楚了再教你玩,好嗎?”安安嘟起了嘴。

安捷對照著說明書,再次把直升機升上天空。這次,他已經(jīng)掌握了控制螺旋槳轉(zhuǎn)速的方法,飛機飛了足有三十米高。安安仰著腦袋大叫:“快放下來,放下來,太高了!太高了!”安捷大笑:“沒事兒,沒事兒,我已經(jīng)會玩兒了,馬上放下來教你!”不知道是因為安安抓住了安捷手中的遙控器,還是直升機飛得超出了遙控信號的范圍,安捷話音未落,它便像塊兒石頭一樣斜著栽了下來,撞到一棵大樹,反彈起來,又落到地上。

安捷和安安同時“啊”了一聲。

玩具直升機徹底摔壞了,機身斷成兩截,螺旋槳也被撞飛。安安跑到飛機殘骸前,氣急敗壞地打算再踩上一腳。安捷一把抓住兒子,安安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安安的哭聲驚動了張雯,她趕緊扔下筆記本電腦,跑過去把兒子摟在懷中。安捷做賊心虛,面紅耳赤,羞愧得如螞蟻鉆進了褲襠。他搓著手,試圖把兒子從張雯懷里接過來,兒子卻一邊拿腳踢他,一邊喊道:“滾蛋!你滾蛋!”

張雯又氣又急,擰了安安一把,厲聲說道:“怎么能這樣說爸爸!”

安安愈發(fā)大哭大鬧:“他不是我爸爸,我不要爸爸,不要!我沒有爸爸,滾蛋……你滾蛋!笨,笨死了,連個飛機都不會玩兒……你什么都不會……我不要你,不要你!”

安捷呆立片刻,蹲下身子,把直升機殘骸一點兒一點兒撿起來,一片一片地裝回盒子里。他舔了舔牙花子,疼得鉆心。他想,牙疼就是這樣,不舔不疼,越舔越疼??扇司褪侨滩蛔∫?,就是忍不住要自己找疼。他狠狠地舔了幾下,直到疼痛變得有些麻木了。

他什么都不想說,他只想喝一口,現(xiàn)在就想喝,不是一口,而是滿滿一鋼化杯。

周六傍晚,一家三口悶悶不樂地從公園歸來后,安捷到附近的小超市買了一瓶二鍋頭。

這套兩室一廳的舊房子,是2004年春節(jié)安捷和張雯結(jié)婚的時候,安捷單位按“房改房”政策賣給他的。兩個房間,一間安安住,另一間是他和張雯的臥室。陽臺封起來,做成了小書房?,F(xiàn)在,那瓶二鍋頭就擺在小書房的桌子上,安捷坐在桌前,眼睛不眨地盯著酒瓶。他看酒瓶的目光就像是看一個不成器的孩子,含著幽怨和著期盼。

兩個小人兒在他腦子里打架,一個小人兒說,喝吧喝吧,一醉解千愁,什么兒子啊、老婆啊、金絲邊眼鏡吳主任啊,汽車啊、提拔啊、長年出差在外啊,統(tǒng)統(tǒng)不用去想;另一個小人兒說,不行,不能喝,你必須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對秘密偵查員來說,喝醉一次,說不定就永遠(yuǎn)不會再醒來。

2008年年底,張雯找到了“康美醫(yī)院”急診科護士的工作,不但要上班,而且要上夜班。安安被送進寄宿制幼兒園。安捷辦案間隙在家“獨守空房”時,就開始喝酒了,而且經(jīng)常一個人喝醉。他迷戀那種醉后飄飄欲飛的感覺,更渴望酩酊大醉之后昏昏睡去,好夢連綿或者噩夢糾纏。在夢中,他可以經(jīng)歷無數(shù)陌生而鮮活的人生,更重要的是,他清楚地知道那不過是一場夢,喜歡就多留一會兒,不喜歡就以最快的速度逃離夢境。

最終,安捷擰開酒瓶蓋,淺淺地喝了一口,然后擰緊瓶蓋,做賊似的把酒瓶擱到書架上,又拿了幾本書擋住。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他想起有人說過,判斷一個人是不是酒鬼,就看他會不會把酒藏起來。安捷藏酒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張雯顯然知道他的秘密,但她從來不揭穿他。難道,自己已經(jīng)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酗酒者?

周日午飯后,張雯顯得有幾分不安。她蹭到安捷身邊,遲疑了好一陣子,才說她到青少年宮給安安報了個武術(shù)班,今天下午是第一堂課。安捷想問:“很貴吧?”說出口的卻是:“很好啊,安安體質(zhì)太弱,練練武術(shù)對身體有好處?!币姀場┎徽f話,安捷以為自己贊成的分量還不夠,接著又說,“我們一起送他去?”

張雯的臉突然紅了,她咬住下嘴唇,咝了一口氣,說:“我約了吳主任,請他幫忙送一下安安……人家都有車……”她一邊說,一邊抬起頭來,緊張地觀察著安捷的反應(yīng),“要不,我給他打個電話,就說算了,我跟你打車送安安去吧?”

仿佛有人用裹了橡皮的鐵錘惡狠狠地砸到安捷的腦門上,他的腦袋嗡的一聲。他想大吼:“你他媽什么意思?這不明擺著是挑釁嗎?什么狗屁吳主任跟你一起送我兒子去輔導(dǎo)班,我他媽算什么人?”但他只是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剎那間,他感覺自己不像是站在自家的地板上,而是置身于危機四伏的毒品交易現(xiàn)場,他只要多說一個字,或者說錯一個字,都有可能招致殺身之禍。他捂住了腮幫,仿佛牙疼得說不出話來,只是不置可否地唔唔著。

張雯愈發(fā)緊張,身體繃成了一張弓:“我……我……我不知道你,這段時間會在家……”她馬上意識到自己的話可能引起更大的歧義,趕緊又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安捷松開了捂著腮幫的手,突然笑了:“沒事兒,人家吳主任幫你很多啊。替我謝謝他!”

窗外響起了清脆的喇叭聲,一輛白色的“寶馬X5”越野車緩緩駛到單元門前。車窗落下,露出一張白白凈凈、戴著金絲邊眼鏡的臉。

張雯和安安坐上吳主任的車走了。安捷走到書架前,把擋住酒瓶的幾本書胡亂扔到地上,不假思索地抓起酒瓶,擰開蓋子,咕嘟咕嘟喝下了小半瓶。

他呼呼地喘著氣,一股接一股的藍火苗從他的肺里涌出。他扶著桌子猛咳,像是要把心啊、肺啊、肝啊什么的全都咳得像子彈一樣飛出來。

黃昏時分,張雯和安安回家時,安捷并沒有爛醉如泥。事實上他喝完半瓶之后,又做賊一般把酒藏了起來。這次,他把酒藏到了電視機后頭。他坐在電腦前上網(wǎng),玩一個名為“火炬之光”的角色扮演類游戲。在那個游戲里,他是一個一次又一次打敗妖魔鬼怪,一次又一次拯救美女和世界的魔法師。

他注意到,張雯和安安是坐出租車回來的。

他關(guān)掉電腦,起身走到門口迎接老婆和兒子。張雯顯然嗅到了他滿身的酒氣,皺了皺眉,說的卻是:“牙還疼嗎?多喝點兒水。”說完就急急忙忙換了鞋子沖進廚房做飯。孩子忘性大,早把昨天讓他老爸滾蛋的事情扔到九霄云外,粘著安捷,興奮地表演著剛剛學(xué)來的“武術(shù)”,拳打腳踢。

安捷呵呵地笑著:“安安,看你學(xué)的都是些什么狗屁,來,老爸教你!”兒子連連搖頭:“你不會,你不會!”安捷抓住兒子,把他舉過頭頂,笑道:“什么,我不會?告訴你兒子,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打贏,那叫格斗。格斗懂嗎?那是你老爸的強項?!卑步菡f著把兒子扔到了沙發(fā)上,擺出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警用格斗式。

久違的格斗式突然讓安捷的鼻頭一酸。

兒子不服氣,跳過來舉著小拳頭朝安捷胡亂揮舞:“你不行,你不行,你打不贏我!”

安捷輕巧地抓住兒子的小胳膊,一個擒拿手,安安就像只皮球般飛了出去。

安捷剛在心里說了聲“要糟”,安安的頭已經(jīng)撞到了門上,發(fā)出咚的一聲巨響。別說是小孩兒,就是大人,也經(jīng)不起安捷那么一摔,更何況他喝了酒。安捷有一瞬間的恍惚,難道他忘了這是他的兒子?難道他把這個六歲的孩子當(dāng)成了正在向他發(fā)起攻擊的對手?

張雯聞聲從廚房里沖出來,看見倒在門邊的安安,臉霎時就白了。她撲過去抱起兒子,連續(xù)拍打他的前胸和后背,被撞昏的安安才哇地哭出聲來。

張雯像一頭暴怒的母獅,抱著兒子撲到了安捷跟前:“你有氣就沖我來,打孩子,打孩子算什么本事!來,來呀,打呀,你把我們娘兒倆都打死??!你……你……”張雯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蒼白的嘴唇不停地顫抖著,臉也變得越來越白,像是剛剛挨了一槍,血液正在汩汩地流淌。

安安的頭耷拉在媽媽的肩膀上,有一聲沒一聲地哼哼著。

安捷遲疑著,伸出手試圖撫摸孩子的腦袋。張雯立即警覺地跳開一步,惡狠狠地瞪著他:“你走開!”

安捷舉起雙手,像是投降:“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讓我看看,傷哪兒了?要不要去醫(yī)院……”

張雯抱著孩子又跳開了一步:“不要你看。你走!我們就是死了,也不要你管!你走!”

安捷突然仰臉發(fā)出一串怪笑,他拉開門,真的走了出去,反手把門摔得地動山搖。

星期天的晚上,安捷一個人在街上走了很久。每一間霓虹閃爍的酒吧都像嫵媚的女人,伸出柔軟而白皙的胳膊,厚顏無恥地穿過他的臂彎,貼著他的耳朵輕聲呢喃:“來吧,來吧,來喝上一杯……”他甚至可以感覺到那甜香的氣息拂動著他的耳垂。他厭惡得恨不得砍下自己的胳膊。他沒有醉,但他看起來就像個醉漢,踉踉蹌蹌,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向何方。

最后,他停下腳步,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回到了家門口。

他找出鑰匙,小心開門。屋子里漆黑一片。他輕輕推開臥室的門,床上空無一人。他又推開安安小屋的門,看到張雯像受過驚嚇的母獸,緊緊地把兒子摟在懷里。她像是在做噩夢,不時抽搐一下。兒子的涎水流到母親的胸膛上,洇濕了一小片。

安捷舉起雙手,像是投降:“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讓我看看,傷哪兒了?要不要去醫(yī)院……”

安捷從電視機后面摸出剩下的半瓶二鍋頭,拎著進了臥室。他打開床頭燈,扒光了所有的衣服,赤身裸體坐在床沿,就著瓶子,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喝著。他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長時間喝完了瓶子里的酒。他試著把瓶子倒立在張雯的梳妝臺上,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酒瓶像一個醉鬼,橫躺在安捷的腳下。

他打開衣柜,從角落里拖出一個紙盒,把自己的警服從紙盒里拿出來。他費了些力氣才穿上內(nèi)褲、襯衣、外褲,系上腰帶和領(lǐng)帶,最后穿上外套,戴上帽子。他面對穿衣鏡站好,帽徽、領(lǐng)花、肩章、胸牌,在微弱的床頭燈光照耀下,閃動著若有若無的光芒。

他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認(rèn)認(rèn)真真敬了個禮。

他對著自己笑了笑,但是他牙疼得厲害,咧不開嘴,這使他的笑容看起來非常詭異。

他脫下警服,疊得整整齊齊,收進紙盒子,塞進衣柜的最深處。他走進衛(wèi)生間,打開淋浴,讓冰涼的水從頭到腳把自己澆透。

星期一,安捷一大早就起床煮好了面條,煎了三個雞蛋。張雯沒有繼續(xù)甩他的臉子,哄著兒子吃了幾口面和半個煎蛋。安捷說:“我送安安吧?”安安立馬從凳子上跳下來:“不要你送!你又沒有小汽車?!睆場┼街欤槃菰诎舶驳钠ü缮舷笳餍缘卮蛄艘话驼疲骸安辉S這樣跟你爸說話!”安安沒被打疼,繼續(xù)犟嘴:“就不要他送!他從來都不在家,他還打我,他不是我爸!”

安捷還想說什么,張雯苦笑著搖了搖頭。

安捷跟張雯、安安一起來到地下室,幫著張雯把電瓶車推出來,看著張雯把一件大衣反套在安安身上,讓他在電瓶車前邊的踏板上站好,扶緊防風(fēng)罩。張雯對安安說:“跟爸爸再見。”安安沒有吱聲。

張雯一擰車把,電瓶車從安捷的身前駛了過去。安捷大叫著:“你慢點兒……”電瓶車轉(zhuǎn)了個彎,消失了。

安捷接到包勝光打來的電話,讓他下午兩點半準(zhǔn)時到單位開會。包指導(dǎo)在電話里樂呵呵地說,有好事兒。

好事兒就是支隊長通報了杜斌一案的最新進展:案件已經(jīng)偵查終結(jié),順利移交檢察院,預(yù)計會在6月26日國際禁毒日對杜斌進行公審。上級表揚了偵查支隊,說這個案子辦得漂亮,完全可以算得上精品案件。還有就是安捷等人的報功請示批復(fù)下來了,安捷和一名同事榮立二等功,另有多名同志榮立三等功。支隊長向立功的同志表示了祝賀,并宣布下午六點鐘,支隊領(lǐng)導(dǎo)和專案組的全體同志聚一聚,也就是喝臺慶功小酒的意思。

支隊長宣布散會之后,讓安捷和包勝光,還有一名副支隊長到他的辦公室再開個小會。支隊長向他們通報了另外一個案子。

據(jù)偵查,西雙版納州景洪市一個名叫陳子平的老板,涉嫌長期從事販毒活動。不久前,警方打掉了一個廣東的販毒團伙,團伙首領(lǐng)供述,他與陳子平有過接觸,但陳子平很謹(jǐn)慎,“生意”沒有做成。目前,廣東販毒團伙落網(wǎng)的消息還處于絕密狀態(tài),支隊正在擬訂方案,計劃派人偽裝成廣東販毒團伙中的大馬仔,繼續(xù)與陳子平周旋,放線釣魚,固定證據(jù),徹底打掉陳子平。

副支隊長和包指導(dǎo)都看著安捷。

安捷明白領(lǐng)導(dǎo)的意思,他們想讓他去扮演這個“大馬仔”,等著他表態(tài)。

“支隊長,從2005年2月開始,我就一直做外勤,現(xiàn)在孩子大了,九月份就要上小學(xué)。我媳婦當(dāng)護士,要上夜班,那是私人醫(yī)院,不上夜班會立馬叫她走人……我寫過申請,讓我回來做內(nèi)勤吧!我也不要什么職務(wù),能讓我基本按時上下班就行……這些年,辦了這么多案子,其實,我的心理壓力也很大,擔(dān)心應(yīng)了‘久走夜路總要撞上鬼’的老話。”

這些話,是安捷斷斷續(xù)續(xù)說出來的,在他說話的時候,沒有人打斷他。

末了,支隊長站起身來,繞過辦公桌,伸出右手,重重地壓在安捷肩上:“我看時間差不多了。先喝酒!”

開會時,安捷關(guān)了手機。離開辦公大樓后,安捷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有一條未讀短信,是張雯發(fā)來的,告訴他今天白班完了接著上夜班,要明天早上才能回家。安捷回復(fù)了一個字:“好?!?/p>

大家團團坐下,菜上齊,第一杯酒照例澆到了地上,這是祭奠那些犧牲了的戰(zhàn)友的。安捷喝蘇打水,同事們都知道,他滴酒不沾。

酒桌上,不喝酒的人總顯得有些孤僻和沉悶,同事們敬過領(lǐng)導(dǎo),又紛紛互敬。坐在安捷身邊的包指導(dǎo)端著一杯酒,大大咧咧地拍他的肩膀:“來,安哥,我敬你!”安捷勉強笑了笑,端起水杯。包指導(dǎo)把酒杯送到唇邊,又停住了:“別那么重的心事。想想吧,我們還能坐在這里喝酒,他們……”他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地,“每年只喝一頓吧,清明節(jié)?!闭f罷,包指導(dǎo)一仰脖子,把酒干了。

安捷淺淺地抿了一口蘇打水,他發(fā)現(xiàn)自己想的是另外一些事。雖然烈士長眠,但他們的家人過得還不錯?,F(xiàn)在撫恤標(biāo)準(zhǔn)提高了,烈士家屬可以拿到上百萬,老婆沒工作的,還要想辦法安排正式工作;孩子未成年的,按規(guī)定要撫養(yǎng)到大學(xué)畢業(yè)……

支隊長端著一杯酒,專門走過來敬安捷。安捷立即表現(xiàn)出誠惶誠恐的樣子,站起身來,兩手平端著水杯:“支隊長,這怎么好意思。我都沒敬您……您知道,我……從來不喝酒。”安捷當(dāng)然不會臉紅,這是基本功。

“知道!我喝酒,你喝水!”支隊長響亮地跟安捷碰了一下杯子,把酒干了,然后做了一個借一步說話的手勢。

兩人站在窗口,支隊長沉沉地嘆了口氣,借著酒意,掏心掏肺地跟安捷說:“這些年,你辦了很多大案,大家都知道,你是當(dāng)之無愧的業(yè)務(wù)骨干。你是該回來了,這種事兒,誰都不能干一輩子……你再等等,我們想辦法,給你找個位置。”

安捷心里在苦笑:位置?包勝光是他帶出來的徒弟,兩年前就已經(jīng)當(dāng)上指導(dǎo)員,雖然只是個屁大點兒的小官,可總算是個職務(wù)吧?如果真要論資歷,論戰(zhàn)功,他安捷當(dāng)個副支隊長也不算過分。雖然心里這么想,但安捷的臉上卻寫著無比真誠的感動:“謝謝支隊長,謝謝!”

晚宴結(jié)束,夜已沉。走進家門之前,安捷拐進小區(qū)的超市,在擺放著各種白酒的架子前站了大約三分鐘,最后,他沒有買酒,而是買了四支“502”強力膠水。

安捷找出遙控直升機的盒子,把它捧到餐桌上。他接了一大杯涼開水,把燈光調(diào)亮,小心翼翼地把直升機的殘骸一點兒一點兒地拿出,在餐桌上碼放整齊。

他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喝了一口水,讓自己平靜下來。他不去想張雯上夜班的時候會干些什么,他知道護士值班室有一張床,張雯會在那張床上睡覺。她睡覺時仍然穿著整整齊齊的護士裝嗎?他不去想張雯光潔修長的腿是如何露出齊膝的護士裙,也不去想戴金絲邊眼鏡的吳主任是不是和張雯一起上夜班。吳主任叫什么名字,安捷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是聽張雯隱約說過,吳主任是同濟醫(yī)科大學(xué)畢業(yè)的高材生,是院長高薪請來的專家,月薪五萬。他還聽張雯說過,吳主任早已成家,吳夫人似乎是省衛(wèi)生廳的什么科長,孩子高中都快畢業(yè)了……

安捷不去想這些事情,他在想如何把摔壞的直升機修好。

他凝神屏氣,仔細(xì)盤算從什么地方下手。

2003年8月,安捷通過公開招考選調(diào)到現(xiàn)在的單位后不久,同事在追擊毒販時翻了車,送到省紅會醫(yī)院急救,安捷負(fù)責(zé)陪護,認(rèn)識了張雯。戀愛時,安捷知道張雯從紅河衛(wèi)校畢業(yè)后到昆明打工,先是在一家私人醫(yī)院,后來應(yīng)聘到省紅會醫(yī)院。她很珍惜這個崗位,畢竟是公家的大醫(yī)院嘛。后來張雯生孩子帶孩子,不得不辭掉了紅會醫(yī)院的工作。張雯從來不提她剛到昆明時,在私人醫(yī)院打工的那段經(jīng)歷。繞不開了,張雯會咬牙切齒地說,什么狗屁專家,純粹是禽獸!安捷不知道她說的是誰。

她說的當(dāng)然不是吳主任??蓞侵魅尾灰彩菍<覇幔?/p>

安捷發(fā)覺自己在冷笑。

凌晨三點,安捷修好了遙控直升機。說是修好,其實只是恢復(fù)了外觀。原本可以折疊的螺旋槳被安捷用膠水粘死,保持著標(biāo)準(zhǔn)的十字形狀,但無法再轉(zhuǎn)動。安捷把粘好的直升機擱到電視機頂上,面對著它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

他盯著那架紅黑相間的玩具直升機看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次真的什么都沒想。

安捷走進臥室,關(guān)掉最后一盞燈,像個木偶一般在窗前站了一支煙的工夫。他拉上窗簾,無邊的黑暗攏了過來,淹沒了他,讓他產(chǎn)生了置身黑牢的錯覺。

第二天上午八點鐘,張雯騎電瓶車回到家,安捷已經(jīng)煮好了米粥,還特意到街上買來了張雯最愛吃的小花卷。張雯眼圈發(fā)黑,疲憊不堪,含混地解釋說昨天夜里急診病人太多,忙得一夜未睡。她沒有吃早點,也沒有洗澡,走進臥室,關(guān)上了門。

大約九點鐘的樣子,安捷輕輕推開臥室的門,看到張雯披散著頭發(fā),蜷縮在毛巾被下面睡得正酣。附近有家人在裝修屋子,電鉆的嗚嗚聲傳來,但這似乎并未驚擾張雯的甜夢。

安捷徑直去了單位,徑直走進了支隊長的辦公室。

他說:“支隊長,西雙版納那個案子,我去!”

星期三上午九點來鐘,租車手續(xù)辦理到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時,安捷與服務(wù)員發(fā)生了一點兒小小的爭執(zhí)。

安捷要租一輛“吉普愛國者”,租期兩個月,租金兩萬元。他按“天下租車行”的規(guī)定,出示了駕駛執(zhí)照、身份證和戶口簿,刷卡交了錢。身份證和駕照上的照片是他本人,身份證上的家庭住址與戶口簿也吻合。戶口簿顯示,這個名叫安捷的男人三十四歲,未婚。

服務(wù)員把相關(guān)證件復(fù)印存檔后,要求給安捷照一張數(shù)碼照片,存進租車行的電腦。年輕的服務(wù)員很老實,他說,留在租車行的身份證和駕照是復(fù)印件,照片看不清楚,如果發(fā)生了什么意外——他指的是客戶租車不還,或者干脆把車賣了,他們無法用模糊不清的照片向警方報案。安捷聽服務(wù)員解釋完畢,冷冷地說:“我不照相,從來不照?!?/p>

服務(wù)員說:“那就沒辦法了,手續(xù)不全,我不敢把車租給您?!?/p>

安捷一巴掌拍到桌子上:“你的意思是,不照相,今天我就沒法兒把車開走?”

安捷拍桌子的聲音驚動了值班經(jīng)理,胖乎乎的值班經(jīng)理滿面堆笑地跑過來,連聲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安捷一撩外衣,右手卡在腰上,聲音很輕,但是很堅決:“車,我是一定要租的,有急用。相,是一定不能照的,原因我不想說,你們也不用聽。”

胖經(jīng)理和年輕的服務(wù)員一眼就看見,安捷的腰帶上掛著一把手槍,槍管和槍把露在槍套外邊,槍套上插著五發(fā)子彈。經(jīng)理和服務(wù)員同時倒抽了一口冷氣。

胖經(jīng)理反應(yīng)快,連聲說:“不照相不照相,車,您開走,開走!”一邊說,一邊喝罵年輕的服務(wù)員,“鑰匙!車鑰匙!還不趕快領(lǐng)先生去提車?!?/p>

車鑰匙就在服務(wù)員的手上,他咕噥著:“車已經(jīng)停在門口了?!?/p>

一輛八成新的白色“吉普愛國者”安靜地停在租車行門前的空地上,像一只渾身灑滿陽光的鴿子。

胖經(jīng)理搶過車鑰匙遞給安捷:“這是鑰匙,您請,您請?!?/p>

安捷一揮手,抓起鑰匙,吹了聲口哨,轉(zhuǎn)身走了。

看著安捷的背影,年輕的服務(wù)員問:“就這么把車租給他了?”

胖經(jīng)理揮手拍了一下服務(wù)員的后腦勺:“他花錢,我們做生意,為什么不租?”

“就不怕他不還?”

“他不還,不會找保險公司賠啊,買那么多保險,全當(dāng)狗屎??!”

服務(wù)員忍不住還說:“他有槍……我們要不要報警???”

他的后腦勺上又挨了胖經(jīng)理一巴掌:“報你媽啊!他要是警察,你報警讓警察去抓警察?他要是黑社會,你報了警,等著他的老大來砸我們的店???他拿錢,你租車,你管他是干嗎的!”

年輕的服務(wù)員還想說什么,胖經(jīng)理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開了。

安捷把車開出城,找了塊兒空地,把車停下。安捷的父親是改制前昭通地區(qū)汽車總站的機修工,安捷自打會走路,就在汽車駕駛室里爬上爬下。腳能夠得著剎車、油門時,他就會開車了。上高中時,他還帶了幾個小伙伴,把一輛剛剛修好的北京吉普偷開到離總站十多公里外的大龍洞風(fēng)景區(qū)兜了一圈。那天晚上,安捷的老爸把他捆在床架子上,用皮帶狠狠抽了一頓,那是他最后一次被老爸暴打。

安捷坐在白色的吉普車?yán)铮贸鍪謾C,出了一會兒神,給張雯寫了一條短信——

“我出差了?!?/p>

寫下這四個字,他覺得還不夠,還應(yīng)該說點兒什么。說什么呢?“對不起”,這是他最先想到的幾個字,他搖了搖頭,他不想這么說,說了也沒意思?!澳阈量嗔恕?,說這個又有什么意思呢?“請照顧好安安”,更是屁話……他對著手機屏幕上“我出差了”四個字想了大約一分鐘,加了兩個字:“保重!”然后摁下了發(fā)送鍵。

他沒有等張雯回復(fù)短信,就關(guān)閉了手機電源,取下電池,拔出SIM卡,然后拿出一張新的SIM卡塞進卡槽。

安捷像掐死一只蚊子般把原來那張SIM卡掰碎,一揚手,撒出了車窗。

星期三下午五點鐘,按照事先的約定,包勝光撥打了安捷的工作手機。安捷需要向他報告現(xiàn)在的位置以及偵查進展情況。

這時,離安捷受領(lǐng)任務(wù)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多個小時。

包指導(dǎo)一只手把耳機塞進耳孔,另一只手摁下了手機上的錄音鍵。按規(guī)定,他們之間的所有通話都必須錄音,哪怕只是談些吃喝拉撒的閑事兒。

包指導(dǎo)的臉色漸漸變白,而且越來越白,最后變成了蒼白。他扯出耳機,抄起座機打了幾通電話,豆大的汗珠滲出了他的腦門。他再次抓起座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用顫抖的手指撥出了一個內(nèi)部號碼。

“支隊長,您還沒有下班吧?我去趟您的辦公室……對,就現(xiàn)在!”

包指導(dǎo)的確嚇壞了,他當(dāng)警察這么多年,還從來沒碰上過這樣的情況——

安捷的工作手機居然關(guān)機了。

“這么快,就被人……做掉了?”包指導(dǎo)的眼珠子咕嚕亂轉(zhuǎn)。

支隊長搖頭:“不可能,這么短的時間,他恐怕連上家都還沒有見到,怎么可能……”

“他也沒有和西雙版納警方聯(lián)系……”包指導(dǎo)支支吾吾。

“還有什么情況?”支隊長厲聲問道。

包指導(dǎo)嚇得從沙發(fā)上站起身來。“他領(lǐng)了槍和子彈!”

“誰簽字批準(zhǔn)的?”支隊長一聽,也坐不住了,霍然站起。

包指導(dǎo)不敢說話。有權(quán)力批準(zhǔn)領(lǐng)槍領(lǐng)彈的,只有支隊長。支隊長的目光像兩根鋼針,戳得包勝光頭皮發(fā)麻,他不得不說:“槍械管理員那里有用槍審批單,有您和中隊領(lǐng)導(dǎo)的簽字?!?/p>

“你是說,他偽造了我和你們中隊領(lǐng)導(dǎo)的簽字?”

包指導(dǎo)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點頭。

“他想干什么?帶槍去找死嗎?”支隊長一聲暴喝。

“我……我也不知道……我查過了,他還擅自去租了一輛吉普車……租了兩個月。”

“誰批準(zhǔn)他租車了?不是計劃好了,讓他坐車去嗎?”支隊長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

包指導(dǎo)只能是沉默了。

“帶槍臥底”這種事情,在支隊的歷史上還從來沒有發(fā)生過,而且似乎也永遠(yuǎn)不會發(fā)生,因為真正的警察都知道,槍,有時候帶來的不是安全,而恰恰是災(zāi)難。

至于辦案時租用車輛這樣的事情,手續(xù)更復(fù)雜,甚至連支隊長都沒有審批權(quán)限。昂貴的費用姑且不說,駕駛民用車輛出車禍死了,算烈士還是算倒霉?

支隊長皺著眉頭在屋子里轉(zhuǎn)圈,包指導(dǎo)的眼睛滴溜溜地跟著支隊長的身子轉(zhuǎn)。

“對了,他預(yù)支辦案經(jīng)費沒有?”支隊長停下腳步,突然問道。

“這倒沒有,我問過財務(wù),他沒有借錢?!?/p>

支隊長轉(zhuǎn)過身子,面對著包指導(dǎo):“你說,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包指導(dǎo)連連搖頭。

支隊長沉吟良久:“不好,我看要出大事。這樣吧,你馬上到景洪去,坐最近的一班飛機,請西雙版納警方配合,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到。告訴他行動中止,命令他馬上回來!”

包指導(dǎo)一挺腰桿:“是!”

十一

支隊長和包指導(dǎo)他們不知道安捷租車帶槍關(guān)手機想干什么,安捷似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單刀直入,直接找到陳子平,拿槍抵在他的腦門上,逼他承認(rèn)販毒事實?如果有那么簡單,直接通知西雙版納警方把陳子平抓了不就行了,何必還要派偵查員“打入”?

安捷其實是有一個完整計劃的,但是他不愿意去想。他盼望著那一刻的到來,而為了讓那一刻華美如煙花在夜空中漫天綻放,他需要一把槍。

既然需要,他就想辦法搞到了。至于偽造領(lǐng)導(dǎo)簽字領(lǐng)槍領(lǐng)彈將導(dǎo)致什么后果,他覺得已經(jīng)不用去想了。

而車,似乎倒并不必要。但他從小就喜歡車,一直渴望有一輛自己的車,閑暇時可以開車帶上老婆孩子去爬爬山曬曬太陽。如果有一個長長的假期,他還想開車走遍中國,不需要什么目的,天亮出發(fā),天黑休息,有店住店,沒店就睡在車上。

既然想開車,他就去租了一輛,而且是他最喜歡的吉普車。

像大多數(shù)警察一樣,安捷的工資卡由張雯掌握,他甚至連自己每個月究竟領(lǐng)多少錢都不太清楚,大概六千來塊吧。張雯在私營醫(yī)院黑白顛倒地上班,每個月大概能領(lǐng)到三千塊錢。去年年底,張雯當(dāng)上急診科的護士長,每個月的工資漲到五千塊。雖然安安上寄宿制幼兒園,每個月要花兩千多塊,但兩口子要攢錢買輛十多萬元的小汽車,也沒什么太大的問題。不過,在用錢的問題上,張雯總是很焦慮,一是擔(dān)心自己的工作不穩(wěn)定,二是擔(dān)心安安要上小學(xué)了,擇校要花一大筆錢。安安九月份上了小學(xué),肯定是要每天接送的,到那時買輛車不是什么大問題,關(guān)鍵是誰來接?誰去送?

安捷大約有三萬元“私房錢”,那是他的出差補助、立功獎金等等,總之是不上工資卡的收入。安捷不抽煙,不打麻將,基本沒有什么個人開銷,他原來不知道自己攢“私房錢”有什么用,現(xiàn)在他知道了。

他要像個真正的戰(zhàn)士那樣,開著動力強悍的越野車,帶著他的槍,意氣風(fēng)發(fā)痛痛快快地打上一仗。

他不要任何人對他指手畫腳,所以到達景洪后,他買了一部新手機和一個西雙版納的手機號碼。

安捷熟讀了陳子平一案的所有資料:陳子平,出生于1975年,原是勐海農(nóng)場的員工子弟。1982年,母親生他弟弟陳子安的時候難產(chǎn)死了。父親艱難地把他們兄弟倆拉扯大。2002年,弟弟陳子安在云南民族大學(xué)念書,父親去世。陳子平把父親承包的橡膠林轉(zhuǎn)包了四十年,幾乎等于賣給了別人,拿到一筆錢。他用這筆錢作本錢,開始做生意,漸漸發(fā)了大財。但警方懷疑,陳子平淘到的“第一桶金”,是靠販毒得來的。

陳子平有老婆有孩子,還在景洪市里養(yǎng)了個“小蜜”,名叫宋歌。宋歌比陳子平整整小十五歲,是勐海縣打洛鎮(zhèn)“傣妹茶室”老板娘玉香的女兒,漢傣混血。大約是2006年,也就是宋歌十六歲那年,陳子平包養(yǎng)了她。2007年,陳子平在景洪市開了一家名為“美美”的洗頭屋,讓宋歌做經(jīng)理。除了自己在勐海的家產(chǎn),陳子平在景洪還有數(shù)處房產(chǎn),其中一套三室兩廳的單元房,是他專門買給宋歌住的。陳子平長年跑昆明、北京、廣州“做生意”,回到景洪的時候,大都住在宋歌那套房子里。警方判斷,宋歌應(yīng)該對陳子平從事販毒活動有所耳聞,但知道的應(yīng)該不多也不深。

陳子平生意上有一個重要的助手,陳家兄弟都叫他“房叔”。此人來歷不明,經(jīng)初查,該人應(yīng)該是1979年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時解放軍的逃兵。因為逃離部隊,他不敢回老家,隱姓埋名輾轉(zhuǎn)數(shù)地后來到勐海農(nóng)場。陳家兄弟的父親陳洪收留了他。他起初和陳家一起做農(nóng)活兒,后來陳子平賣了橡膠林做生意,他就一直跟著陳子平。房叔在陳家,不僅僅是陳家兄弟的叔叔,而且是大管家。警方判斷,陳子平的大多數(shù)毒品交易,是由房叔出面完成的。

星期三晚上七點多鐘,安捷駕車長驅(qū)六百多公里,抵達西雙版納州府所在地景洪。他對這個城市非常熟悉?;∵M瀾滄江邊的一家名為“雙景”的私人旅館后,他決定從宋歌入手,展開他的行動。

他打開手機上的Google地圖功能,駕車找到了“美美”洗頭屋。頭發(fā)染成五顏六色的年輕理發(fā)師把腰彎得頭能碰到膝蓋,操著“邊地普通話”大聲問候:“先生晚上好!”安捷笑了笑:“才幾個月沒來,換人了?”小伙子趕緊說:“是的是的,我才來了兩個月。先生是理發(fā)還是洗頭?”安捷一揮手:“先洗洗吧?!?/p>

他在洗頭椅上平躺下來,洗頭妹放水澆濕了他的頭發(fā),涂上洗發(fā)液,揉出泡沫,一邊用手指溫柔地梳理他的頭發(fā),一邊對他頭部的穴位進行按摩。安捷從上級提供給他的資料中了解到:2005年,宋歌初中畢業(yè),和幾個小姐妹一起從打洛鎮(zhèn)跑到景洪打工,做的就是洗頭妹。當(dāng)年玉香懷上宋歌的時候,宋歌的親生父親,一個到打洛鎮(zhèn)做邊貿(mào)生意的東北人——資料顯示叫宋亞飛——欠了一屁股債,扔下玉香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銷聲匿跡了,大概是去了境外。宋歌從小就無人管教,玉香對她的要求很簡單,只要不吸毒不得艾滋病,隨便她怎么瘋。其實宋歌是個聰明的姑娘,不但頭洗得好,而且做了“美美”的總經(jīng)理后,她居然很快學(xué)會了理發(fā),手藝相當(dāng)不錯,據(jù)說“美美”的重要客人都是宋歌親自執(zhí)剪。

安捷問洗頭妹:“小宋呢?”果然,洗頭妹把他當(dāng)成了熟客,甜甜地叫了一聲“大哥”,說:“我們老板今天沒來?!卑步菹脒@就對了,離開昆明前,他就得到情報,陳子平應(yīng)該就在這兩天回到景洪。宋歌一定是陪她的“老公”去了。

頭發(fā)洗好,安捷坐到理發(fā)椅上,大大咧咧地說:“給小宋打個電話,就說安哥來了,叫她來給我理個板寸?!蔽宀暑^發(fā)的小伙子懾于他的氣勢,趕緊去打電話,一會兒過來說:“對不起大哥,我們老板的手機關(guān)了。”

安捷點了點頭:“那沒辦法,你們哪個手藝好,湊合著給大哥理理?”立即有個小伙子跑過來,自我介紹說是這里的師傅,理板寸他拿手。安捷說:“就你吧!”

安捷的頭發(fā)理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停電了,小伙子小姑娘們忙著找來蠟燭點上。安捷冷冷地問:“我這腦袋被搞成這個樣子,怎么辦?”看來理發(fā)時碰上停電的情況還真不少,執(zhí)剪的小伙子胸有成竹,笑嘻嘻地說:“大哥你不要著急,我這推剪是充電的,沒電照樣理?!卑步菘粗R子里燭光點點,自己的臉像幽靈般明明暗暗,頭發(fā)理了一半,像個嬉皮士,也笑了。

頭發(fā)剛理完,電來了,安捷發(fā)現(xiàn)小伙子的手藝實在不怎么樣,開了句玩笑:“你這手藝,干脆給我推光算了?!毙』镒右坏暤卣f:“對不起對不起,大哥,沒電,光線不好,沒理好,是沒理好。今天老板不在,我不敢作主,不然我給你打八折?!?/p>

安捷哼了一聲:“小宋來了,你告訴她,你把安哥的頭發(fā)理壞了?!毙』镒舆B連點頭:“是是是!”

安捷在夜市上買了一頂灰色的帆布帽,把自己怪模怪樣的頭發(fā)遮起來。他決定第二天上午再給房叔打電話,請他安排自己和陳子平見面。

這天晚上十點多鐘,包指導(dǎo)乘坐的航班降落在景洪機場。他匆匆鉆進一輛懸掛著地方號牌的轎車,前來迎接他的西雙版納警方人員告訴他,下午六點接到上級通知后,他們就開始在城區(qū)查找安捷,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找到。不過,調(diào)看高速公路的收費信息,安捷駕駛的越野車已經(jīng)下了思小高速公路,應(yīng)該已經(jīng)進入了景洪城區(qū)。

包指導(dǎo)翻了個白眼:“能讓你們那么容易就找到,他就不叫安捷了。告訴你吧,那是我?guī)煾?!找,接著找。記著,找到了,千萬別驚動他!”

十二

房叔的聲音聽起來陰郁而煩亂:“別再打電話了,請回吧?!闭f完就掛了電話。

安捷立即預(yù)感到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一般情況下,做毒品生意的“上家”不管手里有貨沒貨,總希望多結(jié)識幾個“下家”,這就跟做正規(guī)生意一樣,客戶越多越好。當(dāng)然,“上家”會非常小心地考察“下家”的來路,畢竟這是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生意,但一般情況下不會立馬關(guān)門。而且安捷提到廣東老板的名字時,房叔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吃驚,看來,廣東老板的手下此前一定跟房叔聯(lián)系過,情報是準(zhǔn)確的。

在景洪,陳子平是黑白兩道赫赫有名的人物。安捷只花了一個小時就打探到了情況,但這個情況讓他大吃一驚:陳子平死了!

應(yīng)該就在安捷離開“美美”洗頭屋后不久,陳子平在宋歌家里被人用槍打死了。

安捷做的第一件事,是退掉了小旅館的房間,驅(qū)車直奔勐??h,在城郊找了個農(nóng)家小院,謊稱自己是到西雙版納采風(fēng)的攝影家,需要租間房子住上一段時間。他做的第二件事,是輕車熟路地弄到了兩副汽車號牌,在回到農(nóng)家小屋之前,就給吉普車更換了號牌。

安捷很清楚,陳子平一死,上級會立即下令中止行動,加上他偽造領(lǐng)導(dǎo)簽字領(lǐng)取了槍彈,現(xiàn)在從省里到州里,各級警方一定都在全力尋找自己。

不能讓他們找到自己,不能讓這個案子還沒有開始就宣告結(jié)束。

安捷已經(jīng)從內(nèi)心深處把這個案子當(dāng)成了自己警察生涯的最后一戰(zhàn)。

安頓好后,憑著一名老偵查員的經(jīng)驗,安捷出入了幾家茶葉行、木材行,和當(dāng)?shù)貛酌习逡黄鸪粤藗€午飯,又約了幾個人去泡了個腳,到下午四點鐘左右,安捷已經(jīng)掌握了陳子平死亡的若干細(xì)節(jié)——

陳子平從昆明回到景洪,夜已經(jīng)深了。房叔開車把他送到宋歌樓下后就走了。大約一個小時后,房叔和陳子平的弟弟陳子安先后接到了宋歌的電話,宋歌在電話中歇斯底里地告訴他們,老板被人打死了。

陳子安和房叔同時趕到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陳子平連中三槍,死在臥室門口。陳子安和房叔商量后,決定報警。警方到達后,主要是對宋歌進行了詢問。據(jù)宋歌說,她這天不舒服,沒有去“美美”。夜里大約十一點,陳子平回家,自己拿鑰匙開的門。當(dāng)時她正在沖涼,聽到了槍聲后沖出浴室,陳子平已經(jīng)死了。警方反復(fù)問宋歌有沒有看到開槍的人,宋歌語無倫次,一會兒說看到有個影子翻窗戶跑了,一會兒又說她啥也沒看見,只顧得上抱著老板的尸體痛哭。

在江湖傳言中,宋歌與陳子平的暴死顯然有重大關(guān)系。二十二歲的宋歌是景洪出了名的美女,總有些男人想去勾引她。有人說,陳子平比宋歌大十五歲,又常年在外,宋歌難免閨房寂寞。他們猜測,當(dāng)時宋歌和她的相好正在偷情,沒想到陳子平突然回來了。陳子平必然是暴怒——宋歌臉上的耳光印就是明證。而關(guān)于臉上的傷痕,宋歌的解釋是,她從浴室里沖出來時摔到了地上,蹭傷了臉。安捷在心里冷笑,這個傻女人,摔傷和挨了耳光,不用法醫(yī)鑒定,是個人一眼就能看出差別。

陳子平和宋歌的情人——一定是個年輕人——必然發(fā)生了打斗。打斗中,宋歌的情人拔槍射殺了陳子平,之后逃離。江湖上說,那人有槍,看來也非善類,說不定是某個幫派 “老大”級的人物。

另有一種說法是,陳子平這些年做生意,得罪了“道”上不少人,也擋了不少人的財路,那些人趁他落單的時候,開槍殺了他。還有人說,陳子平做生意,肯定要打通官家的路子,最近他有一個很大的房地產(chǎn)項目,突然遭到了政府的清理,據(jù)說是有政府要員想把這個項目從陳子平手里搶過來。陳子平生氣了,揚言誰要奪了他嘴里的肥肉,他就拼個魚死網(wǎng)破,還把那個官員索賄受賄的證據(jù)向省紀(jì)委舉報了。于是這個政府要員雇兇殺人滅口,并且故意選擇在宋歌家里動手,造成情殺假象。

陳子平不知是對自己的死早有預(yù)感,還是天生心機縝密,他早已立下遺囑:一旦他出現(xiàn)什么意外,勐海的房產(chǎn)由妻兒繼承,其余所有的生意和資產(chǎn),全部由弟弟陳子安繼承。也就是說,從陳子平咽氣的那一刻起,陳子安已經(jīng)成了陳家的新老板。

安捷還打聽到,陳子平的葬禮將在三天以后舉行。陳子安、房叔和宋歌肯定都會在葬禮上出現(xiàn)。他想這是一個機會,盡管他知道,警方一定會嚴(yán)密監(jiān)視葬禮上所有人的一舉一動,說不定自己一露面就會被控制,然后押解回昆明。但他覺得這個險值得一冒。

十三

安捷是在陳子平的葬禮接近尾聲時才出現(xiàn)的,天色已近黃昏。

他已經(jīng)在外圍觀察了很長時間。對他來說,要認(rèn)出哪些人是便衣警察輕而易舉。發(fā)現(xiàn)包勝光的時候他有些高興,這就對了,包勝光一定是上級派來“抓”他回昆明的。只要他不下命令,西雙版納警方的人就算認(rèn)出他,也不會貿(mào)然動手。在如此盛大的一個葬禮上,包勝光應(yīng)該不會下令公開對自己進行控制,他相信,這點兒小面子,包指導(dǎo)還是會給他留的。

安捷朝房叔伸出右手,房叔遲疑著沒有伸手,他不認(rèn)識這個精壯的男人。安捷湊近他的耳朵,輕聲報出了廣東老板的名字。房叔皺起了眉頭,咕噥道:“你怎么還不走?”安捷說:“大哥遇到不幸,我們這些做兄弟的,總該來上炷香嘛。”這句話他故意說得有些響亮,果然,陳子安和宋歌都朝他轉(zhuǎn)過臉來。

陳子安仔細(xì)地打量著安捷,問房叔:“他是誰?”

房叔支支吾吾:“生意上的一個朋友?!?/p>

安捷沒有理會人群中包勝光注視他的目光,立即轉(zhuǎn)向陳子安:“兄弟,我叫安捷,從廣東來。我們老板跟大哥是老朋友。”

陳子安看了看宋歌,又看了看房叔。

房叔不置可否地哼哼了兩聲。宋歌打量安捷的目光,幽幽怨怨而又風(fēng)情萬種,這倒不是說宋歌對安捷一見鐘情,而是她混跡江湖多年早已養(yǎng)成的習(xí)慣。

安捷抓住時機,接著對陳子安說:“兄弟,我們老板專程安排我過來跟大哥談一筆大生意,沒想到……”

陳子安應(yīng)該是對安捷提到的“廣東”、“大生意”產(chǎn)生了興趣,懶洋洋地翻了翻眼皮:“你剛才說,你叫什么名字?”

安捷立即重復(fù)道:“我叫安捷?!彼麎旱土寺曇?,“當(dāng)然,你去查我住的酒店,肯定查不到這個名字。”

陳子安似笑非笑:“你姓安?”

安捷點頭。

“我叫陳子安。我的名字里也有一個安字,我們有緣?!标愖影舱f著朝安捷伸出了右手。

安捷迅速而有力地跟他握了一下手。

“這兩天不走吧?給我留個電話?!标愖影彩栈厥郑幌滩坏卣f道。

“我的電話,房叔那里有。”安捷努力讓自己提到房叔兩個字的時候,顯得畢恭畢敬。

“我是說,給我留個電話?!标愖影驳穆曇舳溉蛔兊脟?yán)厲。

與陳子安互換了手機號碼,目送他、宋歌和房叔在一幫兄弟的簇?fù)硐码x開后,安捷的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這時,他感到有人從他身邊走過,而且碰了碰他的右手。

他知道,那個人只能是包勝光。安捷離開舉行葬禮的大佛堂,上了包勝光駕駛的黑色轎車。

包勝光在一家竹林深處的傣味餐館訂了個雅間,點了幾個精致的小菜。他開口第一句話說的是:“安哥,我請客,不報賬?!?/p>

安捷笑了笑:“接下來你就該說,安哥,給兄弟一個面子,跟我回昆明吧?!?/p>

包勝光卻沒笑,正色說:“不錯,剛才在佛堂里,我已經(jīng)讓人訂了咱倆今晚回昆明的機票。你領(lǐng)出來的槍,先交到州局,租的那輛車,鑰匙留下,我讓西雙版納的朋友幫你開回昆明?!?/p>

安捷依然笑容滿面:“我要是不喜歡坐飛機呢?”

包指導(dǎo)的兩只小眼睛瞪得溜圓:“我也不喜歡坐飛機,但是這趟飛機,咱倆都非坐不可。有人會拿著槍,頂著我們的后腰,把我們送上飛機的?!?/p>

安捷笑得更開心了:“不是有人,而是你會拿著槍,頂著我的后腰,把我押上飛機吧?可是你忘了,坐飛機是不能帶槍的。”

包勝光一時語塞,安捷吃了一口菜,悠悠地說:“你覺得老大死了,案子不辦了,對嗎?”

包勝光受不了安捷這種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壓著嗓子吼道:“安哥,你惹下大麻煩了,知道嗎?馬上跟我回去還能有救,再這樣亂搞,丟飯碗是小事,搞不好要坐牢的?!?/p>

安捷輕蔑地一笑:“這件事,我還真就干定了。你放心,我絕對不會亂搞。你想想,大陳死了,小陳接手,除了生意和女人,他還會接手什么?”

包勝光明白安捷說的是囤積在陳子平手里的毒品。

“他恐怕不敢?!卑鼊俟庹f。

“你再想想,如果小陳接手,他從來沒做過這種生意,一定急于出手;如果他沒有接手,那貨就囤在房叔手里,這批貨本該是小陳的,房叔窩下了貨,也一定會盡快出手變現(xiàn),帶錢跑路。我們現(xiàn)在收手,錯過了戰(zhàn)機,不管是小陳出貨以后收手,還是房叔出貨之后跑路,我們都再也沒有機會了?!?/p>

包指導(dǎo)不得不承認(rèn)安捷說得有理,但他堅持,案子辦不辦,怎么辦,他都作不了主,他的任務(wù)只是把安捷帶回去。

“小包,我鄭重地請你報告上級,這個案子,貌似還沒有開始,但其實已經(jīng)到了最關(guān)鍵的節(jié)點。我請求讓我繼續(xù)執(zhí)行任務(wù),至于我犯的錯誤,案子結(jié)束之后,我愿意承擔(dān)一切后果?!?/p>

安捷凝重的表情讓包勝光沉默了。

就在這時,安捷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陳子安”!

包勝光靜靜地等著安捷打完了電話。

“陳子安約我半小時后見面,就在宋歌的洗頭屋。”安捷低聲說。

包勝光咽了一口唾沫,又咽了一口:“去吧……你的手機號碼給我……哥,親哥,千萬跟我保持聯(lián)系!”

十四

陳子安說:“安總……”

安捷立即打斷了他:“可別叫我安總,您才是老總,我不過是個跑腿兒的,廣東人叫馬仔。您看得起我,就叫我老安吧?!?/p>

陳子安自負(fù)地笑笑:“這個世界上,誰是老板,誰是馬仔?我看每個人都是馬仔,錢的馬仔?!?/p>

陳子安畢業(yè)于云南民族大學(xué)東語系,學(xué)的是泰國語,在邊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也算是個文化人了。他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哥哥陳子平做生意已經(jīng)發(fā)了財,開了家木材進出口公司,讓陳子安去經(jīng)營,而且全部股份都算在陳子安的名下。

安捷笑了笑:“陳總說得有道理。不過,你們做老板的,是玩兒錢,我們做馬仔的,是被錢玩兒?!?/p>

陳子安換了個話題:“安老板前幾天去小宋那里做了頭發(fā),聽說很不滿意,來,小宋,給你安大哥重新做一個?!?/p>

宋歌立即殷勤地迎了上來。

安捷注意到,“美美”洗頭屋已經(jīng)掛出了“暫停營業(yè)”的牌子,店員們也早已不見了。廳堂里除了陳子安、宋歌和他,只有一個精壯的漢子,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門后的沙發(fā)上,低著頭玩手機,那應(yīng)該是陳子安的保鏢。畢竟,哥哥剛剛被人槍殺,他不得不防一手。

宋歌給安捷理發(fā)的時候,安捷感到她的手指有意無意地撩動著自己的耳垂。這是一個挑逗的信號。陳子安繼續(xù)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安捷聊著天,他們都小心翼翼地避開任何可能與毒品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字眼。安捷明白陳子安是想摸摸自己的底細(xì),于是含含混混地暗示陳子安:自己當(dāng)了五年陸軍特種兵,退伍后找不到事做,跟朋友到了廣東,認(rèn)識了現(xiàn)在的老板。先是做保鏢,時間長了,老板見他做事穩(wěn)重,逐漸安排他代理一些大生意。安捷注意到,自己說到特種兵的時候,宋歌的手指有一絲慌亂。

理完發(fā),洗好頭,陳子安暗示安捷可以走了。臨別時,他說了兩遍讓安捷在西雙版納多玩兒兩天,等忙過哥哥的喪事再好好聚一聚。安捷邁步走出店門時,注意到宋歌朝自己甜甜地笑了笑,像是兩個人之間已經(jīng)有了某些小秘密。安捷若無其事地朝她笑了笑。

確認(rèn)沒有被跟蹤之后,安捷一邊走路,一邊給包指導(dǎo)打了個電話,簡單通報了自己和陳子安見面的情況。他強調(diào),陳子安似乎并不相信他哥哥留下來的“老人”,無論是房叔還是宋歌。他似乎急于找到一些“可用”的人。安捷問包勝光上級的意見是什么。他聽到包勝光在電話那端咽了幾口唾沫:“我跟頭兒說,你太厲害,我把你跟丟了。”

安捷笑了。

他走到停車場,把吉普車開出來。安捷預(yù)感到,這個夜晚,注定還有些事情要發(fā)生。

十五

宋歌不是一個人走的,陳子安叫來了房叔,讓他親自開車送她回家。槍殺陳子平的兇手沒有找到之前,宋歌知道,陳子安不會讓她離開他們的視線。

陳子平一死,宋歌立即明白,自己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投向陳子安的懷抱。陳子平活著的時候,陳子安對她這個“二嫂”彬彬有禮,從未表現(xiàn)出對她有什么非分的想法。但是宋歌很自信,只要是男人,她就沒見過還有誰能夠拒絕美女主動投懷送抱。然而幾天下來,宋歌很失望,陳子安對她露骨的表現(xiàn)似乎渾然不覺,有時看她一眼,眼神中不是欲望,而是一種惡狼般的兇光。難道他已經(jīng)知道老板是怎么死的了?他暫時不向自己下手,是因為報了警,怕惹上麻煩?還是要慢慢折磨自己,就像貓玩老鼠,玩夠了之后再慢慢弄死自己?

與陳子安的表現(xiàn)不同,陳子平一死,宋歌就感到房叔對自己蠢蠢欲動。

車開到樓下,宋歌甜甜地叫了一聲房叔,說我自己上去吧,謝謝房叔。房叔卻笑嘻嘻地說,子安交代了,我得親自把你送上樓,還要親自把你的門關(guān)好,你可是我們的小寶貝喲,哪里碰掉了一塊兒皮,房叔我都心疼喔。

果然,房叔把宋歌送進房間后,一屁股在沙發(fā)上坐下來,先是讓宋歌泡茶,接著又走到酒架前,取下一瓶紅酒,叫她找兩個杯子,陪房叔喝一杯。

宋歌當(dāng)然不敢得罪房叔,只得找出酒杯來,坐了陪他喝。房叔喝得很快,宋歌淺淺地、一口一口地抿。半瓶紅酒下肚,房叔的手腳便不老實起來,先是挨挨蹭蹭地和宋歌擠到一只沙發(fā)上,繼而就摟住了她的肩膀。宋歌有些著急,她不喜歡這個老頭子倒是其次,她最擔(dān)心的是,陳子安一旦知道自己被這個老家伙得了手,就更不可能接納她了。宋歌從小就看著老媽玉香憑借各種各樣的男人“幫忙”,才衣食無憂地活到現(xiàn)在,才讓她這個沒爹的孩子吃穿不愁地長到了十六歲。靠住一個有錢有勢的男人,幾乎是宋歌能夠開心享樂地活下去的唯一選擇,但這個男人,絕對不可能是房叔。

她半真半假地推開房叔,站起身來,開了句惡毒的玩笑:“房叔,你做這種事情,就不怕老板的陰魂來找你?”

房叔借酒壯了膽,嘎嘎地笑著:“陰魂?你房叔我當(dāng)年打仗的時候,殺死多少人,這么多年了,也沒見哪個陰魂來找過我?!狈渴逭f著就站起來,繞到宋歌的身后,把她摟住了。

宋歌畢竟是江湖中人,趕緊大叫:“不行房叔,我這幾天身上不干凈?!?/p>

房叔可不吃這一套,把宋歌摟得更緊了,貼著她的耳朵說:“不干凈?房叔我就喜歡你這種不干凈的小東西?!闭f著,在宋歌的耳垂上輕輕咬了一口。

就在房叔把宋歌摁倒在沙發(fā)上的時候,宋歌的手機突然驚天動地地響起。趁房叔一驚,宋歌撲過去抓起手機。手機鈴聲讓房叔記起了自己監(jiān)視宋歌的任務(wù)。他沒有阻止宋歌接聽手機,而是走到宋歌身邊,屏氣凝神,想聽清給宋歌打電話的人說了些什么。

宋歌很快地說:“好的,你上來吧!”就掛斷了電話。

房叔厲聲問:“誰?”

宋歌卻笑而不答。不到一分鐘,門鈴響了。

宋歌飛快地把房門打開,站在門外的是一身黑衣的安捷。

宋歌笑得幾乎把腦袋拱進了安捷的懷抱,一迭聲地說:“請進請進。來來來,坐。喝茶還是喝酒?”

安捷穩(wěn)穩(wěn)地在沙發(fā)上坐下,只說了一個字:“茶!”然后就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了房叔。房叔的眼神有一絲的慌亂,趕緊避開了安捷的眼鋒。

十分鐘后,房叔主動告辭。宋歌風(fēng)姿綽約地把房叔送到了門口,膩膩地說房叔再見,還在他的腮幫上“?!钡赜H了一口。

房叔的臉都綠了。

宋歌關(guān)好房門,一轉(zhuǎn)身,輕盈地坐到安捷的沙發(fā)扶手上,笑模笑樣地問:“你怎么來了?”

安捷不看宋歌,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我一直在盯著你?!?/p>

宋歌故作大驚小怪:“是嗎?看上我了?”

安捷沒有說話。

宋歌站起來,在電視機前百媚千嬌地轉(zhuǎn)了個圈:“我很漂亮,是嗎?”

安捷點頭。

“你很性急?”宋歌又問。

安捷指了指茶杯:“茶涼了。”

宋歌蝴蝶一般翩然飛舞到安捷身旁坐下,“知道嗎?很多人比你還要性急,可是他們都不敢?!?/p>

“聽說你不但理發(fā)理得好,泡茶的手藝也不錯。”

宋歌咬了咬下嘴唇,安捷的心突然怦地猛跳了幾下,宋歌這個動作,很像張雯。

“我告訴你,想泡我,你會死得很快?!边@話是宋歌咬著嘴皮子說出來的。

“如果現(xiàn)在不是我坐在這里,你恐怕死得比我更快?!边@話是安捷冷笑著,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宋歌當(dāng)然明白安捷的意思,趕快笑著說:“是啊是啊,我是要好好謝謝你呀,安大哥,可是今天不行,我身上不干凈?!?/p>

安捷淡淡地笑了:“你想多了?!?/p>

宋歌瞪大了眼睛:“那你什么意思?”

安捷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閉了閉眼睛,才慢吞吞地說道:“我大老遠(yuǎn)地從廣東過來,生意還沒有做成,我不想看著你們自己先亂起來,那樣,我的生意可能就永遠(yuǎn)做不成了。我不想白跑一趟?!?/p>

說這些話的時候,安捷心想,我說的好像是真話喔!

十六

星期五的黃昏,張雯騎了電瓶車去接安安。站在電瓶車的踏板上,安安問:“吳伯伯呢?吳伯伯為什么不開大汽車來接我?”張雯沒好氣地說:“吳伯伯,吳伯伯,他又不是你爸!憑什么要來接你?!卑舶灿謫枺骸鞍职帜??”張雯說:“出差了?!卑舶病班浮绷艘宦?,他早就習(xí)慣了這個被稱為爸爸的男人無緣無故地消失一年半載。過了一會兒,安安又問:“爸爸為什么不開大汽車呢?”張雯隨口說:“你爸爸窮,買不起大汽車,行了吧!”

張雯不想做飯,帶安安去吃了肯德基?;丶液螅舶部磩赢嬈?,張雯收拾屋子,把準(zhǔn)備洗的衣物找出來,按外衣內(nèi)衣、深色淺色分門別類整理好。安安一個人看動畫片覺得無趣,跑到臥室纏著張雯陪他一起看。張雯答應(yīng)著:“等媽媽把衣服放進洗衣機,就來陪你看?!币鹿耖T開著,小孩子大概都有鉆衣柜的愛好,張雯一轉(zhuǎn)身,安安就鉆進了衣柜里。張雯叫他快出來,安安抱著一個紙盒子鉆出來,把紙盒往地上一扔,大叫:“媽媽,媽媽,這是什么寶貝?”

張雯還沒來得及把盒子搶過來,安安已經(jīng)掀開了盒蓋,疊得整整齊齊的警服出現(xiàn)在母子面前。

張雯愣住了。

“我們學(xué)校那些看大門的叔叔也有這樣的衣服?!卑舶舱f。

孩子的話像一把錐子,扎得張雯的心抽著疼起來。她把紙盒蓋上,塞回到衣柜里,拉著安安的手,走出臥室,來到陽臺上的小書房,在紅色帆布椅上坐下,讓安安坐在自己的膝蓋上。

“安安,聽媽媽說,你爸爸不是看大門的,他是警察,是一個很了不起的警察?!本驮趦鹤臃桨步菥哪且凰查g,張雯下了決心,她要告訴兒子,他有一個值得驕傲的爸爸。

“我不信!”安安大叫起來,從張雯的膝蓋上蹦了下去。他學(xué)著警匪片里警察打槍的動作,跑來跑去,嘴里發(fā)出砰砰的聲音:“警察叔叔可威風(fēng)了,抓壞人,打仗。我爸啥也不會,他是個笨蛋?!?/p>

張雯生氣了,大喝道:“安安,過來,站好!”

安安嚇了一跳,他發(fā)現(xiàn)媽媽的臉色很嚴(yán)肅,趕緊跑到媽媽面前站好。

張雯走進臥室,從床頭柜最下面的一個抽屜里拿出一個鏡框。鏡框里是她和安捷的結(jié)婚照。照片上張雯笑得像三月的桃花一般燦爛,身著警服的安捷干練而帥氣。一轉(zhuǎn)眼,八年過去了,張雯的鼻頭微微有些發(fā)酸。

她拿著鏡框,重新走到紅色帆布椅前坐下,叫過安安,指著相片上的自己問:“這是誰?”

“媽媽?!?/p>

她又指著穿警服的安捷:“這個呢?”

安安遲疑了一下,才說:“爸爸?!?/p>

張雯說:“這下你相信了吧?你爸爸真的是警察,他抓了很多壞人。如果不把那些壞人抓起來,他們就會害更多人,特別是像你們這樣的小朋友。”

安安仿佛一下子理解不了媽媽的意思,他盯著張雯手里的照片,疑惑地問:“我在哪里?”

張雯撲哧笑了,鼻頭再次一酸,眼淚差點兒流出來。

“安安嘛……安安還在媽媽肚子里呢!”

張雯把結(jié)婚照收好,陪著安安看了一會兒動畫片,安安的困勁兒上來了。張雯帶兒子去洗澡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什么,心中一驚,手腳頓時僵住了。她太清楚安捷的工作性質(zhì)了,她怎么能讓孩子知道安捷的真實身份呢?孩子都喜歡炫耀,要是安安在學(xué)校里逢人便說他爸爸是警察,那可怎么辦???

“安安,你一定要記住,千萬不能跟任何人說你爸爸是警察,記住了嗎?”張雯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為什么?”安安迷迷糊糊地問。

“不為什么。你只要記得,千萬不能跟人說!如果你告訴別人你爸爸是警察……”張雯咬住了下嘴唇,“你爸爸,你爸爸……可能就永遠(yuǎn)不會回來了。”

六歲的孩子完全無法理解媽媽的心情,仍然問:“吳伯伯也不能告訴么?老師也不能告訴么?小勇、小麗也不能告訴么?”

張雯氣急敗壞地在兒子的光屁股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安安你聽好了!不能說就是不能說,誰都不能說!記住了嗎?”

安安被打疼了,咧了咧嘴,想哭,突然看到媽媽正在流眼淚,嚇壞了,趕緊拿小手去抹媽媽的臉:“媽媽不哭,媽媽不哭。安安聽話,安安不說?!?/p>

張雯抹了一把眼淚,仍然不放心,再次問道:“安安不說什么?”

安安認(rèn)真地說:“安安不說爸爸是警察,不說爸爸是警察?!?/p>

把兒子哄睡以后,張雯坐在紅色帆布椅上,真是腸子都悔青了。她突然想起來,下班時吳主任跟她聊了幾句,她告訴吳主任,安捷又出差了。吳主任當(dāng)然不知道安捷的真實身份,他只知道,張雯的先生是一個常年在外幫人看礦山守工地的小生意人。聽說安捷不在家,吳主任頓時興奮起來,主動提出要和張雯一起去接孩子。張雯婉拒后,他又提出,星期天,還是他來送安安去學(xué)武術(shù)。張雯“嗯嗯”著,沒有明確答應(yīng)也沒有拒絕。

張雯很清楚,吳主任對自己是“有想法”的,但是她同樣很清楚,像吳主任那樣有家有小、有錢有勢的中年男人,無非是想玩玩而已。她不可能讓他得手,但又不敢得罪他?!翱得馈碑吘故撬饺酸t(yī)院,在老板眼里,一百個護士都頂不上一個吳主任那樣的專家,專家就是醫(yī)院的搖錢樹??!更何況吳主任還有一個在省衛(wèi)生廳當(dāng)科長的老婆,那簡直就是醫(yī)院的保護傘。2002年,張雯從紅河衛(wèi)校畢業(yè)到昆明找工作,應(yīng)聘到一家私營醫(yī)院,那個姓魏的主任簡直就是個禽獸,對十九歲的張雯百般騷擾,仿佛所有的小護士都理所當(dāng)然應(yīng)該陪他睡覺。張雯一怒之下跑到院長辦公室,聲淚俱下地控告魏主任,結(jié)果卻是院長多給她發(fā)了一個月工資,讓她卷鋪蓋滾蛋。

好在吳主任還不是那種特別混蛋的家伙,他頂多就是趁人不備,挨挨蹭蹭占點兒張雯的小便宜;或者科室組織活動,吃完飯去KTV唱歌摟著張雯跳舞的時候手腳不老實。安捷不在家,安安讀寄宿制幼兒園,有時吳主任也開車送張雯回家,但張雯從來沒讓他進過自己的家門。其實張雯對這種衣冠楚楚、人模狗樣、貌似成功卻內(nèi)心猥瑣的中年男人充滿了厭惡,只要想想跟這種男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張雯就惡心得想嘔吐。她最擔(dān)心的是上夜班的時候,吳主任對她霸王硬上弓。她如果拒絕,吳主任肯定會想辦法把她趕出“康美”,但她無法想象如果自己順從,一旦安捷知道了會有什么樣的后果,她甚至擔(dān)心安捷會一槍蹦了姓吳的。

張雯對付吳主任的辦法是,時不時“麻煩”一下吳主任,讓他覺得自己對他的幫助似乎很需要,在工作上也盡量和吳主任保持一致,有意無意地讓同事們覺得她和吳主任是“一家人”,對吳主任一些稍稍出格的舉動,她也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接納。有一次,她在電視里看到有個冒險家端著一根長竿子顫顫巍巍地走過橫穿大峽谷的鋼索,她覺得自己就像是那個走鋼索的人,如果碰巧吹來一陣大風(fēng),或者腳下稍有閃失,她就會墜入深淵,萬劫不復(fù)。

不知道是擔(dān)心安安會在吳主任面前說出爸爸是警察,還是覺得安捷不在家,自己要盡可能避免與吳主任單獨相處,張雯給吳主任發(fā)了條短信,婉言謝絕了星期天送安安去學(xué)武術(shù)的事。吳主任沒有回復(fù)她的短信。

張雯握著手機,坐在紅色帆布椅上。夜深了,淡淡的涼意浸透鋁合金窗,張雯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她忍不住撥出了安捷“生活手機”的號碼。

電腦提示音:“您所呼叫的用戶不存在,請查對后再撥。”

這種孤苦伶仃之痛,對張雯來說,早已不是第一次。只是在這個春城六月的午夜時分,心痛似乎來得更猛烈一些。

十七

包勝光用墨鏡遮住半張臉,穿了條花花綠綠的大褲衩,勾著脖子左顧右盼地走進曼聽公園深處的茶室。他摘下墨鏡扔到桌子上,對早已在此等候的安捷又是搖頭又是嘆息:“哥,你真是我哥。我越來越看不懂你究竟想怎么搞了,居然在宋歌那里待了一夜,你不怕違反紀(jì)律,也不怕得病啊——那種女人!”

安捷笑而不答。

包勝光向上級報告了安捷的想法,支隊長仍然要求安捷中止行動,馬上回昆明。但包勝光聽出支隊長的態(tài)度似乎已不再那么堅決,他決定暫時不要打斷安捷的行動。包勝光覺得,安捷的動作越搞越大,就這樣沒有任何結(jié)果地回到昆明,肯定吃不了兜著走,他不愿意眼睜睜看著師傅栽個大跟斗。

包勝光向安捷通報了西雙版納警方偵辦陳子平被槍殺一案的最新進展——2011年,宋歌在蹦迪時認(rèn)識了一個名叫巖坎的人,此人系境外民族地方武裝的小頭目,比宋歌大四歲,人長得帥,而且謊稱自己是境外某“司令”的公子,一來二去贏得了宋歌的芳心,兩人迅速打得火熱。陳子平被槍殺那天晚上,應(yīng)該是無意中將宋歌和巖坎捉奸在床,陳子平勃然大怒,扇了宋歌的耳光,而且與巖坎發(fā)生了打斗。陳子平顯然不是巖坎的對手,被巖坎打倒后,應(yīng)該是放了狠話,說無論如何都要取巖坎性命,結(jié)果巖坎怒殺陳子平。據(jù)可靠情報,巖坎已潛逃境外躲藏。

另據(jù)偵查,陳子平生前大約還有一百公斤海洛因囤積在境內(nèi)某秘密據(jù)點。房叔應(yīng)該已經(jīng)把這批毒品移交給了陳子安,至于毒品藏在什么地方,很可能只有房叔和陳子安兩個人知道。

“這一百公斤毒品如果流到內(nèi)地,又要害死多少人,毀滅多少個家庭?。 卑笇?dǎo)一臉沉痛地說。

“這個就不用你包指導(dǎo)給我上政治課了吧?”安捷反問,“你的意思是,上級已經(jīng)同意我繼續(xù)行動,最直接的目標(biāo)就是打掉這一百公斤海洛因?”

包勝光搖頭:“哥,我可沒這樣說。直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找到你,我什么也沒跟你說過。拜拜了大哥。”包勝光說完,抓起墨鏡,扣到臉上,勾頭縮腦地走了。

房叔氣急敗壞地向陳子安告密,說是安捷在小宋屋子里待了整整一夜,陳子安的反應(yīng)遠(yuǎn)遠(yuǎn)出乎房叔的意料。陳子安說:“是嗎?好?。⌒瞻驳谋臼虏恍“?。一個長年在外面跑的單身男人,一個老公剛死不久的單身女人,一個帥哥,一個美女,干柴烈火,讓他們燒去吧!”房叔的鼻子立馬就氣歪了。

房叔消失以后,陳子安給宋歌打了一通電話。他沒有提安捷在宋歌那兒過夜的事情,而是交代她必須保持跟這個廣東馬仔的聯(lián)系。宋歌迫不及待地向陳子安報告:姓安的說了,他想做成生意,不想白跑一趟。陳子安卻沒有再說什么。

宋歌約安捷喝咖啡,戴了個黑色的面紗坐在臨窗的座位上等安捷。安捷說,我不喝咖啡,喝茶,熟普洱。茶和咖啡端上來之后,安捷抿嘴淺笑。宋歌問他笑什么,他指著宋歌的面紗說:“在西方,只有參加葬禮才戴這玩意兒?!彼胃璧哪槦猛t,趕緊把面紗取下來扔到椅子上。

“你好像很有學(xué)問喔?”宋歌的眼波里像是有兩條小金魚在游動。

“沒事兒的時候,喜歡看碟?!?/p>

兩人聊了一會兒電影,安捷漫不經(jīng)心地問:“有部電影,叫《不忠》,看過沒有?”

宋歌不明白安捷說的是哪兩個字,安捷用指頭蘸了茶水,在桌上寫給她看。

宋歌眼睛里的小金魚停止了游動,她問:“講什么的?”

安捷的眼神像一張網(wǎng),堅定地要把宋歌眼里的小金魚網(wǎng)住:“講的是一個名叫康妮的女人,遇到了一個神秘的帥哥,然后迅速地跟這個神秘帥哥搞到一起,對她老公,康妮一次又一次地撒謊。后來,康妮的老公把她的小情人干掉了……”一絲約略有些詭秘的微笑在安捷的臉上彌漫開來。

“你想說什么?”宋歌有些緊張。

“我只想告訴你,這部電影很好看。如果你有興趣,可以去買張碟看?!?/p>

“我不喜歡看外國電影,又要看畫面,又要看字幕,忙不過來?!?/p>

“這部電影,我建議你一定要看。另外,我聽說了一些事情。這些事情,我這個外鄉(xiāng)人都能聽到,陳子安肯定也會聽到。如果你不想看電影,最好去找找陳子安,把你們兩個人都聽說過的事情好好談一談。”安捷一邊說,一邊把手摁到了宋歌擱在桌面上的手上。

宋歌的眼珠子像兩只小麻雀,蹦來跳去了好一會兒。她緩緩抽出自己的手,咬住了下嘴唇。

那天夜里,宋歌把陳子安約到了自己家里。她跪在陳子安的腳下,一邊嗚嗚地哭,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自己如何認(rèn)識巖坎,如何跟巖坎偷情,如何被陳子平撞上,以及巖坎如何槍殺陳子平之后逃走的全過程。在她訴說的過程中,陳子安一直沒有說話,仿佛這個故事他早就知道,而且知道得比宋歌還要詳細(xì)。最后,宋歌抱住了陳子安的腿,一遍又一遍地哭著說:“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陳子安伸出手,緩緩撫摸著宋歌的頭發(fā),喃喃自語一般:“這就對了嘛!”

宋歌順勢把自己的臉埋到了陳子安的大腿上,她的眼淚打濕了陳子安的褲腿。正當(dāng)宋歌以為某些事情即將順理成章地發(fā)生時,陳子安突然站起,飛起一腳把宋歌踢開。

“你給我聽好了!你他媽的就是我哥的一條狗!你害死了我哥,我現(xiàn)在還不想收拾你。不過,你給我記好了,你欠我哥一條命!”

陳子安說罷,整理了一下衣衫,離開了宋歌的屋子。

十八

奇怪的是,罵過宋歌之后,陳子安對她的態(tài)度卻發(fā)生了空前的變化。不但出席任何公開場合都帶著宋歌,而且經(jīng)常當(dāng)眾表現(xiàn)出對宋歌的親昵。在江湖上,陳子安不過是個新手,他認(rèn)為宋歌已經(jīng)把隱情向他“坦白交代”,于是成了可以信賴的親信。

這是安捷的分析。

陳子安對安捷依然很熱情,雖然當(dāng)安捷試探性地提到“生意”時,陳子安斷然表示他不知道安捷想做什么生意,不過他表示,如果安捷的手頭比較緊,可以給他當(dāng)一段時間司機。陳子安接手了其兄的好幾輛豪華車,看起來,他的確需要保鏢兼司機。當(dāng)他答應(yīng)付給安捷一萬塊作為一個月的勞務(wù)費時,安捷毫不遲疑地答應(yīng)了。

安捷通過包勝光向上級報告,現(xiàn)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包勝光卻好幾天沒有聯(lián)絡(luò)安捷。安捷主觀地認(rèn)為,上級是默許了他的行動。

安捷很快了解到,陳子安最大的愛好是炒股票。2012年5月,上證綜指沖到兩千四百點時,陳子安錯判形勢,把木材公司所有的流動資金都投進了股市。A股隨后一路下滑,陳子安的股票被深套,木材公司資金鏈幾乎斷裂;接手哥哥的財產(chǎn)和項目后,陳子安又將所有的“活錢”都用來補倉,A股繼續(xù)下滑,陳子安的股票幾乎已被套死。

除了炒股票,陳子安另一個愛好是賭博。賭徒們都知道他剛剛繼承了巨額財產(chǎn),變著法子約他參賭,一點兒一點兒把他的腰包掏空。陳子安也知道賭徒們在做局害他,可他賭得已經(jīng)上了癮,根本無法抽身。

這天,陳子安叫安捷開了輛“路虎”越野車,送他和宋歌去玩玩。秘密賭場位于“天安大商場”的頂樓,安捷把他們送到樓下后,把車停好,無所事事地在商場里閑逛起來。

仿佛有一股看不見的魔力牽引著安捷,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擺滿玩具的貨架前。他一眼就看中了一架漂亮的遙控直升機。那個陽光明亮得讓人眼睛發(fā)酸的午后,那片青翠得幾乎發(fā)黑的草地,草地上的紅色帆布椅,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和奔跑的孩子,就那樣突如其來地闖入安捷的腦海之中。孩子哭喊著讓他滾蛋,罵他什么都不會的聲音,也異常清晰地敲打著他的耳膜。

安捷禁不住拿起玩具直升機,摩挲著。售貨員立即殷勤地迎上來,介紹著性能和價格。安捷剛要把遙控直升機放下,突然聽到宋歌甜膩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安哥,喜歡啊,想買一個給你兒子玩啊?”

安捷拿著玩具直升機的手霎時僵硬。難道陳子安已經(jīng)對自己進行了秘密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自己在昆明有妻有子?無論如何,在這種事情上,絕對不能撒謊。他很快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喜歡是喜歡,可我這種一年到頭都在外邊漂著的人,什么時候能夠回去看看兒子啊,算了!”

“喜歡就買下嘛!”宋歌說著從安捷的手里接過直升機,“真的很漂亮喔。我來買,送給你兒子?!?/p>

宋歌這樣一說,安捷只得趕快掏出錢包,自己去付了款。七百九十九元,有一個漂亮的迷彩背包,可以把直升機收起來背在肩上。

那天陳子安贏了點兒錢,心情很好。離開商場時,安捷開車,他和宋歌坐在后排。陳子安注意到了擱在副駕駛座位上的玩具直升機。宋歌笑得像一只被獵人套中了的山雀:“安大哥可是個新好男人喲,出門在外,還想著給兒子買玩具?!标愖影残ξ亓R道:“說什么屁話!你以為我們這些男人,都是只知道吃喝嫖賭的壞東西?”宋歌趁機探過頭,在陳子安的臉上親了一口。陳子安把她推開,問安捷:“家里還好嗎?”

安捷沉沉地嘆了口氣:“要是家里還好,誰愿意成天在外邊跑啊?老婆是臨時工,兒子沒人帶,只能送去讀寄宿制幼兒園,六歲的孩子,可憐??!老婆一個月掙的工資,還不夠兒子上學(xué)的開銷……”

陳子安打斷了他,問道:“家在廣東?”

安捷顯得越發(fā)傷感,沉默了片刻,輕輕地吐出了兩個字:“昆明!”

安捷的感傷似乎觸動了陳子安,他伸手拍了拍安捷的肩膀,也嘆了口氣。

“是啊,不容易,都不容易?!标愖影舱f。

事實上,正是那天在車上的一番交談,讓陳子安對安捷產(chǎn)生了進一步的興趣。這個男人敢于把自己在昆明有家有小的消息透露給他,看來是誠心誠意地想和他做成生意。他知道自己必須小心,那天晚上,他分別約見了宋歌和房叔,讓他們想辦法去調(diào)查這個男人的底細(xì)。

十九

安捷接到宋歌打來的電話時,陳子安正在一家木材行里和幾個老板喝茶聊天。陳子安讓他也坐到茶桌上一起喝,安捷對自己“車夫”的身份定位很準(zhǔn)確,微笑著謝絕后,在店面前的木椅上坐下。店里打工的小姑娘給他端過去一杯茶,他也就不緊不慢地喝著,拿了一沓報紙,東一頁西一頁地翻看。

陳子安和幾個老板談?wù)摰氖悄静纳夂凸善毙星?。他們的情緒都有些低落。紅木市場最近不景氣,從國外進口的珍貴木材壓在倉庫里,資金周轉(zhuǎn)不靈,他們以為陳子安剛剛繼承了哥哥的遺產(chǎn),手里有大把現(xiàn)錢,想低價轉(zhuǎn)賣一部分木材給他。陳子安毫不諱言自己的活錢都套進了股市,他判斷A股大底已現(xiàn)?!拔疫€需要現(xiàn)錢吶,借我三五百萬補倉,絕對大賺??墒钦l愿意借給我呢?”陳子安一臉的悲觀。

宋歌的電話就是那時打到安捷手機上的。安捷摁下接聽鍵,先喊了一聲“小宋”,他有意讓陳子安聽見,他不想讓陳子安覺得自己和宋歌有什么事情瞞著他。

宋歌的聲音聽起來興高采烈,她告訴安捷,昨天她開車到了昆明,替老板辦點兒事情。現(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辦好了,想去看看嫂子和小侄子。

安捷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她說的“嫂子”和“小侄子”是誰,當(dāng)突然意識到宋歌要去拜訪的人是張雯和安安時,安捷像是猝不及防地被人澆了一桶涼水。

“這個……這個……”他支吾著,“我看就不必了吧?!?/p>

“這可是老板特意交代的喲?!彼胃栲锹曕菤獾卣f。

安捷瞄了一眼陳子安,看到他正端起小茶碗,悠閑自得地抿著熱氣騰騰的普洱茶,像是對安捷和宋歌這通電話毫不在意。安捷突然有了主意,他對著手機說:“小宋啊,有些事情,你恐怕是不懂。這樣吧,老板和我在一起,我問問老板,一會兒打回來給你。”

安捷掛了電話,朝陳子安走過去,他的臉上雖然堆滿了微笑,但他握著手機的手卻在情不自禁地顫抖。安捷恭敬地朝陳子安彎下腰,聲音很低卻不容置疑地說道:“老板,小宋剛才來電話,有點兒事情,單獨跟您說一下。”

陳子安大大咧咧地站起身,跟著安捷走到門外。熾烈的陽光讓兩個男人都瞇起了眼。

安捷臉上的笑容倏然消失,聲音也猝然冷硬如石。

“老板,你要我給你當(dāng)一輩子司機?”他問。

陳子安漠然地?fù)u頭:“沒有啊,想走,你隨時請便?!?/p>

安捷咬了咬牙:“老板,我是來做生意的。你忙,我等你;你信得過我,讓我當(dāng)車夫,我也愿意。不錯,你是老板,我是馬仔,但是你不能壞了道上的規(guī)矩?!?/p>

陳子安翻起白眼:“我不懂你在說什么?!?/p>

安捷一聲冷笑:“你讓小宋到昆明查我的老婆孩子,有這事兒吧?”

“話怎么能這樣說呢?小宋到昆明辦事,順便去看看你老婆孩子,也算是我的一點兒心意嘛?!标愖影惨荒樒ばθ獠恍Φ谋砬?。

“生意做不做,那是我們之間的事情。我不是你的馬仔,我的家人你不能打聽,這是道上的規(guī)矩?!卑步荻⒅愖影玻詈笠痪湓?,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里咬出來的。

陳子安卻“哈”地一笑:“什么道?什么規(guī)矩?我不懂!不過,我不管你是誰的馬仔,你過來跟我哥做生意,我哥死了,你就睡了我的小嫂子,這他媽的又算哪門子規(guī)矩?”

見安捷一下子愣住,陳子安就像是打麻將和了一個大滿貫,得意洋洋地看著他。

“我沒有……”安捷的聲音低了下去,“老板,你要相信,我做事是有原則的。”他的頭隨之也低了下去。

陳子安伸出一只手,搭到了安捷的肩上:“睡,還是沒睡,我不問,也不管。你有你的原則,我也有我的原則。我的原則是只和朋友做生意。什么叫朋友?”他反手隨便一指仍然坐在茶桌邊喝茶的那幾個人,“他們的老婆,跟我老婆都是朋友;他們的孩子,都管我叫叔叔?!?/p>

陳子安說完,笑了笑,邁步朝店里走去。

“等等!”安捷一聲低吼。

“老板……”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你說得有理。我,按你的原則辦!”

陳子安笑了,笑得兩只有些水腫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安捷從來沒覺得景洪的天氣像此刻這么炎熱,他全身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往外冒水,而他,就是一只煮在滾水里的蝦。

二十

這天下班前,張雯的手機上出現(xiàn)了兩個陌生的號碼。

第一個電話竟然是安捷打來的。

安捷顯得若無其事地告訴她,他在西雙版納做生意,有個生意上的朋友,開車去昆明辦事,捎了點兒土特產(chǎn),隨后給她送去。

“送貨的是個小美女,你可不要吃醋喔。”結(jié)束通話前,安捷開了個玩笑。張雯心里卻咯噔了一下,她清晰地感覺到,安捷的聲音里透出某種不祥的焦慮。

安捷辦案的時候給她打電話,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頂多是午夜時分發(fā)條短信,也就兩三個字:“我很好”、“到了”、“要回家了”等等。她回復(fù)的短信通常也是幾個字:“我也很好”、“路上小心”之類。

安捷突然打來電話,讓張雯有些六神無主。她仔細(xì)回味了安捷說過的每一個字,如果僅僅是送點兒土特產(chǎn),安捷為什么要說“送貨的”?為什么要特別強調(diào)是個“小美女”呢?

張雯接到的第二個陌生電話當(dāng)然是宋歌打來的,時間把握得很準(zhǔn),張雯正要下班,剛換下護士裝,套上絲襪,穿上裙子。

宋歌不叫“嫂子”,膩膩地叫“姐”,還說她已經(jīng)在醫(yī)院門口等著張雯了。張雯慌亂地推門而出,迎頭碰上了西裝革履的吳主任。

吳志文色迷迷地看著張雯,嬉皮笑臉地說:“老公不在家,穿這么漂亮,約會去???”張雯見走廊里無人,撒嬌一般朝吳志文的胸前擂了一拳,突然之間她計上心來,順勢又拉了拉吳志文的手:“大主任,有事兒沒有???一起吃飯吧!”

張雯主動約吃飯,這還是第一次。吳志文雖然有些意外,卻興奮得兩眼放光:“沒問題啊,走,想吃什么?”

張雯湊近他的耳朵,故作神秘:“還有一個人噢,小美女,年輕,漂亮,開放,你最喜歡的啦……”

當(dāng)白色“寶馬X5”干凈利落地停下,儒雅的吳志文極富紳士風(fēng)度地拉開副駕一側(cè)的車門,張雯先是款款地邁出一只腳,一只手順勢扶住吳志文伸出來的胳膊,儀態(tài)萬方地邁出車門時,宋歌有些傻眼了。

宋歌穿的是吊帶黑絲短裙,開的是紅色“奧迪TT”,手里拿的是最新款的“iPhone5”,駕駛副座上還扔著一臺“iPad”,而且僅就外貌而言,二十二歲的宋歌絕對比二十九歲的張雯年輕、時尚、漂亮,可她就是情不自禁地自慚形穢,仿佛在張雯面前頓時矮了半截。如果不是陳子安交代她必須摸清安捷的底細(xì),她會以最快的速度從汽車后廂里拿出一盒精致的西雙版納咖啡,胡亂說上兩句這是安大哥特意給嫂子捎的之類的閑話,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駕車離開。

但她必須請張雯吃飯,必須和張雯交談,這些都是陳子安交代給她的任務(wù)。好在跟張雯一起出現(xiàn)的中年男人很熱情,立即邀請宋歌共進晚餐。她便順?biāo)浦?,駕車跟著“寶馬”,來到了城郊一個環(huán)境幽雅的園林式飯店。

吳志文顯然是風(fēng)月場上的老手,他一邊殷勤地照顧張雯,同時不動聲色地討好宋歌,一碗水端平,對誰都不顯得過分。宋歌迷惑了,她知道這個男人是“專家”,是張雯的同事,但他究竟是不是張雯的情人,她卻不能確認(rèn)。總之,她能感覺到這一男一女關(guān)系很親密。有一會兒,她心里竟然隱隱替安捷不平,把這么漂亮的老婆放在家里,讓別人去占便宜。

吳志文當(dāng)然不會主動提及張雯的老公,宋歌有兩次主動把話題引向安捷,張雯立即厭惡地皺起眉頭,暗示宋歌在這樣的場合提到自己的丈夫是不合適的。反而是吳志文,提了幾次張雯的男人。從他略帶嘲弄的語氣中,宋歌知道,張雯的老公常年在外,據(jù)說是跟人合伙開礦,需要住在礦上。張雯的老公似乎沒什么錢,張雯需要上班掙錢養(yǎng)家?guī)Ш⒆?,而且請不起保姆,孩子被送去讀寄宿制的幼兒園,六歲的孩子每周只能回家兩天……吳志文的聲音里透出憐憫,張雯的表情有些傷感。

張雯先是款款地邁出一只腳,一只手順勢扶住吳志文伸出來的胳膊,儀態(tài)萬方地邁出車門時,宋歌有些傻眼了

三個人聊了些西雙版納的風(fēng)情趣聞,一頓飯說說笑笑吃了差不多兩個小時。飯后吳志文開車送張雯回家,宋歌一定要開車跟著,這一方面是陳子安的交代,必須要弄清楚安捷的老婆孩子住在昆明什么地方;另一方面,宋歌心里存了個惡作劇的念頭,她不能讓安捷的老婆跟別的男人走,她就是要把張雯的“好事”攪黃。

站在單元門口,與吳志文和宋歌揮手道別,看著一白一紅兩輛小車的尾燈燈光從視野里消失,張雯這才覺得自己渾身的骨頭架子仿佛都被抽去了,她像個溺水的人,扶著門框垂首定了兩分鐘神,才抖抖索索地摸出鑰匙,打開了家門。一進屋,她就把所有的燈都打開,仿佛只有這樣,她才找到一點點安全感。

那天夜里,張雯捧著手機,呆坐了一個多小時。安捷沒有電話打來,她幾次想給安捷打過去,每次都是在即將摁下通話鍵的時候又放棄了。接近零點,她實在忍不住,左思右想,給安捷發(fā)了條短信:“我回家了?!?/p>

片刻之后,安捷回復(fù)過來,兩個字:“晚安?!?/p>

這天,是星期三。

二十一

星期五的黃昏,張雯打了出租車去接安安。她牽著安安的手剛出校門,就看見穿著一身大紅紗裙的宋歌疾步朝他們走來,大聲地叫著“姐”,伸手就去抱安安。

安安躲到了媽媽身后。

張雯面呈不悅:“你怎么來了?”

宋歌一臉理所當(dāng)然的表情:“我來看看安安?。 ?/p>

張雯的臉色愈發(fā)難看:“誰讓你來的?”

宋歌戲劇性地攤開兩只手:“安大哥啊?!彼D(zhuǎn)向安安,“你就是安安吧!來,告訴阿姨,想吃什么?阿姨和媽媽帶你去吃?!?/p>

安安警惕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女人,問媽媽:“她是誰呀?”

張雯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奇怪的是這個女人如何能找到安安上學(xué)的地方。她更吃不準(zhǔn)究竟是不是安捷讓她來的。

宋歌大呼小叫:“安安,我是你爸爸的好朋友??!”

安安立即沒好氣地說:“爸爸沒有好朋友?!?/p>

張雯克制著自己的不快和猜疑,說道:“謝謝你了小宋,東西帶來了,孩子你也見到了。你回去轉(zhuǎn)告他爸,我們娘兒倆的事,用不著他操心。來,安安,跟阿姨再見?!睆場┱f著拉起安安就走。

張雯帶著安安很快走到街邊,站著等出租車。這時,宋歌的紅色“奧迪TT”追上來,停在張雯和安安的身前。宋歌跳下車,一臉誠懇地說:“姐,無論如何給妹妹一個面子,讓我請安安和姐吃頓飯,不然,回到西雙版納,安大哥面前我不好交代喔?!?/p>

張雯冷笑:“他那么大的面子?”

宋歌笑嘻嘻地說:“安大哥可有面子啦,人長得帥,又有本事……”

張雯斷然說道:“他那么有面子,那么優(yōu)秀,你干脆嫁給她好了!”

宋歌仍然笑嘻嘻地說:“我就怕姐舍不得喲!”

安安的目光被漂亮的紅色小轎車吸引,忍不住叫起來:“我要坐小汽車!”

宋歌如聆圣旨,馬上迎合:“好好好,安安坐小汽車?!?/p>

說話間,安安已經(jīng)向紅色“奧迪TT”奔過去,自己拉開車門,鉆進了后座。

張雯又氣又急卻又無可奈何。

宋歌厚著臉皮,挽住張雯的胳膊,半請半推地把她拉到車邊,開了車門,請張雯在駕駛副座上坐下。宋歌問安安去哪兒。安安一邊在轎車后座上爬來爬去,一邊不假思索地說:“肯德基!”

宋歌答應(yīng)著,發(fā)動了汽車,不忘甜甜地叫著“姐”,問張雯附近的肯德基在哪兒。

張雯沒有理她。

宋歌一邊開車一邊跟安安說話。

“安安,想爸爸嗎?”

“不想!”

“安安,爸爸可厲害了,知道嗎?”

“厲害個屁!他啥都不會。他從來都不在家,也不來接我,爸爸窮,買不起大汽車,吳伯伯好,吳伯伯有大汽車……”安安自顧自地胡亂說著。

“安安!閉嘴!”張雯厲聲喝罵,安安吃了一驚。

宋歌一笑置之,接著套安安的話。

“安安,爸爸會打槍,是嗎?”

張雯的身子猛地一顫。

安安卻奇怪了,探過身子,問宋歌:“爸爸會打槍?真的嗎?”

這下宋歌無言以對了。

張雯感覺到自己的后腰一陣一陣地抽搐,她焦急地動著腦筋,她實在是擔(dān)心安安一不留神就說出爸爸是警察的話來,她大致已經(jīng)猜到了宋歌是什么人。

宋歌想了想,接著又問:“安安,爸爸平時帶你上哪兒玩???”

“他從來不帶我玩。我不喜歡他!”安安回答得很堅決。

“安安,爸爸帶你去過他們單位嗎?”

安安不明白“單位”是什么意思,探過頭看著媽媽。

張雯代他回答:“他有個狗屁單位!”

宋歌接著問:“安安,那爸爸是干什么的呀?”

張雯的心霎時提到了嗓子眼,她想伸手捂住安安的嘴,可她不敢,那樣一來,宋歌一定會覺察到什么。

安安眼睛溜溜亂轉(zhuǎn)一通后,突然大聲說:“爸爸是解放軍!”

張雯眼前一黑,本能地大叫一聲:“停車!”

宋歌一腳踩下剎車,搖頭晃腦地笑著追問:“對呀,安安,爸爸以前是解放軍,現(xiàn)在呢?”

張雯沒有再給宋歌說話的機會,指著她的鼻子就罵開了:“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本來,當(dāng)著孩子的面,我不想發(fā)脾氣,但是你太過分了!姓安的在外面怎么胡吃亂睡,我不想問,也不想聽,更不想管!沒想到,今天你這個不要臉的小三居然找上門來,你想干什么?搶我的孩子?。磕愀嬖V他,我們娘兒倆是死是活,不要他管,他愛干什么干什么,愛找什么女人找什么女人!我們娘兒倆跟他沒關(guān)系!你們都給我滾!滾得越遠(yuǎn)越好,滾!”

張雯咬牙切齒地說罷,拉開車門就跳下車去,緊接著一把拉開后車門,把安安拖出來,拉了就朝旁邊的小巷疾走。

宋歌被罵得一瞬間沒有回過神來,等她定睛看去,張雯和安安的背影已經(jīng)消失。宋歌在車?yán)镒艘粫海贸鍪謾C,撥通了陳子安的電話。

一直到走進小巷深處,估計宋歌再也跟不上來了,張雯才像一只被戳了一針的氣球,一下子蹲在了街沿上。安安嚇得摟著媽媽不停地喊:“媽媽,媽媽,你怎么了?”

張雯抬起頭來,臉色慘白,她勉強沖著安安笑了笑,眼淚汪汪地說:“媽媽肚子疼……安安,你一定要聽媽媽的話,一定要記住,千萬不要跟陌生人說話,千萬不能上陌生人的車?!?/p>

安安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二十二

安捷駕駛著租來的吉普車,把包勝光拉到瀾滄江邊,找了個隱蔽的位置停好。

包指導(dǎo)沒有叫“安哥”,也沒有叫“哥”,叫的是“安捷同志”。

安捷明白,上級一定有了新的指示。

“我現(xiàn)在正式通知你,立即中止行動,馬上回昆明,向隊里報到。上級指示,如果你拒不執(zhí)行命令,可以請求西雙版納警方協(xié)助,采取特別措施,將你強行押送回去。”包勝光的眼睛透過汽車擋風(fēng)玻璃,看著黃昏時分一派金黃的瀾滄江,他沒看安捷的臉。

安捷覺得嘴里發(fā)苦,他不想問為什么,沉默了片刻,問包勝光:“你跟我一起回去?”

包勝光側(cè)過臉,閃爍不定的小眼睛在安捷臉上停留了片刻:“我不回去。上級會指定兩名西雙版納的同志陪你一起走?!?/p>

“行動不是中止了嗎?”

“是你的行動中止了,我……留下來,負(fù)責(zé)協(xié)調(diào)下一步的行動。”包勝光說得雖然有些含混,但是他不愿意瞞著安捷。

“你的意思是,案子繼續(xù)辦,只是我出局了?”安捷的眼神咄咄逼人。

包勝光再次避開了安捷的逼視:“你也知道,這些事,不是我能定的。上頭……會派人來接替你……”

安捷一聲長嘆,這讓包勝光有些吃驚。在他的印象中,安捷雖然不茍言笑,開會或者戰(zhàn)友聚會時常常皺著眉頭做沉思狀,卻從來沒有唉聲嘆氣過。包勝光側(cè)過臉,打量著安捷。夕陽透過車窗,照到安捷的臉上,他伸手拉下遮陽板,安捷的眼睛陷入陰影,像是戴上了墨鏡。

“哥,”包勝光伸出左手,搭到安捷的右肩上,“我就直說了吧,你太不按規(guī)矩出牌了。好吧,偽造領(lǐng)導(dǎo)簽字領(lǐng)取槍彈,只要最后不捅婁子,領(lǐng)導(dǎo)發(fā)發(fā)善心,幫你扛下也就算了,反正也沒幾個人知道;擅自租車辦案,不給你報賬也就算了??墒乾F(xiàn)在,你連老婆孩子都暴露了,這可是最基本的原則問題……”

安捷發(fā)動了汽車。

包勝光急問:“你要干什么?”

安捷苦笑:“回不回昆明,飯總是要吃的吧?”

安捷一邊開車,包勝光一邊絮叨:“哥,我哥,既然上頭三番五次讓你放棄,我要是你,立即買飛機票走人。他們已經(jīng)找上了嫂子和安安,幸好還只是試探,要是他們那邊把嫂子和安安控制起來當(dāng)人質(zhì),這邊再跟你交易,交易中出了問題,你老婆、孩子的命就沒了……”

安捷一聲低吼:“別說了!”

安捷把車開進一處地下車庫停好,兩人步行,找了一家位于雨林深處的烤雞店。兩人坐下后,安捷說:“我們喝點兒酒?!?/p>

包勝光愈發(fā)吃驚:“你不是從來不喝酒嗎?”

安捷把玩著車鑰匙:“兄弟,以前我不是常說嘛,很多事情,你絕對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從來都喝酒,不干活兒的時候,每天都喝,不喝,睡不著?!?/p>

包勝光咕噥道:“看來你這里……”他戳了戳自己的心窩,“是出了問題。”

上好的傣家米酒端上來,小卜哨把酒杯斟滿,安捷端起來,也不和包勝光碰杯,一口就干了。隨后他禮貌地請小卜哨離開,小卜哨羞澀地抿嘴一笑,微微彎腰,說“兩位先生慢用”,款款轉(zhuǎn)身走開。

“活兒干到這個分兒上,我能走得了嗎?”三杯酒下肚,安捷的眼睛開始發(fā)紅,他盯著包勝光問。

“你可以有一千個理由走掉。比如,你來了這么長時間,沒談成生意,廣東那邊的大老板不高興了,要換人?!卑鼊俟庖贿呎f,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左右。

“他……”安捷甩了一下右手的大拇指,意思是陳子安,“剛剛查過我的家小,我就閃人,再換人跟他接觸,他能接著做嗎?這個人讀過書,做事有心思。他既然讓人查我的家小根底,說明他忍不住了,很快就會有動作?!?/p>

“而且他的確急于用錢?!卑鼊俟獠恢挥X跟上了安捷的思路,補充道。

“最重要的,我確信,他想甩開老家伙,自己干?!卑步菡f的“老家伙”,指的是房叔。

“小姑娘呢?”包勝光說的是宋歌。

“先利用她一段時間吧。最終,他肯定要想辦法不留痕跡地做掉小姑娘。畢竟,他們是兄弟?!?/p>

包勝光對安捷的分析點頭表示同意。但他認(rèn)為,上頭現(xiàn)在擔(dān)心的,主要是安捷和他家人的安全。

安捷又干了一杯,淡淡一笑:“活得窩囊,跟死得痛快,你說,哪個更重要?”

包勝光沉吟良久:“話不能這樣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做什么事情,總是要付出代價的,但是,但是,這代價……也太大了吧?”

安捷拿起酒壺,給包勝光斟滿:“所以,這樁生意,只能是短平快?,F(xiàn)在,我老婆孩子都被他們盯上了,我不滅他們,他們就要滅我全家!”

包勝光伸向酒杯的手微微一顫。

“你去跟上頭說,我不走。這事兒,最后我一定會給上頭一個交代。換人,我不放心!”安捷穩(wěn)穩(wěn)地端起了酒杯,平平地朝包勝光伸過去。

兩人響亮地碰杯,安捷一飲而盡,包勝光卻像是酒里有一把鋼針,扎得他喉嚨出血。

二十三

陳子安在自己的木材行有一間辦公室,中式風(fēng)格,全套紅木家具,格子上碼了些書,其中還有幾套線裝的古籍。

宋歌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看到一本馬里奧·普佐的《教父》被翻開來,反扣在巨大的紅檀木大班桌上。她沒有讀過那本書,也沒有看過根據(jù)小說改編的著名電影。

《教父》小說和系列電影,陳子安看過不下三遍。

聽過宋歌復(fù)述在昆明接觸安捷家人的詳細(xì)經(jīng)過后,陳子安的心情顯得很愉快。他讓宋歌到景洪最豪華的海鮮大酒店訂了座,邀請房叔和安捷共進晚餐,還讓宋歌開車,去接來了他的妻子李婷、七歲的女兒陳霖,兩歲的兒子陳震也被保姆抱到了餐桌上。

陳子安特意向安捷敬了三杯酒:第一杯是道歉的酒,說是不應(yīng)該不征求安捷的意見,就讓小宋到昆明去看嫂子和侄兒。安捷淡淡地喝了,他注意到,陳子安改口稱他為“安兄”,并且說的是“嫂子”和“侄兒”,陳子安是想表明,安捷的家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成為他陳子安的“家人”了;第二杯酒表達友誼,陳子安說,喝了這杯酒,從今以后,安兄就是我們陳家所有人的朋友;第三杯酒說的是來日方長,陳子安說,大家都是生意人,在商言商,希望大家能有機會合作,一起發(fā)財。

宋歌興高采烈地斟酒布菜,房叔一言不發(fā)地喝酒吃菜,嘴角懸著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

安捷順?biāo)浦?,敬了陳子安全家,又單獨敬了陳子安和房叔,小宋也沒有落下。酒宴散后,李婷駕車,陳子安一家先行離開。臨別時,陳子安專門交代房叔,帶安兄和小宋去好好玩玩。

房叔在景洪最豪華的KTV訂下了最昂貴的一個包房,領(lǐng)著安捷和小宋昂首而入。領(lǐng)班乖巧地叫來了十多個如花似玉的小姐任由房叔和安捷挑選。安捷借口酒醉,鉆進了衛(wèi)生間。

他對著鏡子,把涼水澆到自己的臉上。他問鏡子里的自己:陳子安究竟是什么意思?

安捷在衛(wèi)生間里待了十多分鐘,才整理好衣衫重回包房。他發(fā)現(xiàn)小姐們都被打發(fā)走了,只留下一個模樣清純乖巧的小女孩兒,穿著夜總會的制服短裙,蹲在點歌機前點歌。房叔似乎喝得高了一些,摟住小宋的肩膀,貼著她的耳朵說著什么笑話,小宋笑得花枝亂顫??匆姲步葑哌M來,宋歌從房叔的臂彎里跳脫出來,殷勤地拉住安捷的胳膊,要跟他喝啤酒。

安捷跟小宋和房叔分別喝了一杯啤酒,拿出手機,裝出打電話的樣子,推開包房門出去了。出門后,他裝出酒醉找不到路的樣子,在夜總會的走廊里轉(zhuǎn)了兩圈,把地形和出入口記在心里。

安捷還沒有走回到包房門口,就見兩名保安急急忙忙地朝房叔和小宋所在的包房趕去。他一個箭步跨到包房門前,舉手擋住保安的去路,厲聲喝問:“怎么回事?”

先前穿制服裙點歌的那個小姑娘站在緊閉的包房門外,嚇得直哆嗦:“打……打起來了!”

安捷威嚴(yán)地“嗯”了一聲,反挑右手大拇指:“我跟他們一塊兒來的。你們先別動,我進去看看再說?!北0惨仓肋@些人來頭不小,連連點頭。

包房門被反鎖,安捷擰住把手,手上加力,一壓一送,門就開了。見他露了這一手,兩個保安愈發(fā)不敢輕舉妄動。

安捷閃身進了包房,反手把門關(guān)上。盡管包房里的燈光曖昧不明,安捷仍然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房叔一絲不掛,呵呵地怪笑著,手舞足蹈,試圖朝宋歌撲過去。宋歌的短裙吊帶被扯斷,下擺被撕破,光著腳站在沙發(fā)上,手里舉著敲掉一半的啤酒瓶,尖利的斷口指著房叔,不停地嘶吼:“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

房叔卻像是中了邪,又像是斷定小宋不敢真的拿酒瓶扎他,一次又一次向小宋猛撲過去,小宋還真不敢戳,跳來跳去地躲避。音響開得震天響,兩個人都沒有覺察到安捷進了屋。

安捷隱蔽地接近房叔身后,敏捷出手,抓住房叔的后頸,猝然將他壓倒在沙發(fā)上。宋歌這才發(fā)現(xiàn)安捷,嗚地叫了一聲,像是要哭。

安捷右胳膊壓住房叔的后頸,使他無法動彈,一邊大聲對宋歌喊:“打電話,給房叔的朋友,讓他們來處理,要快!”

宋歌找到手機,手忙腳亂地?fù)芴?,電話通了以后,聲嘶力竭地喊:“房叔喝多了,在KTV鬧事,脫了褲子撒瘋……你們快點兒來,快點兒……”

見宋歌打通叫人的電話,安捷像拎小雞一般把房叔抓起來,扔進沙發(fā)的角落,拉起宋歌就走。

宋歌是KTV的常客,經(jīng)理和保安都知道她的背景,沒人敢上前阻擋,只能任由她和安捷揚長而去。

十多分鐘后,他們回到了宋歌的居所。

安捷很快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據(jù)宋歌說,她發(fā)現(xiàn)房叔偷偷摸摸往啤酒杯里滴了幾滴液體,然后把下了藥的酒端給她,要跟她干杯。宋歌發(fā)嗲讓房叔給她點歌,趁房叔一轉(zhuǎn)身,她端了一杯沒有下藥的酒,跟房叔干了。接著她回敬房叔,把下了藥的那杯酒遞回給了房叔。KTV的啤酒杯子都一個樣,房叔喝了自己下過藥的酒,沒一會兒就開始發(fā)作,撲上來拉斷了宋歌的吊帶、撕破了她的裙子,她跳起來逃開。房叔越發(fā)瘋狂,竟然三把兩把脫得精赤條條,滿屋子撲她。服務(wù)員嚇得逃出門外,宋歌情急之中,敲斷了一個啤酒瓶嚇唬房叔……

“酒里肯定被他下了強力春藥……”安捷笑了笑,“你厲害,居然讓他自己喝了,這下,老家伙臉丟大了?!?/p>

宋歌哼了一聲,得意洋洋:“想整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樣子?!币黄^,眼波流轉(zhuǎn),風(fēng)情萬種,“安大哥,我要怎么謝謝你呢?”

“你怕是也吃了春藥吧?”安捷像是也動了色心,迷迷糊糊地笑著。

宋歌朝安捷蹭過來,嘴巴里像是含了一坨濃得化不開的蜂蜜:“人家就是吃了春藥嘛……你,幫我解決???”

安捷輕輕把她推開:“你先去沖個涼。一身酒味兒,臭烘烘的。”

宋歌“哎哎”地答應(yīng)著,跳起來,沖進了衛(wèi)生間。

她洗完澡,裹了條大浴巾,兩個腮幫子紅得像葉子花一般重新來到客廳時,卻發(fā)現(xiàn)安捷不見了。

她叫道:“安大哥,安大哥!”

廚房里響起了安捷的聲音:“去穿上衣服。我煮了面,來吃吧?!?/p>

宋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活生生的大美女就在眼前,他竟然在煮面?她走到廚房門口探頭一看,果然,安捷正把面條撈到碗里,另一個小碟子里,盛著兩個焦黃噴香的煎蛋。

安捷轉(zhuǎn)過臉,笑吟吟地看著她:“別以為男人成天想著的就那點兒事?!?/p>

宋歌的臉更紅了,垂下頭,咬住下嘴唇,轉(zhuǎn)身慢慢走開了。一眨眼的工夫,她穿上了一身傣家風(fēng)格的筒裙,乖乖地在餐桌前坐下了。

“鬧了一晚上,肚子一定餓了,快吃吧!”安捷樂呵呵地把兩碗面條和煎蛋端上來,將其中一碗推到宋歌面前,然后抄起筷子,自己先呼呼地吃起來。

宋歌挑了一小筷面,遞到嘴邊,又放下了。她突然覺得鼻頭有些發(fā)酸。長這么大,連老媽玉香都沒有給她煮過東西吃。小時候,老媽開餐館,自然不用自己下廚。后來,老媽開麻將茶室,也不做飯,大部分時候都讓餐館送。有個叫賀悶的阿伯,一直跟著老媽當(dāng)伙計,實在是需要做飯的時候,也是賀悶動手。

“安大哥,你真是個好男人?!彼胃韪纱喾畔铝丝曜?,交叉十指,托著下巴,兩只水汪汪的眼睛盯住了安捷。

“吃啊,快吃吧,粘了就不好吃了?!卑步莶惶ь^,吃得有滋有味。

“嫂子對你不怎么好??!”宋歌又說。

安捷嗚嗚著,不置可否。

“你兒子也不喜歡你,說你窮,買不起大汽車……”宋歌繼續(xù)說。

安捷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說什么屁話?吃不吃?不吃,我拿去倒了!”

宋歌趕緊抓起筷子,挑了幾根面條。

她偷偷看了看安捷的臉色,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真生氣,忍不住又說:“有個姓吳的,是嫂子醫(yī)院的主任,開大寶馬,跟嫂子挺好的?!?/p>

安捷一把將筷子拍到桌子上:“你還有完沒完?”

宋歌被嚇得往后一縮,兩只眼睛怯怯地看著安捷:“真的,我看見了,他們挺好的?!?/p>

安捷張了張嘴,卻仿佛不知道該說什么。宋歌看到這個男人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

“哼,不就是沒錢嗎?她,算什么東西……我只是,心疼兒子?!卑步莶豢此胃璧难?,猝然垂下了頭。

“為什么不走呢?”宋歌突然問。

“走?上哪兒去?”安捷立即警惕地反問。

“去國外,去一個什么人也找不到的地方,在沙灘上曬太陽,在大海上玩游艇……”宋歌陷入到自己的憧憬之中。

“我也想啊,可總得弄一筆大錢,把我兒子安頓好……他媽的,這種老鼠一般的日子,我過夠了。做成這一筆,真的不干了。去國外也行,在國內(nèi)找個清靜的地方住上一段時間也行……”安捷也像是自言自語。

“得有自己的錢?!彼胃枋悄欠N一分鐘之前還可以興高采烈,一分鐘之后就可以抹眼淚的女人,她喃喃自語般的聲音竟然帶上了一絲哭腔,“我有什么?什么都沒有。房子、車子、店面……都是人家的。人家什么時候不想給了,連飯都沒的吃……”

“一樣啊。要是有錢,我還用得著拎著腦袋給人家當(dāng)馬仔嗎?我就盼著快點兒把生意做成,至少給我兒子留下讀書的錢,然后拍屁股走人,到一個沒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安捷的聲音同樣傷感無比,他有些驚奇,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說的究竟是不是真話。

“安大哥,我?guī)湍阕龀缮猓恪恪軒乙黄鹱呙??”宋歌仰臉看著安捷,兩只大眼睛波光粼粼,不知是飽含著淚水,還是天生就像竹葉上的露珠。

安捷沒有回答,而是盯住了宋歌的眼睛,像是在問:“為什么?”

“安大哥,我知道,你是個好人……跟了你,你不會騙我?!彼胃璐瓜卵鄄€,倏然又是一閃,她的眼睛便像是有人朝池塘里扔了個小石頭,金色的光芒一圈圈擴散,漸漸歸于沉寂。

安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站起身來:“我知道,你碰上了麻煩,我不想在這個時候占你的便宜……不過,你說的話,我記下了。你幫了我,我一定會幫你?!?/p>

安捷說完,抱歉地笑了笑,拉開門,走了。

二十四

兩天之后,下午四點左右,陳子安把安捷請到他的辦公室,讓安捷在紅木大班桌的對面坐下。

他開門見山地告訴安捷:“你想和我哥做什么生意,我很清楚?!?/p>

安捷的呼吸急促起來,他知道自己用不著掩飾。他遠(yuǎn)道而來,等待了這么長時間,不就是等這一刻嗎?

陳子安接著說:“你要的貨,我沒有。你想做的那種生意,我也不會?!?/p>

安捷猝然站起:“老板,這樁生意,是你哥還在的時候我們跟房叔談好的?,F(xiàn)在你這樣說話,我回去怎么交代?”他像是氣急敗壞,額頭上的青筋鼓了出來。

陳子安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安捷不坐。

“我再說一遍,我不懂房叔跟你們談的那種生意。房叔是個老瘋子,他說的話,算不了數(shù),陳家的事,現(xiàn)在我說了算?!标愖影矁芍皇?jǐn)R在桌面上,坐得端端正正,翻著眼皮看著直立在桌子對面的安捷。

“那……這事,就這么算了?老板,你讓我一直在這兒耗著,就是給你開開車,當(dāng)當(dāng)保鏢?你逗我玩呢?”安捷說話的間隙里,牙齒咬得咯咯直響。

“安兄,你請坐。我向你保證,絕對不是逗你玩?!标愖影矝_著安捷緩緩地點了兩下頭。

安捷氣鼓鼓地坐下。

陳子安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照片,擱到桌面上,用兩根手指壓住,朝安捷推過去。

“這里有一筆更好的生意,賺錢更快?!彼f。

安捷一臉疑惑地拈起照片。其實陳子安把照片放到桌上的那一瞬間,他已經(jīng)認(rèn)出照片上的人就是巖坎,槍殺陳子平的那個年輕人。

“到境外去,想辦法找到這個人,殺了他。我給你一百萬?!标愖影驳恼Z氣聽起來從容堅定,毫無商討和回旋的余地。

二十五

以前,張雯黑白顛倒白班夜班輪著上,也從來不會失眠,然而就在三天前,她卻整整一夜無法入眠。以前安捷執(zhí)行任務(wù),最長的一次七個月沒有回家,她雖然擔(dān)心,可仍然吃得下睡得著,從來不像這次。她無法將宋歌那種看起來傻傻的、純純的、好吃貪玩的小姑娘跟毒販兩個字聯(lián)系到一起,但是張雯相信,她就是毒販。

因為失眠神思恍惚,第二天上班時,一名新來的護士配錯了輸液用的藥,作為護士長,審核時她集中不了注意力,隨手就簽了字。液體輸下去,患者出現(xiàn)不良反應(yīng),所幸處理得及時,沒有造成嚴(yán)重后果。按規(guī)定,就憑這一件事,老板就可以砸張雯的飯碗,科主任吳志文發(fā)了話,這事就算過去了,誰也不許說出去,以免有損醫(yī)院聲譽。她知道,吳志文這是在“保護”她。她一方面感激吳志文,另一方面又愈發(fā)憂慮,她欠吳志文的越多,就越怕吳志文“來真格的”。

7bYRCpxBtHnM19scthDBSM0FvNtT5hYsJmwPdlaZ1UE=不得已,她只得想辦法弄了一些比較溫和的、幫助睡眠的藥物,靠吃藥來強迫自己睡覺。她強忍著,不給安捷打電話或發(fā)短信,她怕自己的電話和短信給安捷造成不必要的麻煩,更無法忍受那種手機關(guān)機或無人應(yīng)答,短信發(fā)出去如同泥牛入海的空白和等待。

除了精神上的緊張,生活中的困難也步步緊逼。已經(jīng)是六月底,再過一個月,寄宿制幼兒園就要放假。假期中誰來帶兒子?把兒子送回紅河老家,請父母幫忙照看嗎?張雯當(dāng)年從衛(wèi)校畢業(yè),拒絕去云錫職工醫(yī)院當(dāng)護士,固執(zhí)地要到昆明打工。云錫醫(yī)院的那個護士崗位是父母費了天大的力氣,又是求人又是送禮給她找的,可她卻拒絕了。從那以后,張雯和父母的關(guān)系一直不好,她是個好強的人,這些年,一個人帶孩子,從來不求父母。張雯在心里嘆氣,如果七月底安捷再不回來,也只有擱下臉面,請父母幫忙了。

更煩心的是,九月一開學(xué),安安就要上小學(xué)了。孩子上小學(xué)是件大事,要上好的小學(xué),不但要交幾萬塊錢擇校費,還要托人找關(guān)系。她不想再麻煩吳志文,從內(nèi)心深處講,她巴不得離開這家醫(yī)院,永遠(yuǎn)別再見到這個男人??墒撬荒芸嘈?,離開這家醫(yī)院,她又上哪兒去找工作?到哪兒去當(dāng)護士長呢?

她越是想這些事,就越是睡不著;越是睡不著,就越是想。她只有加大服藥劑量。她想,再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她就會被那些藥弄成瘋子或者傻子。

這天,張雯家里來了兩位客人。其中年輕的一位是安捷的同事,他們在一起吃過幾次飯,另一位精壯的中年人,張雯只是依稀有點兒印象。年輕人叫過“嫂子”,介紹中年人:“這是我們支隊長?!?/p>

張雯請客人坐下,燒水泡茶的時候,她把水灑了一地。她的腦子里不停地浮現(xiàn)著一部想不起名字的電影,那些美國大兵,他們?nèi)W洲和德國人作戰(zhàn)……他們的長官,神情肅穆地敲開他們的家門,悲痛地告訴他們的家人:親愛的夫人,您的先生,他在戰(zhàn)場上表現(xiàn)很英勇……

還好,支隊長前來通報的并不是安捷犧牲的消息。她迷迷糊糊地聽支隊長介紹,安捷正在執(zhí)行一個非常重要也非常危險的任務(wù),很可能危及家人的安全。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犧牲——是的,他用的是“犧牲”這個詞——經(jīng)上級批準(zhǔn),張雯必須馬上搬家,安安也必須立即轉(zhuǎn)學(xué)。新的房子,單位已經(jīng)租下了,安安要上的學(xué)校,單位正在聯(lián)系……

張雯夢游一般在屋子里走了兩圈,她傻乎乎地笑了笑,說:“領(lǐng)導(dǎo)喝茶??!”卻自顧自地端起茶杯,走出客廳,來到陽臺,捧著茶杯在那把已經(jīng)褪了色的紅色帆布椅上坐下來。

支隊長和年輕警官對視了一眼后,緩步走到張雯身邊:“張雯同志……”

支隊長剛一開口,就被張雯打斷:“我不搬家,安安也不轉(zhuǎn)學(xué)。”張雯不看支隊長,而是仿佛看著很遠(yuǎn)的地方。

“為什么?”支隊長覺得奇怪,“搬家和轉(zhuǎn)學(xué)的事情,是很麻煩,可是為了你們的安全……”

張雯再次打斷了支隊長:“我說過了,不搬家,不轉(zhuǎn)學(xué)。那個女人,她認(rèn)識我,也認(rèn)識安安,她知道我們家在這里。要是她再到昆明來,發(fā)現(xiàn)我們搬家了,安安轉(zhuǎn)學(xué)了,她會怎么想?她如果給我打電話,我接還是不接?如果接了,我又該怎么對她說?要是不接,家搬走了,孩子轉(zhuǎn)學(xué)了,老婆也不接電話了,他們一定會懷疑安捷。安捷要是被他們懷疑上了,是不是就沒命了?”

張雯完全陷入到自己的推理和判斷當(dāng)中,她的眼睛慢慢睜大,像是已經(jīng)看到了安捷遭遇不幸的現(xiàn)場;她的瞳孔慢慢縮小,聚焦到站在自己面前,居高臨下俯視著自己的支隊長身上。

“不搬家,不轉(zhuǎn)學(xué),我不怕他們,安安也不怕。只要安捷沒事,我們啥都不怕?!?/p>

支隊長垂首看著張雯,沉默了很長時間,最后才說:“你們……實在是受苦了,對……不起!”

他同意了張雯不搬家不轉(zhuǎn)學(xué)的決定:“我會派人不間斷地對你和安安實施跟蹤保護,請你放心?!敝ш犻L承諾。

二十六

“我殺不了這個人,你……”安捷同樣用兩根手指壓住巖坎的照片,把它推還給陳子安,“也沒有一百萬?!?/p>

“我沒有一百萬,是房叔告訴你的?”陳子安的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似乎他早已料到安捷會拒絕他的建議。

安捷搖頭:“只要放出話去,誰殺了這個人,你給一百萬,我想不出三天,就會有人提了他的人頭來見你,你又何必找我?當(dāng)然,如果有人提了他的人頭來,你拿不出一百萬,恐怕你的人頭就麻煩了?!?/p>

陳子安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他不得不承認(rèn)安捷說得有理。

“那我為什么還要請你去殺人?”

“你不過是想看看,我是不是那種見了錢連命都不要的人。老板你是有學(xué)問的人,知道跟那種人打交道,不安全。”安捷的身體慢慢松弛下來,原本鐵青的臉色也漸趨緩和。

陳子安把巖坎的照片收進抽屜,卻又拿出一張報紙來。他沒有將報紙遞給安捷,而是豎起來,把報紙上登載的照片展示給安捷看。

安捷只看了一眼,心臟猛然抽緊。

那是杜斌受審的新聞圖片。

“這個人,你認(rèn)識?”陳子安的身體微微前俯,他的表情就像是一只貓,伸出爪子,把一只小老鼠摁到地上。

安捷不置可否。

“有人說,他跟你做過生意。他被警察抓了,很快就會死。”陳子安把報紙反扣到桌面上,翻著眼皮,仔細(xì)觀察著安捷的反應(yīng)。

安捷緊盯著陳子安的臉:“不是有人說,我可以肯定,是房叔說的。老板,這件事情,我跟你說不清楚。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是怎么回事,請你把房叔找來,我們當(dāng)面談?!?/p>

陳子安的辦公室是個套間,外間擺了辦公桌椅,里間是個臥室。陳子安輕輕敲了兩下桌子,房叔像個幽靈一般慢吞吞地從里面走了出來??磥恚谀抢镆呀?jīng)待了很長時間,而且一字不落地聽到了陳子安和安捷的對話。

陳子安對房叔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房叔矜持地側(cè)對著陳子安坐下。他的目光掠過安捷時有一絲慌亂,也許是因為那天晚上酒后發(fā)情大失顏面的緣故。

“不錯,我認(rèn)識這個人,他叫杜斌,是臨滄的老板。他手里有貨?!卑步荽渴遄ㄖ?,從容不迫地說道。

陳子安望向房叔。

房叔干咳一聲,清了清嗓子,特意做出威嚴(yán)而深沉的樣子:“你跟他談過生意,我說得不錯吧?”

安捷點頭:“不錯,是談過,而且不止一次。就像我跟你,也談過,而且也不止一次?!?/p>

房叔又干咳了一聲:“可是現(xiàn)在他就要死了,你卻活著,而且活得很好;不但活得很好,而且還坐在這里,想和我繼續(xù)談生意?!?/p>

安捷敏銳地注意到,房叔只說了“我”,而沒有提到“老板”,陳子安的臉上掠過一絲明顯的不快。

“房叔您是老前輩,但是話恐怕不能這么說。比如我和你,我們的確談過生意。過上一段時間,你被黑貓抓了,挨了槍子,這就一定跟我有關(guān)系嗎?”安捷的語氣貌似謙和,聽起來卻咄咄逼人。

房叔啞然失笑:“那當(dāng)然,我要是死了,不是你,還能有誰?”

陳子安皺起了眉頭。

安捷也笑了:“如果你不小心,上了黑貓的套,你跟他們做生意,被他們抓了殺了,關(guān)我屁事!”

房叔尚未反應(yīng)過來,陳子安已經(jīng)明白了安捷的意思。他插嘴問道:“你和那個人沒有做成生意?”

“如果他跟我做成了生意,他現(xiàn)在不但活著,而且活得很好。丟不了命,也丟不了臉?!卑步菡f著,若有若無地瞟了房叔一眼。

房叔當(dāng)然明白安捷暗指的是他酒后發(fā)情的事情,臉上掛不住,微微低了頭。

“他信不過我,反而信了釣魚的貓。”安捷補充道。

“我看你就是黑貓!”房叔突然站起身來,指著安捷的鼻子大叫。

安捷早料到房叔會有這一手。他確信,房叔絕對不可能知道杜斌一案的詳情,不過是江湖傳言杜斌中了警方的圈套,而碰巧有人看到自己跟杜斌接觸過,兩件事被房叔聯(lián)系到了一起,這只老狐貍對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當(dāng)然,僅僅是懷疑而已。

“扯那么多干嗎?房叔你冷靜冷靜。你不想跟我做生意我知道,可是你也犯不著說我就是黑貓,你想嚇唬誰呀?而且老板在這里,做不做,恐怕由不得你。你不就是恨我嗎?不就是因為我三番五次壞了你跟小宋的好事兒嗎?”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坐在椅子上的安捷連身子都沒有晃動一下。

“放你娘的狗屁,我……我跟小宋,能有什么好事兒?”房叔被安捷戳到了痛處,幾乎把手指戳到了安捷的鼻尖上。

“要不,打個電話給小宋,我們當(dāng)面問問?”安捷一臉譏誚的淺笑。

房叔還要咆哮,陳子安突然一聲斷喝:“夠了!房叔,你坐下!”

在房叔的記憶里,陳家兄弟似乎從未這樣呵斥過他,他微微有些吃驚,狠狠地瞪了安捷一眼,坐回到椅子上。

“男人嘛,為什么總要為女人撕破臉皮呢?”陳子安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勸安捷和房叔。說完他轉(zhuǎn)向房叔,“你走吧,這里沒你什么事兒了?!?/p>

陳子安的話讓房叔徹底驚呆了,如果他起身禮貌地告辭,恐怕陳子安也會禮貌地起身相送。但房叔失禮了,他也許忘記了,坐在他面前的,是念過大學(xué)的陳子安,不是和他一起闖蕩江湖多年,一起刀頭上舔血、墳頭上搶錢的陳子平。

他氣得嘴唇都哆嗦了:“好,好,子安,你翅膀硬了,連叔都不要了。好,我走!”

陳子安冷冷地說道:“你是誰的叔?我啥時候多出來個親叔?怕不是親叔,是親爹吧?”

房叔的臉紅了一陣又白了一陣,惡狠狠地看看陳子安,又看看安捷,一跺腳,走了。

那天夜里,陳子安和安捷商定了交易的若干細(xì)節(jié)。陳子安提出現(xiàn)錢現(xiàn)貨,安捷滿口答應(yīng)。他說:“我們老板也是這個意思,錢、貨都不經(jīng)老板的手,他是干凈的。”

“我也是干凈的?!标愖影残χf。

“那當(dāng)然?!卑步菀馕渡铋L地笑了起來。

房叔還是擔(dān)心陳子安沒經(jīng)驗,貿(mào)然和安捷做生意。他左思右想后,厚著臉皮,找到陳子安,兩個人關(guān)起門密談。房叔先是訓(xùn)斥了陳子安一通:這種生意,以前都是房叔一個人經(jīng)辦,就算出了事,也追不到陳子平的頭上;現(xiàn)在陳子安直接出面做這種生意,要真出了事,是要掉腦袋的。

陳子安耐著性子聽房叔數(shù)落。他不是不怕死,而是不想讓這個瘋瘋癲癲的老家伙永遠(yuǎn)以陳家的恩人自居,真把自己當(dāng)成他陳子安的親爹親叔。

房叔最后流下了眼淚,他說,他看著陳家兄弟長大,愿意一輩子跟著陳家兄弟,替他們賺錢,給他們背黑鍋,出了事就讓他一個人扛。他重申了對安捷的懷疑,說如果一定要做,這次還像以往那樣,由他帶人去完成交易,陳子安絕對不能出面,就算真的失了手,死的也就他一個,陳子安不會有事……由于回憶往事并多次提到了暴死的陳子平,陳子安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淚。他扶住老淚縱橫的房叔,對他說:“房叔,我知道該怎么辦。這些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等我手頭寬松些,開家珠寶店送你,算是我們兄弟報答你的。”

陳子安沒有向房叔透露任何與交易有關(guān)的細(xì)節(jié)。

二十七

陳子安和安捷談好的是先做十四公斤海洛因,一百四十萬元人民幣。情況通過包勝光迅速上報后,偵查支隊請示上級,并報請檢察機關(guān)審批。上級認(rèn)為陳氏販毒團伙走私毒品到境內(nèi)藏匿,伺機販賣獲利,已經(jīng)符合了走私、運輸毒品罪的法律要件,警方采取的行動,目的在于固定法律證據(jù),批準(zhǔn)利用這次機會端掉這個販毒團伙,緝獲這批囤積在境內(nèi)的毒品。

支隊長飛赴景洪,親自指揮抓捕行動。行動的原則是“控制下交付”、“見貨收網(wǎng)”。

交易的時間已經(jīng)定下,就在第二天的凌晨四點,地點是邊境小鎮(zhèn)打洛的森林公園。這個地方是陳子安親自選定的。警方秘密勘察現(xiàn)場后發(fā)現(xiàn),公園緊挨著鄰國,一道鐵絲網(wǎng)就是兩國分界線。不法分子常常把鐵絲網(wǎng)剪開,無論是徒步還是騎摩托車,都能夠便捷地非法出入國境。陳子安選擇這里作為交易地點,肯定是打算一有風(fēng)吹草動,立馬丟貨逃跑,利用我國警方未經(jīng)許可不能擅自闖入鄰國追捕的規(guī)定,境外逃生。警方不能提前修補鐵絲網(wǎng),更不能強化巡邏防范,以免打草驚蛇,只能加強秘密布控,確保萬無一失。

安捷絕對不會給陳子安逃脫的機會。

子夜時分,安捷細(xì)心地擦亮了每一顆子彈,仔細(xì)地壓進彈倉。子彈上膛后,他把槍反插到后腰上。

沙發(fā)上擱著一個碩大的旅行箱,箱子里是捆扎得整整齊齊的一百四十萬元人民幣。

茶幾上有一瓶沒有啟封的威士忌,杰克·丹尼,美國最古老的威士忌品牌。安捷早就知道這個牌子的威士忌,但從來沒喝過。黃昏時從一家邊貿(mào)小店經(jīng)過,安捷掏錢買了一瓶。

安捷久久地盯著那瓶威士忌,酒瓶在柔和的燈光下閃動著迷人的黃褐色光芒。有一會兒,他看到的不是一瓶酒,而是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穿著警服,英姿勃發(fā),嘴角卻若有若無地浮著一絲憂慮,一個接一個穿警服的人走過那張照片,把杯子里的酒緩緩倒在地上。酒液滲入泥土,發(fā)出輕微的吱吱聲。

那張照片上的人就是他,安捷。

那張照片鑲在一塊小小的大理石墓碑上。

從十九歲考上公安大學(xué)算起,安捷當(dāng)警察已經(jīng)有十六個年頭了,他不止一次參加戰(zhàn)友的追悼會,也不止一次到戰(zhàn)友的墓碑前吊唁。他感到累了,累極了,他很想躺下來,躺到那樣一塊石頭后面去。他想,躺在那樣一塊石頭后面,黑白照片里穿警服的那個人是安靜而體面的。

他抓住酒瓶站了起來,他沒有打開酒瓶的蓋子,而是把酒瓶小心地藏到了沙發(fā)背后。他想,我恐怕真的成了酒鬼,因為我一直試圖把酒藏起來。酒鬼為什么要藏酒呢?因為他們會喝醉,喝醉了還想喝,如果他們不把酒藏到連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他們就會接著喝,直到酒精中毒死去為止。

他已經(jīng)做好了犧牲的準(zhǔn)備,他偽造領(lǐng)導(dǎo)簽字領(lǐng)槍領(lǐng)彈,就是為了實現(xiàn)戰(zhàn)死疆場的夢想;他幾乎花光了“私房錢”租了一輛越野車,就是準(zhǔn)備毒販逃跑時,開車撞向他們,和毒販同歸于盡。他問過包指導(dǎo):“窩窩囊囊地活,與痛痛快快地死,哪個更重要?”包指導(dǎo)沒有回答他,而他自己,就在跟支隊長說出“西雙版納那個案子,我去”的時候,已經(jīng)作出了選擇?,F(xiàn)實讓他無可奈何,他必須做點兒什么來改變屬于他、屬于他的妻子和兒子的現(xiàn)實?,F(xiàn)實不給他的體面和尊嚴(yán),他哪怕是死也要獲得。

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一切都將結(jié)束。

他決定給張雯打個電話,這是最后一個電話。

二十八

手機響起的時候,張雯正被助眠藥物折磨得精神恍惚,她蜷縮在床上,看到手機上那個沒有被記入通訊錄,卻像刀子一般刻在她腦海里的號碼在閃動,突然清醒了過來。

她聽到安捷說:“對不起,吵醒你了?!?/p>

她嗯嗯著,掙扎著下床,她必須喝一杯涼水,才能讓自己完全清醒。

“沒什么事兒,就是想告訴你,我挺好的。”安捷說。

“嗯嗯”,張雯喉嚨發(fā)緊,說不出話來。

她不說話,安捷也就沉默了。

過了好一陣子,安捷問:“你在聽嗎?”

她立即說:“我在聽……讓我喝口水?!?/p>

她走到退色的紅色帆布椅上坐下,一只手拿著手機,另一只手端著一杯水。

“真的沒什么事兒,就是,突然很想給你打個電話。”她聽到安捷說。

“快回家了吧?事兒辦得挺順利?不然你不會打電話的?!焙攘藥卓谒?,張雯覺得自己清醒了許多,話也說得連貫了。

一縷很好的月光透過沒有拉嚴(yán)實的窗簾,照到電視機頂上。安捷粘好的玩具直升機就擱在那里,沐浴著月光,像是靜待著起飛的指令。

“快了……”安捷含混地說。

“事情完了就快回來吧,安安要放假了,你說,是送回個舊,還是送回昭通呢?”

“你決定吧!九月份,安安就要上小學(xué)了,你要和單位談一談,讓組織出面,給安安找個最好的小學(xué)?!?/p>

安捷的話讓張雯有些不解,她問:“孩子上學(xué)的事情,單位也管嗎?”

“他們必須得管?!卑步莸穆曇衾镉幸环N殺伐決斷的金石意味。

“另外,你知道的,我從來不記日記,我的電腦里除了我們一家人的照片,沒有什么跟工作有關(guān)的東西。你別讓他們拿走我的電腦,留給安安玩吧?!卑步萁又f。

張雯的心慢慢抽緊了,她低低地叫了起來:“你在說些什么呀?他們?他們是誰呀?”

“單位!”安捷簡潔地回答道,“你記住了,一定要讓他們給你安排一個正式的工作,在正規(guī)醫(yī)院繼續(xù)做你的護士就好。這是有規(guī)定的?!?/p>

張雯突然明白了安捷在說什么,他這是在交代后事??!

“安捷!”她情不自禁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我想你一定不愿意他們打擾你,你可以要求到其他地方去工作,還可以要求換一個名字,安安的名字也可以換掉……”安捷繼續(xù)往下說。

“安捷!”張雯再次厲聲呼喊。

安捷在電話那端沉默了。

“你究竟在說些什么呀?你究竟想干什么呀?”張雯的聲音里帶上了哭腔。

安捷依然沉默。

“安捷,你在聽嗎?”

“我在聽?!?/p>

“那你告訴我,你究竟想干什么,究竟想干什么呀?”張雯幾乎是在哭喊了。

“帶安安去玩直升機的頭天夜里,我說過一句話?!卑步萁K于開口了。

月光如水,如細(xì)雨,灑到擱在電視機頂?shù)耐婢咧鄙龣C上,十字形的螺旋槳仿佛在微微地顫抖。

張雯永遠(yuǎn)不會忘記,安捷說的是:“不能開開心心地活,我他媽還不能痛痛快快去死嗎?”

她哭了,像一個不小心掉進大河的孩子,握在手中的手機就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張雯哭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不能死,你必須活著……你是我的男人,你是安安的爸爸……你不許死,再苦再難,你也要努力活著。死很容易,活著更難……你不能選容易的,把困難留給我和安安……你不許死,我要我的男人,安安要他的爸爸……”

張雯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長時間,直到她再也哭不出聲。她沖著手機連喊了幾聲“安捷”,沒有回應(yīng),她仔細(xì)看了看手機,對方已經(jīng)掛斷了。她試著再撥,聽到的只是電腦提示音:“您所呼叫的用戶已關(guān)機。”

安捷也哭了,他的臉埋在自己合起來的兩只大手里,淚水穿過指縫,鮮血一般滴落到他的膝蓋上。

二十九

通過警方提前架設(shè)的秘密監(jiān)控設(shè)備,支隊長和包勝光等人可以看到陳子安帶了四個人,駕駛墨綠色“路虎”越野車,于凌晨3時56分進入位于打洛森林公園一角的交易現(xiàn)場。越野車停下后,陳子安和司機沒有下車,其他三個人下車后迅速查看周邊情況。警方還發(fā)現(xiàn),另外有兩個人,分別看守著兩輛摩托車,藏匿在小路邊的叢林中,距離國境線的鐵絲網(wǎng)不超過三十米,而鐵絲網(wǎng)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jīng)擴大了缺口,如果駕駛摩托車,完全可以一沖而過,逃入鄰國。警方?jīng)]有發(fā)現(xiàn)房叔,但陳子安帶來的幾個人顯然都是老手,應(yīng)該是房叔以前的手下。

看來,陳子安的確是做好了交易的準(zhǔn)備,而且設(shè)計了退路,一有風(fēng)吹草動,立即棄車逃命。

凌晨四點已經(jīng)過了兩分鐘,安捷還沒有出現(xiàn)。

陳子安乘坐的越野車開始發(fā)動,看來,如果安捷再不出現(xiàn),他就要讓人駕車離開現(xiàn)場。

包勝光不停地看支隊長的臉色。支隊長牙關(guān)咬得很緊,一言不發(fā)。

4時04分,傳來汽車馬達聲。隨后,一輛白色吉普車跌跌撞撞地沖進現(xiàn)場,在距離“路虎”大約十米遠(yuǎn)的地方熄火停下。

安捷拉開車門跳下車來,東張西望地朝“路虎”車走去。

他沒有拎箱子。裝了一百四十萬人民幣的箱子不輕,應(yīng)該在吉普車上。

陳子安拉開車門跳下車來。

安捷沖著陳子安連連點頭:“對不起,對不起!”

陳子安以為他是為來晚了幾分鐘而抱歉,露出一絲詭秘的微笑:“沒關(guān)系,到了就好?!标愖影舱f著一偏頭,示意一名手下跟安捷去看錢。

安捷又是點頭又是哈腰:“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p>

陳子安的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安捷湊近他的耳朵,小聲說了句什么,陳子安的臉色驟然大變。

很快,支隊長和包勝光他們就從現(xiàn)場形勢的變化判斷出,安捷說的應(yīng)該是:“我的錢還沒到?!?/p>

就在這時,陳子安的一名手下已經(jīng)掀起了吉普車的后備廂,迅速查看后,沖著陳子安失望地?fù)u了搖頭。

陳子安眼珠子轉(zhuǎn)了一圈,突然飛起一腳朝安捷踢去。憑安捷的身手,他完全可以避開這一腳,但他不躲不避,硬生生地挨了陳子安一腳。陳子安踢得非常狠,而且踢中的是安捷的小腹,安捷立即疼得彎下了腰。

“你他媽耍我啊!”陳子安破口大罵。他的聲音是如此響亮,以至于通過監(jiān)控,罵聲清晰地傳送到了支隊長和包勝光的耳朵里。

支隊長猛然轉(zhuǎn)向包勝光,眼睛里噴射著怒火,包勝光知道支隊長的意思:安捷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他只能慌亂地?fù)u著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其實,就在陳子安飛起一腳朝安捷踢去的時候,包勝光的腦子里仿佛有一根火柴猝然被劃亮,他明白,安捷根本沒有帶錢,他想“空手套白狼”,他再也不愿意拿錢去“買”毒品了!

包勝光的腦門上冒出了細(xì)汗。他知道安捷有槍。他判斷安捷會突然出槍,強行搶貨,只要見了貨,埋伏好的警察就會立即實施抓捕,而在搶貨的過程中,陳子安的手下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殺了安捷!

這的確是安捷原先給自己設(shè)計的方案,他再也不愿意當(dāng)一名“毒販”,而是要作為一名緝毒警察,英勇地戰(zhàn)死在緝毒戰(zhàn)場,用生命來換取一個男人的尊嚴(yán)。

然而……妻子的哭泣讓他猛然警醒。是啊,死,是容易的,活著,也許比死更加艱難。他不能死,他必須活著,作為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一個男人。

就在安捷捂著小腹彎下腰時,陳子安一聲暴喝:“打死他!”

除了仍然坐在越野車上的司機,起先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陳子安身后的三名馬仔一擁而上,朝著安捷就是一通拳打腳踢。安捷沒有還手,只是被動地躲閃著。很快,他的眼睛被打腫,鼻孔和口腔流出了鮮血,額頭也被砸破,鮮血沿著臉頰流進他的脖子,他的手和腿仿佛也受了傷。他趴在地上,像一條斷了脊梁的狗。

支隊長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知道,執(zhí)行抓捕行動的每一個人,都在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戰(zhàn)友流血,他們每一個人,都在等待他作出決定。

現(xiàn)在就動手,不能確定陳子安的車上究竟有沒有貨。如果貿(mào)然出擊而又沒有查到毒品,不僅安捷的身份暴露,而且陳子安被驚動,估計幾年之內(nèi)都不會再進行毒品交易,那批數(shù)量不明、囤積在境內(nèi)的毒品將成為一顆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引爆的定時炸彈。

支隊長的牙關(guān)咬得更緊了。

趁陳子安的手下稍稍停手的時候,安捷像條狗似的爬到陳子安的腳下,抱住了陳子安的一條腿:“老板,大哥……實在是對不起,我的老板說了,一定要我親眼見了貨,才能叫人送錢……求你了,大哥,讓我先看貨……”

陳子安沒有讓安捷把話說完,飛起一腳把安捷踢開。

發(fā)現(xiàn)安捷一頭一臉的血污沾到了他的褲腿上,陳子安越發(fā)暴怒,他沖過去,對準(zhǔn)安捷的腦袋踢了一腳,大罵道:“叫大哥?叫親爹也沒用!去死吧你!沒錢,你還想看貨,你當(dāng)我是傻子呀!”

安捷趁機又抱住了陳子安的腿,嘴巴里流著和著血水的口涎,不停地哀求陳子安讓他看貨。

支隊長和包勝光突然明白了安捷的意圖:他就是要不停地刺激陳子安,一旦陳子安亮出毒品,外圍就會立即下令抓捕。

陳子安果然被激怒,他一邊狠狠地朝安捷的腦袋又踢了兩腳,一邊示意兩名手下把安捷從地上拖起,把他往越野車的方向拉過去。

陳子安一把拉開了“路虎”車的后備廂。

支隊長、包勝光、外圍擔(dān)任抓捕任務(wù)的每一名警察,眼睛都瞪圓了!

陳子安驟然爆發(fā)出一串憤怒而得意的狂笑:“你他媽的沒錢,我他媽的有貨嗎?你看清楚了,我沒有,沒有!”他兩只手抓住安捷的兩個耳朵,把安捷的腦袋使勁兒朝車上撞,一邊撞一邊瘋狂地咒罵,“媽的,讓你玩我,你把我當(dāng)傻子啊!”

“路虎”車的后備廂里空空如也,果然不像是有貨的樣子。

安捷突然爆發(fā),他猛然直起腰,用后腦勺朝陳子安的下巴撞去,同時大叫一聲:“你他媽的騙我!”

陳子安猝不及防,被安捷撞得仰天摔倒。

支隊長明白,安捷那一聲大叫,是要明確地告訴外圍設(shè)伏的戰(zhàn)友,車上的確沒有貨,絕不能輕舉妄動。

陳子安一咕嚕翻身站起,指著安捷大喊:“打死他,朝死里打!把他的車也砸了!砸了!”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安捷的后腦上挨了一棒,后腰也被橫掃過來的棍子擊中,他悶哼一聲,撲在地上,就像是只被割斷脖子的雞,兩條腿下意識地抽搐。

埋伏在交易現(xiàn)場周圍的警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安捷挨打,沒有命令,誰也不能暴露。

支隊長幾乎把牙咬出血來,他仍舊一言不發(fā)。

他們每一個人都知道,這個時候沖出去,沒有證據(jù),法辦不了販毒團伙,安捷這頓打,就算是白挨了。

所以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幾名馬仔揮舞著棍棒和拳腳,胡亂擊打著仿佛已經(jīng)失去知覺的安捷,隨后,他們砸碎了吉普車的前大燈、擋風(fēng)玻璃和儀表盤。陳子安一聲怪叫,他們登上越野車,呼嘯著離開了現(xiàn)場。原先躲在竹林里的兩輛摩托車也悄然發(fā)動,跟上越野車,很快駛離了打洛森林公園。

包勝光終于忍不住了,急切地問道:“現(xiàn)在怎么辦?”

支隊長鐵青著臉,沉默了整整兩分鐘,才從牙縫里蹦出一個字:“撤!”

他們看到,渾身血跡斑斑、蜷縮在地上的安捷慢慢開始了蠕動,像一條冬眠之后緩緩醒來的蛇,朝著吉普車慢慢爬了過去。

他身后的地上,拖出一道淡紅色的血痕。

天就要亮了。

三十

安捷覺得自己全身的每一處關(guān)節(jié)幾乎都已脫臼,每一塊骨頭幾乎都已碎裂。他咳嗽了幾聲,吐出幾口帶血的黏液。早在公安大學(xué)上學(xué)時練就的格斗技能,使他懂得如何在被暴打時巧妙地保護自己,避免內(nèi)臟遭受重創(chuàng)。他發(fā)覺自己還能出聲,于是他右手勉強握成拳,敲打著地面,聲嘶力竭,發(fā)出孤狼一般的嚎叫:“姓陳的,我他媽跟你沒完!”

安捷知道,他的戰(zhàn)友們一定埋伏在四周尚未撤離,他要喊出來讓他們明白,案子他還要繼續(xù)辦下去,此刻,戰(zhàn)友們絕對不可以現(xiàn)身;他還要讓戰(zhàn)友們知道,他還活著,他的手還能動彈,他還能喊出聲音來,他還能夠繼續(xù)戰(zhàn)斗!

白色吉普車在他的眼中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就像孩子用白色石頭堆成的一個游戲城堡。安捷咧嘴笑了。他的額頭、眼眶、鼻梁全都被打爛,但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痛,他只是覺得自己的臉不聽使喚。他告訴自己,必須爬到那個小小的白色城堡里去,在那里,他可以停下喘口氣,想想下一步應(yīng)該怎么辦。

安捷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終于爬到了汽車后部。吉普車的后備廂蓋被掀開,陳子安一伙兒離開時,沒有興趣替他關(guān)上。安捷伸出右手,扶住后備廂的底板,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半直起身子,把頭伸進了后備廂。他的一半身子掛在后備廂外,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被人胡亂塞進后備廂的一具尸體。

他掀開后備廂的底板,露出備胎槽。他抬起備胎,從備胎下面摸到了他的槍和一個新的手機。

他撫摸著自己的手槍,像走失的孩子終于抓住了母親的衣襟。他禁不住熱淚縱橫,淚水沖刷著他臉上的傷口,疼痛再度清晰可辨。他可以不忍受暴打,可以不像狗一樣在地上爬來爬去,可以不抱著陳子安的腿乞求他的“原諒”,他可以拿著槍跟他們轟轟烈烈干上一場,可以跟陳子安同歸于盡,讓那批窩藏在境內(nèi)的毒品天長日久自行變質(zhì)腐爛,成為永遠(yuǎn)不會被引爆的炸彈,他會成為烈士,用自己的生命換取警察的尊嚴(yán)和妻兒后半輩子體面的生活……那是他一天之前的想法,現(xiàn)在,他的想法改變了。

他要活下來,忍辱負(fù)重地活下來。他揮起衣袖,擦去淚水,他看到淚水和著血水,洇濕了衣袖。

安捷已經(jīng)料到陳子安交易時有可能不帶貨,而是驗過自己的錢之后,再讓自己開車跟上他,到某個地點去取貨,或者叫人把貨送過來,但是陳子安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安捷居然沒有帶錢!交易不成,陳子安的第一反應(yīng)一定是把貨重新藏好,藏貨的地點必然在境內(nèi)——他不會把貨送到境外藏匿,一旦送出去,再想運進來,穿越邊防、海關(guān)、禁毒等重重關(guān)卡,恐怕就沒那么容易了。

安捷把槍插在褲腰上,拉過血漬斑斑的上衣蓋住,然后摁下了手機的開機鍵。

他關(guān)上后備廂,爬到駕駛座上,擰動了仍然插在電門上的鑰匙。和安捷一樣傷痕累累的吉普車咆哮了幾聲,嗚的一下,發(fā)動機開始轉(zhuǎn)動。

安捷掛上倒車擋,松開剎車,汽車開始緩緩后退。

外表殘破、“內(nèi)臟”卻幾乎沒有受到傷害的吉普車駛出打洛森林公園,開上了通往景洪的二級公路。

安捷知道,不會有任何交警來關(guān)心這輛破破爛爛的車以及這個破破爛爛的駕駛員。

因為在他發(fā)動汽車之前,用新手機新號碼給包勝光發(fā)了條短信——

“麻將埋在狗窩里,安公公要吃菠蘿蜜。”

包勝光立即把這句暗語翻譯出來,向支隊長報告。

“安捷發(fā)來信息,安公公是他的綽號,他讓我們跟蹤這部手機的信號,就能找到他?!ぬ}蜜’是西雙版納特有的一種水果,也是英語‘跟著我’的諧音,意思是跟上他。用于毒品交易的錢應(yīng)該還在安捷住的地方,麻將指的是一捆一捆的鈔票。安捷住的那個地方,有一次我說,簡直就是個狗窩……”

支隊長仿佛也害上了牙疼,咧著嘴說:“別那么多廢話,我知道他的意思。這小子,膽子也大太了,一百四十萬現(xiàn)錢啊,要是丟了,誰來負(fù)責(zé)?”

包勝光眨了眨小眼睛,正色說道:“不會的,裝錢的箱子是密碼箱?!?/p>

支隊長一巴掌拍到包勝光的后腦勺上:“還不趕快去取!”

三十一

每天中午十二點半到下午三點,只要天沒有塌下來,宋歌總是要睡午覺的。

她的午覺睡不成了,因為她正在做一個噩夢。她夢見有個人站在自己的床前,渾身都是血,腰間還插了一把手槍,兩只眼睛像惡狼一樣瞪著她。在夢中她認(rèn)不出那個人究竟是誰,一會兒像是陳子安,一會兒又像是巖坎,一會兒又像是房叔,但是她絕對沒有想到,那個人會是安捷。

那個人就是安捷。

宋歌一睜開眼睛,就知道自己不是做夢,而是安捷真的就站在她的床前。

她剛來得及“啊”地驚叫了一聲,安捷一伸手,就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直到她嗚嗚著連連點頭,表示自己明白安捷的意思,保證不亂叫,安捷才松了手。

“你……怎么進來的?”宋歌沒有問安捷怎么會渾身是血,她明明記得自己睡覺前鎖好了房門。

因為臉被打腫,安捷的微笑看起來是扭曲的:“別忘了我是特種兵出身?!?/p>

“怎么會搞成這個樣子?”宋歌問。

“我跟小陳鬧翻了。說好的生意,我的老大沒有按時把錢送過來,他說我耍了他,差點兒把我打死……給我倒杯水!”

宋歌拿了杯子到飲水機上接水,問:“那怎么辦?”

“怎么辦?生意是沒法做了,我在這兒待的時間太長,廣東的大老板怕是不相信我了,一直不愿意把錢送過來。小陳恨我騙了他,還能接著跟我做嗎?”

宋歌把水杯怯生生地遞到安捷手里,她不知道,既然安捷已經(jīng)跟陳子安翻臉,她是不是該給陳子安打個電話,告訴他安捷在她這里。

安捷仿佛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接過水杯,一口喝干,喘了幾口粗氣,冷笑著說:“別想著給小陳打電話,他要是知道我在你這兒,你只會死得更快?!?/p>

宋歌不明白安捷的意思,吃驚地盯著他。

安捷伸手去抹殘留在唇上的水珠,他的嘴唇破了,正在流血,他的手背上隨即染上了一道血痕。

“他恨你害死了他哥,他遲早要找人殺了你?!卑步輴汉莺莸卣f。

宋歌緊張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他原來打算先殺巖坎,再殺你。現(xiàn)在看起來,他殺不了巖坎,很快就會對你下手?!卑步菡f到巖坎的時候,宋歌明顯地顫抖起來。

“他真的會殺了我?”宋歌在安捷面前停下腳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

“你和巖坎的事情,現(xiàn)在誰都知道了,他不殺你,難道等著別人看他的笑話?”

宋歌一聽,又開始神經(jīng)質(zhì)地絞著雙手,縮起肩膀,在屋子里走過來走過去。

“我有兩條路,你選。”安捷說。

宋歌回到安捷面前停下:“你說嘛!”

安捷指了指椅子,讓宋歌坐下。宋歌坐下后,雙手依然絞在一起,上身挺得筆直。

“一條路,是繼續(xù)跟小陳混。不錯,你很漂亮,看他會不會最終收了你。不過……陳子安喜歡賭,俗話說,好賭不好色,小陳好像并不喜歡你,你上不了他的床,他就隨時可能要你的命,畢竟,他哥有一半算是死在你手里的?!卑步菡f得慢條斯理,宋歌的身體卻繃得越來越直,像是快要被繃斷的鋼絲,微微地顫抖了。

“另外一條路,就是跟我走!”安捷說到這里,突然停下了。

宋歌的身子抖得越來越厲害,最后她不得不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眼睛里也浮起了兩粒淚水,亮晶晶地汪著,仿佛只要她一眨眼,淚水就會掉下來。終于,她下定了決心:“安大哥,我跟你走……至少,你不會殺我?!?/p>

安捷笑了,笑容盡管怪異,看起來卻很溫暖。他俯過身子,把血漬斑斑的右手壓到宋歌的肩膀上,他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宋歌像一只被人從籠子里抓出來的小鳥,瑟瑟地抖動。

“這就對了。我們想辦法搞一筆錢,然后遠(yuǎn)走高飛?!?/p>

安捷松開了壓在宋歌肩上的手,宋歌裸露著的肩膀上留下了一個淡淡的血手印。

“怎么搞錢?”她驚恐地問。

“小陳手里一定有貨,只要能找到他藏貨的地方,憑我的身手,要搞到那些貨應(yīng)該不費什么力氣。拿到貨,我們立馬去廣東,道上的人我熟,只要有貨,不愁出手……”

“他,能有多少……你說的那種東西?”宋歌顯然是真的心動了,安捷知道,她關(guān)心的是如果真弄到貨,能換多少錢。

“至少有這個數(shù)!”安捷豎起了一根指頭。

“多少?”

“一百公斤。”

宋歌像一只被人從籠子里抓出來的小鳥,瑟瑟地抖動

“值多少錢?”

“在這里,值一千萬,拿到廣東,至少翻兩番?!卑步菘隙ǖ卣f。

“那是多少?”宋歌是個天生對數(shù)字不敏感的女人。

“四千萬。給我老婆孩子留下五百萬,剩下的全歸我們倆。”安捷不理會宋歌瞪大的眼睛,“拿到錢以后,你要是愿意跟我走,我很樂意,哪個男人不喜歡你這樣的美女呢?你不愿意跟我走,三千五百萬,我們對半分,我還可以送你去香港?!?/p>

宋歌被安捷描繪的美好前景徹底迷住了。她的眼中不再有淚光閃動,身體也不再僵硬,然而她很快皺起了眉頭,因為她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最要命的問題。

“我不知道,你要找的那種東西,他們……藏在哪里。”

安捷看到了宋歌眼睛里透出的絕望,他絲毫沒有吃驚,因為他早就料到,宋歌絕不可能知道陳子安藏匿毒品的地點。

然而,安捷卻再次笑了起來,他朝宋歌俯過身子,幾乎用耳語一般的聲音說道:“有個人,肯定知道貨藏在哪兒?!?/p>

“誰會知道?”

“房叔!”安捷說出這兩個字,稍稍往后仰身,他必須給宋歌一點兒時間,讓她明白自己的意思。

果然,宋歌輕輕地嗯了一聲。

“只要你稍稍動一點兒腦筋,他一定會告訴你的,對嗎?”安捷試圖沖著宋歌眨眨眼睛,但他的眼睛腫得厲害,使他的臉看起來像是正在抽搐。

宋歌明白了安捷的意思后,竟然笑出了一口白牙:“安大哥,你就不怕我拿了你想要的東西,跟房叔一起跑了,不理你了?”

安捷靜靜地看著宋歌,他現(xiàn)在覺得,這個女人其實并不笨。他點了點頭:“你不但很漂亮,而且真的很聰明。沒錯,就這么干!”

宋歌突然跳起來,在安捷的腮幫上親了一口。安捷一聲大叫:“疼!”

宋歌咯咯地笑出了聲,像是剛才還攥在安捷手心里的那只小鳥,意外地獲得了自由,展翅飛向藍天,只留下一串清脆的鳥鳴。

三十二

陳子安接到一條手機短信,是個陌生的號碼:“房叔和小宋正在偷你的貨。”

陳子安看過短信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給房叔和宋歌打電話。兩個人的手機都關(guān)機了。他覺得,給他發(fā)短信的人不像是開玩笑。

貨藏在玉石加工廠的倉庫里。這個廠以前是陳子平讓房叔負(fù)責(zé)經(jīng)營和管理的。陳子平死后不久,房叔詭秘地把陳子安領(lǐng)進倉庫,從一堆玉石毛料中找出一塊兒做了標(biāo)記的石頭,房叔拿出小刀,在直徑約八十厘米的石料上輕輕敲打了幾下,找到一條縫隙,用刀一撬,石料竟然像一個切了口的西瓜,被撬下一塊兒。房叔拿手電照著缺口讓陳子安看,原來,他們把石料的中間掏空,把毒品藏在石頭里,再原樣把缺口封好。房叔告訴陳子安,這樣的石料共有十塊兒,每塊兒石料里藏有二十塊兒海洛因,一塊兒海洛因是三百五十克,也就是說,陳子平留下來的海洛因共計二百塊兒,七十公斤。按現(xiàn)在的“市場價”,每公斤海洛因大約值十萬元人民幣,陳子平留下來的貨總值在七百萬人民幣左右。

“這些都是你的了?!狈渴逍Σ[瞇地說。

房叔熄滅了手電。陳子安可以感覺到,一片漆黑的石料倉庫里,自己的眼睛一定像貓眼一般閃閃發(fā)亮。

跟安捷談“生意”的時候,他夸大了自己手中存貨的數(shù)量,號稱有一百公斤。

房叔在KTV包房醉酒鬧事之后,陳子安委婉地解除了他管理經(jīng)營玉石廠的職責(zé),另外找了一個人負(fù)責(zé)經(jīng)營,看守倉庫的也換了兩個新人。

和安捷定下交易之后,陳子安很是費了番腦筋。房叔懷疑安捷是警察,不能不讓他提高警惕,另外,沒有房叔幫忙,要讓他陳子安從那大小幾百塊兒石料中找到藏了海洛因的十塊兒,恐怕也不容易,但是他又不愿意讓房叔繼續(xù)插手他的買賣。陳子安原來的計劃是,空手去交易,一是看安捷的錢,二是看交易時警察會不會突然冒出來。確認(rèn)安捷有錢,而且跟警察沒什么關(guān)系之后,他打算請房叔帶他去把那些貨都取出來,其中十四公斤跟安捷交易,另外的貨重新找個房叔不知道的地方藏起來。他沒有料到安捷居然沒有帶錢來,更沒有料到房叔有可能偷他的貨。

陳子安在屋子里來回走了幾圈,拿出手機,撥打看守石料倉庫的人的號碼,沒想到竟然無人接聽。陳子安有些坐不住了。

他得親自去倉庫看看。

他沒有叫人開車,而是自己駕駛著“路虎”越野車朝石料倉庫駛?cè)ァ?/p>

由于滿腦子想的都是倉庫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陳子安沒有注意到一輛被泥巴糊得顏色和品牌都看不清的越野車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他。

三十三

房叔最近一段時間非常郁悶。酒后出丑,光著屁股被幾個朋友抬出KTV,讓他無顏像往常一樣呼朋喚友,吃喝嫖賭。陳子安的態(tài)度很明確,不管是毒品生意,還是其他的正常生意,都沒有繼續(xù)“仰仗”他的意思。就算陳子安兌現(xiàn)諾言,等手頭寬松了,開個珠寶店送給他,他也不一定會接受這種嗟來之食,何況他也絕對不會安心去做個珠寶店的小老板。他打算離開西雙版納,一走了之,可他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到其他地方,又能做什么呢?他成天借酒澆愁,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

當(dāng)宋歌一臉焦急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拉著他的胳膊,哀求他救命時,他的酒剎那間醒了一大半。

“陳子安要殺了我?!彼胃璋褲L燙的小臉依偎到他的胸前。

他相信小宋說的是實話,陳子安一直想給他哥哥報仇,巖坎躲在境外,鞭長莫及,沒準(zhǔn)他真的會對宋歌下手,不說殺了她,收了她的洗頭屋、汽車和房子,雇人毀了她的容,小宋就算是淪落成站街女,恐怕都不會有人要。

房叔是只老狐貍,他一邊撫摸著宋歌的小腦袋,一邊慢悠悠地問:“你自己有腳,也會開車,不會自己跑路嗎?我這把老骨頭,能幫你什么?”

宋歌嗲聲嗲氣地說:“房叔,你知道的,我長這么大,從來沒有離開過西雙版納。再說,我一個小女子,就算跑到天涯海角,陳子安也能找到我。房叔,我知道你喜歡我,你常年在外面做生意,跟著你,我就沒事兒了?!?/p>

房叔嘎嘎地干笑了幾聲:“現(xiàn)在知道房叔好了?”他的手不老實地在宋歌的身上游動著,眼珠子一轉(zhuǎn),“你怕不是看上了房叔的經(jīng)驗,是沒錢跑路吧?”

宋歌在房叔的臉上親了一口:“我是沒錢,房叔有錢啊。”

房叔松開了摟著宋歌的手,兩手一攤:“房叔也沒錢?!?/p>

宋歌貼近身來,像條小花蛇一般纏住房叔:“房叔沒錢,房叔有值錢的東西嘛!”

房叔猛然一驚:“你怎么知道的?”

宋歌一撇嘴:“我跟陳老大在一起那么多年,這點兒事情,我還能不知道?陳老大跟我說,那些生意一直是房叔你在打理,貨也在你手里?!?/p>

房叔搖頭:“那是他們陳家的東西,陳老大死了,我已經(jīng)把那些東西交給了陳老二。”

宋歌抓住房叔的胳膊,撒嬌地?fù)u晃著:“房叔,你不會把那些東西拿來歸自己嗎?”

坦率地說,在此之前,房叔還真沒想過拿走陳子安的貨。他受陳家兄弟父親的恩惠頗多,陳子平主事以后,又從來不拿他當(dāng)外人,陳子平死了,他覺得自己繼續(xù)“輔佐”陳子安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但是現(xiàn)在,陳子安明擺著已經(jīng)不要他了,而且那些貨,是他冒著掉腦袋的危險從境外弄過來的,對啊,憑什么就那樣交給了陳子安?

他色迷迷地打量著依偎在自己肩上的宋歌,心中一動,是啊,為什么不拿走那些貨,先離開西雙版納,再找個熟悉的下家迅速出手。有了大錢,才能死死地把這個小女人捏在手心里。就算這個小女人花心,有了幾百萬現(xiàn)錢,哪里找不到稱心如意的女人?

房叔拿定了主意,但是現(xiàn)在他還離不開這個女人,要去拿貨,要離開西雙版納,他需要一個人給他開車,當(dāng)然,這個人最好是個女人,而且是個漂亮女人。房叔平生沒有太多愛好,就是喜歡好酒和漂亮的女人。

他吩咐宋歌關(guān)了手機,自己也把手機關(guān)了。他不想在拿到貨安全離開西雙版納之前,跟任何人發(fā)生聯(lián)系。

臨出門前,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問宋歌:“你為什么不跟了姓安的家伙跑路呢?他年輕,人也帥,你不是都已經(jīng)跟他睡過了嗎?”

宋歌又是一撇嘴:“他,不過就是個馬仔,生意做得再大,也是別人的,一輩子的窮光蛋。”

房叔笑著把宋歌摟得更緊了。

他當(dāng)然不知道,安捷跟宋歌訂下的計策是:由宋歌去色誘房叔,說動房叔取了陳子安的貨,跟宋歌一起走。拿到貨以后,宋歌想辦法通知安捷,安捷會在半路上截殺房叔,搶貨以后,帶宋歌遠(yuǎn)走高飛。

三十四

玉石加工廠是一個小院,被兩扇大鐵門鎖住。院子里散放著一些不值錢的石料。正對著鐵門的一排房子是生產(chǎn)車間。車間里有一道門通向倉庫。倉庫里是值錢的石料和已經(jīng)加工完成的玉石制品,以及一些半成品。

倉庫被一道沉重的鐵門鎖住,鐵門的鑰匙就掛在陳子安的褲腰帶上。

生意不景氣,玉石加工廠已經(jīng)停產(chǎn)了一段時間。平常,只有陳子安雇傭的兩個壯漢二十四小時住在這里,看守廠房和倉庫。

陳子安把車停在大門前,使勁兒摁喇叭,卻沒有人來給他開門。陳子安跳下車來,用力一推鐵門,鐵門竟沒有上鎖,一推就開了。

陳子安一眼就看見宋歌那輛紅色“奧迪TT”停在院子里。他的腦袋嗡的一聲,像是被人敲了一記悶棍。

他走進兩名保安居住的屋子,看到兩個壯漢伏在小桌上,醉得人事不省。陳子安朝他們每個人的屁股踢了一腳,其中一個人翻倒在地,卻沒有一個人醒來。陳子安拿起殘留在桌上的酒瓶嗅了嗅,他完全可以想象,房叔來到加工廠,帶來了烤肉和酒。那兩個人當(dāng)然認(rèn)識房叔,于是他們坐下來喝酒,房叔一定是在酒里下了迷藥,麻翻兩名保安后,拿到了車間的鑰匙……陳子安猝然又是一驚,房叔把貨交給他之后,雖然同時把倉庫的鑰匙也交給了他,但他卻忘了給倉庫換一把鎖。如果他猜得不錯,房叔手里一定還有一把倉庫的鑰匙?,F(xiàn)在,房叔和宋歌一定就在倉庫里,仔細(xì)尋找著那些藏貨的石頭。

陳子安的目光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幾圈,他取下掛在墻上的電警棍,一摁開關(guān),電警棍冒出噼卟的火花。他拎著電警棍走出小屋,正準(zhǔn)備朝車間走去時,迎頭碰上房叔和宋歌兩人合力抬著一只碩大的編織袋,從車間里走出來。

兩人一抬頭看見陳子安,霎時驚呆了,編織袋落地,幾塊兒書本大小的黃色塊狀物滾了出來。

陳子安用電警棍指著房叔的鼻子,嘴張得老大,卻只是連說了幾個“你”字,一時竟無從罵起。

宋歌嗚地叫了一聲,拔腿就想跑,房叔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房叔直視著陳子安的臉,說:“老板,你誤會了。”

陳子安這才罵出聲來:“媽的!捉賊捉贓,捉奸捉雙,我他媽是瞎子?眼睜睜看著你們偷我的東西,還誤會?誤會你媽?。 ?/p>

房叔依然很鎮(zhèn)定,他說:“老板,你真的誤會了。我跟人談成了一筆生意,帶了小宋來取貨。就跟你哥在的時候一樣,生意做好了,我自然會把貨款帶回來交給你。我說過,這些事情,你不用沾手的?!?/p>

陳子安逼近一步,電警棍幾乎要捅到房叔的臉上:“放你媽的狗屁!你拿了我的貨去做生意,拿到錢,你還會回來?你們……”他的電警棍轉(zhuǎn)而指向宋歌的臉,“真拿我當(dāng)傻子?。∧氵@個不要臉的女人,你害死了我哥,又伙同老家伙偷我的貨,你們真是要害得我傾家蕩產(chǎn)才罷休嗎?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殺了你!”

宋歌嚇得渾身亂顫,除了舉著兩只手一個勁兒地?fù)u擺,她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你殺不了我,也殺不了她!”房叔的聲音突然變得冷硬如石。

剎那間,房叔的手里就多了一把手槍,槍口直直地對著陳子安的鼻子。

“把那根棍子扔了!”

陳子安當(dāng)然明白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立即把電警棍扔到了地上。

“你這個忘恩負(fù)義的小雜種!”房叔拿槍繼續(xù)指著陳子安,一邊把宋歌推開,歪了歪頭,叫宋歌把地上的東西撿起來。

宋歌手忙腳亂地把散落到地上的海洛因塞進編織袋。

宋歌撿東西的時候,房叔繼續(xù)叫罵:“沒有我房叔,你們兄弟倆早他媽餓死了!我提著腦袋幫你們兄弟倆做生意打天下,沒有我房叔,你想當(dāng)老板?你想發(fā)大財?去你媽的!你哥一死,你就翻臉。我問你,這些東西……”他用腳踢了一下地上的編織帶,“是你弄來的,還是我弄來的?是你的,還是我的?”

陳子安囁嚅著說:“那都是我哥的錢買來的……”

房叔猝然揮起手槍,一槍托砸到了陳子安的臉上。

陳子安嗚的一聲慘叫,一頭倒在地上。

房叔撲上去,狠狠地踢了陳子安一腳:“你他媽給我站起來!”

陳子安捂著臉站起來,吐了一口唾沫,唾沫里有血,還有幾顆牙齒。

“你!”房叔拿槍指著陳子安的腦袋,“跟她一起,把貨裝上車!”

陳子安只得乖乖地和宋歌一起,費勁兒地把裝有毒品的編織袋抬到“奧迪”車旁。宋歌開了后備廂,陳子安看到后備廂里已經(jīng)擱下了兩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看來,他再晚來一分鐘,房叔和宋歌就裝完了貨,開車走了。

陳子安哼哼著,和宋歌一起把最后一袋毒品扔進了后備廂。編織袋上留了下他的血手印。

“小宋,開車!”房叔厲聲下令。

宋歌抖手抖腳地轉(zhuǎn)到了駕駛座一側(cè)。

陳子安一回頭,就看到了頂在他腦門上的槍口,以及房叔因為獰笑而變形的臉。

“你……房叔,你要干什么?”他感覺到了房叔眼睛里的殺機,驚慌失措地叫了起來,“你不會真的殺了我吧?”

“你猜對了,小雜種!我做這種生意幾十次,腦袋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殺了你,無非多一條人命!”

陳子安突然感到自己的肛門和尿道驟然松弛,緊接著他嗅到了屎和尿的臭氣,他知道自己被嚇得失禁了。

他不知道那支正對著自己腦門的槍是如何消失的,他只聽到宋歌發(fā)出了一聲驚叫。

然后他就看到房叔的身后多了一個人,那個人也拿著一把槍,槍口死死地頂在房叔的后腦勺上。

地上還有一把槍,那是房叔的槍。

他使勁兒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像是被吊住脖子懸在半空的人突然踩住了一塊兒石頭,他喘了好一陣子粗氣,才吭哧吭哧地說出兩個字:“是你?”

安捷一臉沉靜地點了點頭。

三十五

安捷是從墻上跳下來的,而且一跳就準(zhǔn)確地落到了房叔的身后,落地的同時,槍口已經(jīng)頂住了房叔的后腦勺。

房叔毫不遲疑地扔掉手槍,舉起了雙手。大約過了三秒鐘,宋歌發(fā)出一聲驚叫。

“你救了我的命?!标愖影财D難地咽下一口血唾沫,“我一定要報答你?!彼戳丝创袅⒃诩t色“奧迪”車旁的宋歌,“這樣吧,我也不跟你做什么狗屁生意了……”他彎下腰,想去撿房叔扔到地上的那把槍。

安捷一腳把槍踢開:“你也不要動!”

陳子安僵住了,以為安捷是擔(dān)心他也拿了槍,現(xiàn)在由安捷一個人掌控的局勢就會發(fā)生變化。他勉強笑了笑:“車上的貨,算你一半。你把老家伙和槍給我留下,小宋,還有那輛車,歸你。你們現(xiàn)在就可以走?!?/p>

“我不會走。你,想走,也不行?!卑步輨C然說道。

安捷話音未落,陳子安就看到加工廠的圍墻上突然出現(xiàn)了十多名手持自動步槍、頭戴黑色鋼盔、身穿黑色防彈背心的特警。他可以感覺到還有更多的警察正從大門沖進來,他甚至來不及回頭,兩雙手就抓住了他的胳膊,反擰到身后。咔嚓一聲,陳子安的雙手被銬上了。與此同時,他看到房叔被兩名高大的特警摁倒在地,同樣上了背銬。警察們對宋歌似乎要客氣一些,他們從前面銬住了宋歌的兩只手。

他看到一個穿黑西裝的小個子撲到安捷面前,他短暫地產(chǎn)生了某種錯覺,以為他要把安捷也銬起來。結(jié)果他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穿黑西裝的小個子和安捷緊緊地?fù)肀У搅艘黄稹?/p>

安捷把小個子推開,盯著陳子安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是警察!陳子安,你涉嫌走私、運輸毒品,數(shù)量特別巨大。你被逮捕了!”

三十六

七月的最后一個周末,下午四點鐘。

安捷站在穿衣鏡前,一絲不茍地打上領(lǐng)帶,穿上外套,最后端端正正地戴上帽子。

透過窗欞的陽光照耀下,銀白色的警徽、肩頭兩杠一星的肩章,胸前的警種標(biāo)志和警號,閃閃發(fā)光。

安捷的手機響了,是包勝光打來的。

“安哥,我開車來跟你一起去接兒子啊!你等著,我現(xiàn)在就出來,半小時以后到你家?!?/p>

“好的,我等著,你開車慢點兒?!?/p>

一身筆挺警服的安捷走到陽臺上,在退色的紅色帆布椅上坐下。他微微瞇起了眼睛,像是要在陽光里好好打個盹。

他坐了十分鐘,站起身來,走進臥室,對著穿衣鏡,認(rèn)認(rèn)真真地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舉手敬禮。

然后,他緩緩摘下帽子,脫下外套,從里到外換上便服,把警服折疊得整整齊齊,重新收進紙盒,推進衣柜最深的地方。

有人摁響了門鈴。安捷打開門,同樣一身筆挺警服的包勝光笑呵呵地站在門口。他立即注意到安捷沒有穿警服,驚奇地叫了起來:“哎呀安哥,不是說好了,都穿制服去接兒子嗎?”

安捷做了個請進來說話的手勢。

包勝光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安哥,抓陳子安那天晚上,我們喝酒,你不是說一定要穿著警服去接一回兒子,讓兒子驕傲一把嗎?”

安捷說:“警服換上了,又脫了。”

“為什么?”

安捷沉沉地嘆了口氣:“我想來想去,還是不要讓安安知道我是警察,更不能讓別人知道我是警察。”

包勝光沉默了片刻:“你調(diào)回來做內(nèi)勤的事情,聽說上頭已經(jīng)批準(zhǔn)了?!?/p>

安捷伸手壓住了包勝光的肩膀:“不管內(nèi)勤外勤,我想,有些事情,總是需要有人去做的?!?/p>

包勝光當(dāng)然明白安捷說的“有些事情”指的是什么。

他反手壓住了安捷的手,同樣沉沉地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什么。

“這樣吧,你開車送我到安安的學(xué)校附近,完了你就走吧,我和安安打車回來?!卑步菡f著,拎起了門后的一個迷彩小背包。

“這是什么?”

“一架玩具直升機,出差的時候,在西雙版納買的?!卑步菡f。

四十分鐘后,坐在車?yán)锏陌笇?dǎo)看著安捷牽著兒子的手走出了寄宿幼兒園的大門。那個迷彩的小背包背在安安的肩上。安安仰著臉,興高采烈地跟安捷說著什么,安捷滿臉都是笑。

他看到安捷牽著兒子走上了大街邊的人行道,梧桐樹灑下的光影落到父子倆的臉上和身上。安捷的腰板挺得筆直,雖然沒有穿警服,但是他的步伐從容鎮(zhèn)定,看起來比路口那個裝具齊全的交通警察更像警察。孩子背著迷彩背包,走在父親的身邊,神氣活現(xiàn),喜氣洋洋。

包指導(dǎo)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有些濕潤了。

三十七

星期天,安捷和張雯帶了安安去郊野公園。

仍然是上次來過的那片草地,仍然是紅色帆布椅和遙控直升機。

正對著草地的山坡上,可以看到一排一排的墳?zāi)?,墓碑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像細(xì)細(xì)的魚鱗。

“那是什么呀?”安安問。

“那是死去的人,他們埋在那里。那些發(fā)光的,是他們的墓碑?!睆場┘?xì)聲細(xì)氣,耐心地解釋。

“我們將來死了以后,也要埋在那里嗎?”安安又問。

“你還小,不要問死的事情?!睆場┻@樣說的時候,扭過頭看了一眼安捷。

安捷卻沒有看她,而是看著不遠(yuǎn)的地方,那里停著一輛修整一新的白色吉普車。

明亮的陽光讓他微微有些暈眩,他想,這會不會是一個夢呢?

他手把手地教會了安安操縱那架新買的玩具直升機,放手讓安安一個人去玩。

安安很興奮,試了幾次之后,終于讓直升機升上了天空。

他開心地大叫:“爸爸,爸爸,飛起來了,飛起來了,飛機升天了。”

他沒有聽到爸爸和媽媽的回應(yīng)。

他扭頭望去,陽光下綠得發(fā)黑的草地,草地上的紅色帆布椅,椅子上沒有人,空空蕩蕩。

孩子扯著嗓子呼喊:

爸爸——媽媽——媽媽——爸爸——

安捷很想開口回應(yīng)兒子的呼喊,然而他發(fā)現(xiàn)自己出不了聲。

他有些憂郁地想,你明明知道這是一個夢,可你就是無法醒來,直到有人叫醒你。

叫醒我的那個人,會是誰呢?

文字編輯/張璟瑜

責(zé)任編輯/季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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